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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言妍 -【紫晶水仙之四】紫晶夢斷 [打印本頁]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41 PM     標題: 言妍 -【紫晶水仙之四】紫晶夢斷

  當年,她被帶走後,他曾瘋狂一陣子,到處找尋,後來,她的死亡證明書從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寄來,那時的他已不是瘋,而是極度的驚駭與空白。父母派人二十四小時的監控,深怕他結束自己的生命,說來,他那嚴肅神秘、一絲不茍的形象,都是他們塑造出來的,他們對他歉疚,慢慢就對他有一種懼怕心理,總防著別人再來擾他,恐怕好不容易休了的火山會有再爆發的一天!火山襲落的厚灰,層層埋掉了她,也同時埋掉了他的人生……二十年的尋覓,隨著紫晶水仙的蹤跡,他終究尋回一絲期待,而抱著骨灰罈,他雙手蒙灰,從不輕彈的淚,已流到罈上,不能沒有她,卻苟活著;不能分離,卻天人各自飄零;彼此相剋,即永世難忘;切切相尋,卻生死兩茫茫呀!風颯颯吹過林間,像在傳遞從遙遠處來的訊息,一個女人,長髮、白衣、黑裙,緩緩走來--他眨眨眼又搖搖頭,是幻是夢?是人是鬼?她就站在那裡,一如昨日,他記憶中的姣美水仙。

[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8-7-7 01:37 AM 編輯 ]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43 PM

第一章

    民國六十年代。

    計程車緩慢地穿過台北街頭,四周有遊行的隊伍,

    隔著玻璃,聽不見他們在吶喊什麼。意芊維持同樣的姿勢,眼睛

也不睜開,她已經很累了,耗盡心力的身體,只能專注在小小的世界

中,或許過沒多久,連自己的腦袋也扛不住了。

    所以,外面的一切,與她無關,最多只剩下德威。

    德威的眼中掠過一絲好奇,但他沒有探問司機的慾望,只擁緊意

芊,兩人手握著手,擔心她的蒼白與憔悴。

    他二十四歲,她二十二歲,背著家庭私自結婚。有如被驅逐的兩

個人,窄小的公寓成為一座孤島,在茫茫的大海上,獨對夕陽的淒艷



    車子停在狹亂的巷子內,德威趕忙鑽出,來到另一邊,想把意芊

抱出來。

    「你要爬五樓,還是用背的吧!」她搖搖頭說。

    「用背的你容易痛,還是用抱的,沒多大差別。」德威堅持說。

    即使意芊有心反駁,也無力抗拒,只能任由他兩手抱起,如此溫

柔,像對待一個極其珍貴的瓷器;可惜她已無感覺。渾身沉重如一塊

死肉,連舉手攀附也困難重重。

    她看著他俊秀的臉孔,強壯的肌肉,再眷戀地嗅著他身上的男人

氣息。對這個她最愛的人,她已到了癡迷忘我的地步,可她還能擁有

他多久呢?

    「我們來數樓梯了,今天你要聽哪國語言呢?」德威微笑地問。

    「法國的。」她說。

    德威十二歲以後大都住在國外,在瑞士時就學了英文、法文和德

文,加上見習時的日文,頗有語言天份。

    她愛看他捲舌的樣子,從一數到六十,夠他打滿口的結了。

    到了三十,他稍微休息,她的額頭輕擦他僵硬的下巴,他輕吻她

一下,又繼續努力。

    「痛嗎?」他問。

    「能痛就好了。」她說。

    終於回到家了。小小的客廳塞了飯桌、沙發、電視和一張輪椅,

意芊在輪椅坐定,面對著鑲壁架子上的紫晶水仙。

    那流光總會她感到平靜,三朵無暇的水仙徐徐綻放,通體晶瑩的

淡紫,彷彿傳著天堂的一首歌,或夢裡的一次飛翔,都是人間的絕美



    那是出自義大利藝術名師之手,帶著浪漫的精緻。兩年前德威送

她時,也開始不顧一切追求她,那熱情焚燒著她,燃出了唯有彼此的

世界。

    紫晶水仙見證了一切,隨他們愛情的悲喜、高低潮而變化著色澤

,總像在凝照,穿過愛人的心,到達永恆的那一端。

    「你使我想到水仙,純潔又神秘。」德威常常這樣說。

    神秘的人,也有神秘無解的病。她望著紫晶水仙,感覺那日漸褪

白的紫,眉尖輕輕蹙起,心中留著數不清的歎息。

    「吃點牛奶和蛋糕吧!」德威由廚房走出來說。

    「我不餓。」意芊說。

    「我知道你一直不習慣這些食物,但你現在需要營養,不能再光

吃素了。」他蹲在她前面,用叉子餵她。

    吃素是她從七歲便開始的生活方式,因著德威,她慢慢改變,也

碰了蛋和牛奶,甚至吃幾口清蒸的魚。

    「我自己來吧!」她不忍他失望的說。

    她咬著牙抬起頹軟的右手,才碰到叉子就墜下。

    「沒有用的,治療了半天,還是沒用!」她傷心的說。

    「黃醫師說要有耐心,有人按摩了兩三年才出現成效,你不過去

半年而已,急什麼呢?」德威安撫她說。

    「我怎麼能讓你每天背我送進出出,去做那無望的治療呢?」她

看著他說:「你還年輕,有大好前程,我不想拖累你。」

    「意芊,我到底要說多少次呢?」他急切地說:

    「你是我的妻子、我的生命、我的前程。沒有你。這世間的一切

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了!」

    「如果我好不起來了呢?」淚在她的眼眶內打轉。

    「你會好的。」他握緊她的手說:「有我在,沒有人可以奪走你

!我不允許,絕不允許,你明白嗎?」

    「傻德威,我這種脊椎毛病,世界上活得最久的紀錄是三十歲,

你總要失去我的,你為什麼不早點面對現實呢?」她流著淚說。

    「紀錄是可以改的,我要讓你活到長命百歲,我不要失去你,我

會無法忍受的…」他的臉埋在她的掌心和膝上,聲音是硬咽的。

    「這對我們都是一種酷刑,想想看,你為了我,背棄家庭,離開

俞慶,不能施展理想和抱負;而我,全身癱瘓,即使四肢皮肉按碎了

,也再站不起來。你真要眼睜睜看著我到頭不能轉、臉扭曲、眼球凸

出,變成一個完全的廢人為止嗎?」她悲傷地說。

    「不!你不會變成那樣,你會好的。」他不願意聽。

    「德威,不要再看中醫了,讓我去動手術吧!」她哀求著說。

    「不行!你第一次開刀四個小時,第二次十個小時,第三次…連

邱醫師都沒有把握你能不能醒來。」他毫不妥協地說:「我簽不下那

份同意書。」

    「可是我還有百分之十的機會呀!」意芊說:「想想看!如果我

能站起來,我們就能回到以前快樂的生活了。」

    「然後呢?再一次發病,再一次開刀嗎?」他質問。

    「至少我能站個半年……」她小聲地說。

    「我實在賭不下去……」他搖搖頭。

    「總比現在不死不活好吧!」她克制著內心的痛說:「我寧可和

命運賭,一刀下去,如果醒來,我們還能有一段好日子;如果走了,

正好放你自由了。」

    「意芊,原諒我的自私,我愛你,真的不能冒失去你的險。」他

說:「我情願每天背你、餵你、服侍你。送你上醫院,只要你在我的

身邊,讓我能摸得著、碰得著,我一輩子做牛做馬都甘心。」

    她的淚又掉下來了!勉強動動手指,他立刻會意;將她的掌心輕

偎在他的臉上。

    她好溫柔、好悲哀地說:「可憐的德威,人家娶太太是福氣,你

卻娶了一個殘廢回家,我等於是害了你,你知道嗎?」

    「不!是我害了你!你沒嫁給我之前,是多麼美麗健康;嫁給我

之後,卻變成這樣。或許你母親說的沒錯,我是你命中的煞星。」他

吻著她的手說。

    「不!不!你什麼都是,但絕不是我的煞星!」她急急地說:「

是我克你,就像你家人說的,我身上有一股不吉祥的妖氣。」

    瞧兩個人都想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擔,德威忍不住笑了。他坐在沙

發上,將她摟在懷裡說:「我們都像傻瓜,對不對?也許我真是煞星

,你真是妖女,我們的八字徹底不合。但是,意芊,從兩年前第一次

見到你開始,我們的命運就緊緊的連在一起了,要好,我們就一起好

;要毀,找們也一起毀,我們就是永遠不分離!」

    「如果我死了呢?」她情不自禁地問。

    「那我的生命也結束了。」他用肯定的語氣回答。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淚水沾濕了他的襯衫。就是這份深情,那發

自內心的誠摯、一句句的誓言,都如刀鑿斧刻般,震撼她的心靈。

    他不是輕薄人,也沒有絲毫虛假和膚淺,她知道他的認真與信念

,是一旦愛上了就天長地久、無怨無悔的那種人。

    所以她全面潰決,任由他的愛衝擊,甚至違抗了與她相依為命的

母親,走得堅定、走得強烈,卻沒想到會有此結果!前途成茫茫,接

下去的路,步步椎心泣血。

    她多心疼他呵!

    他們在午後的陽光中靜靜相擁,紫晶水仙在日影的移動中,散發

出不同的光彩,那樣的寧寂,恍惚中彷彿跳脫了時間和空間,織成了

一片美麗的夢境與存在……

    直到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

    「喂?」德威拿起話筒道。

    電話那頭一連串的話語,使他的眉頭愈擰愈深,最後十分凝重地

說:「我知道了。」

    掛上電話,意芊立即問:「是誰打來的?」

    「我舅舅,他說我父親心臟病發,人正在加護病房。」他回答。

    「那你趕快去呀!」她催促著。

    「萬一他們是騙我的,怎麼辦?」他一臉矛盾,

    「就像上次一樣,威脅利誘不成,竟想把我綁架到國外,我怕這

一回他們又要使什麼拆散我們的手段了!」

    「如果是真的呢?」她勸著他,「我曉得你一向是個孝順的人,

為了我,才和你爸媽鬧得不可開交。今無不管你爸爸的病是真是假,

我認為你都該回去看看,算我求你,好嗎?」

    「可是,我怕……」他仍在猶豫。

    「我們都已經是夫妻了,有什麼好怕的呢?」她說。

    德威的確有些擔憂,父親一直有心臟方面的毛病,這一年來又為

了他的事,幾次氣血攻心,是極有發病的可能。

    他雖然離開前家,但仍心繫著親人,若父親真病得嚴重,弟妹年

紀都還小,他能棄俞家於不顧嗎?

    「回去吧!」意芊再一次說。

    「你一個人可以嗎?」他遲疑地問。

    「當然可以。」她微笑地說:「以前你上班時,我不也都是一個

人?」

    「我現在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在你身邊。」他真心的說。

    特別是此刻,她剛治療完,神情正脆弱,彷彿清晨的一顆露珠,

隨時會消失,這令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痛和難捨的感覺。

    他將她抱到臥房,把她安置在舒服的枕被之間,再放好書本、點

心、收音機、電話……所有他想得到的東西,都在她觸手可及處。他

嘴裡還不停叨念著:「我去一下就回來,還會買你最喜歡的素羹面。

你先睡個覺,一睜開眼又可以看到我了,一點都不會感覺到我離開過

。」

    他每說一句,她就點一次頭,臉上始終保持著甜美的笑容。

    他愛她那如水仙般純摯的美,忍不住吻她長卷的睫毛、小巧的鼻

子、細緻的雙頰,再到柔嫩的唇,然後呢喃說著:「嗯!我好喜歡你

身上的這股藥香!」

    「好傻,藥怎麼會香呢?」她努力地抬起雙手,觸碰他的發,眼

眸內有愉悅的光芒。

    他乾脆整個人賴著她,與她纏綿□摩。他的手握住她的,在她的

肌膚上輕輕移動,緩緩愛撫,直到兩顆年輕的心都顫抖起來,陷在無

法壓抑的情慾之中。

    「你該走了吧!」她在他耳畔低語,想阻止他進一步的動作。

    「我好像禽獸是不是?你都病成這樣了,我仍那麼想要你。」他

把兩人的手放在彼此跳動的心中間。

    「不!是我不好!我氣自己的病,恨自己不能做你最完美的妻子

。」她說。

    「不!不管你變成怎麼樣,都是我唯一所愛的人。」他再吻她,

「我就是不能沒有你……」

    「好了吧?」她笑著躲避他的唇說:「你再不走,就太晚了。」

    他歎口氣,不甘願地起身下床,再看看四周,說:「好好休息,

我很快就回來了。」

    他又吻她一下,才離去。

    大門的鎖扣上,室內恢復了寂靜,只有游離的塵漫漫飄浮。意芋

躺在粉紫的枕上,唇邊的笑緩緩消失。

    她不想看書、不想聽音樂、不想吃東西,她的腦海裡只能有德威



    他的耐心與愛意,時時都今她有受寵若驚之感。想當年她進俞慶

,他的優秀、俊雅與身份,將他烘托得有如天神一般。

    天神卻愛上她這小秘書,還不惜為她斷絕回天堂的路。雖說愛是

空、欲是幻,但他給她的快樂,是多年信仰的佛教所不曾達到的。

    於是她從俗世外走進俗世內,大膽去觸碰了愛情與婚姻。

    但命運急轉直下,不到半年的神仙眷侶生活,一切都變成了懲罰



    都是她莫名其妙、沒有原因的病,醫生唯一能解釋的,便是遺傳

及基因的問題。

    最可怕的是,無藥可醫,只能任其發展。

    她用手指僅餘的力氣拉起裙擺。兩條腿直直伸著,上面全是一圈

圈的紅瘀血,密麻地看不到原來細白的皮膚,醜陋得令人想吐。

    但脊椎神經壓死了,它們就死了,以後是手、肚腹、胸部、頸脖

、顏面、頭腦,一節節硬化,直到她沒有心跳呼吸為止,那些速度是

很快的。

    她不怕死,但德威怎麼辦呢?他總無法接受任何她會死的可能性

,一心一意相信她能與他白頭偕老。

    想到他注定要有的痛苦與失落,她就忍不住先為他流了許多眼淚



    多不公平呀!她死後就沒有知覺了,不哀不痛,而他還要繼續為

她心碎呵!

    她輕輕歎口氣,沉浸在常有的愁緒中。

    突然,一陣混亂聲傳來,像有人撞開大門。

    意芊尚未回過神,就見一個穿著道士袍的男人走進來,一手拿劍

,劍上插有長長的符文;另一手拿鈴和香,嘴裡唸唸有辭,忽高忽低

,在屋內四處亂竄,長劍甚至劃到她的面前來。

    「你是誰?你要做什麼?」意芊害怕地問。

    道士轉跳一圈後,她的母親由煙霧間出現,一臉肅殺之氣,手上

拿著符咒和幾件衣裳,隨道上朝四方祭拜。

    「媽,你在幹什麼?叫他走!叫他走!」意芊吃力地揮著手。

    「我們在收妖!」杏霞回答,「師父說你命清,再幾世的修行就

能成菩薩,但你偏偏動了凡心,斷了你的菩提路,所以你才會得怪病

,你注定要比別人受更大的苦難!」

    「媽,你怎麼會信那些怪力亂神呢?」意芊的眼被煙熏痛了,「

求求你,停下來吧!」

    「不能停,你身上的妖魔太可怕了,帶了幾世的陰厲之氣。」杏

霞激動地說,「你根本不該嫁給俞德威,他們俞家祖上無德,幾代以

前曾虐死過一個女婢,那女婢含冤莫白,無法投股轉世,只能化做厲

鬼,世世在前家徘徊。她好不容易碰上你,一個靈魂純淨、菩薩心腸

的人,她要靠你才能解脫。如果不除掉她,不棄絕你心中的魔障,你

幾輩子的修行就要毀於一旦了!」

    「媽,那是迷信呀……」意芋叫著。

    鈴繼續響,煙繼續燒,唸咒聲變得驚諫恐怖,像在與陰間冥府對

話。

    意芊腳不能行,身不能動,只有任他們做法。當道上雙目圓瞠,

往她眼前一吼時,她差點嚇昏。

    最後,道士朝地上一坐,自語數句,再站起來,用極疲憊的聲音

說:「這妖女的法力太強了,我鬥不過,只有請我師父出馬了,全台

灣能收這女鬼的,大概只有他了。」

    「好!我們馬上帶她走,反正這原本就是我們的計劃。」杏霞立

刻說。

    那道士迅速地連人帶被地把意芊抱起。

    意芊吃驚極了,忙哭叫說:「你們不能帶我走!德威回來找不到

我,他會著急的!」

    「我們管不了他!」杏霞拿幾個大袋子,收著女兒的衣物說:「

他是俞家的責任,我只負責你!」

    「放我下來!德威一下子就會回來了,看不到我,他會發狂的!

」意芊恨透了自己全身無力,一點掙扎的力量都沒有。

    「他不會那麼快回來,他父親會留住他的!」杏霞很有把握地說



    「什麼?」意芊慌亂地叫著:「一切都是詭計嗎?他父親的病是

假的嗎?」

    「我們都是為大局好,你們兩個不懂事,再糊塗下去,只有死路

一條。你是我的女兒,我能不救你嗎?」杏霞說。

    說話間他們已來到客廳。意芊急了,她想攀住什麼,手卻使不上

力,只有用嘴巴抗拒,發自內心的吼著。「媽,你不瞭解,沒有我,

德威會瘋杯呀!他需要我,我不能不告而別!求求你大發慈悲,饒了

他,也放了我吧!媽,我不能走,真的不能走,我不能就這樣離開德

威,他會受不了的……」

    「瘋什麼?久病無真情,他正巴不得丟掉你這包袱,你別再癡心

妄想了!」杏霞大聲說。

    門已開,意芊看著自己的世界即將陷落,她倉皇四顧,一道亮紫

閃入眼簾。忽地,一股力氣湧上,讓她腰部扭動,道土沒防到這一步

,整個人往牆壁踉蹌倒去,她的手有如神助,一把掃到架子,恰好抓

住紫晶水仙。

    然而,正當此時,道士也站直身,意芊的手背擦過牆上的釘子,

血飛濺出來,染紅被褥,也染紅了水仙花瓣。

    「你受傷了!」杏霞走近,焦慮地說。

    「不!別搶我的紫晶水仙,別搶!別搶!」意芊誤會了母親的意

思,她緊抱著自己的寶貝,瞳孔狂亂地放大,不管滲出的血,只哭著

叫道:「別搶它呀!」

    「先走再說吧!」杏霞急著離去。

    門「砰」地一聲關上,那聲響似乎也隔斷了意芊的神智。她的眼

睛一直瞪視著,卻不能回頭;心中有無限慌恨痛楚,卻喊不出口。

    德威,你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意芊,你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這一下,是生離,是死別。驀地,有一陣椎人心肝的嚎陶聲,哭

得如此淒廁慚烈,是德威嗎?

    她抬起淚眼,人早已下五樓,坐上計程車,車內映著黃昏夕日,

像很久以前或多年以後的景象,但就不是現在。

    沒有德威的呼喚,只是自己的哭聲嗎?

    車又駛回市區,遊行隊伍仍在。

    意芊不再閉眼,茫茫地看著,隔著玻璃,仍不知道他們在爭什麼



    這些依然與她無關,如今連德威都沒有了,她只能不斷重複想著

──

    再見了,德威,你會遇到另一個女孩子,你會重新找到愛,你會

獲得真正

    的幸福……

    她的心好痛……或許這是斷盡生因與滅因的時候了。

    意芊緩緩合上雙眼,最後一口氣由胸中吐出,她覺得死亡一寸寸

蔓延,心念成灰,意念成灰,直到世界遁入一片黑暗,一切惆然成空



    永別了,德威,來生再會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46 PM

第二章

    民國八十年代。

    一輛白色轎車由新竹交流道駛入高速公路,它加快時速,在擁擠

奔流的車陣中,猶如一隻雪亮的烏。

    烏要飛翔,德威的心也要飛翔。二十年來的尋尋覓覓,終於有了

結果。他一興奮,差點撞到前頭的大卡車,尖銳的煞車聲,及時喚回

他的理智。

    不!他必須冷靜,必須慢下來,這世間已沒有什麼他要追求的了

,就像過去二十年,他坐臥如一頭虎,疏懶不動,看起來有事業、有

家庭、有妻兒,卻慣於冷漠、沉寂及獨來獨往。

    他嚴肅神秘和一絲不苟的形象,都是父母幫他塑造出來的。他們

對他歉疚,慢慢就對他有一種懼怕心理,總防著別人再來擾他,深恐

好不容易休了的火山,會有再爆發的一天。

    他們幾乎無所不防,從親朋好友,到自家兄弟姊妹,甚至他的妻

子兒女,沒有人知道他過去那一段婚姻,曾經聽聞的人都被迫散在無

涯海角了。

    火山襲落的厚友,層層埋掉了意芊,也同時埋掉了德威的人生。

    那年,她被帶走後,他曾瘋狂了一陣子,到處找尋。一年後,意

芊的死亡證明書,從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寄來。那時的他已不是瘋,而

是極度的驚駭與空白,心如無底洞,任何人事物穿過去,卻都沒有回

音。

    他在瑞士住了一段好長的時間,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監控,怕

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再回到塵世時,已是二十七歲,俞慶集團裡早編著許多屬於他

的神話。他發現,許多指令、政策、計劃都是以俞德威的名義下達的

;他完全陌生的文件,也都有他的簽字和蓋章。

    「我老了,一個心臟病發就可能奪去我的生命。」余振謙沉痛地

說:「我們不得不用你的名字來鞏固愈慶的事業與未來,因為你是我

的長子,最主要的繼承人。就算我拜託你吧!債威才二十二歲,智威

不過十六歲,你不站出來撐著,這個家就怕要四分五裂了。」

    於是他又回到俞慶,可那時的他已是另外一個人,沒有熱情,只

有職責。三十二歲奉父母之命結婚,兩年後雪子生下雙胞胎,一兒一

女,他也盡了傳宗接代的義務。

    兒女曾帶給他一種對新生命的感激和快樂,但他們七歲赴美國讀

書後,他並沒有留戀不捨;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愈髮帶著獨立的個

性,父子連心的感覺也就愈少。

    至於雪子,在婚後因他的有意或無意,常常聚少離多。雪子自小

生長於商業世家,對他的舉止,只有一句評語:「商人重利輕別離」

    他承認,自己不曾費心去愛她,面對她,總覺得緣不深、情不重

,若還要朝朝暮暮,是虛偽勉強又違背心意的事。

    他內心只有一個柔軟處,記載著意芊的回憶。有時他也很驚訝,

沒有了她,他竟還能帶著面具,在人世間存活下來,而唯一能支持他

不倒的,就是想找到意芊的念頭。

    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活生生的她,但至少要到她的墳前祭拜,

問問她最後一年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會不會很痛苦?有沒有傷心欲絕

呢?

    他要把僅有的「意芊」帶回家,一捧灰、一杯土,他全都要,因

為她是屬於他的,世世要與他骨血相連。

    但即使是這個小小的心願,都如此渺茫。他用盡各種人事管道,

就是無法探知杏霞的下落,直到紫晶水仙又出現在俞家,才有了一線

曙光。

    他這才相信,天亦有情呀!

    紫晶水仙像個頑皮的孩子,在外頭繞了二十年,又悄悄回到家來

,帶了三滴血,一是信威。一是智威,那另一處是意芊落下的血痕嗎



    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由舊金山開始追蹤起,發現長長的二十

年,紫晶水仙的命運並沒有太坎坷,它在台灣幾家古玩店待了六年,

後至香港四年,再陪一位老太太五年,老太太死後,紫晶水他又回到

古董店。

    最麻煩的是,杏霞在高雄賣掉紫晶水仙後的行縱。她似乎常常搬

家,德威硬是無路找路,把一條條線索連成一張遷徙圖。依圖的箭頭

指示,他來到了新竹一家餐飲店。

    「杏霞?我知道啦!一年前參加進香團時,我們還睡同一間房哩

!」店主的胖老闆娘說。

    「真的?」德威高興地問。

    「沒錯啦!我還有通訊錄!」她確定的說,還很熱心的翻出那本

冊子。

    桃園?原來繞了一大圈,杏霞就在鄰縣落腳呵!

    那麼,意芊葬在何處?也在桃園嗎?

    他真希望自己能飛,一眨眼就飛到這個住址,多年來第一次,他

又覺得血液活終,有一股年輕的衝動了!

    問了一些路人,德威才找到這座天主教堂。他把車子停在馬路旁

,由小巷進到修道院後面,一戶戶探尋。

    期間,還被一家木材行的惡犬吠了幾聲。

    在排比的老舊樓宇間,他很快找到門牌號碼。那是一棟平房,白

色牆,淺綠色門,倒很符合杏霞潔癖的個性。

    他按了鈴,久久沒有人來應門。他跳著往牆裡看,花草茂盛,窗

上的蕾絲窗簾也拉起,不像沒人住的樣子。

    「先生,你要找誰呀!」有個提菜籃的太太在他身後問。

    「呢!我要找一位方杏霞女士。」德威有禮地回答。

    「方婆婆呀!」那位太太好奇地看他一眼說:「她一年前就過世

了。」

    什麼?過世了?這倒是德威未估計到的一點。他當然也想過,二

十年滄海桑田,人事全非,但方杏霞怎麼能死呢?只有她知道意芊的

墳地,只有她清楚意芊最後的一段日子,要撒手而去,至少也該通知

他一聲吧!

    這樣毫不交代地死,她能心安理得嗎?

    那位太太看德威的臉色十分難看,主動說:「你有什麼事,可以

去問方婆婆的外孫女,她就在水溝旁的菜圈裡,你拐個彎就看到了。



    外孫女?那不是杏霞女兒的女兒嗎?但意芊怎麼可能懷孕生子呢



    德威帶著一團疑問,一份沉重,循著指示的方向走去。

    十月早晨的陽光,將教堂投下一個巨大的陰影,由矩形、長方形

到三角形,十字架的尖端剛好映在菜園的竹籬笆上,彎彎地有如一條

黑籐。

    青翠的菜葉間,有個身影站了起來,德威一時驚呆,佇立在原地



    他以為他看到了意芊,那纖秀的骨架,挺立的身姿,亭亭溺溺有

如湖中的水仙

    但她回過頭,短髮飛揚,在陽光中灑下金點,又不是意芊。

    意芊是淡潔的、純白的,有雪般的冰清玉肌,又有寒梅的香暖溫

柔,給人一種沁心舒涼的感覺。而這女孩,有著靈動的大眼睛,是活

潑健康的,屬於春天的千嬌百媚和夏季的綠意盎然,瞧她曬得一身麥

色的肌膚,使人聞到了大自然的味道。

    她也看到他了,一個西裝筆挺,頗有派頭的男人,出現在這鄉野

之地,總令人好奇。她走近兩步說:「你找人嗎?」

    德威更看清楚她了,極年輕美麗,像被父母細心呵護大的嬌嬌女

,那眉眼雖不像意芊,卻讓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發現自己怔愣太久,他趕忙說:「我找方杏霞女上,但聽說她過

世了,她是你外婆嗎?」

    「是的。」她不懂為什麼外婆會有這麼不尋常的訪客,忍不住問

:「你是她的朋友嗎?」

    「事實上,我是認識她的女兒方意芊,你知道她嗎?」德威直接

說。

    「方意芊?她是我的母親呀!」女孩眨眨大眼回答。

    這一回不只是驚呆和怔愣了,彷彿山崩地裂,四周狠狠轉繞,他

很訝異自己還是站直的,沒有被吞噬到地底。也許是他的頭太暈眩,

心太迷惑,千思百想,仍弄不出個所以然來,像整個人被摔出地球軌

道,記憶完全碎亂了。

    意芊竟有女兒?

    他滿懷希望,如在夢中般問:「意芊還活著?」

    「不!我母親在生下我沒多久就死了。」女孩說。

    他跟踏一下,神魂猛然回來,地球沒有倒轉,人生也沒有美夢成

真。他開始能分析,牢牢抓住那可能是他一生最大奇跡的事實,他比

自己想像中更冷靜地問:

    「你幾歲了?」

    她皺眉,不太願意答覆。但他的神情,令她照實說:「二十歲。



    「你是哪一年、哪一月生的?」德威又問。

    她也說了,但一臉莫名其妙。

    他算著日期。那麼,當年意芊被帶走時,已懷了兩個月的身孕!

誰會想得到呢?她那種身體狀況,竟還可以當個母親呵!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四肢癱瘓又大腹便便,她是如何捱過的?他

可憐的意芊,生產完四個月就與世長辭,她一定很努力要為他留個後

,才不惜犧牲自己,而他卻無法陪在她身邊。這事實幾乎超過他所能

承受的限度

    他望著已經長大的小意芊,難怪覺得她面熟,這女孩像佳清和佳

洛,有俞家女孩天生的嬌貴氣質。

    但為什麼不告訴他呢?這秘密竟藏了二十年,老天太無情可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德威忍住激動問。

    「方靈均。」她有些不耐煩了,「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話阻在喉間,就是出不了口。

    靈均看他英挺出眾、溫文爾雅的氣質,絕非一般男子。他那出身

良好、談吐不凡的模樣,彷彿曾經見過。她唯一認識的權貴人士是俞

家,……哦!她想起來了!在倩容的婚宴上,她曾和他有過一面之緣

,她還讚歎俞家三兄弟的魅力由老大開始……

    她驚呼出來說:「你是俞智威的大哥,對不對?」

    她怎麼知道他的?德威把「父親」兩個字吞回肚子裡,小心地問

:「你見過我嗎?」

    「就在俞智威和倩容姊的婚禮上嘛!」靈均很簡單地解釋說:「

倩容算是我的乾姊姊,也算我外婆的干孫女。沒想到你是我母親的朋

友,真是太好了!」

    既有這一層關係,德威就不能不顧慮洩密的後果。靈均是他的女

兒,他多想認她,但若是過於莽撞,反而會害了她。

    於是他換個方式說:「靈均,你曉得你的父親嗎?」

    「我外婆說過,他和我母親同一年過世的,你認識他嗎?」

    謊言!但從另一個觀點看,的確不假,因為意芊死了,他也死了



    但此刻他只能點頭說:「他是個好人,非常愛你和你的母親。」

    「你再多說一點好不好?」靈均乞求地說,「幾乎沒有人願意提

到我父母,彷彿他們是個禁忌話題,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多麼敏感的女孩子!德威遲疑一會兒,說:「我也不太清楚,你

從你母親姓方,你外婆怎麼說呢?」

    「我不從我母親,我父親也姓方呀!你不記得了嗎?」靈均瞪大

眼睛問。

    他嗆了一下,杏霞又去哪裡找個姓方的人頭頂替他呢?難怪這話

題要成為禁忌。

    為怕穿幫,他趕緊說:「我這次來,是要祭拜你的母親,我找你

們找了好久了。你知道她葬在哪裡嗎?」

    「就在附近的廟裡,但她沒有墳,只是骨灰罈。」她說。

    骨灰罈!那正是他要的,尋覓多年,終於找到意芊,而更令他驚

喜的是,他還找到他們的女兒。

    他仔細端詳靈均,想更瞭解她、關心她,參與她未來的生活,他

問:「你外婆去世了,現在就你一個人嗎」

    「不!我還有阿姨,我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等於是我的媽媽。」

靈均說。

    「阿姨?」德威迷惑的問。

    「我母親的妹妹呀!方以緣,你聽過嗎?」她說。

    「不!我記得意芊是獨生女,什麼時候又多個妹妹了?」他實在

想不透,但杏霞是個特立獨行的女人,或許又到哪兒去認個義女了也

不一定。他問:「她結婚了嗎?」

    「沒有,她抱獨身主義,一輩子要和我相依為命。」靈均說:「

對了!如果你想知道我母親的事,倒可以和她談談,她和我母親感情

極好。」

    那更奇了!他與意芊相知相守的歲月裡,從沒有聽過方以緣這個

人,或許她真是後來才出現的,想必對意芊臨終的一年相當瞭解,甚

至很清楚他是靈均的生父。

    「我是該和她談談,她在家嗎?」德威問。

    「她去廟裡靜坐了。」靈均說。

    「你該不會也吃素吧?」他想到問。

    「我吃蛋,也喝牛奶,偶爾吃一點魚,這是我阿姨堅持的,她說

我需要蛋白質。」她笑笑說。

    由這段話,德威更確定方以緣熟知他和意芊的事,她採取了他的

方式來撫養靈均,想必這是意芊的囑附。想到此,他又一陣慨歎心酸



    「啊!糟了!我答應阿姨要帶些蔬菜上山的,怕要來不及了。」

靈均說著,忙回到園裡搬出一箱菜。

    「我來幫你。」德威脫下西裝說。

    「我搬得動!何況弄髒你的衣服,才劃不來呢!」靈均說。

    她很難想像俞家人下田耕種的樣子,尤其是德威,一向高高在上

,做苦工粗活,門都沒有!

    「我可以載你去山上。」他仍滿臉慇勤的說。

    「你不必上班嗎?」她蹩眉問。

    「我是老闆,你忘了嗎?」他笑著回答。

    他笑起來真好看,雖是多幾條皺紋,仍掩不住歲月的痕跡,但那

股中年男人沉穩的魅力,又是靈均週遭的小男生所不能比的。

    她忍不住回他一笑說:「好吧!我搭你的便車,你可以順路去祭

拜我母親,也許還能和我阿姨講幾句話呢!」

    德威隨著她,由後們進屋。她去清洗,他就四處看看。

    多雅致的房子,牆是清一色的白,若有擺設,也都用淡綠或淡紫

的色調。穿過小小的廚房,長廊旁是榻榻米的臥室,收拾得纖塵不染

,把牆上幾幅壓花畫也襯得清靈飄逸。

    最前面是客廳部份,但已改裝成佛堂。佛像、木魚、香燭、團蒲

、蓮花燈,樣樣不缺。壇座兩側,還掛著「因果經」中的四行字。

諸行無常

    是生減法

    生滅滅已

    寂滅為樂

    室內近門的一端,擺著幾張籐椅,以待來客。一盆綠竹,同色的

軟勢,牆上是一首古詩,出自萬庵柔禪師

憶昔春風上苑行

    爛窺紅紫厭平生

    如今再到曾行處

    寂寂無人草自生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47 PM

德威不禁看呆了。他終於明白自己方才一路行來,那種心情的悸

動。他走遍世界,住過豪宅、訪過皇宮,但都沒有像這小小的籬捨,

讓他有回到家的感覺。

    這裡的一景一物,都有意芊的味道、意芊的影子,如走遍千山萬

水,終於看見伊人在梅樹下,盈盈而笑。

    但怎麼可能?意芊已死了二十年,若有魂魄留駐,也不該在歲月

的剝蝕中,還如此鮮活。他摸著竹葉、籐架,蟄伏了許多年的哀痛,

又寸寸翻上心頭。

    腳步聲傳來,他頭也不回地問:「這些都是誰佈置的呢?」

    「大部份是我阿姨。」靈均回答。

    「她準備要出家嗎?」他又問。

    「她說出家要緣,而她緣份未到。」靈均輕快地說:「我們現在

可以出發了。」

    方以緣、以緣……二十年來第一次,他對意芊以外的女人,產生

強烈的好奇

    他非常想見見這個方以緣,她以青春養大他的女兒,又帶著意芊

特殊的風格,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在開車上山的途中,德威乘機多瞭解靈均。

    她說自己是大學園藝系的學生,從小就喜歡玩泥土,看花開花落

;又說以緣在公家機關上班,她們就靠她那份微薄的薪水維生;外婆

生前愛為一些善男債女算命解困,正好存了她的教育費用。

    「我們雖然物質不豐,但精神上卻很快樂。」靈均不斷強調著。

    「你自幼無父無母,會不會有所缺憾呢?」德威問。

    「曾經有一陣子是很不平衡啦!你一定覺得不可思議,我連我爸

媽長得什麼樣子,都沒有概念!」她說。

    「她們都不拿照片給你看嗎?」他十分訝異。

    「外婆說,我爸媽病得很難看,所以把照片都毀了。」靈均露出

少有的惆悵說:「我就一直哭一直鬧,後來阿姨說,看我自己就好,

我長得就像我媽媽。」

    「事實上,你比較像爸爸。」他脫口而出。

    「真的?」她眼眸發亮的問:「我爸爸是不是很高大英俊?他是

很爽朗,還是很有個性呢?他酷不酷呢?」

    「如果我說你爸爸和我是同一類型的,你會不會失望呢?」他故

意問。

    「那就太酷了!不過,你似乎太過年輕了!」她笑得眼都彎了。

    「我不年輕了,四十四歲,足夠當你父親了。」他忍住了想摸摸

她頭的衝動。

    「你有那麼老嗎?真看不出來那!」她上下打量他說:「我正愁

怎麼稱呼你呢!俞先生,太拗口了;我稱俞智威一聲姊夫,而你是他

大哥……」

    「你就叫我叔叔吧!畢竟我是你母親的朋友。」他打斷她說。

    「那輩份不就全亂了?真是複雜!」她伸伸舌頭俏皮的說。

    他又笑了,一個上午,他就笑去了一整年的份量,和靈均在一起

,心情就特別開朗,是見她如見意芊嗎?

    今天是週末假日,山廟停車場有不少朝拜的車輛。他們沿著斜坡

小徑往上走,遠遠就看見淡黑拙樸的佛殿建築,插入藍天的飛手,懸

著銅鈴,有幾隻雁鳥盤旋。

    德威在灰石地走了幾步,見來往的人群,便說:「我先去祭拜你

母親,可以嗎?」

    「靈骨塔就在那片林子後面。」靈均指著方向說「我先把菜送到

廚房,再帶我阿姨去找你,我們也好久沒祭拜媽媽了。」

    兩人分路行進。德威穿過有些焉僻的雜林,樹開始枯凸,葉落之

地。他低頭遺過一矮叢,再抬頭,就看到那孤零零的高塔,塔之後,

堆散著壘壘的荒墳。

    小小的祭堂十分陰暗,長期燈欲明不明,大銅爐中有香紙灰,也

有幾片落葉,見不到招呼的僧尼,德威自己繞人塔內。

    四周都是死亡的人,隨著年代愈遠,甬道也愈黝窄陰森、二十年

前的牌位,他只能藉著塔頂的幽光,慢慢尋找。

    有了!方意芊存骨。

    大理石白壇,沒有照片,沒有生卒年月,另行細細的字,顯得特

別淒涼。多少年了呀!德威抱下那白壇,雙手蒙灰,從不輕彈的淚,

已流到壇上。他最愛的人,就封在這方寸之間,呼不出、喚不到,只

徒留人夢碎心碎!

    不能沒有她,卻苟活著;不能分離,卻天人各自飄零;彼此相剋

,卻永世難忘;切切相尋,卻生死兩茫茫呀!

    再哭,都是早已流盡的淚。

    他溫柔地擦拭著骨灰罈上的灰與淚,就像當年為意芊細心地擦澡

。陳年的灰塵;髒了他的襯衫和臉,此刻他已不是坐在總裁位置,指

揮若定的成功男人;整個人生,就在這天涯一角,承載的只有痛入心

底的失意和憔悴。

    他一步步將「意芊」捧到光天化日之下,他要帶她回家,在枕畔

日日相伴,但要如何對靈均她們提起呢?

    或許應向黃泉及靈塔之神報備一下,謝謝他們多年來照顧他的妻

子。

    他把壇放在掌心間,跪於神壇前,默默乞求。

    風颯颯吹過林間,大小葉片互響,像在傳遞從遙遠處來的訊息,

然後窘牽的腳步聲,如此輕,彷彿月光拂照。

    一個女人,長髮、白衣、黑裙,緩緩走來,她的臉素淨得如久遠

前的一張照片,未經塵世,說不出年代,也說不出年紀。

    她聽到了一陣梗在喉間的哭聲,如受傷的野獸;她僵住了,多年

以前常在她耳畔心間的,徘徊不去,是遲來的悲傷嗎?

    她看到靈骨塔,也看到了那個伏跪的背影,悲傷果真就在眼前。

    她不敢動,但突來的暈眩,使她扶住一棵樹,待滿天暗星消逝。

    不尋常的聲響讓德威回過頭,她看見她了,眼睛張得極大,「意

芊」落在地上,發出碎裂聲。

    他眨眨眼又搖搖頭。是夢是幻?是人是鬼?意芊競站在那裡,容

顏一如昨日,雙腳能立,雙手能握,亭亭而立,如他記憶中的姣美水

仙……

    「意芊……」他向前走,卻腳步跟能。

    突然,日越樹梢,天明澈大亮。

    靈均跨步而來,人才到,就選出一陣銀鈴笑聲,她換著他的意芊

,對他說:「這就是我阿姨,方以緣女士。」

    她又親密地賴著阿姨說:「這位是俞德威先生,他是倩容姊的大

伯,說是我母親的好朋友,你認得他嗎?

    以緣尚未回答,德威就用怪異的蒼白說:「她認得我。」

    以緣只是望著他,眼眸深不見底。他終於在混亂中抓回自己,原

來以緣就是意芊!

    他又向前走兩步說:「靈均,我能和你……阿姨單獨談談嗎?

    遠遠鳴起悠回的寺鐘,靈均說:「要吃齋飯了。

    「我們不吃。」德威又走近一步,抓住以緣的手臂。

    以緣戰慄了一下,用極輕的語調說:」你先去吧!師父或許需要

幫忙。」

    「好吧!」靈均揚揚眉說。

    靈均離去後,樹林又暗下,像另一幕。

    德威急促地摸著以緣的手腳、身體、臉,是溫熱健康的,他激動

地說:「天呀!你沒有死!是老天憐我,把你交還給我!」

    他抱著她,那麼緊,一刻都不願意放開。

    以緣不禁歉吁,眸中的熱,原來是淚,一旦流下,便無法斷絕。

    彷彿又回到那窄小的公寓,恩愛相依的年輕夫妻,情深義重,恨

不能融人彼此……但那豈是昨日?以為只是數小時的離別,竟忽忽跨

越了二十年的歲月,能不令人痛哭嗎?

    她摸著他的髮梢,已無當年的細柔;肌肉刻著滄桑,耳鬢有幾絲

白髮,但味道仍是熟悉的

    他也在看她,想用最快的速度,彌補時光的隔閡。

    「你都沒變,仍是我的水仙。」他癡癡地說:「究竟怎麼回事呢

?為什麼瞞我二十年?你曉得這有多殘忍嗎?天保佑我能活到今天!



    「我也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以緣哽咽地說:「那年我媽帶我

走後,我就一心等死,沒想到我竟懷了靈均。靈均是我們的女兒,你

知道嗎?」

    「我算出來了,她長得像我!」他激切地說:「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有權利曉得的!你讓我錯失這一切,太不公平了!

    「德威,別生氣。」她摸著他的臉說。

    「不!我沒有生氣,我怎麼會氣你呢?」他吻著她的手說:「我

只是難過,二十年呀!我們竟浪費了那麼多的時間,你怎麼會得呢?



    「我當然不會,但人生總有許多不得已。」她忍住悲哀說:「我

在懷靈均時,病得很嚴重,連手都麻痺了;但是為了孩子,我拚命活

下去,連醫生都不敢相信我能撐過來。生完靈均後,情況更加惡化,

我常常陷入昏迷中,大半時間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

    「你媽寄了一張死亡證明書給我。」他沉痛地說。

    「原本我媽是要準備我的後事了,」她回憶著說:「結果靈均四

個月大時,得了怪病,不吃不喝,住院好一陣子……我們就在那時候

賣掉紫晶水仙,來付她的醫藥費…」

    「我找到紫晶水仙了!」他急急的說。

    「真的?」以緣張大眼睛說。

    「那也算是一段巧合,我就是因此才找到你的。德威說:『不過

,那都是題外話。』現在快告訴我,靈均又是怎麼痊癒的?」

    「我媽在束手無策之下,又去問她的師傅。」以緣平靜地回答:

「師父說,我身上的妖孽已經轉到了靈均的身上;所以我必須和她斷

了母女關係。她要父亡母亡,才能保住生命,甚至一輩子的平安……



    「胡說八道!」德威打斷她說:「都是那該死的師父,才害得我

們夫妻離散、骨肉分離!」

    「德威,你聽我說。」她溫柔地安撫他道:「人世間有很多神秘

奧妙,我們都還不懂,但自從『意芊』死亡後,靈均就真的好了起來

,而且更奇怪的是,我也逐漸好轉,脊椎裡亂長的氣泡竟一個個消失

,連醫生都無法解釋」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理清這一段話,最後說:「所以『意芊』死

了,活下來的是『以緣』?」

    「是的,我後來就一直叫方以緣。我媽還真的為『意芊』辦喪事

,所以才有那骨灰罈,其實裡面裝的只是我的一束頭髮、幾個指甲和

衣物而已。」她說。

    「好!『意芊』死了,我接受,但『以緣』不該瞞我!你為什麼

不來找我呢?」他仍覺迷惑。

    以緣並不是一下子就康復的,我花了六年的時間才能行動自如。

」她說:「這期間,我是想找你,但我媽不肯。她說,我若和你見面

,又會是一場劫難!」

    「又是師父說的,對不對?」他咬著牙,「你真的相信那些鬼話

嗎?」

    「相不相信,漸漸也沒有差別了。」以緣淡淡地說:「後來我就

聽說你結婚的消息,我想,我在你生命中,真的是個死去多年的人了

。」

    「不!不!你從未死,一直在我的心上,又痛又熱!」他將她的

手按在胸前,「意芊,我從沒有一刻忘記過你,我始終愛你,你還看

不出來嗎?」

    「叫我『以緣』,找已經不習慣意芊這個名字了!」她輕輕抽出

手來。

    「難道『以緣』就不再愛我了嗎?」他臉色蒼白的說。

    『以緣』是另外一個人了,有份工作、獨身、扶養姊姊的女兒,

吃齋念佛。以後或許到廟裡了卻殘生,她心如止水,早不談愛,也不

愛了。」她說。

    「不!我不接受!」他抱著她說:「意芊愛我,以緣也會愛我,

我不准你離開我,永遠不准了!

    「德威,你也是另外一個人了,」她輕輕推開他說;「你有成功

的事業、有妻子兒女,那才是你的生活,你忘了嗎?」

    「不!那只是軀殼,麻木不仁、行屍走肉,隨便你怎麼形容!」

他說,「我從來沒愛過雪子,兩個孩子也像是俞家的財產,而不真正

屬於我,只有你,只有靈均,才是我的一部份。」卅

    「德威,你說這種話就太絕情了,他們畢竟和你生活了那麼多年

,情份和緣分都夠深了,你好在意的是他們。」以緣真心地說。

    」問題是,若剩空殼.情如何深?緣如何深?」他半哀求地說:

「你該明白我曾經活得多無奈空洞!意芊....不!以緣,救救我,不

要對我冷淡,不要拒我於千裡裡之外,我的心回來了,你能忍再奪走

嗎?」

    她含淚的眼望著他說:「我們這一己之私,會害了許多人,你考

慮過沒有?」

    「你是我的妻子……」他頑固地說。

    「你的妻子是雪子……」她加重語氣說。

    「不管你怎麼說,就是不要趕我走,我已經失去你一次,不想再

失去第二次了!」他眼中有著決心和癡狂。

    今天的重逢對德威而言是個極大的衝擊,現在他自然無法理智及

全盤性的思考,以緣知道,此刻再怎麼說,都很難教他離開半步,就

連她自己,也心亂如麻。當倩容嫁入俞家,去扯上一絲關係時,她就

有一點害怕,然而,內心深處,她不也在期待嗎?

    她狠不下心拒絕他,畢竟他是她的朝思暮想。而且,他若還是那

不屈不別的脾氣,硬的來,一定會出事。

    於是她靜下心來,很溫柔地說:「你不會失去我的。」

    「哦!意芊!」他臉上僵硬的線條全都放鬆下來。

    「但是別忘了叫我以緣,我可不希望『意芊』又出來惹麻煩!」

她微笑說。

    「我要抗議了,『她』是從不惹麻煩的。」他也笑著說。

    他們把大理石骨灰罈抬起,輕手輕腳地送回靈骨塔。

    以緣祈盼這一驚,別又擾動了清界的生靈死魂,她不是迷信,只

是經歷那麼多苦難後,她對天地有種形容不出的敬畏。

    但她要如何將這種感覺傳給德威呢?看著他因歲月而另有一番滋

力的臉孔,是不是愛情又要全面巔覆她了呢?

    「我們該不該告訴靈均事實的真相呢?」德威問。

    「這種事自有機緣,急不來的。」以緣委婉的說。

    「說的也是。就像拆卸地雷,一不小心,就會炸得驚無動地。」

他開始冷靜思索了。

    「去吃齋飯吧!靈均一定等我們很久了。」她說。

    手牽著手穿過林子,來到灰石空地,那是另一個世界。他們很有

默契地放開手,保持距離,就如同不相干的兩個人。

    德威雙手插在口袋,突然問:「對了!廟裡應該有素羹面吧?」

    「你喜歡吃嗎?」以緣不解地問。

    「不!只是那一年,我興匆匆地買素羹面回來,卻一直沒送到你

的手上。」他有些傷感地說。

    「哦!」她輕聲一應,眼中浮著淚光。

    斜斜飛宇上,幾隻雁烏仍忙忙碌碌地在那裡繞著。秋風吹起了,

天地如此廣,它們為何不振翅遠揚呢?

    莫非它們也有職責,也有苦衷,所以不得不留下?

    德威此刻真希望自己和以緣能變成飛鳥,雙宿雙飛,不再為任何

人或任何事所羈絆,她,是否也這麼想呢?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48 PM

第三章

    聖誕夜,俞家在洛杉礬的別墅也不能免俗地擺了棵大聖誕樹,那

還是智威帶著一群小輩,到特定的山坡地,很辛苦地砍回來的。

    接著就是到地下室,抱出一箱箱年年累積的飾品,汰舊換新,一

層層佈置上去。小輩最愛掛的是他們由學校自製回來的小玩意;智威

也獻寶似地,─一陳列他小時候做的小天使、和平烏、玻璃球、小鈴

銷……年代都還標得很清楚,像一段成長的歷史。

    「看起來,你的手藝一直沒有進步嘛!」倩容丑著智威說。

    「何止沒進步,根本是退步。」佳洛在一旁扇火說:「瞧他十六

歲的和平鳥,翅膀都裝反了,因為他那時候交了三個女朋友,心都在

很遙遠的地方。」

    「不是三個,是五個,你不要扭曲我的光榮紀錄。」智威頂了回

去。

    「別聽他們兄妹鬥嘴。」俞老太太玫鳳對倩容說:「智威一向是

個單純的孩子,有一次他還扮演幼年的耶穌呢!」

    在場的人全部一臉驚愕,然。笑得東倒西。

    「好在我沒拿水果出來,否則你們現在早噴得一地了。」雪子最

先回復正常的說。

    「有什麼好笑的?耶穌來自東方,我也來自東方;他黑髮,我也

黑髮;他有智慧,我也有智慧……」智威說。

    「愈說愈離譜了!」倩容笑著說。

    「我好像還有照片喔!應該翻出來看看。」玫鳳說著,便要起身



    「不要!」智威連忙阻止,一點都不像已三十出頭的成年人。

    最後大家還是看到了,照片傳了好幾天,還編出了許多調侃的笑

話。

    聖誕樹就在這一次次溫馨的笑鬧中裝飾完成,當亮起彩色燈泡時

,十尺高的巨樹美不勝收,晶瑩剔透的光芒投射在室內,真是火的樹

、銀的花,人人都讚歎。

    至於屋外的擺設,是過節前一個星期,信威趕來弄的。前家兩兄

弟將燈泡穿於樹叢花間,接好電,一按開關,就是連路人都要駐足觀

看的夢幻世界了。

    貢獻最少的是德威,他聖誕節前一天才飛到洛杉礬,但沒有人會

說他,連數落的玩笑話都不曾有。

    當晚,他們吃了一頓豐盛的聖誕大餐,中西合壁,火雞是預訂的

,外用西洋式烤法,裡面是塞中國糯米雞的料,大家吃得笑語晏晏,

齒頰留香。

    飯後,雪子和敏敏領著女眷和孩子去教堂望平安夜的彌撒,倩容

已事先教大伙唱幾首聖歌,正好去感受那節慶的氣氛。

    男人們則寧可留在家中,升起壁爐,討論這將去一年的得與失。

他們習慣性地以政治和時局當開場白,人手一杯香檳,抒發己見,當

然最後的論點都會回到雲朋連任台北市議員的事。

    「現在市議員沒那麼好做了,我真想退下來當我的律師。」雲朋

撥著爐火中的木柴說。

    「佳洛說,你不選,就由她來出馬,她也可以來個悲情訴求。」

信威說。

    「她有什麼悲情?資本家的女兒,最大的煩惱是有錢沒時間花,

度假排不出檔期,她悲什麼?」俞振謙笑著說,然後再把話題轉向德

威:「最近製藥界股票漲得厲害,我記得你在這方面也研究好長一段

時間了,是不是估計好,準備下年度投入市場了?」

    德威一臉的心事重重,振謙等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發現大

家盯著他,他清清喉嚨說:「我已經做好分析了。下個世紀,電腦、

電子、醫學、生化技術,都會日新月益,一本萬利。前兩者,俞慶都

發展得很好;後兩者,既有一些根基,也不要放棄。所以我已經和日

本、西德、美東的製藥界聯繫,明年初就會有眉目。」

    「很好,企業就是要不斷更新,隨著時代潮流走,像我由上海的

建築,到台灣的紡織電子,到後來的房地產,搭了順風船,事業不做

大也難。」振謙又好漢提當年勇了,「人就是要有眼光,會用人、會

抓機會,在交棒時要確定龍首,坐穩江山。像你們大哥,我就放心極

了。」

    德威靜靜聽著,一如往常,喜怒不形於色。對各種稿贊,永遠無

動於衷。

    一等父親誇完,他就說:「明年二月紐約有個藥學年會,是我們

認識各廠商和弄清製藥動向的時機,我已報了名,但可能無法參加,

所以要麻煩信威出席了。」

    「我?我一向只搞電腦,而且明年二月歐洲新廠成立,我必須走

一趟,怕沒有辦法。」信威搖頭說。

    「是嗎?我還想請你代我到東京開亞洲貨幣會議,你的事盡可以

交給別人,不是嗎?」德威說。

    「大哥,俞慶的正牌掌門總裁可是你,你一向是俞慶的代表,而

我呢?只是跑業務的,怕會引人猜疑。」信威仍覺得怪怪的。

    「事實上,真正為俞家做事的是你,又何必謙虛呢?」德威想想

又說:「若是真沒空,就智威去好了,他過去三年在你那裡表現得可

圈可點,現在輪到我來訓練了。」

    智威從小就最怕這位大哥,忙不迭地說:「我由溫哥華到巴西聖

保羅,都有一連串生意要談,大概也走不開。」

    「美加部份有大姊夫撐著,中南美不是有個劉家志嗎?」德威說

:「我聽說他很有領導統馭力,尤其在法律規則較混亂的地區,他就

特別英雄有用武之地。」

    「大哥也知道劉家志?」智威驚訝地問。

    「你們不是稱我為掌門總裁嗎?」德威只笑笑說。

    振謙一向對長子的任何變化都很敏感,他忍不住問:「你把這個

會推給別人,那個會也不能參加,你到底在忙什麼呢?」

    「我正要告訴大家,我已經接受桃園一所大學的邀請,在他們的

企管系開兩門課,所以我必須長時間待在台灣了。」德威不慌不忙地

說。

    「什麼?」幾個人同時驚呼。

    「其實,這已不是第一所大學和我接觸*」德威不受眾人眼光的

影響繼續說:「教書一直是我的心願,這幾年俞慶已成為國際性的大

企業,組織架構都很健。全,信威和智威也做得有聲有色,我想我可

以撥出一些時間,做自己有興趣的事了。」

    「這麼重大的事,你起碼要和大家商量一下,才做決定?」振謙

仍無法接受。

    「爸,教書只花我很少量的時間,我的人仍在俞慶。大樓,只是

出國開會的部分,要多勞煩信威和智威了。」德威說。

    「我還是不懂,你喜歡教書,過幾年等你退休時,任你去教個痛

快。」振謙說:「但現在你還年輕,俞慶需要你,也正是你最能大展

身手的時候,你為什麼要分神呢?」

    「我不是分神,這一切也都是為了俞慶。」德威把事先想好的一

套說詞拿出來,「爸鼓勵雲朋往政治界走,希望我們在政商兩方面都

有顯赫的聲名,而我此刻所做的,不過是往學術界走,既可提高俞慶

的形象,又可儲備我們未來的研究人脈,這也是另一種『大展身手』

,不是嗎?」

    振謙沉吟一下,似乎被說服了,最後點點頭說:「嗯!說的有理

!還是德威想得遠。你去教書,很好!藥廠投資的事就交給智威了。



    智威是很想去試試新的領域,只要大哥不「隨待」左右就好。

    信威則望著手中的香濱酒發呆。德威一向是他們三兄弟中最愛讀

書,也最有學者風範的一個,他在英國拿了經濟學博士,又到日本念

藥學,後來又回去瑞士遊學好一陣子,論當教授,是有足夠的資格了

,但怎麼會選在這個時候呢?

    對於突發的事件,信威都會本能的懷疑,尤其對象是他最一板一

眼,又深思熟慮的大哥,在學年中途開課,又在新投資開始前放手,

這絕對不是德威的作風,他是哪裡不對勁了?

    振謙年紀大,德威旅途勞頓,兩人先行告退後,剩下的三個男人

繼續聊無。

    「我覺得大哥有些不正常。」信威提出內心的疑問。

    「我以為只有我這麼想哩!」智威說:「看他的舉動,不知情的

人,還以為他要告老還鄉了。」

    「我也不吃他走向學術界那一套。每個星期跑桃園,那多辛苦呀

!」雲朋說。

    「現在回想一下,大哥是變了,」信威皺著眉說:

    「特別是這兩個月,總是行色匆匆。老媽七十大壽,他沒待滿一

天;凱中、凱雯雙胞胎的生日,他甚至沒到,好像台灣有什麼事讓他

走不開似的。」

    「如今又長期留在台灣,連國都懶得出了。」雲朋接著說:「問

題是,大嫂和孩子都在洛杉礬……」

    「他會不會有外遇,金屋藏嬌去了?」智威陡地冒出一句話。

    「大哥?不可能的!」信威和雲朋異口同聲的說。

    「但,除了女人,還會有什麼能讓男人一百八十度轉變呢?」信

威不解。

    「那是你們這兩位寶兄寶弟難過美人關。」雲朋說:「但並不表

示全天下男人的改變,都是因為女人呀!」

    「小心佳洛又要罰你跪了!」信威笑著說。

    「我們老夫老妻,早不來這一招了。」雲朋回答說。

    「也許我們根本就不需要懷疑什麼。」智威說:「大哥向來說一

不二,不做違心之論,或許他早有往學術研究路線走的意思。」

    「不論有或沒有,我們也管不了,不是嗎?」雲朋說。

    信威暫時同意大家,但他仍然覺得德威轉折太大,就像二十年前

他突然到瑞士遊學兩年一樣,總透著某種比表面更複雜的難言之隱。

    兄弟聚別匆匆,要探索真相也很困難,再加上德威的個性和重隱

私,這是不聞不問的好。

    外遇?哈!真虧智威想得出來!

    德威一回到房裡就打電話給以緣,他現在已慢慢習慣她的新名字

,不再叫她意芊。

    台灣也是假日,算算時間是午後兩點,愛乾淨的以緣,八成又在

清理她那早已經無塵無垢的房捨了。

    二十年的分離,兩人都有一些變化。比如,他的深沉急躁,愛用

命令人的口吻;而以緣比以往更虔誠信教,全年吃素念佛外,衣服一

律灰黑白幾種顏色,頭髮直直紮起,臉上不施脂粉,淡得如一尊玉觀

音。

    他非常怕她會出家。

    「這輩子因為你,我是入不了佛門了。」她無奈的說。

    德威內心竊喜,只要碰到以緣,他們所有的愛慾情癡都來了;想

必他們的前世有很深很深的宿緣,今生才會如此相契難捨。

    電話接通,以緣細柔的聲傳來:「喂?」

    「我是德威。」他展開一抹不自覺的微笑說:「你還好嗎?我猜

你是在打掃房子吧?」

    「你猜錯了!」她聲音中含著笑意,「我正在放一盆竹,是靈均

昨天帶回來的。」

    「你現在有兩盆竹了,過兩天我再帶松和梅回家,歲寒三友就都

有了。」他興致勃勃的說。

    「過兩天?」她不解地問:「你不是才到美國嗎?」

    「我明天下午的飛機就回台灣。」他說。

    「這是閤家團聚的時候,你應該多陪陪你的家人才對。」她真心

地說。

    「我陪他們還不夠久嗎?」他說:「在我心目中,你才是我最至

愛的妻子,想想看我們被迫分散多少年?如今我們都不年輕了,我只

想珍惜每一個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我不要聽到你說『你的家人』的字

眼,那有多傷我的心,你明白嗎?」

    「德威,聚散有緣,一切是命。我們自己受了苦,雪子和孩子們

是無辜的,又何必拖累他們呢?」她舊話重提的說。

    「很好!你想成仙成佛,怕增加罪孽,雪子要一個丈夫,永遠活

在虛幻的快樂中,那就讓我墜入地獄好了!我來背全部的罪業,受刀

火、受鞭答,你就日日拜佛,求我早死早了,永世不得超生吧!」他

情緒激動地說。

    「德威,別這樣!你明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她急急地說。

    「那就不要排斥我、拒絕我!上天讓我們相逢,就是注定我們的

夫妻情份未了,不是嗎?」他幾近哀求的說。

    她輕歎一口氣,說:「你總讓我破戒、觸法,有斷不了的煩惱、

參不透的妄念,不寂不靜,離佛道愈來愈遠了。」

    「不!你錯了!你是距佛道愈來愈近。」他說:

    「記得你告訴我釋迦牟尼捨身喂虎的故事嗎?我就是那一頭虎,

你拿自己餵我,我保證很快就天降香花,讓你立地成佛了。」

    「你在胡說什麼呀?」她忍不住笑說。

    「我不是胡說。」德威仍一本正經的說:「所謂佛心,就是慈悲

之心,不忍人之心。我看很多出家的僧尼,拋棄親人時的狠絕,根本

不具有菩薩心腸。像你,有機會一走了之,卻為我們留下,解我們的

苦痛,這才是最困難的修行,真正的入世成佛。」

    以緣唸了一聲「阿彌陀佛」,緩緩說:「你還不懂佛家的『棄絕

』之意,你懷的仍是世人私心的眼光。」

    「我就是私心,要你修我!還記得劉大任那首『我願』詩嗎?」

他打斷她說。

    她尚未反應,他就急急背頌──

我願把我金鋼石也似的心兒

    琢成一百單八粒念殊

    用柔韌得精金也似的情絲串著

    當你一心念我的時候

    唸一聲「我愛」

    一搖一粒念珠

    纏綿不絕地念著

    一循環不斷地念著

    我知道你將往生於我心裡的淨土

    那頭無聲,久久才傳來一聲歎息,深深的、長長的,令他心痛,

也令他沉默以對。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49 PM

外面有紛雜的吵鬧聲,是孩子們望彌撒回來了。

    他像是怕嚇著她,極溫柔地說,「我必須走了,後天見。」

    「再見。」她只說。

    掛了電話,他仍在原地。

    我的愛妻,意芊或以緣,都屬於我,他在心裡想著。

    他聽到凱中和凱雯在喊爸爸,這才挪動著早已不受他指揮的雙腳

,很沉重的、一步步下樓去。

    德威和孩子們磨菇一陣,聊聊學校,談談凱中喜歡的科幻書和凱

雯著迷的探險故事,再送他們上床。

    這對雙胞胎長得並不像,但同時偏到雪子的家族,東洋味很濃。

德威並未因此減少愛他們的心,只是以緣一出現,就再也沒有什麼比

她更重要了。

    回到臥房,雪子已梳亮頭髮,穿一件白絲睡衣,四周有淡淡花香

,一如她平日的端淨整潔。

    這是德威習慣的方式,由意芊而來的,如今看來,雪子的味道仍

太「重」了。

    但這種比較是極不公平的,他看見雪子要整理他的行李,連忙說

:「不用弄了,我明天下午就走。」

    「那麼快?」雪子相當驚訝,「我們以為你至少會留到新年假期

後,孩子都非常想你……」

    「我要回台灣準備教書的事,第一次當老師,總不能太草率。」

他說話時,並不看她。

    「下次要見你,又得等過農曆年了。」雪子盡量藏住埋怨,怕德

威不高興。

    德威面無表情,也不回答,只拿著行李往外走。

    「你要做什麼?」雪子問。

    「我有時差問題,怕會吵到你睡眠,所以我今晚就住客房。」他

說。

    這種事以前也常發生,德威長年在外奔波,幾個洲飛來飛去,需

要休息比需要她還多。他是個慾望不強的男人,事業心重於一切,既

不膩妻子,也沒見他多看哪個女人一眼,因此雪子也就配合他的清心

寡慾。

    但最近他的奇怪舉止和外傳的流言,令她不安,她忍不住說:「

我們將近半年沒在一起了,你來也不肯同床,這像什麼夫妻呢?」

    「我實在很累了。」德威用不想爭辯的口氣說。

    他放下行李,直接進浴室梳洗。一身睡衣出來,往床上一躺,背

對著雪子,全沒有說話和溫存的意願。

    他對雪子並沒有太大的歉疚,畢竟她擁有他十二年,名義上是俞

家大少奶奶,兩個孩子像王子公主般尊寵地養著,享盡了多少榮華富

貴。

    反觀以緣,和他相識一年,夫妻一年,此後就在貧情的邊緣掙扎

;而可憐的靈均,必須忍受無父無母的缺憾,她們母女才是他真正愧

對的人。

    用命運的角度來看,雪子的幸福正是建築在以緣的不幸上,而他

的最大錯誤是不愛雪子,偏又娶了她。

    另一邊的雪子,輾轉反側,無法成眠,她幾次想開口,但卻因德

威那異於平日的冷漠而打住。

    她自己是受傳統式日本教育長大的,做個賢妻良母,不過問先生

的事,但她絕對不能忍受配偶有外遇,因為那是代表品格的墮落,及

彼此間的信任徹底破壞。

    台北捎來的消息是真的嗎?有人說德威和一個小他二十幾歲的大

學女生密切往來。

    開始時她只覺得荒謬,因為德威不是那種受美色所惑的人,但他

近來的表現,暗示了他的種種轉變,為此,她還去讀了一些有關「中

年危機」的書,愈看愈心驚膽顫。

    這種事,俞家人是不會幫忙的,她娘家的人又太遠,唯一在附近

的只有英浩,她這侄兒,一向古怪孤傲,但最敬愛德威,必會去查個

水落石出;而萬一德威發現了,看是英浩,也不會太苛責。

    黎明前,雪子下定了去舊金山的決心,而且是愈快愈好!

    雪子有機會北上,已是新年過後。

    英浩的住處常常換,她來看過他幾次,每回總被引到很奇怪的地

方,遇見一些很奇怪的人。

    她娘家的人認為,英浩是被寵壞了。身為年紀差一截的麼兒,長

相俊美,聰明過人,舉手投足間又有一種天生的貴族姿態,自幼就被

人像寶玉般捧著,誰知道長大後會叛逆成這樣呢?

    而愛脫離軌道的地,偏偏又和傳統保守的德威有極投契的感情,

事實上,雪子的婚姻,也是英浩大力湊合而成的。

    那一年,德威到日本來掌家族企業,謙田家和俞家本就有生意往

來,再加上英浩的母親來自台灣,與俞家是好朋友,所以德威就時常

來走動。

    雪子第一次看到他,就對他有強烈的好感,但他總是淡而有禮,

一副很難親近的樣子,反而是才十歲的英浩,跟前跟後,滿口叔叔地

一直叫,讓她好生羨慕。

    他們的婚事提了兩、三年,總不冷不熱,懸宕在那裡。後來真的

要步入禮堂時,她還以為自己在作夢,有時她也覺得這場等待中,她

太死心眼,也太要倔,但是她愛德威,再沒有一個男人能如此撥動她

的心弦。

    好笑的是,結婚後她仍學不會與他相處。他是個好丈夫,但話太

少,絕大部份的時間都埋首在他的工作中,沒有孩子之前的雪子是十

分寂寞的。

    那段時間幸好有英浩,他跑來和他們住,一起和她學好中文,讓

德威偶爾有輕鬆愉快的笑聲,也讓他們的婚姻平順地走下去。

    雙胞胎出生後,英浩去念寄宿學校,德威也開始他四處奔忙的生

活,長年不在家。雪子安於撫養子女,把家協置得溫馨美滿,期待著

德威的每一次歸來。

    從東京、台北到洛杉礬,每個家她都如此盡心盡力,做個好妻子

、好母親、好媳婦、好嫂嫂,任勞任怨,絕無二心。她對德威唯一的

要求只有「忠實」,他對她淡,對別的女人要更淡。倘若他真的有外

遇,她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麼激烈的事情來。

    因為心事重重,又兼舊金山的路窄陡難繞。一象柔順的雪子也決

沉不住氣了。

    順著四十五度的斜坡停好車,她要找的號碼是十四號,當她依次

數到十二號時,下一棟房子卻跳到三十二。

    站在冷冷的天裡,她沮喪極了。

    問了路人,在十分鐘後,她才在一條短巷底找到了莫浩的住處。

    望著那牆縫都長出花草的古舊洋房,她忍不住搖頭,且比起以前

他去住過的冰屋、洞穴、草寮…這算是很正常的了。

    打開生銹的鐵門,爬著黑黝黝的樓梯來到二樓,長廊兩端各有一

戶人家,雪子選了畫有異藍圖騰和掛著干玉米、烏骨的那扇門。

    她按兩下鈴,英浩那張俊長的臉冒出來,頭髮剪短一些,但仍是

卷散的。好在他五官突出,濃眉和炯炯有神的雙眼,帶著剛毅的男人

味,否則真可以打扮成一代艷姬。

    他的脾氣和那好看的外表,絕對是兩個極端。

    「姑姑。」他事先曉得她要來,短短打了個招呼。

    「你又不是沒錢,怎麼老住這種破爛地方呢?」雪子叨念地說:

「看起來又髒又亂,會舒服才怪。」

    英浩動動嘴角,聳聳肩膀,並不說話。

    她更往裡走,才發現她剛剛用的「破爛」。「髒亂」形容詞,太

輕描淡寫了。

    這房子有百年的歷史,是不用說了,隔間木板東拼西湊,幾個沙

發桌椅,全都造形奇特,破洞百出;廚房被油煙熏成黑色,設備都是

博物館才看得到的;玻璃窗上掛滿了各色玉米及大把乾燥花,角落堆

了許多美術顏料。

    英浩的房間還算整齊,只是窗簾和床被的顏色,一深藍,一腥紅

,教人窒息。他室友的臥房則更令人目瞪口呆,牆上全是色彩奪目的

壁毯,各種真假植物遍佈,其中放了許多石器時代的器物、木杖、陶

碗。大缸、祭祖壇、面具……雪子真怕自己多看一眼,晚上就要作惡

夢了。

    「蓋瑞是古生物學家。」英浩簡短地說,並關上房門。

    「你幹嘛老和這些怪人在一起呢?」雪子問。

    「那不是怪,是生命力。」他回答。

    雪子好不容易找了個看起來安全的沙發,才坐下,人便整個深陷

,還有一隻大貓竄出,身上的毛不灰不黑,眼睛是淺綠近白的透明色

,看起來陰森恐怖。

    「那是『阿千』,是這裡最老的房客,據說有一百歲了,不過它

有九條命,會死而復活。」英浩一本正經的說。

    「別那麼孩子氣了。」雪子努力坐得端正地道:

    「你下星期要回東京嗎?」

    「不回去不行,『洛伊』春季的企畫要做最後的定奪。」他說。

    「真沒想到你小時候學的美術和音樂,竟能幫你創出一番事業。

」她稱讚著。

    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英浩從小學鋼琴和畫,因有些天份,屢次

得獎,便被視為神童;後來他明白,家人絕不允許他當音樂家及畫家

時,便拒絕再學習。

    「我也非常意外,沒想到有人會喜歡我的想法,銷售的力量實在

太大了。」他只淡淡的說:「一切只是外在和包裝,它們起來得快,

也跌落得快,我並不期待我會流行很久。」

    他一邊說,一邊閒閒的在電腦上敲幾個音符。

    雪子對這侄兒常有無可奈何的感覺,他對什麼都不當真、不在乎

,名利雖俯拾即是,他卻不當一回事。

    外人看他是傲,家人看他是怪,沒有人能管得動他。

    「姑姑,你這趟飛來,不是要討論我的工作吧?」他漫不經心地

說,並在圓桌前調一種琥珀綠的顏色。

    「ROY,」雪子叫他的英文名字,然後頓一下才說:「你姑丈可

能有外遇。」

    他太驚訝了,不自覺的揚起唇角,笑了起來,這個笑帶出他臉部

生動的表情,把原本嚴肅的樣子轉為瀟灑迷人,回到他翩翩佳公子的

本色;可惜他很少笑,除非情況特殊。

    「是誰造的謠?」他仍覺得不可思議。

    「不是造謠,我還有照片呢!德威連避都不避。」雪子翻出證物

說。

    拍照的技術很好,背景一片模糊,把男女主角清楚的烘托出來。

    德威笑得很開心,彷彿年輕了十歲,那種溢於言表的快樂,甚至

在家裡都不常見;那女孩得長得很秀淨,一雙眸子尤其明澈,英浩可

以想像她凝視或眨眼時,會漾著令人心動的光芒。

    她正看著德威,眼中有著專注與崇拜。

    英浩的眉頭皺了起來,只說:「這不能證明什麼。」

    「是不能。」雪子說:「所以這一趟我來,就是要你去台灣幫我

查。」

    「你為什麼不直接問姑丈呢?」他建議說。

    「這種事我問不出口,而且我也不想驚動任何人。」雪子說:「

ROY,姑姑只能信任你了,如果這照片只是個誤會,大家都可以安心

,如……」

    「沒有如果。」他簡潔地說:「我去!我會洗刷姑丈的清白。」

    雪子站起來,鞠了一個日本式的躬;她的臉仍如先前那般的蒼白

,不像英浩那樣的有信心,婚姻之事,冷暖自知,她和德威之間的問

題,早非一朝一夕了。

    「謝謝你。」她輕聲說。英浩送雪子下樓,看她的車緩緩往山下

駛去。

    他一直是這樁婚姻的見證人,印象最深的是德威慣常的彬彬有禮

,對妻子真是做到了「相敬如賓」的態度。這樣一個律己遵禮的人,

怎麼會有外遇呢?

    那張照片必有個合理的解釋,他會查出來的。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49 PM

第四章

    農曆新年後,台北街頭又恢復平日的繁忙景象。

    英浩由飯店走出來,他一頭及肩的發、皮衣、牛仔褲和墨鏡,更

凸顯他略帶野性的帥氣,惹得路人頻頻回首。

    他已習慣這些注目禮,若在東京街頭,還得防被洛伊迷包抄圍擠

。他真不懂,自己只是製作了幾個音樂帶、音樂會,做幾件藝術品,

最多寫幾篇旅遊見聞罷了,怎麼名利就像滾雪球般不請自來,有時還

要逼得他倉狂而逃呢?

    記得他幼承庭訓,第一課就是鐮田家族如何創業維艱,如何守成

不易,才有今日的企業王國。

    祖父常說:「我們要有乃木大將軍的精神!」

    所謂乃木精神就是刻苦自勵,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

拿一桶冰冷的水往身上澆。「祖父和父親一生都維持這個習慣,英浩

還記得小時候他和兩個哥哥,由床上被拎到屋外,一桶水灌頂的滋味

味。夏天還好,若在冬天那簡直是酷刑,有幾次他都以為自己無法『

解凍』了。」

    他常想,難道不沖冷水,就不能成大器嗎?

    「你的成功,是五彩泡沫,不著地的,就像水上的舟,說翻就翻

。」父親警告他說。

    「你賣的就是那張俊臉,那身頹廢的貴族氣質。」他的經理長夫

說。

    長夫有野心、善經營,英浩只要交上幾個靈感,偶爾露個面,他

就有辦法變成數不清的鈔票。

    諷刺的是,鈔票是英浩最不缺乏的東西,有時甚至還多得令人厭

煩。

    走過俞慶大樓,他知道這個週末,德威去了日本,他想乘機找到

那個叫方靈均的女孩,弄清楚她和姑丈間的真正關係。

    據莫浩多日來的查訪,德威確實和那女孩有「來往」。他常去學

生公寓看她,偶爾帶她出去吃大餐,買禮物給她,還開車送她回桃園



    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中年男子和少女的「不倫之戀」,但英浩認

識德威太久了,總無法相信他會做這種違背道德良知的事。

    攔了一輛計程車,才找到一個曉得「雙月花圃」的司機。

    一上車,那個也有及肩長髮的年輕司機就說:「很酷呀!你的頭

發是在哪裡剪的?」

    「東京。」英浩用標準的中文回答。

    「哦?你是日本人嗎?」司機由後視鏡看他一眼說。

    「我是台南人。」英浩轉說台語,並用母親的籍貫。

    「你有演電視嗎?」司機又問。

    「沒有。」他簡短的回答。

    「你應該去當男主角,保證會紅喲!」司機隔了一會兒又說:「

你是民進黨的嗎?」

    英浩搞不清楚,但他聽外祖父和舅舅們常提這個名稱,於是點點

頭。

    司機一興奮,便口沫橫飛的說起話來,國台語夾雜,超越了英浩

能夠理解的程度。

    車子總算進入山區,英浩想著要如何擺脫這充滿了政見的空間。

    「還有多遠才到花圃?」他抓到一個空檔問。

    「十分鐘。」司機喘一口氣,又繼續發表高論。

    「我在這裡下就好了!」英浩馬上打斷他說。

    他匆匆付錢,遁入一旁的小澤,走了幾步,才發現皮外套和墨鏡

忘了拿,好在皮夾仍再手上,他也不希望司機為那兩件小東西,又回

來對他說上一大堆話。

    二月初的台灣,雖不下雪.但山風吹來,仍是是寒氣森森。英浩

身上只剩舊運動衫,褪青的棉布上銹了一個「R」字,料不厚,所以

御寒的效果不佳,於是他乾脆舉步慢跑,用運動來逼出體內的熱能。

    午後的森林,葉子吸足了陽光,花朵抬了一早上的頭,都顯出一

種慵懶的恬靜氣息。

    他不知道小小的山也有這麼多爭奇鬥艷的色彩,紫如星的小花,

紛鬧的紅纓,粉團團的杜鵑。他特別注意綠色,這是洛伊今春的主題



    叢林綠、海洋綠、芽綠、檸檬綠、荷蘭翹搖綠、萊姆綠、薄荷綠

、葵青綠、翡翠綠、黃石綠……還有他一直想調出的琥珀綠。

    或許是因為職業本能,他腦中閃過各種綠的英文名同,眼睛則忙

著觀察綠在光彩及水氣中的色譜變化,結果一個不小心,腳絆到樹枝

,人滑了一大跤。

    鐮田府最眼高於頂的三公子,竟摔得如此狼狽,這還是有生以來

的第一遭。

    英浩拍掉衣服上的沙土,感覺已經不夠整潔,但他不想在此折回

,於是他板著一張臉往前走,完全不知道布頰沾了泥,頭髮也掛著幾

根草屑。

    切進大路,遠遠的一方,他終於看到了「雙月花圃」四個藏在花

間的大字,他的表情更冷漠了,就像平常人所見的狂做ROY。

    靈均穿著厚毛衣,套上工作服,很努力地在花房裡培植新苗種。

    這些都是準備母親節要開的花,市場上會大量需求。像兔子耳朵

的櫻草花,用塊莖來繁殖;喇叭型的洛仙花,用葉柄栽種,還得蓋塑

膠袋;香香的櫃子花,怕干操,嫩枝要插到潮濕的沙中;碩大的繡球

花,也是用播枝法,但要放在高溫,太陽又不會直射的地方……

    靈均的手勤快地動著,嘴也喃喃念著。臉頰因忙碌而泛著玫瑰紅

,眸子因專注而特別明亮,那一頭柔貼的短髮,蓬篷的,像一朵倒掛

的黑色鬱金香。

    哎喲!還有一旁幾株設計成盆景的杜鵑,需要酸性土壤及酸性肥

料,它們列在那兒,活像等著要吃飯的可憐孩子。

    還有誰要酸性土呢?加點硫酸鋁的?哦!是繡球花,可以把粉紅

色花養成藍色,最近的另類流行!

    她走到窗邊,喝一口水,眼睛很自然地看著縱橫齊列的花圃。唯

有東邊的一大塊地莖草叢生,那是冬季體得稱綠用的,現在正是翻上

時分,再晚一點,大豆豌豆根扎太深就不好利用了。

    王老師不是說有工人要來嗎?

    都怪年假,王老師去美國探親,沒有人監控,工人索性也不來了

,可惜植物不過年,它們照長照發芽,若缺乏培育,花的品質就很難

掌握了。不管了!先做好自己份內的事,這可是她下學期植物繁殖法

的一篇論文呢!

    她正要帶上手套,便看見入口處有人走進來。哈!工人總算來了

,她非要叫他一次把事情做齊不可!她穿上膠鞋,走出暖房,那人轉

向她的方向。

    哦!臉有夠臭的,八成是被老闆硬抓來上工的。他再走近些,靈

均才看清楚他的長相,頭髮太長,身材大瘦,五官像雕刻出來的,可

稱俊美,但對著習慣觀世音和如來佛臉孔的她,他的俊美又帶著太多

的邪氣。

    真是的!怎麼派這個人來?恐怕是中看不中用了!

    「你怎麼現在才來?我等你等了很久了!」她先聲奪人地說。

    他的眉頭皺起來,總算換個表情,但沒有更愉快。唉!現在的年

輕人,好吃懶做的多,靈均不由分說遞了膠鞋和鏟子給他。

    「做什麼?」他終於開了金口。

    「去鋤地呀!」她推著他說。

    「可是,我並不是……」他拒絕著說。

    「別那麼多是或不是!」她打斷他說:「你當然知道自己來要做

什麼,我們總不可能請你來郊遊烤肉的吧?」

    「小姐,你弄錯了……」他的眉頭擰得更深,頭上幾根草屑掉下

來。

    「先生,我猜你是臨時工,但是當一天的和尚,就要敲一天的鍾

。」她很不耐煩地說:「你看到那片土沒有?再讓它們亂長下去,就

種不了花了!我是很想自己動手,但我力氣太小,怕土翻得不夠深。

別告訴我,你堂堂一個六尺男兒,連個女生的力氣都比不上吧?」

    英浩愣在那裡,什麼和尚敲鐘的?他又不是出家人!他很想解釋

清楚,可是他有預感,只要一開口,她又會像連珠炮般說個不停。

    唯今之計,大概只有先做工,才能和她正常對話。

    他這輩子女人見很多,就沒看過這種「跳豆」式的,只要她一說

話,四周的空氣就流動得特別快,連花草都跟著她搖頭擺尾,他敢打

賭,如果附近有野兔、花鹿之類的小動物,可能都會走到她的面前來

,就像白雪公主……

    咳!他嗆了一下,白雪公主可沒有她那麼黑,又那麼凶巴巴的!

    鋤地就鋤地嘛!這種粗活,他又不是沒做過。想當年離家流浪時

,在河西走廊就曾過了一段農家生活,不但挖土,還築壩呢!只是從

來沒有被一個小女生命令過而已。

    他也想不通,一向頤指氣使的自己,怎麼會乖乖聽她的話了?

    他換個角度翻土,恰可看見暖房內的靈均,她做得十分專心,整

個臉都像要湊到花盆裡去了。

    說她美,比她美的女孩子,他可以列出一大串,只是她有一種很

清的氣質,不只在她的眼裡,還在她的肌膚、表情、動作……或許她

很凶,但她的嗓音中帶著銀鈴,讓人忍不住想聽聽她的笑。

    總之,她不像上流社會那些訓練有素的淑女,不像他週遭那些做

作愛嬌的小女生;最重要的是,她沒有一見到他,就被他「電」到,

而且還貶低他的身份,甚至暗諷他是個手腳無力的繡花枕頭。

    英浩深覺有趣,這樣一個純得不會分辨「人」的女孩子,怎會去

勾搭有婦之夫呢?她既不懂勾搭,那只有對方來誘惑了……但對於德

威,這也是很難成立的假設。

    然而,方靈均的確是很吸引人的……

    他一邊想著如何探知事實真相,一邊把土鏟勻。

    「嗯!你做得不錯嘛!」她突然走到他身邊說。

    英浩一轉頭,就看到靈均漾滿笑容的臉孔,那種發自內在的愉悅

,讓她散發出某種無法形容的美。他看著她的明眸皓齒,把心中的美

女名單刪去三分之二,她的排名一下子爬升上來。

    「我的工作完成了吧?」他的表情依然很僵硬。

    「還沒有!」她保持如花的笑臉說。

    接著莫浩被帶到一個大塑膠桶前,她遞給他一根木棒說:「用力

攪一攬,我們要做植物茶。」

    「植物茶?」他一臉不解。

    「就是植物喝的茶嘛!」

    她尚未說完,就掀開桶蓋,一股恐怖的怪味發出,他差點被熏昏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50 PM

「天呀!這到底是什麼做的?」他倒退三步說。

    「那是很自然的東西呀!」她完全不受影響地說:「有臭魚爛蝦

、菜根、雞糞、鳥糞、野草、咖啡渣、茶葉渣……這就叫『廢物利用

』,是最天然的肥料了!」

    這太超過限度了,他的手一向只用來彈琴畫畫、遊山玩水、品嚐

美食,偶爾做工,也都乾乾淨淨的,沒碰過腐爛之物,他拒絕接過棒

子。

    「喂!你真娘娘腔那!我從來沒看過你這種男生!」她不高興的

說。

    娘娘腔?她居然敢這麼說他?

    英浩忍著怒氣說:「我也從來沒見過你這種不像女生的女生!」

    「我本來就不正常嘛!」她不以為□,還一臉趣味地問:「你是

不是同性戀呀?」

    他差點吐血,他?同性戀?簡直荒無下之大謬!

    莫浩狠狠地瞪她一眼,搶過棒子,用力地攪拌那堆「廢物」,因

為太生氣了,連腐臭都聞而不覺了。

    靈均要走回暖房前,他忽然說:「你說你不正常,難道你是『同

志』一國的嗎?」

    「我?」她竟笑了出來,「我沒有那種『能力』我說的不正常,

是我的『植物戀』,我總是忘記別人並不是像我那麼喜歡大自然。」

    「我很喜歡大自然,而且程度還可能超過你!」他想也不想地反

駁說,「但我注意的不是小小的花花草草,而是名山大川、奇觀勝景

。像阿拉斯加的冰河、歐間的阿爾卑斯山、非洲的撒哈林沙灣、中國

的新疆盆地、樓蘭古址……」

    她瞪大眼睛聽,笑意仍在唇畔。

    英浩的視線到一排紅白交錯的杜鵑,忍不住又說:

    「我還去過中亞的一座高山,那裡全是杜鵑花,有灌木叢的、有

巨樹的、有像籐柳的、有像地皮貼在地上的……那滿山滿谷的萬紫?

紅,美得如人間仙境。更奇妙的是,落花季一到,湖水整個被染紅,

味道香甜如酒,常可以看見熊或其注視他,那不凡的神采令人眩目,

他真是好看得過份了。」為了不讓自己露傻相,她說:「你很有想像

力。」

    「我這不是想像力,我真的看過;」他激動地說。

    「每個人都可以有理想呀,像你想遊遍全世界,而我呢,就想開

一座大農場,種各類花草蔬果。」靈均很理性地說:「這都需要錢,

所以我們要努力工作,才能達成我們的目標。」

    這句話讓英浩回復冷靜,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失去控制,他一

向淡漠寡言,怎麼今天如此反常多辯呢?

    或許不曾這樣被人看「扁」過,加上「同性戀」之說,使他不得

不證明自己。但有必要嗎?他差點忘記此行的目的。她說到錢,事情

就出現之些端倪,她會不會是看上德威的財富呢?

    「你很需要錢嗎?」他冷冷地問。

    「當然啦,誰不需要呢?」她沒注意到他口氣的改變,反而帶著

訓不的口吻說:「不好好工作的人,就像那只游手好閒的蚱蜢,到了

冬天就凍死了,套句唐詩,就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他不懂前面「蚱蜢」的典故,但念過後面的唐詩。

    她竟然敢教訓他?若她此刻明白他的身價有多少,不嚇昏過去才

怪!

    英浩正要開口,靈均突然叫:「哎呀,我忘了荷包花了!」

    她像風一樣地跑掉,他想說的話全凝駐在半空中。

    這個女孩子太出乎他意料之外了,有時很純,有時又很世故,但

無論哪一種面目,都看不出一點虛偽做假。

    英浩真的困惑了,他只知道,對付她,絕不能用直接逼問的方式

,否則她鐵定會跳起來臭罵控頓。他可不願意再度亂了陣腳,到時只

怕什麼事都查不出來了。

    他繼續攬著那桶肥料,臭味又陣陣傳來。

    若知道高高在上的鐮田英浩在做這種工作,很多人都會跌破眼鏡

的!他沒想到自己為了姑丈和姑姑的婚姻至幅,竟會犧牲到這種地步

!可問題是,他為什麼不掉頭就走呢?

    他們一直忙到黃昏才離開,靈均脫下工作服,仍是清爽可愛的模

樣,英浩則更髒了,攪完肥料後,他又幫忙圍鐵絲網、蓋新的堆肥捨

,弄得一身邋遢相。

    他這麼任勞任怨,就是怕她說他懶惰沒用。

    他們走到大馬路上,看向兩旁延伸的柏油路,見不到一輛車子,

他忍不住問:「我們怎麼叫計程車呢?」

    他才說完,就知道自己又當了一次傻瓜。果真,靈均笑了出來說

:「這是山區,我們搭公共汽車。」

    若不是他臉皮夠厚,一定會泛出紅色來。

    靈均笑聲才止,一輛公車就晃蕩而來。車裡只有一個乘客,靈均

先付錢上車,輪到莫浩時,他發現皮夾內只有幾張旅行支票,所兌換

的台幣,全留在遺失的外套口袋裡。

    大家都直直地瞪著他,他也只有瞪回去的份。

    「我來幫他付!」靈均又投一次錢幣說。

    「我會還你錢的。」他隨她坐到最後一排座位。

    靈均天生的同情心又油然而生了,她很溫柔地說:「你失業很久

了,對不對?」

    什麼?英浩本能想反駁,但一轉頭看見她充滿關懷的眼神,不禁

愣住了。她不曉得自己這表情有多美嗎?像銀色的月光灑在玫瑰花上

,然後一個仙子冉冉出現。

    那瞬間,莫浩心中剩餘的美女名單統統消失,靈均直竄第一,他

有一股想畫下她,再為她寫一首曲子的衝動。

    對了!就叫做「月光下的玫瑰仙子」!

    靈均被他毫不遮掩的欣賞眼光看紅了臉,偏偏他又那麼英俊,她

不得不穩住自己的急速心跳,說:「模特兒的工作是不是很不好找呢

?」

    「模特兒?」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不是模特兒,那是演員或歌星羅?」她忙改口說。

    「我不演戲,也不唱歌。」他一副受辱的樣子。

    「對不起喔!我一直覺得你好面熟,似乎在電視或雜誌上看過。

」她有些結巴的說:「況且你的長相,不太像平常的人……」

    「我的長相有什麼錯?」他又快不能維持冷靜了。

    「沒……沒有,只是太……太好看了!」這是她第一次稱讚男生

的外表,所以不太順溜。

    很多人認為他英俊迷人,但這些話由靈均口裡說出來,似乎評價

不很高,因不「好看」,所以她給他的定位只限於同性戀、失業的模

特兒、臨時演員、歌星之類的人,再下去的話,恐怕連午夜牛郎的猜

測都會出來。

    英浩一向活在雲端,不需要為自己辯駁什麼,加上他不是愛說話

的人,一旦碰到該爭論的場合,他通常轉身就走;但在靈均面前,他

走不掉,只有一路吃虧到底。

    「我並不『好看』。」他特別強調那兩個字,又扳回面子地說:

「我做的是藝術方面的工作。」「哦!藝術!」她的聲音中聽不出一

絲雀躍。藝術家落魄時,就是流浪漢的同義詞,難怪他連公車票都拿

不出來,靈均不想再傷他自尊,忙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ROY。」他簡單的說。

    「我不要英文的,我要你的中文名字。」她說。

    英浩沒準備到這一層,他可不想那麼快就洩露身份,於是急中生

智,把本名除以二,說:「我的名字……叫田浩。」

    「我叫方靈均。」她毫不懷疑地說,而且還伸出一隻手想表示友

誼。

    他禮貌地握住她的手,但那一碰,竟像通過高伏特的電流,兩人

慌忙放開。

    靈均沒想到他那俊美又冷漠的外表下,手的力氣如此大,並且還

是溫熱的。

    看得出來,他不是很愛說話,至少不說廢話。公車開到台北的幾

十分鐘路程,她只知道他二十五歲,念過設計及藝術學校,常遊學和

旅行,因為他的支支吾吾和欲言又止,她懷疑他的回答裡,有幾分是

真實,有幾分還在理想階段?

    靈均自幼就被教導做人要腳踏實地,所接觸的都是虔誠的佛教徒

和愛泥土的莊稼人,不取巧、不做偽,人的心都很實在。她沒見過像

田浩這樣的「藝術家」,像活在半天高的空中閣樓,讓人看不清,也

猜不透。

    通常對這種撲朔迷離的人物,她都會敬而遠之,但田浩有一種氣

質,令她心動,忍不住想要去接近他,甚至探索他。

    臨下車前,靈均又開口說:「晚餐由我請客吧!反正你身上也沒

有錢了!」

    有不少女孩子想請英浩吃飯,但都不得其門而入;他看著靈均,

她臉上只有誠懇和關心,他在無法抗拒的情況下點了頭。

    他們在路邊的素餐館用餐。

    「我是佛教徒,吃素的。」她解釋。

    英法不在乎吃什麼,只覺得愈來愈有趣。靈均包辦了大部份的對

話,把他當兄弟一般看待、他這輩子做習慣了鐮田英浩和ROY,都是

為眾人所捧的民色,如今掉入凡間,還被貶得一文不值,他竟還覺得

心情愉快,不是太奇怪了嗎?

    吃完飯,她不再留他,他居然有些不捨。

    「你有地方住嗎?」她問。

    英浩本想搖頭,但頭卻點了下來。

    「後天下午我沒課,還有一份工作,你要不要呢?」她又問。

    「當然。」他沒問工作內容就答應。

    英浩回到飯店後,被鏡中的自己嚇了一大跳,他竟以這種樣子,

在馬路上晃那麼久?想著想著,他不禁大笑出來。

    靈均這女孩子實在太特殊了,不愛華服美食,只愛花花草草,和

她在一起的情緒波動,是他不曾體會過的。

    只是她接近德威,真正的心態是什麼呢?英浩迫切地想查清楚,

不僅是為雪子,也是為他自己。

    英浩一大清早就被兩通電話吵醒,一是東京打來的,要他回去開

會,他搪塞幾句才掛斷,第二通又來。

    「ROY,你事情調查得怎麼樣?」雪子在那一頭問。

    「目前看不出他們有不正常的關係。」他下了床說。

    「德威帶個小女生出去吃飯就不正常了,你還要等發展到什麼時

候呢?」雪子焦慮地說。

    「姑姑,事情很奇怪,你先不要用外遇來看待一切,讓我再進一

步調查。如果你現在就鬧開,大家都會很難看。」英浩耐心地說。

    「我不是要鬧,只是害怕你姑丈會有一念之差。畢竟台北誘惑太

多了,聖人也難保潔身自好。」她歎口氣說。

    「我已經掌握那個女孩子了,絕不允許她有任何危害姑丈的行為

。」他保證說。

    這樣去形容靈均,或許是不公平的。

    兩個星期接觸下來,他不得不驚訝於她的單純和善良,她可以背

上千百種植物的學名和俗名,它們的生長方式和開花結果,卻說不出

任何衣服飾件的品牌。

    而且她的心還特別好,不但全盤相信他的謊言,還想盡辦法幫助

「落魄」的他,這讓他十分愧疚,不知該如何收拾善後。

    至於他告訴雪子的話也是真的,靈均沒有一點戀愛的跡象,更沒

有當人情婦的樣子,他尚未問到德威出入她公寓的事,免得讓她發現

他在監視她。

    他必須和她更熟悉一些,才能探知事實的真相。

    鬧鐘一響,他才想到和靈均有約會,他們要去一處別墅翻修籐蘿

架子。

    這些天,他幾乎變成她的打雜男工,一有空閒,他就隨她往花圃

跑,王老師還自支鐘點費給他。

    他現在已經很清楚如何搭公車上山,如何繞捷徑,以最快的速度

到達雙月花圃。

    他找到那棟紅門別墅時,靈均才從另一頭氣喘吁吁的跑來,她的

髮絲飛散在臉上,雙眸澄亮,在滿天滿地的綠色中,像個不食人間煙

火的小精靈。

    嘿!他有個廣告企畫的方案了,這正是洛伊下一季需要的!他要

找個很像靈均的女孩,愛極花草和自然的

    「喂!你在發什麼呆?」她拍他一下問。

    美麗的畫面和靈感帶出他的笑容,她一時看傻了,好不容易才抖

掉內心對他的著迷,說:「有什麼喜事嗎?你是不是找到正式的工作

了?」

    這種話由這麼帥的男生日裡說出,不心跳加快才怪。但見到他一

如平日的酷表情,她把誇大的笑意硬收回說:「又有錢領了,對不對

?」

    他不答話,只接過她手中提的籐苗袋子。

    按鈴後,一個老園丁領他們由石子路走到後院,主屋的白色建築

在隱隱約約之間,看起來這是個富裕人家的深宅大院。

    園裡的籐蘿在最角落,是日本雜交育出的新種,有紫白兩色迷人

的小花,只是地上積水已久,不但木架腐化,連植物的根也泡死了。

    「真可惜,籐蘿好好養,可以活到一百年以上呢!」她邊說邊挖

出深理的爛根。

    莫浩則努力拆著舊木架,把一旁早運來的新木材釘上去,鐵糙起

落,十分熟練。

    「嘿!你做得不錯嘛!」她稱讚地說。

    「如果他們要,我還能在上面雕刻呢!」他說。

    「真的?」她很正經問。

    「就怕他們付不起價碼。」他很嚴肅地說。

    靈均吱吱一笑。他十分氣餒,她為什麼不相信他是個有才華的人

呢?偏偏他又不能亮出身份,拿出證明,只能在這裡空沮喪而已。

    他們在安靜的氣氛下工作,偶爾幾隻蜜蜂、蝴蝶飛來,四周瀰漫

著濃郁的花香。

    英浩從小到大,或錦衣玉食,或飄泊不定;有時乖順,有時叛逆

,但是都不像此刻心情那麼平靜。他望著靈均,她正很專心地在修剪

一些還存活的籐蘿枝丫。她的世界如此小,又如此冷清,但她卻有一

股鎮定人心的力量,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德威來找她,是不是就貪戀

這種感覺呢?

    「日本籐蘿是順時鐘纏繞的,你要小心。」她叫著。

    他爬上梯子,將長了多年的老籐放在新木架上。

    居高臨下,他看到一個長髮女孩由主屋走過來,她好奇的眼光直

盯著他,然後轉成毫不遮掩的欣賞。

    「喂!你叫什麼名字?」女孩揚高聲音問他。

    莫浩仔細扎線,不理她。

    「你是不是拍過什麼廣告呀?」女孩依然興致高昂,自顧地說:

「對了!你好像日本的鐮田英浩,我最愛他們洛伊的產品了!你不會

正好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吧?」

    他繼續架籐蘿,一副恍若未聞的樣子,這原本就是他寡言的習慣

,但在靈均看來是要酷,她不禁由泥堆站起來說:「小姐,我們正在

工作。」

    「工作總有完的時候吧!」女孩驕氣十足,再對著英浩說:「待

會兒我家有個舞會,你可以留下來,我猜你的舞技一定很棒,你還可

以假裝你是鐮田英浩,我那些朋友保證會尖叫昏倒!」

    他的眼睛在橫量花的位置,什麼話都不講,頗有吊人胃口之嫌,

那女孩撅著嘴說:「喂!你是啞巴嗎?」「他不是啞巴!他是同性戀

,對女人沒有興趣!」靈均不假思索地說。

    「哦?真可惜!」女孩的臉垮下來,訕訕的離去。

    靈均很得意自己的足智多謀,完全沒有察覺到莫浩快快不樂的臉

色。

    工作完成,他們由別墅走出來後,她才注意到他的陰沉不善。

    「怎麼啦?」她看著他問。

    「你為什麼要說我是同性戀呢?」他不高興地說。

    「不這樣說,怎麼能趕走她呢?」看他仍悶結著一張臭臉,靈均

恍然大悟,用有些酸的口氣說:「哦──原來是我錯了!你是很想去

和她跳舞,就怪我多嘴,壞了你的大事。對不起喲!現在還來得及,

我去幫你按鈴,請她收容你……」

    「靈均!你回來!」他抓住正要走向紅門的她,怒氣沖沖的說:

「你為什麼老要曲解我呢?我根本沒有和那女孩跳舞的意思!只是…

只是我不懂,你幹嘛老是看『扁』我,說我是模特兒、歌星、演員…

…我到底哪一點讓你看不順眼呢?」

    靈均有些嚇到了,她沒想到自己的幾句話會引起他那麼大的反彈

。她從來沒有被人強烈怒責過,尤其對方是個男人,力氣又如此大,

倉皇失措之下,她不知所雲地說:「我沒有不順眼,是……是太順眼

了,你看你,頭髮比我還長,穿著比我講究,呢……走在馬路上,大

家都要看像…反正你不太像一般男人,所以……」

    「所以你就一口咬定我是同性戀?」她的最後一句話太刺激人,

他忍不住吼著,把她抓得更緊。

    「你沒有否認過呀!而且……而且時代不同了,同性戀也沒什麼

好可恥的,就是性向不一樣而已嘛!」她放柔聲音說:「你不用隱瞞

我,我可以接受的。」

    英浩快氣炸了!他第一次明白口才的重要性,可惜他一向不屑練

,碰到這種場面,竟是欲辯也難言;但他一想到這兩星期靈均從不把

他當成「男人」,心中就有說不出的窩囊感。

    看著她雖然慌張卻依然清澈的眸子,帶著陽光的膚色和充滿花香

的氣息,還有他懷裡、手中那柔軟的身體,一股奇特的慾望在血液中

擴散,他猛地低下頭去,吻住她的紅唇。

    他沒想到這個吻會變得如此纏綿,一半來自他的憤怒,一半來自

他無由的飢渴。觸摸靈均的感覺如此美好,使他不禁一而再、再而三

地索求,幾乎放不了手。

    靈均則是震驚極了!各自他的唇碰到她的,她直覺地節節後退,

可他偏不允許。糾纏中,她感受到他男人的味道和侵略,似乎也麻痺

了她的神經及反抗……

    忽地,他放開他,兩人俱是潮紅和狼狽的神情。

    「我只是要向你證明,我沒有同性戀的傾向……」他一開口就說



    靈均更難堪了,她內心百感交集,她應該生氣,打他耳光,但那

吻的感覺仍在唇上,她只能恨恨地喊:「你……你被炒魷魚了!」

    她說完便朝山下走。

    「靈均!」他在後面叫。

    「遠遠的離開我,我不要再看到你了!」她吼回來。

    她一下子便鑽入山裡的小徑,英浩才追兩步,就失去她的蹤影。

    她熟知道這兒的地形地勢,他則只知道大馬路,再找下去就太愚

蠢了。無奈之下,他搭公車回台北盆地,一路上滿是困惑,他努力想

著,到底是哪一點出了差錯,讓事情變得如此複雜尷尬?

    或許他不該到花圃找她,找到她又不該留下來,留下來也不該打

長工。只是,就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一直推動他,包括今天的吻在

內,所以他一步步陷落…

    他總是想不通,還沒查清靈均和德威的關係,似乎就要先賠上自

己,也許他該回到日本,讓頭腦清楚些,再把事情全盤計劃一下。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50 PM

第五章

    台灣的春天,大概會教人有些迷糊吧!

    莫浩回東京一個禮拜,除了看父母家人外,大部份的時間都待在

洛伊的工作室內。

    他先把「月光下的玫瑰仙子」譜成一首歌曲,在鋼琴前試了幾次

,卻無法抓到那自然如澄淨清水的韻味。

    「好了,別改了,再改下去,連歌詞都寫不進去了。」長夫猛拜

托地說。

    「可是……」英浩遲疑著。

    「改來改去也沒有意義,反正ROY寫的歌,大家搶著唱,而且唱

出來一定會紅,誰去管你音符到底有多清呢?」長夫很實際地說。

    因為心裡有個靈均,所以莫浩仍熬了兩個通宵,才勉強將對她的

感覺陳述在音樂中。

    至於「綠色小精靈」的企畫案,則複雜多了。它代表的是一系列

的服裝、傢俱、器血、禮品……但那是長夫的負責範圍,他手下還有

一群設計師,英浩只要求一個很像靈均的女孩子。

    「完全沒有塵囂味、葷食味,她必須吃素,有花草香,一身純淨

,像陽光。像溪水,笑起來如細雨中的銀鈴。」英浩解釋著,還畫了

靈均的素描。

    長夫愈聽,眉毛愈皺,他看了半晌那張鉛筆畫,說:「這種女孩

子要到哪裡找呢?要吃素、要自然、要……嘿!你乾脆把她本人找來

不更好嗎?」

    英浩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不予考慮」。別說靈均不會答應,

就連英浩自己,也不願意她曝光。

    說不出那是什麼心態,似乎害怕「失去」她,問題是,她根本不

屈於他,不是嗎?

    拉長了距離,英浩更覺得靈均的與眾不同,而原本要去質問她和

德威的事,卻淪為自己為她打工做粗活,這莫名其妙的轉變似乎也不

那麼奇怪了。

    她本身有一種力量,如地心引力一般,牢牢吸住他,這是從未在

任何在任何人事上經驗過的,他一生孤傲不合群,玩世不恭,不屑龐

大的家業,身邊女孩子來來去去,聚散如雲,從不曾在他的心版上留

有一絲印象或份量,為什麼靈均會如此特別?

    他甚至開始思念她了,想吻她的滋味,介意她是否還在怒氣?又

怕她和德威之間真有什麼。

    英浩就在這種新的情緒中飛回台灣。他到飯店放好行李,就匆匆

地趕到靈均的學校,今天是週六,他怕她會回桃園,他就得後天才能

見到她了。

    園藝系館前人來人往,英浩立在幾個站崗的男生中間,他那明星

式的外表,自然引得人頻頻注目。

    靈均走出大樓時,全副心神都在手中擇的嘉德麗亞蘭上,並沒有

跟隨大家的視線,反而是旁邊幾個女同學嘰喳地說:「看呀!好酷的

男生!簡直帥呆了!」

    她正在研究黃綠色葉子上的斑點,聞言一抬頭,差點揮破她心愛

的花盆。

    她們所說的竟是浩!整整七天沒消沒息,害她以為他要做徹底的

失蹤,結果他又冒出來了!

    他看到她了,只瞄一眼,並沒有走過來。咦?難道他不是來找她

的。他……他不會去幫別的女生種花了吧?這個念頭一轉,靈均的心

裡彷彿一下子醬油、醋全亂倒在一起,暗罵田浩太沒有忠誠度了!

    好!他踐,她也可以不理人!

    她捧著花,頭揚得高高的,活像白金漢宮前的方帽衛兵,目不斜

視地從他面前走過。沒想到正用地左顧右盼的他,竟跟了上來,不但

嚇到她,也讓一直在講話的女同學們張大了嘴。

    「他找你嗎?」有人問。

    「你找我嗎?」靈均面對他問。

    英浩不懂她為什麼如此問,困惑之下,他只喊一聲:「靈均﹒﹒



    「他是來找你的。」說的人帶著一半肯定、一半好奇。

    大家的眼光全聚集在靈均身上,她臉紅了,忙說:「他……他是

來討債的。」

    在情況尚未失去控制下,靈均拉他往人少的方向走。又捧花、又

拿書,一時間手忙腳亂,他很自然地接過她那一盆寶貝蘭花。

    「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了?」她忍不住先開口抱怨,「也沒住址、

電話,有工作也找不到你,我還真怕你出事情了呢!」「我以為你生

氣,不想再見到我了呀!」他臉上泛起笑容,一掃方纔的冷漠,又說

:「而且我好像被炒了那個叫……什麼魚的,表示你不要我了,不是

嗎?」靈均想到那個翻擾她好幾日的吻,再加上他此刻的表情語氣,

心中更不自在,急急辯答說:「我……至少我還欠你工錢嘛!」

    她說著,就由皮包拿出一疊新台幣遞給他。

    英浩看著那不夠他買一雙鞋的錢,內心有些愧疚,訕訕地說:「

你留著好了,事實上我不需要錢。」

    「不需要?」她打斷他說,「你找到工作了嗎?」

    「靈均,我早就有工作了,而且是賺很多很多錢的那一種,我並

不窮,真的。」他試著說出部分真相。

    「哦?」她一臉狐疑地說:「哪一種工作可以讓你每天無所事事

,又財源滾滾呢?」

    「我做設計和音樂創作。」他說。

    這算是才華,但能當成吃飽飯的職業嗎,

    靈均有幾分憂心地說:「田浩,你沒有被騙或從事什麼不正當的

工作吧?」

    「你又來了!」他一副受傷害的樣子,「你為什麼老是不相信我

呢?」

    「你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我該相信你嗎?」她說。

    這或許是靈均的無心之語,但卻說到英浩的痛處,而且她用「奇

怪」兩個字來形容他,也讓他很不是滋味。

    他不想再欺騙她了,但要如何說出他真正的身份,又能和她繼續

做朋友呢?

    他清清喉嚨,試著開始說:「靈均,其實我……呢....」

    他正說著時,她的手錶突然響起來。

    「呀!被你一鬧,我差點忘了一個重要的約會了!」她叫著。

    「約會?什麼約會?」英浩一聽這兩個字,想都不想地使質問她

,活像一個吃醋的男朋友。

    「我要去看一座農場,或許將來它就歸我管呢!」她快步往校門

口走,說:「哇!真來不及了!俞叔叔的車子不能停,我會害他吃罰

單的!」

    俞叔叔?莫浩猛煞住腳,又追上去問:「你說的是不是俞慶的前

德威?」

    「你怎麼知道他的?」輪到靈均停下來,懷疑地問。

    「我……呢,有一次我看見你搭他的車,白色的賓士,我……因

為在俞慶打過工,所以認得。」他胡謅的技術並不佳,所以說得顛三

倒四。

    「真的?那麼巧?」她雖然覺得事情很怪,但時間太趕,無法細

思,只說:「我真的非走不可了。」

    「靈均,我怎麼找你?」他連忙問。

    「明天一早我會到花圃,看你要不要來啦!」她揮揮手就跑遠了



    英浩一路跟隨,直到看見那輛白色的車。

    果真是德威!

    這輩子向來只有他甩掉女人,還沒有被女人甩的紀錄,想他千裡

迢迢、興致匆匆地來找靈均,不到五分鐘,她就跟一個老他二十歲的

男人跑了,這教人情何以堪呢?

    都是那座該死的農場!

    相處幾周下來,他知道擁有一座花園農場是靈均最大的希望,但

她總不會因此而「出賣」自己吧?

    他沮喪地看著賓士車呼嘯而去,德威真的會不擇手段去誘拐一個

小女孩嗎?

    他絕不能讓事情往無法收拾的方向發展下去!花園農場,德威能

買,他也能、要十座、一百座,他眼睛眨都不會眨一下,而且他年輕

力壯,可以幫她開荒闢地,這是中年的德威做不到的。

    英浩咬著牙,手用力一捏,才發現那盆標著「嘉德利亞蘭」的花

盆還在他手中。瞧她,興奮得連她最愛的盆栽都忘了拿,真是不像話



    看起來,他要使出渾身解數,來和德威「捆捆」彼此的男性魁力

    車子已經駛入大路,要回頭也不太容易了。真是的,一看到田浩

,人便處在興奮的狀態下,神魂顛倒,什麼事都忘到九霄雲外去。

    奇怪的是,靈均並沒有特別懊惱,他有她的花,就表示還有一絲

聯繫,他非來找她不可。

    想想過去一個星期,他緲無蹤跡,又不知從何尋起,就教她有說

不出的沮喪,好怕他真的不再出現;暗暗罵自己莽撞,不該說他是同

性戀,傷他男性自尊;也不該介意那個吻,她都二十歲了,被吻一下

有什麼關係?何況是一個好看又不惹人討厭的男生,不是嗎?

    今天再和他重逢,內心的五味雜陳,有慌亂。有快樂,更讓她覺

得,那個吻可列入美好的回憶中,甚至可以「裱背」起來,當作她生

命中正式的「初吻」

    呵!不只是吻,還有他擁著她、撫摸她的雙手……想到此,她的

臉上泛出紅暈,唇邊帶著一抹不自覺的微笑。

    靈均來到車旁,看見前座的以緣,十分意外。

    「阿姨,你怎麼也來了?」她驚喜地問。

    「你俞叔叔問我要不要參觀農場,我就來了。」以緣微笑著回答



    靈均不疑有他,很愉快地坐上車子。

    德威好心情地和她打個招呼,就在校園前繞個反方向的大圈。靈

均又看到了田浩,他正隱在一棵樹後,手裡還拿著一盆花……

    慢著!那不是她的嘉德利亞蘭嗎?她要帶回去做葉片與光照實驗

的,竟忘在他的手上。

    「那個男孩子是誰?」前座的以緣突然問。

    「哪個男孩子?」靈均覓覺的反問。

    「那個高高帥帥,手上拿盆花,陪你走出校園的男孩子呀!他是

不是你的同學?」以緣進一步問。

    靈均臉更紅了,一時心虛,竟說不出話來。

    好在德威適時插嘴,用高度關心的語調問:「什麼男孩子呢?我

怎麼沒有看見?」

    「我也只看了一眼,似乎還不錯的樣子。」以綠說。

    「既是男朋友,就帶回家來看看,順便讓我考一考,如果合格了

,才能追我的女……呢靈均。」德威差點說溜了嘴。

    「哎呀!他才不是我的同學,更不是我的男朋友,看你們說到哪

裡去了!」靈均著急地澄清。「他……他只是花圃的工人……唉!也

不是啦!他是個藝術家,偶爾來幫我的忙而已。」

    她邊說邊改,深怕替田浩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讓人家看不起他。

這種包庇的心態,她自己不懂,但一旁的以緣和德威卻看出一些端倪



    「藝術家?又是工人?聽起來不是太可靠。」德威憂心地說:「

如果加上高、帥兩個字,絕對是花心大蘿蔔、危險份子,你最好遠離

他,不要被騙了。」

    「我才沒有那麼好騙呢!從小只有我欺負男生的份,從沒有男生

敢欺負我。」靈均強調說。

    德威由後視鏡看自己的女兒,花樣的年華,可愛無憂的臉龐,也

是最容易受傷害的。他忍不住問:「你以前交過男朋友嗎?」

    「沒有!」靈均立刻說。

    「從十一歲開始,就有男生寫情書給她。上了高中更不得了,男

生還站崗站到家門口。靈均一直很單純,除了唸書種花,很少去理他

們。」以緣接著說。

    「我要理他們也沒有辦法呀!」靈均補充說明,「我外婆好凶喔

!她會拿鍋鏟和掃把在門口趕人,而且有本事查出對方的學校和家裡

的住址,再鬧得人家雞飛狗圈。」

    「你外婆的脾氣和整人手腕,我領教過,也身受其害。」德威看

了以線一眼,再對靈均說:「誰教你長得和你母親一樣美麗呢?」

    「你追過我母親嗎?」靈均身體前傾,好奇地問。

    「他沒有。」以緣趕忙替他回答。

    「我就說嘛!如果有的話,我母親怎麼可能抵擋你的魅力呢!」

靈均自顧地說:「想想看,如果你是我的父親,那該有多好!我一定

天天帶你出去亮相,讓別人羨慕我有這麼年輕英俊的爸爸……」

    德威笑了出來,以綠卻打斷她的話說:「不要胡說八道,俞叔叔

是有妻室、有孩子的人,小心禍從口出。」

    「沒有關係,我正巴不得有靈均這樣一個女兒呢!」德威全心全

意地說。

    「就是嘛!」靈均往椅座一靠,很滿足地說:「真舒服!我覺得

我們好像一家三口出遊哩!」

    這無心之語,卻在其他兩個人心裡激起許多感慨。

    德威有的是更大的夢想和心願,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公開以緣和靈

均,讓她們回到前家,可以毫無顧忌地參加各種家庭活動,真的以一

家三口的名義環遊全世界。

    但要怎麼做,才不傷害無辜的雪子和凱中、凱雯呢?雖然夫妻有

名無實已久,然而義理不可違,親情斷不了,要攤牌也是很困難的事



    可是總不能教以緣母女一直委曲求全下去吧?!

    過去五個月,有幾次情緒激動,若非以緣阻止,或許他早已說出

事實的真相了。

    以緣則處在道德良知的掙扎之中,畢竟「意芋」的時代已經過去

了,再當一次俞太太,總因著另一個不知情的女人而無法坦然。

    但德威那累積多年的熱情,卻一步也不肯退讓。他一星期中,有

一半以上的時間待在她的住處,隨她吃素,和她談天,夜裡與她同床

共枕,嚴然過著甜蜜夫妻的生活。

    她不想架築雪子的痛苦,可是德威是那麼令人難以拒絕。二十年

前,她在他的愛中沉溺;二十年後,依然如此。

    除了生意及教書上的需要,除了靈均回桃園要迴避外,他幾乎寸

步不離開她,像從前一樣纏粘。

    這些歡愉,彷彿偷來的一般,讓以緣有一種隨時會消逝的恐慌。

她想起母親的話,她和德威命裡互克,不見則平安,相逢則大難生…

…她一直不憧,上天若如此注定,為何又要讓他們無法克制地相愛呢



    莊嚴萬法,禁不住他的一個眼神;佛手拈花,抵不過他的一個觸

摸;木魚梵唱,承不了他的一聲輕喚。

    六戒、六正行、六根、六塵、六道輪迴、六波羅蜜、六大煩惱…

…總是看不破、喚不醒,於是她說:「我們會下地獄的。」「當然,

我是一定下去。」德威還帶著笑容說:「你是菩薩,不屬於地獄。但

為了救我,你也會來,就像目蓮救他母親一樣。」

    他總有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好吧!飛蛾來世,命定是要撲

火,顧不了是否吾心似秋月,是否碧潭清皎潔,眼中就只有那紅光烈

焰。

    只是他們的「毀」,會連累多少人呢?她最放心不下的靈均,又

會有什麼遭遇呢?

    「一家三口」的字根,聽起來反倒像是一個教人心底寒顫的詛咒

了。

    她那愈擰愈深的秀眉,引起德威的關切,他輕聲問:「還在擔心

那個男孩子嗎?」

    以緣尚未開口,後座的靈均就靠上來,自以為是地說:「阿姨是

在煩惱,外婆不在了,誰來趕狼呢?以前不僅是追我的那些男生,連

想娶阿姨的男士們,也都由外婆─一把關拒絕,才免去許多麻煩的。

由這些想來,她更懷念外婆,心裡就難過啦…」

    一個猛烈的緊急煞車,把說得正起勁的靈均甩到一邊去,在此起

彼落的喇叭聲中,德威的車歪斜地停在路旁。

    「怎麼了?」以緣驚魂未甫地說。

    「曾有男人要娶你嗎?有多少個?」他表情緊張的說。

    靈均坐正身子,頭昏昏的,再聽到這樣一個問題,有極荒謬的感

覺,但她絕想不到德威和以緣之間的關係,所以很直覺地由另一個角

度為阿姨辯護說:「俞叔叔,你這麼說很過份喔!你以為我阿姨是嫁

不出去的老處女嗎?告訴你,追她的人可多了,有人還自願收養我,

送我好多禮物,是阿姨自己不想嫁的。我知道你不相信,但也犯不著

誇張到製造車禍吧?」

    「靈均,不要再多嘴了!」以緣警告說。

    「我沒有不相信。」德威的眼中仍是詢問,「那些『男士』之中

,都沒有一個意義重大的嗎?」

    「那些全是煤婆說的,我連張三李四都弄不清楚,還講什麼意義

呢?」以緣溫柔地看著他說,「快開車吧!」

    德威安心了,放掉煞車板,又慢慢回到車流之中。

    「俞叔叔……」靈均想再說話。

    「好了!」以緣阻止她說:「你為什麼每次一見俞叔叔,就老要

瘋瘋癲癲的呢?讓他專心看路吧!」

    「沒關係,我喜歡聽靈均說話,什麼都好。」德威由後視鏡對靈

均一笑說。

    靈均有些得意,但卻不敢造次,阿姨雖然脾氣好,但連續五分鐘

不帶笑容,就表示很嚴重了。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在德威面則心情就特別輕鬆,彷彿可以撒嬌

放縱、為所欲為,而另外一個能夠讓她隨意「放肆」的男生就只有田

浩啦!

    想起田浩,她那神秘的微笑又回到臉上。今天能和她最愛的阿姨

及最尊敬的叔叔去看農場,明天又能在花圃看到田浩,她覺得自己是

全世界最快樂的女孩?

    德成新買的農場在桃園附近的山坡地,原是養牛住裝,所以四處

是綠油油的牧草,空氣中充滿了牛糞的味道。

    「台灣山多路陡,所以好的農地並不多,幾乎到達了飽和狀態。

」德威說:「如果你們不喜歡,我還可以到澳洲或美加一帶找,那兒

的地就大得幾天幾夜都走不完了。」

    「你有沒有搞錯?」靈均瞪大眼睛說:「這是你將來要退休養老

的地方,你喜歡就好,何必問我們呢?」

    「我是先找中意的管理人,再決定牧場的最後地點。我把全部的

選擇權交給你,你若覺得這裡不好,我還可以賣掉。」德威微笑地說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51 PM

「你就那麼相信我呀?!你別忘了我還有兩年才大學畢業呢!」

靈均有些不安地說。

    「所以你還有兩年的時間四處看看。」他毫不猶疑地說:「告訴

我,你若擁有這裡,要做什麼計劃呢?」

    「我要種很多花,有露天花園,有室內暖房,還要引進世界各國

名種。」靈均亮著眸子說:「我要把它整建成休閒農場,有花圃、有

果園,還有一部份牧場,叮以讓人參觀,也可以讓小朋友教學旅行和

夏合營,總之,我要讓大家都能享受田園之樂。」

    「靈均,這牧場可是俞叔叔要歸隱山林用的,你找那麼多人來做

什麼?」以線提醒她說。

    「我無所謂,只要你記得劃塊地,幫我蓋一座小木屋就好了。」

德威說。

    「你太縱容她了。」以綠輕輕搖頭說。

    「有什麼關係?靈均難得被人縱容,她應得的。」他回答說。

    「在她面前,你快要變成『沒關係』和『無所謂』先生了。」以

緣又說:「至少也要講點原則吧卜」

    靈均看他們兩人一來一往旁若無人的對答,心裡有一種很奇怪的

感覺。可是不多久,她就被農場的工作吸引住了,一下子割牧草曬乾

草,一下子餵牛幫牛洗澡,一下又學著叫幾十隻牛的名字。

    德威坐在牛捨外的樹下,笑著對以緣說:「我們兩個都是安靜的

人,怎麼會生下靈均那麼好動又好辯的女兒呢?」

    「也許像我母親吧!她也喜歡種菜種花。」以綠說。

    「不!她像佳清和佳洛,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和想不完的點子,

標準的俞家人。」他下結論說。

    「不管是方家或俞家,我只希望她幸福快樂,不要受到上一代悲

劇的影響。」她歎口氣說。

    「無論你要或不要,都已經影響到了,這也是我一直寵她的原因

。」他望著天邊的夕陽說。

    「天快要黑了。」她若有所思地說:「但願我能像她幼時,緊擁

著她,不受任何邪魔的傷害。」

    靈均正穿著塑膠衣褲,在工人的指導下,用水龍頭替牛沖澡。由

牛捨望出去,恰見德威和以緣的身影。

    他們在談什麼呢?如此專心忘我。

    洗完最後一隻牛,再抬頭,他們已向草原走去,兩條長影靠得極

近,仿如親密的夫妻。

    夫妻?靈均再仔細想想,對呀!德威和以線多麼相配呀!論外貌

、年齡和氣質,都是一對璧人。

    只可惜德威已有家室。靈均突然替阿姨感到惋惜,她為什麼沒有

在二十年前就套住這麼一位出色的丈夫呢?

    難道當年阿姨就一心想出家,心如古井水了嗎?

    唉!如今想這些都沒有意義了。靈均脫下塑膠衣,想追上德威他

們,一起去看夕場,但草原上早已無他們的蹤影。

    靈均放棄尋找,逕自躺在草地上,聞著泥土的芳香。她翻過身,

眺望那連到這方的綿綿青綠,不由得想到田浩。哈!這麼廣大的地,

足夠交給他做不完的工作了。

    她在腦中列出一項又一項的事情,再想像分派給他時他的表情,

他一定會板著臉孔,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我是藝術家,賺很多很多

錢的那一種!」

    唉!他真可愛,從沒見過那麼愛裝酷、裝闊,又死要面子,自尊

心特強的男歡子。

    他真以為他是眾星之中的月,人群之中的龍,某人家的皇太子、

皇太孫的P字輩人物嗎?

    靈均再一次仰臥望天,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星期天早晨的花圃特別安靜,靈均趕到的時候,英浩已在蘭花暖

房幫著王老師換盆土,木桌上散著楓樹皮、蛇木屑、水苔、杉樹皮、

輕石、羊齒植物等種植材和。

    「你來的正好,雙月花坊今天有展覽,月柔和明雪要我去幫忙,

這盆拖鞋蘭就交給你了。」王老師說。

    「它的花都開完了嗎?」靈均問。

    「開完了,所以才換盆。」王老師脫下工作手套及衣服說:「對

了!那幾盆迷你東亞蘭有些鱗蟲,但不多,你用一條毛巾浸些肥皂水

去擦一下就夠了。」

    靈均一一應允,等王老師一走,她才正眼看英浩,他正專心填土

,還是一副很踐的樣子。

    她強忍住見到他的喜悅,用不太溫柔的口氣說:「喂!我的嘉德

麗亞蘭呢?」

    「在角落裡。」莫浩說。

    她放眼望去,竟是在最陰暗的地方,她忙氣急地說:「天呀!它

需要陽光,大量的陽光!」

    「是嗎?它的葉子都呈黃綠色,我還以為它曝曬過度呢!」他不

解地說。

    「如果它呈正常的綠色就糟了,表示光照不足,花就開不出來了

。」她說。

    「哦!」英浩本能的聳聳肩。

    靈均把嘉德麗亞蘭放到南面窗口,又回到工作台,接過英浩手中

的拖鞋蘭說:「它最喜歡水苔,所以多放一些。」

    「王老師早上教了我一課,我知道養蘭很難,卻不曉得每種蘭花

,甚至同種不同盆的,都有各自的無性和培育方法。」英浩試著打開

話題。

    「其實只要用心,並不困難。我就記得一個原則:蘭花喜好晴天

,卻忌日曬,喜好陰天,卻忌潮濕。」她說。

    這不就像他在對靈均嗎?步步都要拿捏得準。

    靈均填好水苔,輕輕搖動花盆,又敲著桌邊,讓拖鞋蘭放資均勻

。她那專注的模樣,映在紫暈粉淡中,顯得分外美麗。他一時看呆了

,她一轉頭,恰見他的癡態,也一下子與他忘神凝視。

    足足五秒,她才察覺失態,紅著臉說:「呢,好了。」

    「好了?」他的眼光仍沒有離開她。

    「你去把水苔澆濕,拖鞋蘭沒有偽球莖,所以需要大量的水份。

」她說完就忙自己的,不再理他。

    英浩隨著她的指令,小心澆水。半晌安靜後,他終於問:「你的

農場看得怎麼樣?」

    「很好呀!」靈均說:「反正我看到一大片地,可以種花、種樹

、種草,心情就特別高興。我可能會辭掉花圃的工作,週末去那裡打

雜學習,順便也學一些畜牧的事,畢了業正好接管。」

    他愈聽愈不是滋味,語調怪異地說:「這農場是俞德威送你的嗎

?」

    「才不是呢!我只是幫忙管理而已。」她連忙說。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把一個偌大的農場,交給大學尚未畢業的

年輕女孩,任何人聽了,都會有很不好的聯想。」他表情十分嚴肅。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警戒地問。

    「我…呢……」這種事他很不善於解釋,只有勉強說:「我不管

俞德威的用心是什麼?我只認為你不應該接受這個農場職位,甚至不

該和他走得太近。」

    「俞德威會有什麼用心?他是我母親的朋友,他只不過想幫助我

而已!」她急急辯著。

    英浩不知道還有這一層關係,這或許可以說明德威的慷慨舉動,

但他對靈均已有一種特殊的保護慾望,不願她捲入別人的家庭糾紛中

,所以說:「無論他和你母親交情好到什麼程度,這樣一個禮物,不

是太不尋常了嗎?他是一個已婚的中年男人,而你還這麼年輕,別人

會以為你們有不正常的關係。」

    她總算明白他的暗示了,彷彿被人狼狽打了一拳,她整個人陷入

極端的憤怒中,大吼著:「是誰說的?是誰有這麼骯髒的心思?你也

這麼想嗎?我和前德威之間是清清白白的,你竟講這種話!你走開,

我不要再見到你了!我不要再聽到這些噁心的話了!」靈均邊說邊要

將他推出暖房。

    他有了上一回的經驗,這次比較能處變不驚,用非常冷靜的聲音

說:「靈均,拜託你不要那麼激動。這些話不是我說的,我從來不認

為你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女孩,但外頭人言可畏,前德威又是一個有財

勢地位的男人,謠言一傳起來就很可怕。我叫你遠離他,不要和他有

瓜葛,都是為你好,你明白嗎?」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我行得正、坐得端,才不怕什麼謠言;」

她用力地甩掉他的手說。

    見她氣消了一些,英浩更進一步說:「我知道你很想要一個農場

,所以很難把事情看得透徹。我……呢,你若那麼需要,我也可以給

你,我說是農場,比俞德威的還大、還好。」

    她一時驚愕,頭腦一下子轉不過來,好一會兒才說:「你在開玩

笑嗎?你連自己都養不活了,還能買什麼農場呢?」

    現在正是說實話的時候,英浩很謹慎地開口:「靈均,我說我的

工作賺很多很多錢,是真的,你聽過『洛伊』這個品牌嗎?」

    她搖搖頭。

    哦!他早該想到,靈均的世界只有花草,從不去追隨流行,這麼

一來,解釋就更困難了。

    「你聽過鐮田英法嗎?」他又問。

    她側過頭想一想,仍然搖頭。

    這對英浩的自尊是個不小心的打擊,他一向被洛伊迷寵壞了,一

直以為他在遠東地區是家喻戶曉的,尤其是二十五歲以下的女孩,必

會把他當偶像崇拜。結果他碰到了靈均,他最希望能展現自身男性扭

力的女孩,她卻不把他放在眼裡。

    「那你至少聽過日本的鐮田製藥或鐮田實業吧?」他做最後的努

力說。

    鐮田製藥?靈均有一些印象了,有一陣子阿姨生病,就是吃這家

公司的藥,但她不懂他為什麼要提,點頭說:「當然聽過,它們很有

名。」

    英浩終於能露出一個微笑了,他說:「那是我們家開的,我是鐮

田實業的第三代,套句你們的說法,就是身家億萬的叫『小開』。」

    如果他能期待一聲驚呼,那就是奢望了。

    靈均只瞪著他,表情沒一點改變說:「你又在編什麼故事了?你

明明是田浩,怎麼又叫鐮田英浩?而且你中文說得那麼好,怎麼又變

成日本人了?」

    「我是中目混血兒,我媽來自台南,真的…」

    莫浩從小到大都是特權階級,很少需要驗明正身,所以還真難說

明自己。他乾脆由牛仔褲口袋翻出皮夾,把信用卡、電話卡、美國駕

照、日本駕照,、旅行支票……所有中英日附有他名字和照片的證件

,─一攤在工作台上,讓她看個仔細。

    他們兩個認真的模樣,活像國際刑警辦案,但靈均一點也不覺得

好笑,她碰也不碰那些東西,只瞄一眼說:「好,你叫鐮田英浩,但

為什麼騙我叫田浩?而且還來裝窮打工,到底有何居心呢?」

    他是有居心,但按照目前的情況,他若全盤說出他和德威的關係

,一定是雪上加霜,成為她的拒絕往來戶。他還想繼續和她做朋友,

而且他也怕她對德威產生感情,由各方面來看,善意的隱瞞是必須的

,等到她真正瞭解他,他再說明真相,她必能體會他的用心良苦。

    於是他說:「我沒有什麼居心。那天我是路過雙月花圃,想來找

一些創作靈感,結果被你當工人使喚,我覺得很有趣,就留了下來。

    「這一點都不有趣。」她依然板著臉孔。

    「最主要的是,我被你迷住了,你是我見過最特殊的女孩子,我

還真的為你寫了一首歌,做了一個企畫案,我上星期就是回日本處理

這兩件事的。靈均,你已經變成我的靈感泉源了。」他說得很誠摯,

因為都是實話。

    甜言蜜語永遠是最好聽的,一個「迷住」、一個「特殊」,就讓

靈均的態度軟化下來,但她還是沒好臉色地說:「你可以找靈感,可

是為什麼要用假名字騙人?」

    「或許你沒聽過,但鐮田英浩的名氣實在太大了,我這次到台灣

是私人旅行,連台北的洛伊分部都沒通知,我怕洩露消息會帶來麻煩

,所以就用假名了。真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他特意露出迷人的

笑容說。

    靈均能說什麼呢?這麼可愛有才華的男生「掉」到她的花圃來,

又對她說盡好話,再腴下去就沒意思了。

    她看他一眼說:「我才不管你是田浩或鐮田英浩,在我眼裡,你

沒有我的一朵花重要。」

    這話雖然有些傷人,但英浩仍忍不住笑出來說:「我領教過了,

在你面前,我就只配當工人。靈均,就是你的這點率真和熱情吸引了

我,我很不願意你受到任何流言的打擊。你看,我有的是錢,我也可

以給你農場,不論十座、二十座都沒問題,地點隨你挑。現在你大可

不必為了夢想,去接受俞德威的好意,再招惹一堆非議了吧?!」

    今年她是撞了什麼邪了?昨天有俞慶總裁買農場讓她管,今天又

有鐮田小開主動要送農場給她,飛來的橫財,是禍不是福,他們把她

當成什麼樣的女孩子了?

    靈均第一次客觀地看待這件事,英浩說的沒錯,德威對她是太「

厚愛」了,但她涉世未深,阿姨又沒反對,所以沒顧慮到會有閒言閒

語,然而英法給她「厚禮」又對了嗎?

    「我還是不懂,俞德威送我農場還有理由,因為他是我母親的好

朋友,但你呢?你才認識我不到一個月,不是更莫名其妙、更教人疑

心了嗎?」她連珠炮地似問。

    「總比俞德威送好吧?至少我沒家室,我的年齡和你相當,我愛

送份農場、鑽石、汽車、房子,沒有人可以干涉我。」他率直地說。

    「你為什麼要送我那些東西?」她毫不客氣地問。

    英浩愣住了,他遇到靈均後的所有表現,都與他自幼所承受的家

教背道而馳。他們鐮田家族,家大業大,也有一般日本人的位省和保

守,最常告誡的是錢財絕不露白。

    他們投資小心、捐款小心、婚娶小心,絕不讓自己當冤大頭,如

今他竟然在」個初識的女孩子前面,唯恐天下不知般─一亮出自己的

財富,還費心懇求她接受他的贈予,這不是瘋狂了嗎?

    更可怕的是,他一看到她那美麗開朗的笑容,即使奉上他全部的

家當,他大概也會毫無怨言吧!

    她到底有什麼魔力,讓他連高做的脾氣都沒有了?在這個節骨眼

,他只有說出內心的話:「因為我喜歡你,我要你當我的女朋友,我

不希望你的夢想是由別的男人來完成。」

    這是靈均此生聽過最震撼的一段話,她承認,她也喜歡英浩,但

這未免太快太奇了吧?像閃電一樣,一道強光後,就眩得人七葷八素

,分不清天南地北。

    在她觀念裡,感情應該是很納、很美,不應夾著金錢財勢。英潔

一開始就用農場「誘惑」她,似乎太不尊重她了,他把她當作可用金

錢收買的女孩子嗎?

    「不!我不能接受,我心情好亂!」靈均語無倫次地說:「我不

知道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

    「你是指感情,還是農場呢?」他走近一步問。

    「它們能混為一談嗎?」她恨恨地問,心更無措。「你走吧;反

正你也不是真的工人……」

    他還想說什麼,靈均已衝出暖房,往辦公室的小木屋跑去,她把

自己鎖在其中,不願意再和他說話。

    英浩不知該怎麼辦,靈均看似隨和,但偏偏心事最難猜。為什麼

德威帶她去看農場,她就高高興興;而他提到要送她農場.她就那種

痛恨的樣子嗎?

    他心裡滿是前所未有的沮喪,慢慢地走出雙月花圃。

    靈均由窗口看他離去,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她把兩人相識以來的

種種,─一回憶。基本上,他不是很花俏、會欺騙的男人,否則以他

好看的外表,早不知毀了多少女人。

    她喜歡他,並非因為他的英俊或財富,而是他的寡言和踏實,還

有說不上的心靈投契,但,她能相信他嗎?

    幾分鐘後,靈均打開小木屋的門,正想去灑蟲藥,英浩又從路口

走來,仍是一臉垂頭喪氣。

    這一次,她並沒有躲開。

    「我走到公車站,才發現身上沒有零錢,我想司機不會找一千元

大鈔吧!」他愁著臉說。

    靈均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忍不住說;「一個堂堂億萬富翁,竟連

搭公車的錢都沒有,實在太荒謬了。」

    「你能借我嗎?」他仍可憐兮兮的說。

    「當然啦!」她止住笑聲說。

    英浩並沒有馬上離開,他趁她情緒變好,又賴下來幫忙灑藥,她

也不反對。

    其實這是一招苦肉汁,他走到車站時突然想到的,於是他把零錢

給了一旁等車的中學生,再走回來。他知道靈均最富有同情心,一見

人家落難,就什麼都不計較

    果真,這一招很有效,還逗得靈均開懷大笑。

    他們結束所有工作時,已是中午,他邀她吃飯,她同意了,慣常

的笑容仍在。這時候,他心中的一塊石頭才真正放下。

    等公車時,靈均又笑出來說:「還記得那次你問我怎麼叫計程車

嗎?果然是大少爺的作風和派頭。」

    「我們這種養尊處優的人,有時候的生活是挺無能的。」他苦笑

地說。

    「田浩,我決定好了。」她還是習慣他的假名,說:「我不會要

俞德威的農場,也不會要你的農場,我有雙手、有頭腦、有學識,我

要憑自己的力量達到我的夢想,這樣就不會落人話柄了。」

    這倒是英浩沒有想到的,他小心地問:「你不要我的農場,那麼

,我的感情呢?」

    「這種事能問嗎?又不是一百塊要找幾塊,我怎麼知道嘛,」她

紅著臉說。

    「我換個方式問好了。」他說:「你願意再見到我嗎?」

    「你愛來就來,誰管你呀!」她白他一眼。

    「你每次說不再見我,我就很害怕呢!」他故意說。

    靈均不知該說什麼,好在公車遠遠駛來,她彷彿碰到救星般,忙

招手說:「車來了!車來了!」

    在車上,她像小鳥般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莫浩只有沉默的份,但

他明白,她已不再拒絕他了。

    藉由調查姑丈的外遇,去找到他夢中的女孩,這算不算是很奇特

的緣份呢?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52 PM

第六章

    雪子送凱中去參加童子軍活動、凱雯去上芭蕾課以後,就匆匆趕

回山腰上的家。

    六月的洛杉礬已晴熱得逼人,但她的心卻一寸寸發冷。她多不想

回去面對現實,卻又急欲知道結果。據徽信社陸陸續續透露的消息,

德威百分之八十有了外遇,不但如此,連她派去的英浩也陷入這一團

混亂之中。

    四月初,英浩到舊金山完成他的一個音樂企劃,還特別轉到洛杉

礬,當面告訴她,方靈均和德威之間沒有男女的曖昧之情。

    「我化名和她接近,發現她是個很單純的女孩子。她對姑丈的稱

呼是叔叔,也把他當長輩般敬重,因為他是她母親的好朋友。」英浩

解釋著。

    「好朋友?我怎麼不知道德威有這麼一個朋友呢?」雪子狐疑地

問。

    「據方靈均說,她母親已經死了二十年,姑丈也是最近才聯絡上

他們,這大概是姑姑沒聽過的原因吧!」他說。

    既然英浩這麼說,她焉有不相信的道理?畢竟他是她最喜愛、最

倚重的侄兒。

    雪子本以為事情過去了,但她的內心仍有一絲疑慮。其實這疑慮

是來自與德威的長久夫妻關係中,他總是那麼冷淡自持,即使是在床

間枕畔,她都覺得他的在好遙遠的地方。

    曾經也怨過幾年,但她發現德威對家人、對朋友都是如此,寡默

少言,多半時候都寧可一人獨處;熱鬧的聚會中,也常常人在心不在



    雪子自己也是個內向本份的女人,不曾積極的想改變德威的個性

,她認為兩人的一輩子就如此了,沒想到改變竟悄悄地來到。

    的確是悄悄地來到,若非她太在意德威,在每次的匆匆相聚裡,

用心去體會,可能也不會發現。

    不是他更冷淡了,而是他更熱情了,對身邊的人和事都付出比以

前更多的關心,彷彿瞬間年輕了好幾歲,但這些變化並沒有針對她,

因為他根本不肯碰她一下。

    書上說,中年男人有這些現象,外遇的機率就提高,表示他想找

回他的青春之泉。

    如果不是方靈均,又是哪個年輕的女孩子呢?

    她把疑慮再次付諸行動,是在一次和英浩的母親仲慧通電話後決

定的。

    她們姑嫂閒話家常之後,提到英浩。

    「這孩子真奇怪,竟然在台北租起房子,在那兒長住下來了。」

仲慧說。

    「什麼?」雪子驚訝地說:「怎麼會呢?若論音樂和藝術,他去

往紐約、巴黎、舊金山,還有點道理吧?」

    「就是呀!即使他去住亞馬遜叢林、莫斯科、北非沙漠,我也不

會那麼意外。」仲慧說:「結果我們就猜來猜去,認為英浩是在台灣

交了女朋友,只有愛情的力量才會這麼大。」

    「那到底是不是呢?」雪子問。

    「英浩說他正在追一個女孩子,很純真、學園藝、愛花花草草。

」仲慧用開心的口吻說:「我一聽高興極了,英浩一問才華自恃,孤

僻高傲,我還擔心他不屑去交女朋友;而且他每天和藝術家、音樂家

混在一起,那圈子裡多的是同性戀,他又長得那麼帥,實在很怕他被

人『感染』。現在曉得他性向正常,懂得愛人,我就放心了。」

    仲慧說了一大長串,雪子的腦筋卻一直停留在前面幾句──學園

藝、愛花花草草……她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幾乎是用很小心的方式

,她問:「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姓方…叫方靈均?」

    「你怎麼知道的?英浩告訴你了嗎?」仲慧問。

    雪子當場接不下去。僅管英浩一再保證方靈均沒有問題,但她永

遠記得那張照片中,那女孩子對德威仰慕的甜美笑容,在雪子的潛意

識裡,那張帶笑的清麗面孔已成為一種誘惑的象徵。

    在同樣的億萬身家之下,中年的已婚德威和年輕的未婚英浩,後

者當然是更好的選擇。

    她沒有對仲慧解釋什麼,只是十萬火急地找到莫浩,問明來龍去

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莫浩還回她一句中國成語說:「被

我追到,總比被姑丈追走好吧?」

    「你不是說他們沒有什麼嗎?」雪子氣急敗壞說。

    「是沒什麼。」他連忙說:「我不過是要以防萬一而已,姑丈是

個很有魅力的男人,我看姑姑應該長期跟在他身邊,不要因為孩子的

關係,夫妻分隔兩地。」

    向來不管閒事的英浩都說出這種話,讓雪子更加不安。她再進一

步問他和方靈均的事,他卻不再多說,雪子只覺得這女孩子太厲害了



    考慮幾天,她決定僱用微信社來掌握德威的行蹤。剛開始她拚命

說服自己,她不是要調查德威,只是要多瞭解一下他的生活罷了。

    結果報告一次次來,驚爆出她想都想不到的內容。

    「很精采喲!」徵信社的老李每回都用這種開場白,說得雪子心

驚肉跳。德威在桃園教書,只有兩天課,卻有大半時間住在那裡,台

北的家幾乎成為空巢。

    而德威也不住學校的宿捨,反而住在外面的房子。

    「俞太太,你先生有外遇了。」老李斬釘截鐵地說。

    從那一天起,雪子就彷彿行走在一塊冰上,四周寒氣逼人,冷氣

森森,一切都空茫得不像真的。「

    她回到那座住了多年的華宅,第一次覺得生活空洞可悲。她不想

進們,卻又非進不可。算算時間,台灣來的傳真已在書房,若她不接

,給別的人先看到,將是一場多麼可怕的風波呀!

    當她終於拿到那訊息時,手幾乎是顫抖的。血液逆流中,她真正

看清楚的只有那幾個字──

    方以緣,四十二歲,不曾結婚,在公家機關上班

    四十二歲?竟比她還大個三歲?一個未婚的老女人有什麼本事,

竟能引誘一向嚴肅正經的德威出軌呢?

    她想不透,弄不懂呀!

    接著幾個段落跳入眼簾──……目前與外甥女方靈均同住……

    天呀!一切都銜接住了!方靈均本想勾引德威,後來出現條件更

好的英浩,所以德威就由自己的阿姨接手!

    雪子氣得臉色發白,全身發抖。那是一對怎樣攀龍附鳳、荒淫無

恥的甥姨呀!竟敢搶人丈夫,算計別人的財富,把好好兩個聰明機智

的人要得團團轉!英浩知道嗎?德威明白嗎?

    多麼令人作嘔的一箭雙鵰!她必須冷靜,不能亂了方寸,搞不好

她們會巫術、會下迷藥!方靈均不是喜歡花呀草的嗎?難怪她一向最

保守規矩的丈夫也抵不住誘惑,甚至是一直傲氣十足的侄兒,也輕易

地掉入粉紅陷阱。

    她該怎麼辦?她不想毀了德威的名譽及自尊,所以不敢告訴任何

人。一切必須私下解決,但面對那兩個不擇手段的女人,她的力量夠

嗎?

    對了!她可以找仲慧,兒子被牽扯在內,仲慧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的。

    有了初步計劃,雪子的手不再顫抖,找到東京的電話,很堅定地

撥了過去。

    今天一早德威有課,以緣準備了稀飯早餐,兩人坐在透窗的晨羲

中,享受那份寧靜安詳。

    「我下午會去一趟俞慶,晚上就回來。」德威交代著。

    「你明天又沒課,而且一早俞慶要開會,何必趕來趕去的呢?今

晚你就住台北吧!」以緣理性的分析著。

    「然後損失一晚和你相處的時間嗎?」他搖頭說:「不!我不願

意!我們已經浪費太多太多了,即使是一分鐘、一秒鐘,我都要爭取

!何況桃園和台北並不遠,我每天來回個幾趟都沒有問題。」

    「我只是擔心你吃不消,你的工作那麼重,又要來回奔波,不太

好吧!,畢竟你不再年輕了……」她勸著說。

    「不再年輕?你竟說我不再年輕?」他突然將她抱起來,用假裝

生氣的口吻說:「我保證我還是可以抱你走一小時,或背你爬十趟五

樓的樓梯,要不要試試看?」

    「快放我下來!」她在他依然強壯的懷裡,邊掙扎邊笑著說:「

好!你沒有老,是我老了,我經不起你的折騰了。」

    「不!你不老,在我的心目中,你永遠年輕。因為我們相愛,只

要愛不變,我們就不老不死,永遠是少年英俊的德威和青春美麗的以

緣。」他坐了下來,仍不放開她。

    「你太癡了!所謂少年、青春、愛情或永遠,不過是夢幻泡影。

我們太沉迷於一朝風月,太昧執於萬古長空,所以超不出罪業輪迴。

」她看著他,帶著淡淡的哀愁說:「我因為你的癡,也劫願難償,知

是空,畢竟空,卻隨你沉浮在貪瞑愛恨之間,回不了我的清涼法喜之

地。我們會死墮三惡道,受苦無窮的!

    「我才不管死墮何處,只要有你,地獄都是天堂。」他輕吻她的

頓說:「說愛情是夢幻泡影,我為什麼感受如此真,而你又千萬放不

下呢?這二十年的分離更堅定我的想法,沒有愛的人生如行屍走肉,

有愛即速證菩提,因緣的起滅聚散,又豈是我們所能掌握的?」

    唉!有佛及無佛的世界,縱橫著一條跨不過、說不清的鴻溝呀!

    「別憂心了。」他抱緊她說:「你是太委屈苦悶了!暑假我帶你

和靈均出國走走,近的日本、香港,遠的歐洲、美國,隨你們選擇。



    「暑假?」以緣輕輕推開他說:「你不是該回美國陪雪子、凱中

和凱雯了嗎?」

    「我暑假陪他們可多了呢!去年去歐洲、前年去秋斯奈、再前年

是加勒比海游……多得都數不清了;但你和靈均還是第一回,同樣是

我的妻女,我太虧欠你們了。」德威說。

    「你這樣任意而為,雪子遲早會發現的。」她說。

    「我就是希望她發現。我和她夫妻有名無實已久,她是個細心的

人,多少年下來,她應該心裡有數的。」他用輕鬆的語氣說:「別擔

心,雪子是我的責任,與你無關。我們還是來談談靈均吧!她把男朋

友帶回家了嗎?」

    「你說田浩嗎?靈均認為他還沒有到帶回家的『嚴重』地步,不

過我在她的公寓碰過一次,看起來是很不錯的男孩子,相貌堂堂又溫

文有禮,比起來,靈均像高攀了人家。」以緣說。

    「胡說,我們俞家的女兒個個嬌貴,只怕別人配不上她呢!等我

忙過這一陣子,我非要見見他不可。」他想想又說:「上回你說那個

田浩有日本血統,學音樂美術的,聽起來很不尋常,你再問詳細些,

我好找人調查。」

    「據說他在日本還小有名氣,偏偏我一時想不起他的日本名字。

」她從他懷裡站起來說:「我覺得他人挺正派誠懇的,應該不會有什

麼問題。」

    「凡事還是小心謹慎為妙,靈均是個善良又多情的孩子,一旦感

情受創,傷害會很大的。」德威說。

    「你的口氣愈來愈像我媽了,當年你最恨她干涉我們的事,你忘

了嗎?」她忍不住說。

    「我現在也能慢慢體諒她了,我一點都不恨她,反而感謝她,因

為她救了你和靈均的生命,使我這一生還能再回復希望,獲得快樂。

」他定定地看著她說。

    總是那一些令人悵鍋的往事,前面的路漫漫長,最黑暗的時刻算

不算過去了呢?

    在門口目送著德威上班,就如同每一回,有做妻子的日常感,也

有藏在內心的恐懼。總想著,這是不是最後一次了?他會不會再回來

?二十年前的記憶早深攜在心底,夫妻被迫分離,末道再會,就千山

萬水,幾乎一世訣別。

    所以,他來是喜,去是愛,再不敢視為理所當然。

    以緣關上門,打算念一段經文再去工作,才走幾步,門鈴又響,

八成是德威又忘了帶什麼東西了。

    她擺出笑容應門,一看見外面站的人,臉迅速僵凝了。

    不是德威,是位中年婦人。她有極細白的肌膚,化得極精緻端秀

的妝,一身高級的淺黃鑲邊套裝,整個人顯出一種想壓倒人的富貴氣

勢。

    以緣立刻就知道這是雪子,她雖沒看過照片,但憑著第六感,她

百分之百確定。

    雪子全身籠罩在極憤怒驚愕的情緒中,一時說不出話來。憤怒的

是,她親眼看見丈夫一大清早平由另一個女人家中走出來,雖然她已

有心理準備,但真正面對時,痛苦仍如排山倒海而來。

    同時驚愕的是,站在面前的女人與她想像的完全不同。方以緣比

調查裡的四十二歲年輕,那脂粉不施的臉,未曾警燙的亙發,毫無款

型的白衣白裙,渾身上下素淨得沒有一點色彩可言。然而,不得不承

認的,那素淨中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典雅靈秀,一種無可比擬的出塵之

美。方以緣果真是有過人之處!

    這一來,雪子更肯定自己的丈夫是受了蠱惑,極深極深的,所以

才會拋下所有的倫理道德,背棄了摯愛的妻子兒女。

    她說話了,聲音如刀出鞘,冰尖森冷,「我是俞德威的太太,別

告訴我,你不知道他結過婚!」

    以緣已預想過這種情景千百遍,所以還能維持鎮靜,她用很和善

的態度說:「俞太太,有話請進來說。」

    「你還敢叫我俞太太?」以緣一派無事人的樣子激怒了雪子,所

有自持如土崩裂,她尖叫著:「你還敢叫我進去你那髒骯的屋子說話

?你睡別人的丈夫、姦淫神聖的婚姻,下流無恥,人人唾棄的狐狸精

,你不配!不配!不配!」

    這時有幾個鄰居走過,用好奇的眼光看她們,甚至有人開始駐足

圍觀。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52 PM

若非以緣平日打坐修行慣了,一心寬忍,她可能會受不了這些公

然的謾罵。此刻,她用更溫和的聲音說:「我們先進去再說吧!」

    好!方以緣也怕丟臉!雪子真有一股衝動,想鬧得天下人盡知這

不要臉女人的真面目!但轉念一想,她□田雪子出身高貴,有教養、

有禮儀,若是潑婦罵街,豈不淪為像那女人一樣低下的水準?

    此事必須以智取!因此,雪子強抑憤恨,隨她入內。

    一到客廳,雪子的血壓又升上來了。放眼所見,佛堂、詩畫、綠

竹、籐椅……又是一派素淨!那種清雅,恰是德威最愛的,方以緣真

是用盡心機,可怕到極點!

    「真對不起。」以緣見她很恨不語,只有自己先說:「我知道你

今天的來意,我……我一點都沒有想傷害你的意思,真的,事情並不

像表面的那樣……」

    「傷害我?你憑什麼傷害我?」雪子喜地打斷她說:「我是德威

的妻子,他兩個孩子的母親,俞慶的長媳,地位永遠屹立不搖,沒有

人可以撼動我,更不用說你這小小的角色了!你若以為憑你那幾式花

招就可以取代我,成為俞家大少奶奶,那你就太天真無知,也太愚蠢

可憐了!」

    「我不想取代你,也不想進俞家…」以緣試著說:「你應該和德

威談一談,來找我是沒有用的。」

    「你以為德威會站在你那一邊?」雪子怒瞪著她說:「那你就錯

了!或許他會一時糊塗,受你誘惑,但他絕不會忘了自身的職責。我

現在只要放出一點風聲,不出三天,德威就會和你斷絕來往!」

    「雪子……」以緣忍不住喊她的名字。

    「呸!你不配叫我!」雪子冷冷地說:「我來,是給你一條退路

,若你再繼續糾纏德威,把事情鬧大了,俞慶的人一定不會善罷干休

的,他們會讓你失去工作、失去房子、沒臉見人、沒有立足之地。還

有你的外甥女方靈均,她會羞得連學校都待不下去!」

    「靈均?」以緣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她說:「這件事與她無

關,拜託不要把她牽扯近來,她完全不知情,她是無辜的!」

    「無辜?你還想騙我?我都調查得清清楚楚。你們甥姨兩個愛慕

虛榮、貪圖富貴,專門找有錢的男人下手。最早,你想用方靈均當誘

餌,去勾引德威;後來跑出了我侄兒謙田英浩,你認為他是更好的對

象,就叫方靈均去誘惑地,你自己來應付德威。你們這一對無恥的甥

姨,以為計劃得大衣無縫,事實上早就失敗了!」

    謙田英浩?以緣想起這個日本名字了,他就是高高帥帥的田浩,

早於二月就出現在靈均左右,如果感覺沒有錯,靈均是愛上他了,而

他竟是雪子的侄兒?

    「謙田英浩……你侄兒,他對靈均做了什麼?」以緣首次失去冷

靜,滿懷恐懼地問。

    「英浩是我派來台灣的,他為了避免德威步入陷階,自己接近靈

均,想引開你們的詭計,但他千防萬防,也沒防到你這老女人!」雪

子冷笑地說。

    「你是說,你侄兒對靈均的追求完全是虛情假意?」以緣的心慢

慢發冷。

    「是的,我侄兒多傲、多優秀呀!你以為憑你外甥女那幾分姿色

,能讓他神魂顛倒嗎?告訴你,別作夢了,你們這一次是血本無歸了

!」雪子愈說愈得意,因為她剛剛看到以緣失控,露出狐狸尾巴。

    「天呀!靈均知道了嗎?」以緣顫抖地問。

    「我大嫂,英浩的母親也來了,她現在正要去找你甥女,把英浩

帶回日本。」雪子說。

    既是如此,一切都太慢了嗎?靈均終究要受到傷害,連一點挽救

的餘地都沒有嗎?不!她必須到靈均的身邊,不要讓痛苦更加深。

    以緣衝出大門,淚已浮在眼眶,前面是一片黑暗。

    「你要去哪裡?我們之間還沒完呢?」雪子追著說。

    「你們不該傷害靈均的!你們都錯了!大錯特錯了!」以緣回頭

說,原本楚楚柔順的雙眸,有了兩道攝人的光芒。

    雪子一下子止步,不再追趕。真太莫名其妙了!這女人連家都不

要了,竟這樣留下她一個人!

    她走回屋內,心仍未平,很想毀掉什麼,但她對佛堂還是有所顧

忌。她再往裡走,榻榻米臥室,堆放著德威的衣物,比想像的多好幾

倍,他是搬過來了嗎?

    還有鏡抬一角,一抹紫……老天!是紫晶水仙!他竟連這麼貴重

的東西都送給這個野女人!

    想他們同床共衾,想他們纏綿依依,雪子再也受不了,她找到一

把剪刀,毀被、毀枕、毀衣,打破鏡子鏡框,弄得它滿目瘡質,才能

稍稍出這口怨氣。

    雪子向來是溫順的人,她從來不曉得自己有暴力的傾向,但此刻

她若不做些瘋狂的事,真會被她心中的氣活活窒息死。

    發洩完怒氣,雪子帶走了紫晶水仙!

    這間頂樓的公寓有一大片落地長窗,向外看是無遮無掩的籃天,

遠遠的山浮出淡淡的輪廓;如此美好的景致,是英浩工作最好的地方

,也是靈均最愛逗留之處。

    今日陽光甚好,不強不弱,恰好能表現最自然的陰影。靈均已為

英法擺了三天姿勢,她的面前是白百合、姬白合、葵白合的花群。

    她一動也不動地默背著:耐寒百合在十至十二月種植最理想,種

球莖時,要加入一些泥炭苦或堆肥,再拌點骨粉,每球一大匙……

    「你真是我見過最好的模特兒,專心一致,而且不喊一聲累。」

莫浩在畫架前說。

    「那很簡單,你只要在我面前放一束花,我可以從它們的葉尖想

到根須,就老僧人定啦!」她微笑地說。

    「你真是個花癡,但願你也能對我那麼癡。」他說。

    「我對會走的動物沒有興趣。」她的笑容更大了。

    突然,一個吻啄在她的粉臉上,她一驚,跳了起來,差點撞倒三

朵百合,再一轉身,整個人就在英浩的懷中。

    「你不快點畫,又要搗什麼蛋呢?」她掙扎著說:「本小姐可沒

有時間了,我試考完了,報告也交了,明天一早我就遁入山林,終日

與花草為伍,不再出來了。」

    「我就跟你去。」他吻著她的耳,輕語著。

    「不!你要去巴黎,洛伊在那兒有展示會,你忘了嗎?」她笑著

躲著。」

    「那你跟我去巴黎,它叫花都,有很多著名的花園,足夠你看了

。」他舊話重提說。

    「等我存夠錢吧!」她說。

    「靈均……」他叫著。

    「我絕不用你的錢!」她停止閃避,看著他的眼說。

    她那水汪汪、黑靈靈的眸子,那噘起的櫻唇,讓英浩忍不住了。

他很溫柔地吻著她,兩人身上的花香、顏料香,隨著那浮升的熱度,

蒸饅成一股奇特的催情作用。

    英浩體會到從未有的激動,他緊抱著她,輕吮她,像要吸遍她體

內深藏的香氣,直到靈均有些排拒,他才設法冷卻自己,退後一步,

苦笑說:「沒辦法,你點燃了一座火山。」

    「你不覺得太快了嗎?我們才認識五個月不到,一切都彷彿在蒙

蒙的霧裡。」她摀住快速的心跳說。

    「對我而言,要我現在娶你,都沒有問題。我要帶你去看沙漠裡

的玫瑰,中亞山區的杜鵑花,樓蘭古址中培育出來的千年奇花。」他

凝視她,很深情地說。「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篤定,但對你,所

有的愛都像是與生俱來的,無從推卻起,也再驕做不起來了。」

    「嘿!我才二十歲,正是浪漫脆弱的年齡,你說些話想打動我,

是很不公平的!」話雖如此,但靈均的臉上早已是迷醉的表情了。。

    他們再度吻著,忘了山上。忘了洛伊、忘了巴黎,當然,也忘了

百合和才完成一半的畫。

    突然,一陣鈴聲急響,直亙穿透他們癡幻唯我的世界。

    「是誰呢?希望沒什麼重要的事。」莫浩嚼咕地說。

    門一開,出現的竟是母親,他太過吃驚,先用日文,再用中文說

:「歐卡桑……哦,媽,你怎麼來了?怎麼沒有通知一聲,讓我去接

機呢?」

    「我是來帶你回日本的。」仲慧說完便走人屋內。她看見頭髮衣

衫略為凌亂的靈均時,眼神變得十分冰冷。

    莫浩沒注意到異樣,還興奮地摟住靈均說:「媽,這就是我向你

提到的方靈均。」

    「我知道她是誰。」仲慧毫無一絲笑意地說:「果真是年輕漂亮

,難怪你姑丈為她差點出軌,連你也在台北流連忘返。」

    靈均眉頭一皺,方纔她就覺得情形不對,現在更清楚英浩的母親

對她沒有善意,但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呢?」姑丈又是誰?誰要出軌?

    「媽,不要再說了,一切都是誤會,我待會再解釋。」英法急急

地阻止說。

    「什麼誤會?根本沒有誤會!」仲慧大聲地說:「你在這裡防也

是白防了,方靈均有個阿姨,你姑丈早就被那個阿姨勾引去了,兩個

人同居在一起,只有你還被蒙在鼓裡,由著人指使利用!」

    這回靈均聽得半懂,她的以緣阿姨與人同居?怎麼可能?姑丈,

英浩的姑丈到底是誰呢?

    她尚未出聲,英浩就白著臉先問:「姑丈和方阿姨?你們搞錯了

吧?方阿姨不可能去勾引別人的丈夫呀!」

    「你姑姑把所有的證據都給我看了,一點都不假,這都是方家甥

姨的詭計,她阿姨對付德威,她對付你,想人財兩得。」仲慧指著靈

均罵說:「如今雪子已經到桃園捉姦,留我到這兒來揭穿所有的陰謀

。告訴你,豪門富家的錢,不是憑你們幾個狐媚的手段就可以騙到手

的!

    靈均像跌進一個長長黑黑的甬道,四周沒有亮光色彩。眼前這個

中年婦女,目光如針,話語如針,刺得她無處可躲。迷亂中,她漸漸

串出一些事實,但仍不敢相信,她轉向英浩,逼問著:「你姑丈是誰

?」

    「英浩的姑丈是俞德威,別假裝你不知道,這些不都在你們的計

畫之中嗎?」仲慧冷冷地回答。

    「那你又是誰?」靈均不理她,只抓著英浩淒厲地問:「你不是

田浩,不是ROY,也不是謙田英浩嗎?」

    英浩並不比她更冷靜,他和德威的關係,應該在彼此都信任輕鬆

的情況下說出,而非此刻的敵對尷尬,另外,德威和以緣的事也弄得

他無法思考。

    「所以你根本不是路過雙月花圃,不是來找創造靈感!你也不曾

被我迷住,一切都是謊言,你根本沒為我寫過一首歌,做一個企畫案

!」靈均的指甲陷入他的皮膚,又驟然放鬆,回想往事,眼淚湧上來

,「所以根本沒有愛,你只是個騙人感情的登徒子,虛偽邪惡的偽君

子!」

    「靈均,你聽我說,不要這樣指控我,冷靜下來,讓我有公平申

訴的機會。」英浩想拉住她。

    仲慧見兒子擺低姿勢的懇求表情,火氣更大地說:

    「別裝了!你很清楚他是謙田英浩,俞德威是他的姑丈,你若以

為你迷惑了我兒子,那你就太高估你自己了!他和你在一起,不過是

要防你糾纏俞德威而已,哪裡曉得你還有個更厲害的阿姨呢?我勸你

留點面子,自己離開,別在這裡唱不入流的苦肉計!」

    「媽,別再說了!這是我和靈均之間的事,拜託你不要愈弄愈槽

了!」英浩急著插嘴。

    「不!這是俞家和謙田家的事!你還爭什麼?你和姑丈差點中了

她們的美人計,現在你姑姑那兒還不曉得要怎麼解決呢?你別也糊塗

了。」仲慧對兒子凶了起來。

    「夠了!我受夠了!」靈均覺得整個人要爆炸,她甩掉英浩伸過

來的手,衝了出去。她只想離開這房間。這棟樓、這母子兩人,天涯

海角,能躲得愈遠愈好!

    「靈均!」英浩在後頭追著,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失去她

,絕對不能!

    六月暑天的鬱熱撲面而來,但對靈均而言,世界全然翻轉,街道

不再熟悉,聲響已是陌生,所聞所見的景物,全和她隔了時、隔了空

,她不知如何掙脫那些醜陋事實所罩下的閉塞痛苦!

    天啊!英浩是虛請假意的,求求你,不要再加俞叔叔和以緣姨,

他們是她最敬愛的兩個人,若他們具有了違背倫常的私情,這天地還

有什麼情義及永恆可言嗎?

    她邊走邊哭,眼淚模糊中,已經看不到絢艷繽粉的一花一草,有

的只是它們腐斕的根莖與蟲啃的花葉。

    就像蝗蛾蔽了天,她的心田一寸寸被蹂躪,好痛好痛呀!

    以緣坐在靈均的公寓裡,等待是如此漫長,幾乎又回到全身癱瘓

的那些日子,分秒的焦慮,怕穿心的悲劇。

    樸素淡白的室內,唯一的色彩是窗台前的那大大小小的盆栽,有

天人菊、馬纓丹、珊瑚鍾、紫尊、球蘭、薄荷、熏農革……還有一些

沒標上名字的,萬紫千紅,開得茂盛美麗。

    靈均曾不厭其煩的告訴她,哪些花每天至少要曬六小時陽光,哪

些要三小時,哪些不需要陽光直射。

    如此細心聰慧的女孩,她為德威冒生命危險生下的女兒,二十年

來悉心照顧,難道就是等著這一刻傷害的降臨嗎?

    噩運究竟何時才會終止呢?

    以線轉著手上的念珠,想沉靜自己,也想化解詛咒。

    門開了,靈均走進來,在對望的那瞬間,以線明白她已經見過英

浩的母親了。那麼迷惘的一張臉,淚浪猶在,那麼僵硬的身體,彷彿

忍著劇痛。

    以緣瞭解那種美夢破滅的悲傷,她走過去,輕聲說:「你都知道

了!

    「知道什麼?你和俞叔叔之間的……的事嗎?」靈均直亙瞪著她

,咬著牙問:「是真的嗎?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那些事複雜得難以思索,無處開口。以綠目前只關心年輕一代的

糾葛,她稍微遲疑一下,靈均的話語立刻如利箭般,支支射來。

    「果然是真的了!你的表怕。經告訴我一切了!阿姨,你為什麼

要這麼做呢?你不是說心似枯井,不再起波瀾了嗎?好!如果你想嫁

。想戀愛,動了凡心,外面有那麼多男人讓你選擇,那些你拒絕過的

,如今還抱一絲希望的,你都可以找他們呀!為什麼要找俞叔叔?你

難道忘了他是有婦之夫嗎?」

    這一番話說得以緣臉色慘白,幾乎無法站立。誰都可以罵她、指

責她,但絕不是她懷胎十月,以骨血哺育的女兒呵!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那麼尊敬你們,全心全意的信任,

你們竟在我背後偷偷摸摸做這種事……」靈均哭著說:「你曉得他們

說得有多難聽嗎?說我們不擇手段,說你勾引俞叔叔,說我先糾纏俞

叔叔,再去迷惑……英浩,說我們是一對不知羞恥的甥姨!我一句話

都反駁不回去,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白白被人要弄,還要被當成妓

女般辱罵,我好難過好難過呀!」

    「靈均!不要說那些可怕的字眼,因為你不是,我也不是呀!」

以緣抱住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怎麼不是?你和俞叔叔犯了通姦罪,人家的太太都鬧到家裡來

了,你還能說什麼?現在連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靈均哭得聲音

都啞了。

    不!她和德威迢迢辛苦的愛,竟被冠上「通姦」二字?不!她不

能忍受了,尤其是被自己的女兒誤解,這太不堪了!以緣撫往心口,

下定決心說出這多年的秘密。

    「我和你俞叔叔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和他在二十一年前

就公證結婚了,我們還留有法院的紀錄和證明,我們是有合法的婚姻

關係。」

    靈均止住哭泣,瞪大眼睛。思緒在一剎那的空白後,才又將以緣

的話─一消化吸收。

    她無法署信地問:「你和俞叔叔是夫妻……那另一個俞太太呢?

我是說英浩的姑姑,她又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一段好長好長的故事……」

    以線開始敘述往事,由她和德威的相遇、相戀、不顧家人反對私

奔,到命運的詛咒、她生病、被迫分離。寄出死亡證明書,多年的血

淚在空氣中靜靜傳訴著。

    她沒有提到嬰兒的誕生,她怕靈均知曉了父母,那隱伏許久的妖

孽又要現身,去殘害無辜的靈均。

    事實上,靈均已經受連累了,不是嗎?

    故事說完,靈均有好一會兒無法言語,最後才說:

    「所以俞叔叔要找的是你,而不是我母親。」

    「他一直以為我死了。」以緣說。

    「我還是不懂,第一次見面,他根本不知道我母親有妹妹,對方

以緣的名字也很陌生……」靈均回憶著說。

    「我以前用的是另一個名字,而他認為我死了,你母親就不該有

妹妹了。」以緣連忙補著破綻說。

    還是不對勁,有一些細節部分,靈均老是想不起來,但目前要操

心的是未來,她問:「英浩的姑姑去吵了,對不對?你和俞叔叔有什

麼打算呢?他這樣做,算不算犯了重婚罪呢?」

    「德威沒罪,雪子,就是德威的太太,也是理直的。」以緣很平

靜地說:「德威有一張死亡證書,我若復活了,充其量也不過是遺棄

他二十年的前妻,他不會有法律問題的。」

    「可是他回頭找你,又和你在一起,不就表示他還愛著你嗎?」

靈均又問。

    「我們的事太複雜,一時也說不清楚。」以緣看著她說:「我反

而比較擔心你,英浩的欺騙實在太過份了!靈均,對不起,都是我們

的錯,我應該叫德威調查他的。」

    「我不想再提到他了!」靈均臉色一變,忿忿地說。

    「靈均,有苦就說出來,不要把痛苦埋在心裡。我瞭解你是愛他

的,這打擊一定很大……」以緣柔聲地說。

    「我才不愛他呢!他只是一隻可惡的大害蟲,他是蚜蟲、線蟲、

蛤輸、千足蟲、草蛤、白蠅……只配我用殺蟲劑把他噴死而已!」靈

均咬牙切齒地說。

    「你要罵就盡情地罵吧!你這一生受到太多的委屈了。」以緣替

她試淚說。

    這句話又惹出靈均無限的傷。她想起一出世就無父無母,那是連

外婆及阿姨的愛都不能彌補的缺憾;而她的初戀,如此深深投往,卻

是人家手中的一場遊戲。她何罪之有,要遭此侮辱及捉弄?只怪她太

笨、太傻。太天真了!她早該知道,上天從不厚待她,既不給她父母

,又怎會白白送她一個白馬王子呢?

    就在她自文自憐時,外面響起敲門聲和英浩急促的叫喊:「靈均

!靈均!你在嗎?你在就來開門,求求你!」

    靈均倏地僵住,她拚命對阿姨搖頭,嘴唇緊抿,硬是不肯回答。

    「靈均!靈均!」

    英浩不斷地叫著,門幾乎要拍破了,直到有人過來和他說幾句話

,他才停下來。

    又過了幾分鐘,是離去的腳步聲,四周又恢復全然的寂靜。她們

吐出那屏住的一口氣,才發現臉都痛麻了。

    「英浩似乎有話要說,你真的不見他嗎?,」以緣問。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母親說的那些話,如果可能,我這輩子都不

想再見到謙田家或俞家的人,包括俞叔叔在內!」靈均倔強地說。

    但你卻是道道地地的俞家人呀!以緣悲哀地想著。

    或許她應該說出靈均的身世,可是她真的好怕。她一生不求什麼

,但求靈均一生一世的平安幸福;還有德威,甚至是雪子和未曾謀面

的凱中。凱雯,沒有人應該受苦,但他們要如何做才能彼此共存,而

不互相傷害呢?

    一切都是為了德威,他迷了她的前念和後念,迷了她的前世、今

生和來生,框在意相中,要逃出他,千難萬難呵!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53 PM

第七章

    德威離開俞慶大樓時,天已經全黑了。他本想直接到桃園,但想

起還有一些文件在公寓,必須回去一趟。

    其實今天的會議並不長,但正好碰到吳律師,兩人一談,就是好

幾個小時。

    內容是有關更改遺囑的。俞家男人一結了婚,有了孩子,都要立

下一些身後的條款,以防意外發生時的爭產問題。

    以前理所當然都給雪子母子三人,現在他分成兩部份,一半歸雪

子、凱雯、凱中,一半歸以緣和靈均。

    這更改主要是為了靈均。因為他知道,他若死了,以緣也活不成

,先父後又失母,靈均就完全無依了,需要有更多生活上的保障。

    此外他又附加一條,死後要和以緣合葬,想他們一起躺在地底,

不論是歸於塵土或到另一個世界,死亡部不能阻隔他們的相守。

    最初,吳律師非常驚訝,有很久的時間不能恢復平靜,直到德威

拿出結婚證書和相關文件,再三解釋,他才能接受。

    居於職業道德,吳律師會保住這個秘密,但德威是希望消息走露

的,他第一次對俞家有關的人說這件事,其實並不難,或許他應該與

雪子攤牌,他真不想再當違背自己心意的兩面人了。

    「你還是要小心,你是『俞慶』的形象,若有兩個老婆,影響就

大了,你一定要三思而行。」吳律師警告說。

    「你不覺得我當太久的形象了嗎?」德威只回答說。

    一路上,他想著內心的這句話,彷彿大半生都是可笑荒謬的,只

有意芊和以緣的名字,真正刻鏤在他的生命之中。

    德威回到公寓,本想拿了文件就走,連鞋都沒有脫,但經過客廳

時,方桌上的一抹紫攫獲了他的注意力。

    三朵水仙在暈黃的燈光下流轉,紫水晶像透著一股哀怨,靜靜凝

陳,散出幽幽的淺愁,像是失意極了!

    他恍如見到鬼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紫晶水仙怎麼會出現

在這裡?以緣呢?物在人應在,它為何單獨「流落」在此呢?

    「是我拿回來的,你很驚訝吧?」他身後有個聲音說。

    德威猛轉過身,看見雪子站在那裡,臉色蒼白憔悴,表情藏著冷

冷的恨意。事已至此,他心中瞭然,一切是非敞開不可了。

    他用責詢的口氣,忍住激動問:「你去找以緣了?你把她怎麼了

?為什麼帶回紫晶水仙?它並不屬於你,你沒有權利那麼做的!」

    「你竟然不否認?你竟然連掩飾罪行的最基本羞恥感都沒有?」

雪子像被引燃的炸彈,整個人強力爆發地吼著:「紫晶水仙不屬於我

,但也不屬於她呀!你在說什麼鬼話?我和你結婚十二年來,從來不

曉得你是那麼無情無義兼假仁假義的人!你為什麼要有外遇?她哪裡

比我強,我又哪裡對不起你了?」

    他很早就明白,雪子外表溫順,卻是主見極強的人。但無論如何

,他今天必須就事論事,不要讓悲劇繼續延伸。

    「雪子,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是個好妻子,但你不覺得嗎?我們的

婚姻始終不溫不火,不知何時起,火滅了、緣盡了,就除了兩個孩子

外,什麼都不剩了嗎?」

    「有火!當然有火,不然我那麼順從你做什麼?」這些話讓雪子

更歇斯底裡,「這婚姻若沒有熱情,絕對是你的錯!你總是離我們遠

遠的,我在日本,你就長住美國;我到台灣,你就跑日本;我為孩子

搬到加州,你偏留在台灣。我也委屈呀!但為了你的事業,我何嘗抱

怨過?好了,你現在事業有成,想重享熱情,你第一個該想的是你的

妻子,可是你卻找了別的女人,這公平嗎?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你還能理直氣壯嗎?」

    「雪子,這件事和什麼熱情、公平、道理、良心,都沒有關係,

無論我多近多遠,事情早就無轉圈之地了,」德威頓一下,又說:「

或許一切都該怪我,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沒有外遇,因為以緣在你之

前就存在了。」

    雪子跟槍一下,用急喘的聲音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在娶你的前九年就娶了以緣,她生病,被娘家的人帶回去,

這些年我一直以為她死了,但她沒有,去年我們重逢了,我發現她還

活著,她還是我的妻子。」他說。

    雪子承受不住,扶著一張椅子坐下來,神情混亂地說:「你胡說

,我不信!她是你的妻子,那我算什麼呢?」

    「你也是我的妻子。」德威坐在她面前,很誠摯地說:「請你暫

時從以緣的角度來看事情,好嗎?她和我結婚二十一年,真正相處的

時間不到兩年;而你我結婚十二年,全然擁有我,擁有俞家長媳之名

,以緣和你比起來,就可憐太多了。我希望你成全我們,讓我用餘生

補償對以緣的愧疚。」

    「全然擁有你?你在說笑吧?說是十二年,但我們真正相處的恐

怕也是連兩年都不到!不!甚至一分一秒都沒有,因為你的心全在方

以緣的身上,她才是真正擁有你的人,從頭到尾,你應該說愧疚的人

是我!」雪子似乎也被自己的話嚇到,她眼中儘是驚慌失措,「所以

……你從來沒愛過我,對不對?你一直愛著方以緣,僅管以為她死了

,也沒有絲毫改變,對不對?」

    「對,以緣是我唯一愛的人。」他轉開視線說。

    那……那她還在爭什麼呢?雪子坐在那裡,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

了,十二年的努力,真連死人都鬥不過嗎?不!她不服氣,她還有孩

子……

    雪子突然抓住德威說:「你忘了凱中和凱雯嗎?他們是我們共同

孕育的生命呀!你可以否認我,否認婚姻,但不能否認他們呀!

    「凱中和凱雯永遠是俞家的人,而你永遠是他們的母親,僅管我

們分開,我仍會像從前般照顧他們。」他說:「我真正沒有盡到扶養

之責的是靈均,她是以緣為我生下的女兒,我絕不能再離棄她們母女

了。」

    「方……方靈均是你的……女兒?」她像被人當面揍了一拳,痛

苦開始在她全身上下蔓延。

    「是的,她二十歲了,是一個非常聰明美麗的女孩子。」德威說



    「天呀!我卻以為她是要來勾引你,勾引英浩的……」雪子脫口

而出。

    「英浩?英浩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他皺著眉問。

    「是我派他來的,他接近靈均,是害怕她去誘惑你,我哪會想到

…都是你,你偷偷摸摸,你行不正,只有報應到你的女兒身上了!」

她顫抖地說。

    靈均的男朋友有日本血統,在音樂藝術方面小有名氣,他叫田浩

……天呀!就是鐮田英浩!

    德威握緊拳頭說:「你把靈均怎麼了?還有以緣,你又對她說什

麼了?她們是我的命,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們,即使是你,也是不

可饒恕的!」

    「饒恕?我才不要你的饒恕;她們受傷害,難道我就沒有受傷害

嗎?」她吼叫著說:「我就是不要成全你們,我從來沒有被公平對待

,你不給我幸福,怎麼還忍心叫我給人幸福?你實在太自私、太殘忍

了!」

    眼看雪子張牙舞爪,仿如瘋子一般,再談只有讓她更鑽牛角尖。

德威滿懷的無奈,內心又惦記著以緣和靈均,二話不說,拿起紫晶水

仙就往外走。

    「站住!你別走!紫晶水仙是我的!」她追了出去。

    「它是我為以緣訂做的,它從來不是你的。」他冷冷地說完,就

踏入電梯。

    雪子光著腳站在甬道間,眸子噴火,還喃喃說著:」在我的眼中

,你們永遠是一對姦夫淫婦,我要讓你們上不了檯面,無法見人。方

以緣,你不會贏的……俞德威,你這樣對我,我會教你後悔一輩子的

!」

    她遊魂般的走回屋內,先是淚痕滿面,再是怪異的微笑,冰冷的

、陰厲的,累積經年的怨恨,浮上眉間,足以凍到人的心底。

    教堂上的十字架尖頂恰對著一顆星,如黑絲絨上的碎鑽,皎著皚

皚白光。英浩幾次抬頭望,幾次惆悵。在流浪異國的歲月裡,看盡天

下多少繁星,再孤獨、再淒涼的都有,但都不曾像這一次,讓他如此

茫然,如此失去方向。

    他在教堂前的台階坐了許久,石地蘊著白日留下的懊熱。有時他

只是埋著頭,有時則不斷徘徊,那模模很像是等不到女朋友的癡心男

子。

    靈均的確是不肯見他了,連一句話都不願意聽他說。

    他去方家敲了幾次門,總是以緣用很淡漠的聲音說:「她叫你走

開。」

    「方阿姨,我求求你,告訴靈均,我不是有意傷害她的。」英浩

說。

    「傷害造成時,無論有意或無意,痛苦都不會因此減少。我只能

說,靈均是絕對無辜的,她想自我療傷,你就不要再來打擾她了。」

以緣說。

    「方阿姨,剛開始對靈均,我或許不是光明正大,但我現在是愛

她的。」英浩表白說。

    「你若一直對她心存懷疑,甚至輕賤她的人格,不相信她的操守

,又如何能產生真愛呢?」以緣反問。

    英供很想解釋自己內心的轉折,但這務必提到雪子。上一代的糾

葛仍是一團亂麻,他不想再介入,可是他要如何才能拉出靈均呢?

    幾番欲言又止,幾番躊躇不定,語言的難以表達仍是他最大的致

命之處,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他等著靈均心平氣和,但希望仍是渺

茫。

    再試最後一次吧!今晚不成,只有明日再來了。

    他繞到後面的修道院,沿著溝渠走,走沒幾步路,身後就有兩道

強光射來,他略略讓開,看見一輛白色賓主,是德威的車子!他忙拚

命揮手,賓士轉入一旁的空地,停了下來。

    空地土雜草叢生,黑夜的風呼呼吹著,遠處有犬吠聲,幾盞路燈

聚著蚊蟲,不亮,但足夠他看清德威下車,怒氣沖沖地向他而來。

    「原來你就是那個該死的田浩,你到底對靈均做了什麼?」德威

一張臉極為嚴厲;那是連信威都要噤口的表情。

    德威一向是英浩慣於溝通的人,所以他也不甘示弱地說:「不是

我做了什麼,而是你!你莫名其妙去接近靈均,又和她的阿姨在一起

。姑丈,我一直很尊敬你,把你當成仁義道德的典範,實在很難想像

你會做出對不起我姑姑的事情來!」

    「所以你就利用靈均來調查我,順便欺騙她的感情?英浩,我實

在看錯你了!」德威高聲怒責著。

    「我沒有調查你,一切都是姑姑告訴我的。」英浩說:「我認識

靈均沒多久,就瞭解到她不是那種貪慕虛榮,會破壞人家家庭的女孩

子。我後來留在台灣,是為了追求她,還有,就是防你對她動歪念頭

!」

    「我?對靈均動歪念頭?」德威震驚地重複著。

    「姑丈,你不得不承認,你變了。」英浩沉痛地說:「俞家三兄

弟中,你是最正經、最不可能有外遇的一個,而你卻和方阿姨有了私

情。姑姑一向將你視為最完美的丈夫,這對她打擊有多大,你想過嗎

?」

    「不是歪念頭,也不是私情!」德威再也不能忍受這些刺心的字

眼,他一字一字說:「因為靈均是我的女兒,以緣是我的妻子。」

    莫浩也和雪子的反應一樣,無法置信。許多年來的第一次,他必

須把中文翻譯成日文,在內心再三咀嚼,才能開始接受,真正思考,

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連貫起來。

    在英法還處在驚愕沉默之時,德威已逕自說出往事。這一回更詳

細,因為雪子不聽,而英浩願意聽。

    他幾乎掏出了二十年來所有的苦悶,希望與絕望,快樂與痛苦,

那是一段肝膽俱裂的心路歷程,一直到如今,他和以緣仍在悲哀的邊

緣相愛著。

    英浩聽完,看著黑濛濛的夜空,好半晌才說:「我現在終於明白

你那人前人後的沉默內斂,你那彷彿無生的鬱抑寡歡,原來你心中藏

了那麼大的一個秘密與悲劇。靈均,她知道你是她的父親嗎?」

    「不知道。以緣害怕曾經詛咒我們的那個妖魔,她說靈均要無父

無母,才能長保平安。」德威說。

    「這是二十世紀了,怎麼還有這種迷信呢?」英浩駁斥說。

    「英浩,你不瞭解以緣,她歷經幾段生死,吃的苦是常人無法想

像的,所以她對天命有一種深深的畏懼。她愛靈均,怕不幸降臨在她

身上,所以寧可獨自忍受有女不能認的痛苦。」德威說。

    「可是無父無母本身,已經是最大的不幸了!」英浩繼續說:「

你曉得嗎?靈均多希望能見到她的生父生母,身為孤兒是她生命中最

無法釋懷的缺憾;而她明明父母雙全,你們偏不讓她相認,這不是很

殘忍嗎?」

    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說他殘忍了,也許他早已破碎的生命,總不小

心有尖銳細片去傷到旁人。

    他看了英浩好一會兒,靜靜地問:「你是真的對靈均用情,對不

對?」

    「是的。最初我或許是對她好奇,在探知她和姑丈之間沒什麼時

,我的任務就達成了,但我還是回到台灣,甚至在台北租房子,為的

就是靈均。」英浩說:現在她不理我了,連電話都不肯跟我說。姑丈

,你一定要替我說情解釋,你從小看我長大,明白我不是那種拿感情

當兒戲的花花公子。」

    「這點你很像我,感情方面黑白分明,一旦愛上了,就一輩子不

悔地專一。」德威說;「只是靈均十分單純,她不似你的複雜尖銳,

你怎麼會愛上她呢?」

    「我的複雜尖銳一碰上她,就摧折朽化了。我現在才體會到,為

什麼音樂藝術終要歸於自然、簡單,像暢行在宇宙的優美流線。靈均

的美與氣質,就是我一生所追求的了。」英浩很認真說。

    「很好,無論我和以緣的事會有什麼結局,我可以把靈均交給你

了。」德威說。

    「姑丈,你放心…」英浩保證著。

    「不!我是大大的不放心!」德威打斷他說:「你已經給靈均一

次委屈受,若再有任何傷害,我不會輕易原諒你的。」

    「姑丈……」英浩又說。

    「走吧!別讓靈均的優美流線衝擊太久,她若不轉彎,我們是追

不回來的。」德威說。

    兩個男人走在暗暗的長巷,遠方有一棟閃著微光的房子,裡面住

著他們心愛的女子;但天如此黑、光如此弱,他們心中的期盼能點燃

嗎?

    幾個鐘頭過去了,靈均早放棄收拾臥房的慘不忍賭,牆上的壓花

畫碎了,榻榻米被劃破,鏡子裂成條狀,衣服剪得不能穿……只有以

緣仍然耐心地─一整理,丟的丟、補的補,唯一完好的德威衣物,則

堆放在一旁。

    「那女人瘋了!」靈均說:「她能夠把我們家毀成這樣,一定也

對你說了很可怕的話。阿姨,我一直難過自己的事,沒問太多你的情

形,你還好嗎?」

    「還好,沒有我不能忍的,所謂『忍如大水,滅地獄火』,這也

是你該學的。」以緣心平氣和地說:「何況雪子也是可憐,她今天不

知道事實真相,這是正常反應;我比較擔心的是,當一切都大白時,

她會怎麼樣呢?」

    「能怎麼樣?她充其量是二太太,俞叔叔又表明不愛她,如果她

女權意識夠高的話,就該走出這段婚姻,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呀!」靈

均說。

    「你畢竟還年輕,還未體悟到人生的不得已。」以緣搖搖頭說:

「你想想看,雪子和德威夫妻十二年,又有兩個孩子,能無情義嗎?

哪能說丟就丟?」

    「可是俞叔叔指明要和你白頭偕老,她又能怎麼辦?不如看開一

些吧!」靈均說。

    「若不是為了德威和你,我真想剪斷塵緣,找個青山古剎了卻殘

生。我真的很不想傷害雪子,我很希望德威回到她的身邊,放我修我

的道。」以緣說。

    「你真捨得嗎?」靈均問。

    「我是可以捨,但德威不捨,他的固執就是我的劫數,連死亡都

斬截不了。」以緣歎口氣說。

    「我其實很羨慕你,有這麼癡狂的男人愛著你,不像我……」靈

均一想,又悲從中來。

    「英浩也許具有隱情,他已經來敲好幾次門了,也,許你該和他

談個清楚。」以緣勸說著。

    「不!我不要看到他,一看到他那張臉,我就恨我自己的笨!」

靈均橫著心說:「我愛花,但也會小心哪些花有毒素。」

    她眼睛一瞄,看見角落被摧殘的白水仙,花葉皆癱爛,她忙用紙

巾小心抬起說:「水仙花葉的汁液不能碰,它會使皮膚紅腫;又比如

夜來香,長期放在室內,會引起氣喘失眠;還有,接觸過多的含羞草

,會眉毛稀疏,頭髮變黃……」

    靈均一提到她心愛的花草,精神又來了,臉也不再苦哈哈的。

    「如果誤食了白杜鵑花,會引起嘔吐、四肢麻痺……」靈均邊說

,邊將殘敗的水仙拿到後院。

    以緣唇角泛出一抹微笑,或許這孩子的傷口會比想像中復原得快



    門外有開鎖聲傳來,她知道是德威,忙將臥室門關緊,帶著一如

平日的微笑去面對他。

    「以緣,你還好吧?我曉得雪子來找過你了,她沒太過份吧?」

德威手抱紫晶水仙,一見她就急急問。

    「沒有。」以緣連忙說:「她只是很傷心難過,任何女人碰到這

種事都會受不了的,她算很有風度。」

    「有風度?我不信。」他深知以緣慈悲的個性,又說:「我已經

告訴她一切了,她亂吵亂鬧,我就不信她會對你客氣。」

    「我沒有關係,這件事中最無辜的人恐怕就是她了。你解釋真相

時,有沒有很小心、很溫柔,讓她不要受太大的衝擊?」以緣怕德威

的脾氣會弄巧成拙。

    「你看,到如今你還處處為她著想……」

    他說到一半,以緣看到站在院子裡的英浩,她說:

    「你還在呀!靈均大概還是不願意見你。」

    「方阿姨,有些事我一定要和靈均說清楚,否則我寢食難安。如

果有必要,我可以在門外等一夜,等到她氣消為止。」英浩跨進客廳

說。

    「等一夜?」德威失笑地說:「你從小到大都是冷冷傲傲的一個

人,不見你對哪個女生笑一下,怎麼談起戀愛比我還癡呢?」

    「癡什麼?」靈均不知何時由後院回來,她凶巴巴地說:「他是

把天下人當白癡,把自己也當白癡的那個『癡』!」

    「靈均,你真的誤會我了!」英浩抓著機會就說:

    「我們相處幾個月了,難道你還不清楚我的為人?我若不是真的

喜歡你,怎麼會把日本的事業丟著,舊金山的工作室放下,長期留在

台灣呢?」

    「幾個月有什麼用?有人相處了一輩子,連對方是圓是扁都不知

道。」靈均一點都聽不進去,仍氣沖沖地說:「我最恨的是,你從頭

到尾都不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一份建立在欺騙上的感情,你還能說

什麼喜歡或誠意呢?我只要聽到你對我的所做所為就覺得『惡』心!



    「靈均!」以緣想阻止她說出更後悔的話來。

    「噁心?你把我對你的愛形容成噁心?」這是英浩聽過最具殺傷

力的一句話,一剎那間,他祈求諒解的心冷卻下來,整個人有些絕望



    「你們兩個別太激動!」德威插嘴說:「靈均,容我說一句話,

英浩的個性和做人,我最瞭解,他隱瞞他和我的關係,最主要也是因

為太在乎你。他從來不是玩弄感情的人,也不輕易許下諾言,如果他

真的說愛你,那百分之百是真的,相信我!」

    「我才不管真的假的,兩人之間貴在坦誠,他能對我虛偽那麼久

,還有資格說真愛嗎?」靈均委屈地說。

    英浩的心一直往下沉,他一生不曾求人,不曾遷就人,一個靈均

已經打破他很多原則了,而她竟為了一點不得已的錯誤,抹煞他的所

有心意,或許他的付出是不值得的,而靈均愛他的心還不夠完全。

    他心灰意冷地說:「如果你這麼想,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你

若不希望我再來打擾你,我就不再來了。」

    這話聽到靈均的心裡,像重重的一拳。他那麼辛苦的追到這兒來

,又在外面站了一晚,就如此輕易說放棄嗎?可見他的愛也不夠深,

靈均的眸子浮上淚光。

    「英浩,人在氣頭上,絕話是不能亂說的……」德威皺著眉說。

    「他走好了!本來就沒有人要他來!」靈均忍住眼淚,對著德威

說:「你也別管我們了,你自己的事不更嚴重嗎?你現在要怎麼對我

阿姨交代呢?她可是守你一輩子了,入世入不了,出家出不了,看你

又給她惹出許多是非來!」

    「你都告訴她了嗎?」德威問以緣:「一切一切,包括我們是她

的……」

    「我只說我們是夫妻……」以緣忙打斷他說:「你不覺得這些就

已經夠靈均受了嗎?」

    「可是...」

    德威一臉的不贊同,他才說兩個字,身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他不

耐地接聽,表情慢慢變得凝重,幾乎到灰敗。

    「雪子割腕自殺,現在人在醫院。」放下電話,他喃喃地說。

    現場一片震驚,以緣先恢復冷靜,對德威說:「你快去吧!她需

要你!」

    「她是故意的,她就是不肯放過我,不想成全我們!」德威額爆

青筋的說。

    「你必須由她的立場想,她一定非常痛苦,才這麼走極端的!」

以緣推著他出去,「你快走吧!她一天是俞太太,你就有不可免的情

義在,你快去吧!」

    「以緣,你不會因此離開我吧?」德威握著她的手說:「記住,

我不能沒有你!」

    「我會記住。」以緣點著頭說。

    德威百般不放心,歎口氣後才走出們。

    以緣又忙推著一旁呆愣的英浩說:「你也快跟去吧!看著你姑丈

,別讓他出事情。」

    英浩看了靈均一眼,她把頭轉開,他遲疑幾秒,也消失在黑夜之

中。

    「這算什麼呢?我們又算什麼呢?」他一走,靈均就說:「你是

德威的正牌太太,卻露個臉也有詛咒!」

    「的確是詛咒呀!」以緣所有的鎮靜都消失了,她跪坐在團蒲上

說:「眾生菩薩,我的癡又造了多少孽呀!」

    「阿姨!不要這麼說,你沒有罪!」靈均抱著以緣,難過地說。

    「雪子更沒有罪呀!」以緣眉頭深鎖地說。

    「都是俞叔叔,他既然愛你,就不該再娶妻,即使認為你死了,

也不可以三心二意。」靈均說。

    「靈均,不要這樣說你俞叔叔,人生並不是像一加一那麼簡單,

你對英浩也太苛求完美了。」以緣無奈地說。

    「做錯事的又不是我!」靈均仍然嘴硬的說。

    以緣輕輕搖頭,念著「六祖壇經」中的話──

前念不生即心,

    後會不滅即佛.

    成一切相即心,

    離一切相即佛。

    靈均自幼隨外婆、阿姨吃齋念佛,多少也有些慧根,她問:「你

是不是要離開俞叔叔?」

    「靈均,你已經長大了,或許是我該走的時候了。」以緣哀傷地

說。

    「不!我捨不得,俞叔叔也不能沒有你呀!」靈均反對地說。

    以緣欲言又止,最後乾脆保持沉默。她拿起念珠,靜靜地為雪子

析福,願她平安無事。

    靈均則坐在椅子上,望著綠竹發呆,耳旁頌經聲傳來,原本是莊

嚴,原本是淨心,但不知為什麼,在靈均聽來,卻帶著深沉的悲哀,

不知不覺地,她的臉上掛了兩行清淚。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54 PM

第八章

    茶幾上,德威送回的紫晶水仙,也泛著一股幽淒。

    醫院的急診處,亮著如白晝的燈火。走廊盡頭的手術室,森森緊

閉。不遠處另辟的房間,有壓低的說話聲傳來。

    「你還好吧?要不要再躺一下?」信威幫著敏敏調姿勢問。

    敏敏歪在長沙發上,臉色略微蒼白地說:「只是輸一點血,沒什

麼大不了的。」

    「好在你和雪子都是A型血,外人的我們還不放心呢!」仲慧在

一旁說。

    「很難想像,大嫂平日那麼溫溫順順的人,怎麼會做出那麼激烈

的事情來?」佳洛表情沉重地說:「兩刀下去,連動脈都劃破了,若

不是發現得早,血都會流光呢!」

    「可不是!找到雪子的公寓時,看到遍地的血,人都嚇呆了。」

仲慧心有餘悸地說:「我就料到一定會出事!我在英浩那裡,整晚心

神不寧,電話又不通,俞頜愈不對,所以也不管多晚,就衝過去看,

結果……唉!雪子八成和德威吵過架,又加上找那女人時受了委屈,

就一時想不開了。」

    「我還是不相信,一向穩重自持,嫉惡如仇的大哥,怎麼會有外

遇呢?」佳洛已經不知說過多少遍了。

    「會不會是一場誤會呢?」敏敏說:「方阿姨和靈均我都認識,

她們篤信佛教,是非常好的人,根本不可能去破壞別人的家庭。」

    「可是罪證確鑿呀!我都親眼看見照片了,德威和方以緣摟摟抱

抱的,甚至和方靈均眉來眼去。」仲慧說:「雪子一直都是很冷靜有

條理的人,她不會只為一個謠言就去自殺,她一定是查明了真相,又

挽回不了,才出此下策的。」

    「不!大哥不做這種絕情絕義的事,這其中或許有什麼隱情。」

佳洛還是站在德威這邊。

    「我也這麼認為。」敏敏加了一句。

    「你們那大哥是被慣壞了,都到這個節骨眼了,你們還替他說話

。」仲慧不高興地說:「你們不知道那兩個女人有多厲害,連英浩都

差點被騙呢!」

    「好了,再爭也沒有用了,一切只有等大哥來了,才能真相大白

。」信威說:「不過大嫂也太衝動了,不聲不響跑回台灣,又捉人、

又自殺,如果事情驚動了雙方長輩或新聞界,那就麻煩了。」

    「雲朋不是已經去封鎖消息了嗎?」敏敏寬慰他說。

    「就怕紙會包不住火。」信威皺著眉說。

    「形象!形象!」仲慧沒好氣地說:「你們只會顧到德威和俞慶

的形象,雪於若有個什麼,你們最難交代的是鐮田家族!」

    「鐮田家族不也要顧及形象嗎?若我大哥真有外遇,還是有比自

殺更好的解決方式吧……」信威反駁說。

    「好了!」敏敏拉拉信威說:「現在是先救大嫂的命要緊,大家

心浮氣躁的,對她並沒有好處。」

    這時,房間的門打開,一臉嚴肅的德威走了進來,後面跟著面無

表情的英浩。

    「雪子怎麼了?」德威很簡短地問。

    「還敢問她怎麼了?」仲慧激動地站起來說:「你得先摸摸自己

的良心,看你對她做了什麼?能夠把雪子逼到自殺,也真是夠狠毒了

!」

    「仲慧姐,你冷靜一下,有什麼事,大哥都會交代清楚的。」敏

敏走過去安撫她說。

    仲慧見德威眼裡的冷然,一如平日難以親近的樣?,她很識相的

閉了嘴。

    「大嫂失血過多,有一陣子血壓偏低,不過發現得早,所以大致

上沒什麼大礙,現在醫生正進行縫合手術。」信威報告說。

    「那還得看手術進行得順不順利,有時候太過傷心了,人的靈魂

是不想回來的。」仲慧的口氣充滿譴麗,她又突然看著兒子說:「你

又去哪裡?我可找了你一天,你不會也糊塗地跑到桃園那女人的家裡

吧?」

    英浩說是或不是,都不妥當,他乾脆保持沉默。

    「我們是在以緣和靈均那裡。」德威直接坦白地說。

    當場有幾個人倒抽一口氣,這不就妻了德威承認了嗎?

    一陣怪異的寂靜後,佳洛忍不住先開口問:「大哥,你……你真

的有…外遇?」

    「什麼外遇?」德威冷冷地說:「我一向最痛恨外遇。」

    「可是…你和方以緣……」佳洛詞窮了。

    「這是我和以綠,還有雪子三人之間的事,你們不要在那裡亂猜

測!」德威不耐煩地說。

    「那你就該告訴我們真相。」信威說話了,「婚姻中出現三個人

,本來就不是一件小事,如今大嫂自殺了,若傳出去,就像一顆炸彈

,我們都會受影響。你至少要讓我們瞭解,有個心理準備,才知道要

如何面對外人的好奇眼光。」

    「我要和雪子離婚。」德威只有一句話。

    「天呀!看他說這是什麼話?雪子還在急救中呢!他就這麼冷酷

無情!還說痛恨外遇,方以緣不是外遇,又是什麼呢?」仲慧憤怒地

說。

    「大哥,大嫂有什麼錯?你怎麼可以如此對待她呢?」佳洛驚呆

了。

    「離婚真是為了方阿姨嗎?」敏敏不敢相信地問。

    「當然是那個方以緣,你說她篤信佛教,吃齋念佛,我看都是障

眼法,那女人太可怕了。」仲慧說。

    英浩再也無法忍受了,他說:「你們弄錯了,方阿姨其實是……



    「英浩,別說了!這件事關係重大,不是三言兩語講得完的,還

是等雪子清醒了再做打算。」德威阻止說。

    「看你們神秘兮兮的,好像有什麼陰謀。」仲慧跨前一步說:「

我和雪子雖為姑嫂,但情同姊妹,我絕不許你們再傷害她。現在我一

個人勢單力薄,但別忘了,雪子有整個鐮田家族當後盾,等她母親和

三個哥哥本出面,看你們還敢不敢欺負她!」

    「大哥,你真要把鐮田家族鬧出來嗎?」信威憂心仲件地說:「

這樣一來,也會驚動爸媽兩位老人家的。」

    「這正是我希望的,我還怕他們不來呢!」德威說。

    這下連信威都啞口無言,他仔細看著德威,仍然沒變,老成持重

又威嚴十足,俞家的一頭虎,怎會為了一個女人自毀原則呢?

    智威說大哥有外遇,還真讓他猜對了!

    或許方以緣真有難以抗拒的滋力,善良的敏敏和倩容把她誇成活

觀音還沒話說,連一向嘴不饒人的盈芳,也滿口崇敬之語,那可就不

簡單了。

    看來,俞家這場大風是避不開了,只是不曉得這頭能夠化小、化

無嗎?

    手術室的門開了,醫生詳細報告情形,再將雪子送往頭等病房。

    「你們可以回去休息了,就我一個人留守吧!」德威命令著說。

    「你一個人?難保你不會再氣死她。」仲慧說:

    「不行,我非要留下來不可!」

    「隨便你。」德威無所謂地說。

    人都散去後,仲慧坐在尚在麻藥效力中的雪子旁邊,細心替她擦

拭手腳。

    德威看雪子蒼白的病容,厚纏紗布的手腕,自是有愧疚和不忍:

但他仍是那一句話緣不深,情不重,怎麼看,都無法牽扯到他內心最

細微的那根弦;不像以緣,一舉一動,都讓他痛,痛到四肢百骸都化

為塵土了,還是綿綿不絕的痛,

    人生的情與緣,果真是不能強求呀!

    他悄悄地走出病房,在走廊打電話給以緣,知道她一定還沒有睡



    一聽見她柔柔的聲音,他就說;「雪子沒有事了。」

    「阿彌陀佛,老天保佑,不然我罪孽又更深重了。」以緣輕歎地

說。

    「不!這罪孽是加在我頭上,與你無關。」德威溫柔地說。

    「不!我寧可加在我身上。」以綠說。

    「我不怕罪重,反正我有你,你會救我。」他帶點笑意說。

    「德威,不要把事情鬧開,好不好?那會牽動太多人,特別是雪

子,她好可憐,我看得出來,她非常愛你。」以緣用平靜的口吻說。

    「難道你就不愛我嗎?」他用疲倦的聲音說:

    「不要把我送給別人,也不必去同情雪子,她有一堆人當她的靠

山,而你只有我,真正可憐的是你,你明白嗎?」

    「擁有你,我還有什麼可憐的?」以緣在那一頭微笑地說:「記

得,我們做不成夫妻,還有天上、死後、來生,要求永恆,就不要操

之過急。」

    「還有地獄有地獄夫妻。」德威加上一句。

    以緣輕笑了,但笑中有幾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夜更深了,走廊的燈明滅幾下,醫院死寂,如無人的空屋。雪子

繼續沉睡,德威繼續和以緣通電話,太陽快馬加鞭地由東方升起。

    明天又是新的一日,也有著禍福難料的命運。

    雪子住院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就離開,她直接搬到英浩租來的公寓

,不肯見德威,也不肯與他談話。

    第三天,雪子的三哥,也是英浩的父親健倉,由日本匆匆趕來,

因為他會說中文,所以當了鐮田家的代表。

    「我們的家人都非常憤怒,姑姑已說出一切,他們正在調查方阿

姨和靈均的背景,想否認你所謂二十一年前的婚姻關係。」英浩告訴

德威最新的狀況。

    這件事的困難度超乎德威的意料,所有的關鍵都在雪子。他以為

她可以用理性交談的,結果結婚土旱來,她儼然是個陌生人,他從不

知道她脾氣那麼頑固激烈,既以死來對抗,想必已下定了玉石俱焚的

決心。

    「你到底是站在我這邊,還是你姑姑那一邊?」德威深覺無奈地

問。

    「我站在我自己這一邊。」英浩回答說:「我很希望你和姑姑的

事順利解決,這樣我和靈均的未來就比較容易了。」

    「如果鐮田家和俞家因此而決裂,你會放棄靈均嗎?」德威很認

真地問。

    「不會,她是我這一生唯一所求,我向來走自己的路,不太在意

別人的意見。」英浩歎口氣說:「唯一麻煩的是靈均,她到現在仍然

不理我。」

    德威無語,靈均真是標準的俞家人,天生的驕氣倔強,不容人犯

一點小錯,不過,她有可能氣已消,但面子拉不下來。

    他擔心的仍是以緣。他無法去看她,只能通電話,她的語氣中有

明顯的退縮,他害怕失去她,總叫英浩去探視,但除了一室的通亮外

,英浩亦不得其門而入。

    今天,振謙及玫鳳分別由紐約和洛杉機趕來,行李才剛放下,就

到俞慶來找他,開到一半的會議也因此解散。

    他走回辦公室,門一開,就看到沉著臉的父母,還有德威、佳洛

和雲朋。

    振謙經過奔波和煩心,眼袋又下垂不少,看見他就說:「我和你

媽才計劃去歐洲度假,我以為我可以完全放心了,怎麼會出這種事呢

?」

    「離婚是很平常的事,天天都有。」德威鎮靜地說。

    「但自殺就不平常了呀!」振謙望著他花最多心思的長子,忍住

氣說:「古人是齊家,而後治國,而後平天下,你怎麼連治小小的家

都會出差錯呢?」

    「出差錯的不只是我的家,還有我整個人生。」德威乾脆說。

    這句話說得嚴重,在場的人臉色都有程度不一的改變。

    振謙幾乎沉不住氣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要太激動,」玫鳳勸解地說:「兒子都四十四歲了,凡事

一定有他的道理,就先聽他怎麼說吧!」

    「他搞外遇,弄得老婆自殺,還有什麼道理可言?」振謙橫眉怒

目的說。

    「我和以緣不是外遇。」德威說。

    「德威,你也別那麼拗了,你這脾氣一來,天下要太平也難。」

玫風求著兒子說。

    「我不懂你們年輕人的新詞,什麼外遇、第一春、小老婆、午妻

、紅粉知己那些撈什子。我只曉得你變了,變得不顧倫常、違背義理

,這是我們俞家所不容許的。」振謙吼叫他說。

    信威看情況不妙,忙插嘴說:「大哥,你從頭到尾一直強調你沒

有外遇,我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你和方以緣的關係要怎麼稱呼呢

?」

    「方以緣三個字,不是你可以隨便叫的。」德威看弟弟一眼,又

轉向父親說:「我用一句話就足以解釋一切,以緣就是二十年前的意

芊。」

    振謙愣了一會兒,接著臉色發白。

    玫鳳則張著嘴,久久才發出聲音說:「意芊……不是死了嗎?」

    「那張死亡證書是假的。」德威是此刻唯一冷靜的人,他環視面

前的每一個人說:「我很高興信威、佳洛、雲朋都在場,現在應該是

打破俞德威神話的時候,我已經帶了太多年的面具,都快不認得自己

了。」

    沒有人說話,四周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到。

    「二十一年前我就結過一次婚,新娘就是以緣,你們之所以不知

道,那是因為雙方家長都反對。」德威繼續說:「他們千方百計破壞

,也才造成我們那麼多年的分離。信威,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那兩

年去瑞士做什麼嗎?」

    「你連過年都沒有回家,爸說你去唸書。」信威說。

    「我是被關在阿爾卑斯山的一個城堡中,日日有人監控,因為我

以為以緣死了,人變得有些瘋狂。是爸一點一滴把我抓回來,他塑造

了全新的俞德威,有血有肉,卻失去感覺,然後我成了俞慶的總裁,

娶了雪子,做了你們形象完美的大哥。」德威頓了一下,說:「我現

在只不過是要變回自己,在我心目中,以緣才是我的妻子,而靈均是

我最至親的女兒。」

    「靈均……是意芊的女兒?」玫風吃驚地問。

    「她也是我們俞家的女兒。」德威的聲音不再僵硬,「我今天說

這些,不是要求什麼,只希望待會兒鐮田家的人來談判時,你們若不

站在我這邊,也請保持沉默。」

    能不沉默嗎?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麼,該採取什麼立場。

    門又開了,秘書領了健倉、仲慧、莫浩三個人進來。

    兩方人馬先友善寒暄,但大家的臉色都很凝重。

    「雪子沒有來嗎?」玫風先問。

    「她身體還不是很好。」健倉用恭謹的口氣說:「她只有兩句話

,她認為她沒有錯,絕不離婚。」

    「三哥,這件事由不得她,我和以緣有婚姻關係在先,和雪子只

算重婚,法律上並不承認,我現在只想把事情做得漂亮,讓雙方有面

子而已…」

    「德威,你太魯莽了!」振謙喝阻自己的兒子。

    「俞老,您先別生氣,事情並不如德威想的那麼容易。」健倉胸

有成竹地說:「據我們的調查,德威二十一年前娶的那女孩子叫方意

芊,而她早就過世了。」

    「不!意芊沒死,她現在改名叫方以緣!」德威說。

    「我們只看結婚證書和死亡證書,至於你說方以緣是方意芊也是

口說無憑,法律上也不承認的。」健倉微笑說:「所以雪子永遠是你

唯一存在的妻子,她不會離婚;而且如果你繼續和方以線交往,她還

可以用手上的證據,告你們通姦罪。」

    德威往後退一步。果真是詛咒!他又像回到二十一年前,和以緣

相愛,卻四面楚歌的情形。

    「還有,你說方靈均是你的女兒,但她的父親欄卻是方其國,而

她叫方以緣阿姨,一點都看不出你們有任何父女、母女的關係。」健

倉又說。

    「那是因為……」德威說不下去了。。

    「那是因為靈均自小多災多難,算命的說必須無父無母,所以方

阿姨才避稱母親,又找個死去的人當靈均的父親……」英浩忍不住替

德威說話。

    「閉上嘴!你別忘了你是鐮田家族的人!」健倉喝斥兒子一聲,

又說:「反正一切都沒有法律效用,說什麼都沒用,德威的故事破綻

百出,沒有人會採信的。」

    「你說這些話是有些過份了,我大哥難道連自己的太太、女兒都

認不出嗎?」佳洛個性急,也按捺不住的說:「你一直強調什麼證據

證據的,但這都不能否認事實真相!」

    「佳洛,這裡沒有你說話的餘地。」振謙也覺得對方氣焰太盛,

不得不護著德威說:「健倉侄,雪子也是我多年的好媳婦,我不相信

她會把事情做得那麼絕。這件事,我們不如不插手,讓他們夫妻自己

解決,或許比較好。」

    「俞老,請務必原諒我們的無禮。」健倉微微頷首說:之前是雪

子堅持要我們出面的,她還提出一個要求,要把凱中、凱雯帶到東京

去住,如果德威還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就必須跟著搬到東京去!

    「這是哪一國的道理?凱中、凱雯可是我們俞家的子孫呀!」玫

風也氣急了說。

    「這就是雪子要的嗎?她寧可守著不愛她的丈夫,當一輩子的活

寡婦嗎?她就那麼迫不及待的想毀掉我,毀掉以緣嗎?」德威咬牙切

齒地說:「天呀!她要把我們每一個人都逼瘋了!」

    「德威,你千萬不能再瘋呀!」玫鳳憶起從前,緊張地拖住他,

懇求地說:「我和你老爸受不了再一次了!」

    一旁的信威,已完全偏向自己大哥的立場,他看父親的悲和大哥

的憤,不得不說:「三哥,你們既要拿著棍子一棒打絕,我們也不能

站著白白被打。凱中和凱雯是俞家人,於情於理,你們都不能帶走,

即使是大嫂,她自己離家,也沒有權利這麼做。」

    「三哥,你是有備而來,但也不見得勝算在握。」雲朋也說話了

,「現在科學那麼發達,要查出方靈均的親生父母,甚至方以緣是不

是方意芊,都很容易,你們所謂的通姦罪可不好告呀!」

    「哦,是嗎?」健倉站起來說:「那我們算是協商失敗了,看來

,只好法庭見了,問題是,你們願意鬧得滿城風雨嗎?」

    「你們若要硬告,我們還能如何?」振謙冷冷地說。

    健倉遺憾地搖搖頭,領著仲慧和英浩離去。英浩走在最後一個,

關上門之前他點一下頭,表達內心的歉意。

    房間內又只剩俞家人,振謙頹然地說:「唉!又是為了那個方意

芊。」

    「不!意芊沒有錯。」德威眼中有著淒寒的光芒,「都是我,我

可以不當俞家人,不要地位名利,只希望不要有人再打擾我和以緣了

。」

    他說完,便走出辦公室,走出俞慶大樓,不曾回頭。

    到了車內,他打電話給以緣,聲音有掩不住的沮喪。

    「事情是不是糟透了?」她在那一頭有預感地說。

    「還好,只是還沒談出結果。」德威試著輕描淡寫說:「雪子還

在氣頭上,比較難溝通。」

    「不要騙我了,德威。」她說:「昨天英浩來,我和他談之會兒

。他說雪子要採取法律行動,告我們通姦罪,到時候你和俞家都會很

難看,我和靈均也會接受無止盡的調查,尤其是靈均,她會承受不住

的。」

    「以緣,你又動了傻念頭了,對不對?」他著急地說:「你千萬

不能帶著靈均離開我!」

    「我是要保護你和靈均呀!」以緣哀求地說。

    「不!你走,我就活不下去了。」德威發動著車子說:「我現在

馬上就來,你等我。」

    「好!我等你,你別激動,開車要小心呀!」以緣聽到引擎聲,

害怕地說。

    車子一箭步地衝出去,電話也斷了。他必須守住她,分分秒秒,

再也沒有人能分開他們了!

    前院的花草依舊茂盛,後院的菜園依舊翠綠,室內的擺設一樣干

淨整潔,但德威一走進那淺綠色的門,就知道以緣和靈均已經不在了



    他那麼努力地追趕,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你騙我,你說會等我的!」德威繞著小小的佛堂,對四方大吼

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竹葉微微晃動,綠影藏葦呆傷,連佛案上的觀音都含著悲憫,似

在問:蒼天既無語,為何還要殷殷相詢呢?

    屋後走生個穿灰色袍子的女尼,她很有禮的問:「你是俞德威先

生吧?」

    「是的。」德威轉過身,顧不得禮貌問;「請問方以緣和她女兒

到哪裡去了?」

    「對不起,我也不清楚。」女尼說:「我是來接收這屋子的,她

們已把這裡的一切捐贈給功德會,只留下幾箱衣物,說是要還給你的

。」

    德威聽了心一冷,喃喃地說:「天呀!她們竟走得如此乾淨,是

存心不回來了嗎?」

    「對了,方女士還特別留了一封信,要我親自交到你的手上。」

女尼說。

    人走了,信還有用嗎?他接過信,失魂落魄地走到前院。此刻是

陰陰的天,空氣中有許多說不出的苦悶,一如他在阿爾卑斯山區時,

綿綿蒼峻的群山齊齊向他壓過來一樣。

    打開白色的信箋,以緣娟秀的字跡寫著:

德威:

    原諒我們的不告而別。千言萬語,實難下筆。還記得唐朝佛光禪

師的那兩句詩嗎?「一片白雲橫谷口,幾多歸烏盡迷巢」。白雲很美

,就像我們的感情也很美,但它擋住了所有人的去路,就是障礙了。

    人生最悲是情癡,一癡了就否定生活,堵塞心靈。此生我為你而

修,你也為雪子修,好不好?想想看,我們有永恆當未來呢!

    我愛你,請多保重。

                                                  以緣

    信由德威手上緩緩滑落,像一白色的樹葉。

    此生?這就是此生的訣別信嗎?她這朵雲飄走了,很多人豁然開

朗,他卻更迷惑沉痛了。

    跨出那一扇進出了半年多的門,看見他的車,車旁是英浩。

    「她們走了。」德威低低地說。

    「我知道。」英浩說。

    陽光又從雲層後面掙脫出來,金色的光芒灑在他們身上。幾隻棲

息的蜂蝶又開始在園子裡飛舞,主人不在了,那些花草枝葉兀自生著

長著,只是那濃濃的綠意中,增添了幽影深深的寂寞。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11 02:54 PM

第九章

    兩個月後,日本東京成田機場。

    暑假即將結束,機場內擠滿了旅遊倦歸的人潮,尤其是那些背著

小包包的學生,吱吱喳喳的,為這年四季都繁忙的地方,平添了幾許

青春的活力。

    候機室遠遠的一角,有一大片玻璃可以觀看外面飛機的起降。天

是爽俐的藍,有幾絲白雲無心橫散,看來是旅行的好日子。

    英浩坐在最尾端的位署,他頭髮紮起,帶副墨鏡,身上穿著純棉

制的休閒衣褲,僅管隨意,仍不失他英挺中有幾分酷的特色。

    一旁坐的德威就完全相反,他西裝筆挺,手提公事包,一副生意

人的樣子,臉在不苟青笑中有著透入眼底的推懷。

    他再一次問,「你確定這一次去台北,可以找到靈均嗎?」

    「都快開學了,靈均應該回學校上課了。」英浩說:「我不相信

她為了躲我們,會連課業都放棄。」

    「以緣為了保護靈均,有可能要求她這麼做。」德威淡淡一笑,

「你別忘了,她們曾躲我二十年,改名字、詐死,什麼都用到了。」

    「靈均不會那麼恨我的,她難道一點都不想見我嗎?我的一次錯

誤就抵不過對她百般的好嗎?她未免太絕情了。」這是在英浩心中不

斷盤旋的疑問。

    「英浩,感情之路,你還算幼嫩。」德威拍拍他的肩膀說:「這

或許對你們是個考驗,如果你們的感情經不起這種試煉,要維持長久

也是很困難的。」

    「我不擔心自己,就怕靈均已不再愛我了。」英浩說。

    「靈均是個實心眼的孩子,若不是對你用情已深,也不會氣成那

樣。」德威說。

    「但願如此。」英浩低低說了一句。

    往關島的登機門已開,德威站了起來,說:「找到靈均就馬上通

知我。」

    「我會的。」英浩也起身說,「祝你一路順風,會議順利。」

    「我實在是想和你飛回台北的。」德威說。

    「是呀!這就是我不當生意人的原因,沒有自由。」英浩笑著說



    「台北見!」德威揮揮手,走了幾步又轉回頭說:「好好對待靈

均,讓我放心。」

    「我會的。」英浩再一次說。

    目送德威走入機艙,英浩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尤其是那最後一

句話,看似平常,但在這種場合說,總令人不太舒服。此後一生,他

一直後悔,那個下午沒有留住德威。

    看了看表,下午四點二十分。往台北的班機也要起飛了,英浩往

自己的登機門走去。

    德威一坐到頭等艙的位署,便調調椅子,打開一疊文件閱讀;但

就像過去這兩個月,才沒看完幾行,人就心不在焉起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他似乎又回到人生的原點,擁有一切,卻沒有以緣。

    當雪子一聽說以緣主動退出,態度馬上轉變,留有許多讓他回頭

的餘地,比如她仍堅持住東京,卻不要求孩子離開洛杉機;她不再提

法庭見,也不再希望鐮田家的人干涉,總之,她期待的是德威能親自

到東京,兩個人面對面談話,在她的柔情款語下,能夠恢復往日的情

份。

    但德威沒有如她的意,他甚至死絕了心,派人把凱中、凱雯也送

到東京去。失掉以緣和靈均,一切對他都沒有意義了,那些財富、名

義、婚約、利害關係,甚至孩子,他都不想爭,也無力爭取了。

    這種情形下,雪子又冷硬起來,她揚言不允許德威和以緣藕斷絲

連,若有一些蛛絲馬跡,她會立刻鬧得天下大亂。

    這次他是到東京看孩子,父子三人玩得很開心,但他一看到雪子

就板起臉孔,而雪子也變得十分尖酸刻薄,每一句話都損人,令他不

禁懷疑,是否騷擾他和以緣的那個妖魔,跑到她的身上去了?

    他又想到以緣,她還活著,又帶走紫晶水仙,是不是表示他們還

有重逢的一日?問題是,他能夠再忍受另一個二十年嗎?

    那漫長的歲月,想來可怕,過起來更是一種酷刑。

    他拉開簾子,本想看看陽光白雲,窗外卻是一片漆黑,很明顯是

暴風雨。他才準備要找空中小姐詢問大氣,飛機就劇烈搖動起來,所

有警示燈瞬間亮了,後面傳來不少尖叫聲。

    機長用沉穩的口氣要大家安靜,說只是一般的壞天候,過了這團

厚雲層就沒有事了。

    德威搭過飛機無數,什麼惡劣的情況都遇見過,早已能處變不驚

。生死有命,這是以緣常說的話;他其實不是豁達,而是麻木,他不

相信自己會有那麼倒媚的死法。

    又過十分鐘,當他再度翻閱文件時,機身又搖晃,而且急速下降

,這回機長的廣播有點語無倫次,他仍要大家稍安勿躁,馬上就會恢

復正常飛行。

    德威並不是很害怕,他突然想到有人在飛機失事時,用小紙片寫

出心裡想說的話……如果是他,會寫什麼呢?自然是給以緣的,在那

短短的千鈞一髮中,能寫的只有聊聊數語,甚至一、兩個字。

    他想化大概會寫──

    以緣,愛你,等你……

    他想到這裡,幾個恐怖的叫聲便貫穿機室,他們正向地心奔去,

所有的燈都滅了,眼不能見,耳朵卻充滿非人間的聲音。

    他知道出事了,還來不及反應,巨大的火球就漫散在天空,和風

雨混淆,和許多碎片一起驚爆。

    烏雲變紅雲,午後五點二十三分,琉球外海的太平洋海面,落下

許多怪異的東西。

    德威最後死亡的是他碎裂的腦部,在墜入無盡的黑暗前,他只餘

一個念頭──

    意芊,愛,救我……

    那是一片好藍的大海,波濤洶湧,無邊無際,只在中央點綴幾個

石筍般的孤島,以緣努力地爬著、跳著,後面跟著的是德威。

    一峰還有一峰高,隔著是海水躍騰的深崖窄溝。

    以緣測好距離,又順利跳過。她回頭等待,德威在另一邊對她贊

許寵愛地笑著,她伸出手,他縱身一躍,指尖觸到她的,人卻落入那

狂號的大海中。

    她還來不及叫,大海就變成火焰,像火蛇般竄上來,她聽到德威

淒厲地喊著

    以緣,救我……

    她毫不遲疑地投身入那火海,但馬上碰到冷硬的地面。骨頭的疼

痛蔓延四肢,以緣猛地驚醒,發現自己仍在租來的公寓裡,並由沙發

跌了下來。

    好怪異,好令人不安的夢呀!

    兩個月過去了,表面上風平浪靜,但她仍時時憂心,今天早上還

和靈均商量轉學的事情。

    靈均不太高興地說:「我們又沒錯,幹嘛要躲躲藏藏一輩子?」

    「我只是不想困擾你俞叔叔。」以緣說。

    「什麼都是為了他,那我怎麼辦?」靈均委屈地說。

    「你很想見英浩,對不對?」以緣問。

    「我……才怪!」靈均不願承認地說:「我早忘了他,他也不記

得我了!」

    每次討論都是沒有結果,或許她該放靈均回學校,自己找一座廟

,徹底遠離塵世。

    五點半了,在花圃打工的靈均快下班了。以緣想起身煮飯,腳卻

不聽使喚,怎麼都無法站直。她試了幾次,心漸漸發冷,四肢麻痺的

徵兆又再度出現,會不會她的脊椎又長氣泡了?

    為何會在此刻?為何會在那個惡夢之後?她內心有著極不樣的預

感,不幸的事情又要開始了嗎?

    屋內突然變得黑暗,彷彿要將她圍困。她抬頭看見電視機旁的紫

晶水仙,發出美麗剔透的光芒,如一盞引路的明燈。以緣冷靜下來,

在地上爬著,想觸碰那淺紫,讓來到意識中的恐懼及混亂消失。

    半個小時後,以緣拿到了紫晶水仙,雙腳也奇跡似地恢復知覺。

她又能走了,麻痺只是暫時,德威也不會有事的,夢不代表什麼,是

她憂慮太多了。

    僅管如此,她仍是一直精神恍惚,做完晚飯,就擦拭著紫晶水仙

,沒注意到靈均比平日晚回家。

    她將紫晶水仙高舉在吊燈下,三朵花瓣上染著幾點淡淡的紅色,

她的血,還有信威和智威的,這種綠,有些詭異,是否在德威制定它

時,就注定了一個命數在宜中?

    樓梯咚咚作響,一陣嘈雜的開鎖聲後,靈均衝了進來。她的短髮

飛散在臉上,大大的眼睛內有著驚恐,邊喘著氣說:「出事了!俞叔

叔出事了!」

    她尚未說完,就按著電視頻道,一片澄藍的海上,有一灘攤的油

、破碎的機身,凌散的物品……新聞播報員用略為急促的聲音說──

    「這架飛往關島的飛機,因不明原因,在今天下午五點二十三分

墜落琉球東方海面,至今搜救工作困難。據悉機上二百三十五位機員

及乘客,生還機會渺茫。因為關島有重要經濟會議進行,所以機上有

不少美日各國要員,也包括了我國俞慶企業的總裁俞德威先生……」

    以緣手一鬆,紫晶水仙直直往下落,撞到磨石子地面,「鏗!」

一聲,深紫淺紫飛濺四方,花瓣、葉子各自分散,每一片碎裂承載著

自己的淒楚血淚,不再是一體了!

    他說人在物在,人亡物亡,是真的嗎?真是那夢嗎?以緣腳一軟

,人往地心而去。德威陷入火海,她必須去救他,這是盟誓……

    她流入黑暗的漩渦,一切很順利,眼前是冥冥的黃泉之路。慢著

,怎麼有靈均的哭聲?哦!她的女兒,可憐的女兒,好多事尚未交代

,她不能這樣就走……

    以緣很努力地由某個深處回來,靈均的臉逐漸清晰。

    「阿姨,阿姨……」靈均抱著她,哭喊著。

    「我……我不是你阿姨……」以緣微弱地說:「我是你的媽媽,

親生的媽媽」

    靈均以為阿姨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昏了頭,「阿姨,你清醒呀!

不要嚇我,我該怎麼辦呀?」

    「聽好。」以緣睜開眼,看著她,一字一字地說:

    「我就是方意芋,意芋沒有死,骨灰罐只有衣物、指甲……德威

是你的父親,千真萬確……」

    那口氣,不是迷糊,也不是玩笑,所有事情一下子擊中靈均,生

與死同時而來,她有些瘋狂地說;「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

    「還記得那個妖魔嗎?師父說,你必須無父無母,才能長保平安

。」以緣幾乎用盡力氣說:「現在你父親走了,我也要走了,你可以

知道真相了……」

    「不!你不能走!你不能說了這些話以後就走!這不公平,太不

公平了!」靈均哭著搖她說。

    「對不起……」以緣想摸女兒的臉,卻無力抬手。

    「我不要對不起!我只要你活著,爸爸也活著,我要當個有父有

母的孩子,只要一天就好,一天就好!」靈均哭啞了聲音說。

    「請……原諒我們。」以緣仍是說:「請將我們葬在一起,他在

海裡,我也在海裡..。.火就跟火,土就跟土……」

    「不要!你不能丟下我呀!」靈均不接受地說。

    「……纏綿不絕地念著,循環不斷地念著,我知道你將往生於我

心裡的淨土……」以緣還想張口,卻已淚盡聲絕。

    黑暗的漩渦又吸住她,這一次很快,她幾乎可以感覺到等待她的

德威,隱約之間還聽到靈均的叫喊,只是愈來愈遠,直至成一小點,

然後消失……

    「阿姨!阿姨!」靈均看她合上了眼,心魂俱裂地喊道:「媽,

你回來,你回來,你不能也死了呀!」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靈均慌

亂地在屋內繞一圈,才想直打─一九找救護車。

    顫抖地說完住址,她又呆了,只能哭。

    電視仍舊放映著,有死亡的父親,躺在她面前的,是將死的母親

,天地的崩裂,也不過如此吧!

    她覺得好孤獨,前所未有的孤獨,一天之內,從無父無母到有父

有母,又到無父無母,以後的日子她要怎麼過呢?

    英浩!她想到莫浩,可是他的人仍在台北嗎?就撥這一次電話,

若他在,就相信他;若不在,就是情緣盡了。

    那一頭是電話答錄機,英浩用中文清楚地說「如果你是靈均,請

打下面這一支號碼……」

    阿拉伯數字還重複之二次,她很難不記下來,手也就順便撥了。

    「喂!是靈均嗎?」英浩一開口就問。

    連否認的機會都沒有,她顫抖地說:「我爸死了,我媽也快活不

成了。」

    「靈均,你在哪裡?告訴我,我馬上來!」英浩的語氣有著明顯

的焦慮。

    她機械式地說出所在地,外面已響起救護車的聲音。

    「不要慌,我立刻就來……」

    英浩還一直說著,但靈均已放下電話。

    急救人員上來檢查量脈博,沒多久便說:「很抱歉,病人已無呼

吸,也沒有心跳了。」

    靈均只麻木地點點頭,她早知道,德威死了,以緣也不會獨活,

只是她不甘心,不甘心這樣被丟下。

    幸好她還有英浩,有一根繩索抓牢了,她才不會被這一波波劈面

而來的狂流衝倒。

    天下著雨,陰陰沉沉,綿延不絕,如一場靜默無聲的哭訴。

    靈均穿著一身的黑衣,臂上繫著粗麻,眉頭緊蹙,雙目紅腫,臉

色異常的蒼白。

    在一旁陪著她的是英浩,也是黑衣黑褲,他握握她的手說:「你

確定要去嗎?」

    「他是我的父親,我不該去祭拜他嗎?」

    「我只是怕你承受不了。」英浩擔心地說。

    「我這幾天不都撐下來了嗎?」她又忍不住拭淚說。

    一星期過去了,靈均不能吃、不能睡,每天如行屍走肉般,以緣

的身後事全靠英浩打點。他聯絡殯儀館,安排火葬場,白天陪她奔波

,夜晚伴她熬夜未眠。

    「你這個男朋友比真正的女婿還孝順呀!」有一次葬儀社的人還

說。

    靈均什麼都無法想,像水中抓住根浮木般抓住英浩,她此刻只想

完成母親的心願,讓她的父母能在另一個世界毫無阻隔地結合。

    車子停在德威公祭的禮堂前,花環花圈從很遠的地方就排起,黑

色賓主車一輛三輛,極盡死後的哀榮。比起來,以緣的火化就太悲涼

簡陋了。但德威真的需要這些嗎?他一生所求的,死後所要的,不過

是一個以緣而已。

    靈均下了車,再轉身拿出骨灰罈,上面刻著方以緣,又附著意芋

的名字。

    「媽,我帶你來看爸爸了。」她低聲地說。

    俞總裁的公祭,名流聚集,門禁也頗為森嚴,但靠著英浩,還算

順利。

    靈均對藏在懷裡的罈子說:「媽,進門了。」

    禮堂兩旁已坐了不少賓客,祭壇佈置得極為豪華,德威英俊嚴肅

的相片就掛在中央。

    雪子和兩個孩子穿著孝服跪涕,其他兄弟姊妹則依禮服喪。

    倩容眼尖,先看到靈均,連忙走過來說:「你來了,我們都在等

你呢!」

    「雪子還反對我來嗎?」靈均靜靜地問。

    「反對也沒有用,訃聞上都寫了方阿姨和你的名字了。」情容說



    「他們不在乎這些虛禮的。」靈均哀傷地說。

    這時,敏敏和盈芳也走了過來,環著靈均,尚未─一己語,淚就

流了下來。

    以緣火化那日,她們幾個人都是在場的。

    「先去見見祖母吧!」敏敏說。

    她們向坐在一旁的玫鳳走去。

    玫鳳仔細看著靈均說:「你就是靈均吧?」

    「我是靈均,我也把媽媽帶來了。」她這才亮出懷裡的骨灰罈。

    「孩子,亡魂對亡魂,這是會相剋的。」玫鳳倒抽一口氣說。

    「俞老太太,我爸媽相剋了一輩子,死了還怕什麼呢?」靈均很

直接地說。

    「靈均,你應該叫祖母的。」倩容提醒她說。

    「我恐怕也是會克人的,最好不要叫。」靈均說。

    「我也只不過說你一句呀!」玫風感傷地說:「你這脾氣還真像

你爸爸。」

    靈均又掉下淚來。

    玫鳳拍拍她說:「現在是家屬祭拜,你去和你爸爸告別吧!」

    她走到祭壇前,雪子站了起來。靈均不看任何人,逕自跪下,捧

著骨灰罈,對著照片中的人說:「爸爸,我第一次稱呼你爸爸,我帶

媽媽來看你了,我知道你要的,只有她……只有她……」

    靈均說到一半就泣不成聲,一旁幾個女眷也哭成一團,引起不少

人側目。

    魂兮歸來,魄兮歸來,黃泉路上,迢迢相伴呀!

    「靈均,別再哭了,你會讓你爸媽走得不安心。」敏敏扶起她說

:「禮堂後面有家屬室,你和祖母去休息一下,她想和你說說話。」

    靈均想拒絕,但想到母親的交代,再看看英浩鼓勵的眼神,也就

不再反對。

    她抱起以緣的骨灰罈,再看德威遣照一眼說;「爸,我很快就會

把媽媽還給你。」

    俞家的人都比靈均想像中的好,他們對她都非常親切,原本相熟

的敏敏、盈芳、倩容和智威不用說,連沒正式見過面的振謙和玫鳳,

很快就對這個遲了二十年相認的孫女兒噓寒問暖。

    葬禮完那日,他們還搶著要帶她回家過夜。

    「靈均住我那裡就可以了。」英浩說。

    「跟你?那怎麼成?靈均又還沒嫁給你,成何體統呢?」振謙反

對的說。

    「俞老,靈均這幾天心情一直不穩定,晝夜不分,我比較熟悉她

的作息,就由我來照顧她好了。」英浩堅持。

    他這一說,全場的人都盯著他,弄得一向很酷的他,也臉紅起來



    「我習慣住英浩那裡,換個地方,恐怕會不自在。」靈均乾脆自

己說。

    非常時期有非常的做法,但這樣子的表白,也等於是公開她和英

浩之間非比尋常的關係。靈均初遭大喪,尚未考慮那麼多,但英浩聽

在耳裡,卻有說不出的窩心,靈均終於信任他了,如此的交予,必有

愛在其中吧!

    葬禮次日,公佈遺囑,靈均沒想到自己也有一份。她其實並不在

乎,僅介意父母有沒有合葬而已。

    德威的屍身已沉大海,搜救人員什麼都沒尋到。說是墳,也不過

衣冠塚罷了,但以緣死前說的,海跟海,火跟火,土跟上,所以用火

化,再灑入大海,名字也要並列在一塊墓碑上。

    然而,雪子卻反對得很厲害,她說:「方以緣的骨灰要怎麼灑,

我沒意見,可是德威的墓碑上絕不能有她的名字,不然我以後如何跟

孩子解釋呢?」

    這些都是靈均側面聽來的,俞慶大樓內第二次碰面,雪子對靈均

仍十分冷淡,幾乎裝成沒有她這個人的存在。

    當吳律師提到德威財產二分之一給靈均,二分之一屬於雪子母子

三人時,雪子當場暴跳起來說:「他什麼時候改的?」

    「兩個多月以前。」吳律師說。

    「我抗議!德威甚至還不曉得方靈均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野種,怎

麼可以把如此龐大的財富交給她?」雪子質問。

    「雪子,靈均是我俞家的孫女,請你不要亂說話。」振謙怒喝地

說。

    「俞大太,不管方小姐的身份為何,俞先生就是指明要給她一半

產業,你抗議亦無效。」吳律師接著說:「上頭指定俞信威、俞智威

先生為遺產執行人。」

    「我不要任何財產,只求我爸媽能用一塊墓碑。」靈均站起來說



    「方小姐,這個不勞你費心。」吳律師說:「俞先生在遺囑中已

交代清楚,他生前連墓碑都刻做好了,就是俞德威和方以緣兩個名字

。」

    這對眾人都是個意外,難道德威已預見自己和以緣的死亡嗎?

    振謙哀歎地說:「這孩子,父母都還在呢!就做這種不吉利的事

!」

    「不!那塊墓碑不能用,我是他太太,有絕對的權利!」雪子仍

吵鬧著。

    「生前你不放過他們,為何他們死後還不放過呢?」靈均本不想

和她吵,但實在忍不住了。

    雪子怒瞪著她,又看見英浩保護她的樣子,狠狠地說:「你以為

你勝利了嗎?進了俞家,又想進鐮田家,你不會如願以償的!」

    「姑姑,我是敬重你的,請你說話要有長輩的樣子。」英浩皺眉

說。

    「好!好!你們都中了方家這兩個女人的魔,我沒有不放過方以

緣,是她死後都不讓我好過,你們應該評評理呀!」雪子歇斯底裡地

說。

    靈均實在看不下去了,轉身來到走廊外。英浩跟出來,她偎在他

懷裡,說不出是悲哀,還是疲憊。人生前爭一口氣,人死後爭什麼呢



    她無奈地說:「如果我媽還在,一定會說:隨她去吧!」

    「那你父親會死不瞑目的。」莫浩說:「很多事是不能『隨她去

』的,假若你真的『隨我去』,我會難過一輩子幄!」

    靈均總算勉強笑了一下,說:「我想我爸媽在天之靈會不會爭個

不休呢!我甚至想,他們有一座好大的房子,好美的花園,後面還有

一座農場。有一天,他們還會請我去參觀,我要帶好多花種……」她

說著說著,又哭了出來。

    時間會治癒一切,但經過最初的震驚後,她的哀痛感愈來愈深,

似乎是無止盡的,像要在她的心中鑽一個洞。

    這哭出來的心洞能夠補綴嗎?…

    因為救難搜索的處理,以緣的骨灰能灑在德威出事的海面上,已

是三個月之後了。

    家志在琉球有朋友,所以先去佈置一切;接著信威、智威、英浩

三個男生先到;再是敏敏、倩容、盈芳和靈均迎著骨灰而來。

    那日雖冷,但陽光普照,幾朵雲飄來,光線折射,如同降下海面

的天梯。

    近海及沙灘已有不少家屬憑弔的花朵。家志將船駛出,海已恢復

往日的平靜美麗,一點都看不出曾葬送過二百三十五條人命。

    他們在天梯形成一大圈,太陽光芒最神奇明亮時,將骨灰罈開封

。那灰順著餘光,落入大海,靈均隨著風向,灑在四個方向。

    她嘴裹不斷說:「媽,爸爸在此,你好好走吧!」

    骨灰飄散,海似溫柔許多。她們又開始酒花,一束束水仙、百合

、玫瑰、雛菊

    海變得艷麗,浮載浮沉,如一列歡送的隊伍。

    「爸,媽,你們一路好走呀!」靈均哭著對大海說。

    「還有這個。」盈芳走過來,捧著一個盒子。

    「是紫晶水仙,既然碎了,就不如也葬在大海吧!」敏敏說。

    「人在物在,人亡物亡。」靈均點點頭說。

    信威接過,鬆手一放,沉重的盒子在海面晃了幾下,一會兒就被

吞噬,而方纔那些花,也─一遠去,不知流落何處,海又回到它原有

的平滑蔚藍。

    家志將船駛回港口,任務完成,大家的心都踏實許多。雖不免留

戀難捨,但人世間,各人有各人的位署,到目前為止,他們都沒有走

錯路的遺憾,也更珍惜所擁有的。

    夕陽西下,海風不再溫熱,靈均說:「你們先回旅館吧!我還想

在海邊走走。」

    「我陪你。」英浩說。

    兩人沿著沙灘而去。冬日的黃昏,光力微弱,紅黃紫的色彩都很

平淡,景觀不美,風又淒惻;因此幾乎不見遊人。

    「這可以拿來種花。」靈均撿起一個貝殼說。

    「我可以拿來做設計。」英浩將它放入口袋說。

    靈均開始拾貝殼,有的英浩同意,有的他搖頭。

    最後他說:「之垣一年你學也休了,何不乘機四處旅行?我會帶

你看遍世界最美的海灘,撿遍最美的貝殼。」

    「這就是你們有錢人的生活方式嗎?」她笑著問。

    「別忘了,你現在也是有錢人。」英浩回答她說。

    「我還是寧可回到一心想存錢買農場,有『阿姨』和『俞叔叔』

陪伴的日子。」她收回笑容說。

    「那我呢?你要那時候的我,還是現在的我呢?」英浩看著她問



    「有什麼差別嗎?」她故意問。

    「沒有太大的差別,一樣都是愛你。」他說。

    「如果愛我,能不能把頭髮剪短,別穿那麼炫,又常一副很酷的

樣子?我喜歡平實耐用的男生,能餵牛種草那一型的。」她又有笑容

了。

    「我頭髮有什麼錯?衣著有什麼錯?我天生酷樣,難道也犯法嗎

?」他一臉認真地反駁。

    看他的表情,靈均忍不住笑出聲來。

    「好哇!原來你在要我!」英浩一把抓住她說:

    「告訴我,你愛我。」

    「看!太陽要落入海裡了!」靈均顧左右而言他的說;

    一小瓣圓在遙遠的地平線,溫黃如一枚玉戒,四周是蒼茫的藍,

不光艷、不什南,卻有種楚楚可憐的韻味。

    靈均不由得揮揮手大叫:「再見了,爸爸,再見了,媽媽,祝你

們永生快樂!」

    「再見了,爸爸,再見了,媽媽,我會以我的生命來愛靈均,照

顧靈均!」英浩也揮手叫,聲音更大。

    她驚愕地看著他,心中有令人想哭的感動。

    她悄悄環住他,在他耳邊說:「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比你的花草還愛嗎?」他亮著眸子,愉悅地問。

    「還愛。」她笑著說。

    他吻住她,把笑意及歡樂變成彼此之間的承諾與盟約,永遠不離

不棄。

    此時,太陽已完全消失,無邊緩緩潛移著幾道淺淺透明的紫,像

極了曾在世上二十二載,幾番易主的紫晶水仙,特別是那幽幽柔柔、

多情含淚的色澤。

    彩雲易散,紫晶易碎,真情卻在散與碎之中,跨入了永恆的那一

方。
作者: rtpp123    時間: 2007-9-11 07: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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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in817134    時間: 2007-12-18 08:5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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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ba20021    時間: 2007-12-18 09:58 PM     標題: 回復 #15 tyrkw 的帖子

好感動喔
男女主角真的是天上人間都要在一起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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