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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清歌一片 -【宋朝之寡婦好嫁】《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7:14 AM     標題: 清歌一片 -【宋朝之寡婦好嫁】《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30 02:17 AM 編輯

【書名】:宋朝之寡婦好嫁(宋朝的天空系列 之三) 另名:素手擒夫記

【作者】:清歌一片

【內容簡介】:

  文案一:

  女主文淡梅:集賢相府嫡千金,年少小寡婦。

  男主徐進嶸:腹黑面冷大叔,但是猥瑣起來……

  大叔想吃小妻子,發現很硌牙。大叔想寵小妻子,但是人家不希罕。

  文案二:

  就要對你好,你是我心頭寶;嬌俏。

  男歡女愛世上不白走一遭。

  知你心憂,不知你身世有蹊蹺。

  待到情真,待到情深,歷經世事相對笑。

  提醒:男主不是處男,有妾。所以不喜這種設定的讀者誤入的話,請不要點擊,免得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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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7:25 AM

第一章

  四月初八佛生日。東京城裡大小七十餘家寺院各有浴佛齋會,煎香糖藥水分發,名曰「浴佛水」。這其中最是熱鬧的兩地,一是城外缽池山北麓的禪林寺,一是位於鬧市中心的相國寺。

  文淡梅戴著個飄紗帷笠,跟著母親秦氏被隨從攙下馬車,透過半透明的面紗,抬頭見相國寺偌大的門口已經被車馬人流擠得水洩不通,有些驚訝。只轉念一想,相國寺本來就被皇家尊崇,數次擴建,今天逢了浴佛節,聽聞又有高僧講法布水,得水回去沐浴淨身,便可祛晦除邪,萬事順心,所以東京城裡上從達官顯貴,下到蓬門小戶,到了這日無不爭相過來,求的就是個吉利,尤以女子居多。年年如此,今年自然不例外。

  文淡梅是第一次見如此景象,腳步剛有些遲緩下來,前面的秦氏就已經回頭催她跟上,後面的兄嫂柳氏也笑著推她,沒奈何只得跟了上去。前面家僕開道,分出了條路,進入了相國寺,穿過正殿,經東邊的翼舒長廊,便到了今日的設壇布水之所惠林院。只見廣庭之內,花木羅生,爭相開放,裡面已經擠滿了等待佛法會開始的人,唯獨最前排靠近講經壇的地方用軟羅圍出了長長一溜仿佛小包廂一樣的雅座,落座者已經十之七八,原來都是特意給京中高門大戶的女眷留的。

  知客僧聽到了前面家僕報上了名,曉得是集賢殿大學士集賢相府中的一干女眷到了,不敢怠慢,急忙領到了預先就留好的位置,待一行人坐定了,這才恭恭敬敬合十離去。

  既已入座,文淡梅身邊的大丫頭妙春便輕巧地幫她將頭上的帷笠取下。視線少了遮擋,文淡梅感覺舒服了許多,靠在圈椅上正想舒一口氣,突然瞧見一邊的母親秦氏正對自己皺眉,想是不滿她的坐相,暗歎了口氣,急忙坐直了身子繃緊。秦氏這才靠近壓低了聲對她說道:「心誠則靈。等下你須得用心聽講,娘也會代你在佛前祈福。待回去了用浴佛水好生沐浴過後,梅兒你必定會時來運轉,也好早日覓得夫婿。」

  這樣的話來之前,淡梅不知道聽了多少次,只是她並未覺厭煩,明白是秦氏做母親的一番良苦用心,當下恭恭敬敬地應了。秦氏這才滿意,憐愛地拍了下她的手背。那話被邊上坐著的嫂子柳氏聽去了,面上笑容有些異樣。

  佛法會尚未開始,秦氏便與兩邊雅座上的貴婦人們寒暄起來。左邊恰是京中許翰林府上的,因了那許夫人平日和秦氏有往來,所以淡梅從前也見過那一家的女眷,朝年長些的許夫人和她的三個媳婦行過了禮,瞧見與她們一起的一位婦人卻是面生,猶疑了下,秦氏已悄聲說是新近被提拔入京為官的陸府夫人,與許夫人是親戚。當下也規規矩矩地問了好,這才坐回了自己位置,微微地低了頭。

  淡梅方才這一番站起坐下,已是引起了旁人注意,沒一會,她便覺察到了來自兩邊的竊竊私語,抬眼微微一掃,見雅座中的夫人們朝自己投來的目光裡,或驚奇,或憐惜,甚至不乏鄙夷,近旁的那陸夫人更是眼不眨地盯著自己,仿佛若有所思,與淡梅目光相遇,朝她微微一笑。淡梅點頭回禮了,便也不以為意,坐那裡眼觀鼻鼻觀心起來,任由旁人的目光掃射。倒是秦氏有些尷尬,恨不得那佛法會立時就開始,好引去旁人的注意力。

  淡梅在京城名門淑媛中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既非才名,也非容貌,只因她雖不過十六芳齡,卻已是個三度失夫的小寡婦了。

  自己的前三任夫婿,淡梅完全沒有印象,只是偶爾有次聽到府中下人暗地裡嚼舌,才知道了個大概。

  這個元身文淡梅,自小與京中光祿大夫府上的兒子定了親,待她滿十三歲要成婚之際,那男子春日與友人游湖之際不幸溺水身亡;第二年秦氏又給她訂了門親,半年後男方突染暴病而死。此時她那剋夫不祥的名頭便傳了出去。好容易到了十五歲的時候,總算說到了個願意娶她的從六品通直郎府上的公子,雖則以她相府千金下嫁,已經算是委屈了,秦氏仍怕對方悔婚,許以豐厚嫁妝。

  等到了婚期二人拜過天地入了洞房之際,哪曾曉得那新郎竟突然面紫唇青,兩眼一翻便倒地不起,生生地把個紅喜弄成了白喜,十五歲的小佳人竟成了小寡婦。自此相府千金白虎剋夫的名頭算是徹底落實了。

  怕女兒在通直郎府上受苦,秦氏連嫁妝也不要了,只把女兒領回了府,養在了自己身邊。文淡梅回來後,自然是日日以淚洗面,任秦氏怎樣開導也是無用。一日竟趁身邊丫頭不備懸樑自盡。好在被發現及時,這才重又緩了過來。只醒來後,旁人哪裡知曉,這文淡梅已經是個換了芯的人。

  淡梅自到了這裡,發現自己竟成了個十五歲的女孩,便一直小心行事,平日絕無多話一句。秦氏先得兒子,此後一直無所出,直到三十五六歲時才又生了這么女,自小就疼惜萬分,見女兒活轉了回來,拜遍了諸天神佛,感激涕零,對女兒的性子轉變哪裡還放在心上,只恨不得把她當心肝來養。

  轉眼已是一年過去,淡梅慢慢習慣了這裡。每日裡在自己的小院裡學著繡繡花練練字,種些花花草草打理庭院,日子過得也算舒心。唯一有些鬧心的就是母親秦氏和嫂子柳氏。這兩個對她,雖則一個真心關愛,一個虛情假意,只恨不得她早日嫁出去,這一點卻是共同的。

  只是她那白虎名頭既已坐定,又有誰敢賭自己的命去娶她?這兩年裡秦氏托那官媒到處打聽,偶爾也會訪到幾個貪戀她家門第嫁妝的男子,只每每事到臨頭,卻都是退縮了去。秦氏見女兒婚事不成,反被人暗地裡譏笑,早氣得咬碎銀牙。

  前兩年去的晚了,相國寺浴佛日的位子都訂不到,今年卯足了力氣,早早就捐奉了厚實的香火錢,定下了離那講壇最近的位子,滿心盼著能讓自家女兒借此洗去一身的黴晦,早日嫁出去。前幾日見淡梅仿佛還不大願意來,罵她不懂事,硬逼著過來了。

  此時見邊上那些京中貴婦們對著自己女兒指指點點,暗道她原來是早想到了這層,怕被人說道才不願來的,心中又氣又悔,轉頭見女兒沒事人一樣地低眉斂目,這才稍覺安慰,和旁人招呼也懶打了,氣鼓鼓坐在那裡。

  沒一會鐘磬齊鳴,香煙繚繞,大法師出來了,盤膝坐在擺了佛心針尖銅頂香爐的香案之後。偌大的惠林院大殿裡立刻鴉雀無聲。大法師講起了經,無非都是勸人向善。淡梅聽了一會,便覺乏味,只是見旁人都是專心致志地,只得勉強坐著。

  好容易忍到了結束,秦氏從知客僧手上接過了一個白玉瓷瓶,據說是法師親自開光的浴佛水,這才歡天喜地地拉了淡梅離去,柳氏急忙和隨行丫頭們跟了上去。路過邊上那普慈院的時候,突然想起裡面有個抽取靈籤的殿,據說最是靈的,急忙又要淡梅過去。

  淡梅聞不慣方才大殿裡的香煙味,被熏得有些腦漲,好容易出來了,見外面榴花鶯歌,細柳雛燕的,一派春夏之交的明媚春光,心情正有些好,聽秦氏又說要去抽靈籤,怕又聞那香煙味,起先不願,只抵不住秦氏和一邊柳氏的合力,沒奈何只得進去了。

  那抽靈籤之處也是擠滿了人,淡梅鬆了口氣,以為可以回去了,哪只秦氏心意卻甚是堅定,硬是在外面等了半個多時辰,這才輪到了。

  淡梅進去了,依了吩咐跪在蒲團前朝佛像拈香祝禱了,這才搖出了一支籤。淡梅見秦氏兩眼緊緊盯著那解籤的和尚,神色緊張,心中有些感動,從袖底裡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冷香好解意,清極不知寒。陽春消息近,夜深暮淺邊。」

  解籤的和尚念了一遍,面上露出了絲笑,看了眼淡梅,這才對著秦氏道:「此雖非上上籤,卻也是上籤了。施主只需用心積善,好事自是將近。」

  秦氏鬆了口氣,撲到了蒲團前合十跪拜了幾下,又捐了香火錢,這才領著淡梅歡歡喜喜地離去了。剛入了位於曹門旁的集賢相府,便一疊聲地催促妙春拿那瓷瓶子裡的水澆進香湯給淡梅沐浴去。妙春自是遵了。

  淡梅在屏風後除去了身上單薄的春衫,赤腳跨進了盛放著溫水的大木桶裡。

  已經一年了,但淡梅對自己現在的這個身子還是有種怪異感。十六歲的少女身體看起來還未完全發育,有些瘦弱,全身肌膚倒是柔嫩異常,胸前也水骨嫩嫩地徐隆漸起,自己摸著如溫玉膩膏。再過個一兩年,等骨肉勻停了些,想必也應該是副不錯的身材。

  淡梅浸泡著洗了下,便起身從浴桶裡出來,扯了塊吸水的絨巾擦乾了身上的水珠,自己穿了內衫,這才出去開了門閂讓妙春幾個進來梳頭服侍。

  妙春比她還要大一歲,自小服侍長大的,給她罩了件絳紅外衫,一邊梳頭,一邊笑道:「小娘子越發要素淨了。若論我說,早就無需穿得這般素淨了的。前些天連夫人都看不下去,說都過去多久了,叫給小娘子挑顏色鮮的穿呢。」

  淡梅看了下身上的這件春衫,知道秦氏不喜她事過一年多了還穿得素淡,特意給新做了幾件鮮亮的,都是蔥綠水紅櫻桃色的。

  她平日喜穿素淨的,倒不是像秦氏妙春她們以為的那樣,在給那個前夫戴孝,完全只是心理年齡所致。現在這絳紅色著在身上,聽妙春和妙夏在誇自己好看,也不過略笑了下。

  文淡梅只是中上之姿,這一點她自己很清楚,唯獨勝在全身肌膚滑膩如玉脂。吹彈可破到底是指什麼樣,她現在終於知道了。



第二章

  過了幾日,秦氏收到了護軍府上陸夫人的一張邀帖,邀她過府賞花飲酒。此時牡丹正開,宋人又愛花,無論達官貴人或士子書生,俱是相互邀約花間作樂,連仁宗皇帝也在御花園中擺酒待百官命簪花於髮間,所以貴婦人之間發這樣的邀帖更是尋常。

  秦氏自那日女兒在相國寺被眾多貴婦人們這般私下暗笑,心中就老大不痛快,這幾天只悶在府中哪裡也未去。收到邀帖本想置之不理的,柳氏勸她,自己想了下,那陸夫人雖是四品的護軍夫人,只是與許翰林夫人交情匪淺,今日既是發了邀帖過來,自己若是不去,未免落了人家面子,確實有些不妥。當下強提起精神,收拾了一番,在兒媳婦柳氏的陪伴下如約而去。

  淡梅自己的院子裡原本就種了一片的牡丹。雖都是些現在尋常的姚黃香玉品種,只是此時正值花期,加上她的用心培養,現在開得爛漫一片,倩姿芳容,引來蜂蝶翩舞其間,當真不愧國色天香的名頭。

  戴了遮陽笠伺弄了一會,見有花朵殘萎已是開敗,便拿了從前叫人特意去鐵匠鋪裡打制出來的剪枝剪,小心地把殘花連些敗葉剪去。殘花多了若不處理任其掉落在泥地裡,逢雨水浸泡漚爛,不但會燒根,而且容易引起蟲害。見修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覺得有些汗意,這才回了屋子裡去卸了帽笠。妙春打了水給她淨面洗手,又喝了盞蜜泡柑茶,正要去花窗前歇下涼,卻見自己母親秦氏和嫂子柳氏春風滿面地過來了,急忙迎了上去。

  秦氏問了幾句她的飲食,聽說剛又在伺弄花草才歇,有些不快道:「這般粗活,怎的不聽我話總是要自己去做?你院裡的粗使丫頭若不夠,明日我再給你撥幾個過來。沒得把自己手都磨粗了。」

  淡梅知道秦氏素來不喜歡自己弄那些花花草草的,也未強辯,只是笑著任她絮絮叨叨。

  秦氏念了幾句,被柳氏扯了下衣袖,這才想起自己過來的意思,急忙停了下來,把屋子裡的丫頭都打發出去了,這才看著淡梅笑眯眯道:「女兒,娘今日去了趟護軍府。本心中還有些疑慮,我與那陸夫人素來沒什麼大交情的,怎的突然具帖邀我前去?去了才曉得,原來竟是樁天大的好事……」話說到一半,只是上上下下看著淡梅,笑而不語。

  秦氏已是許久未在她面前露出這般歡喜神情了,淡梅乍見之下,一時有些不解。突然瞧見邊上柳氏拿塊帕子捂住了嘴,也是極其曖昧的樣子,心中咯噔一下,已是有些警覺。

  這一年來秦氏每每提起她姻緣就唉聲歎氣的,此時如此春風滿面,莫非竟是那陸夫人牽線,又給自己尋了一門什麼親事?

  當朝仁宗天聖年間曾下個法令,男十五,女十三便可嫁娶,故而時人眼中,似她這般十六年紀的女子,早已是過了韶期,更何況又是個背了白虎名的失夫寡婦。只是她到此之後,等知曉了自己的情況,心中反而有些竊喜。十六歲的年紀在她看來實在是太小了,巴不得嫁不出去,便是到最後拗不過世情終究要被父母出嫁,再多蹉跎個幾年也是好的。所以一猜到秦氏現在竟又已經給自己找了門親事,哪有不急的道理?只是強按捺住了,聽秦氏到底怎麼說。

  秦氏笑了一會,便牽了淡梅的手,坐到了擺在花窗前的春凳上,這才撫著她手道:「女兒,今日那陸夫人說前幾日在相國寺裡見了你,覺著極其投緣。待聽人說起你的事情,大為憐惜,碰巧就知道個極其適合的人,願意從中給牽個線。這才具了帖子邀娘過去的。那人娘從前也是留意過的,暗地裡托人打聽了,卻說他並無娶親的念頭,這才作罷。如今陸夫人竟說與他家關係匪淺,只要女兒你點頭了,她就必定能說動那人與我家結親。你說這不是個天大的喜事麼?那靈籤當真是靈。女兒你這番若是能如願了,娘年年都必定要去那菩薩前供奉香火。」

  果然被自己猜中了,淡梅心中一下有些不安。

  陸夫人口中提到的那與自己極其適合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她並不十分關心,想的只是該怎樣尋個藉口推了去。正低頭尋思著,秦氏已經管自又接著說了下去:「女兒,那男人徐姓,名進嶸,字子青,當真是個百裡挑一的。你莫看他如今不過是個五品的工部郎中,與我家相去甚遠,只娘從前就聽人傳過,他相貌堂堂,家資萬貫,為人又最是豪爽。朝廷跟那西夏不是已經纏鬥了三年多了嗎?說運送輜重錢糧的糧道不暢,阻了戰事。今歲新闢的糧道就是他在官家面前提請劃出的,又自告監理此事,這才解了燃眉之急。若是往後打敗了西夏人,高升還不是指日可待?」

  淡梅聽了一會,便覺有些不對,略想了下,已是知道哪裡不對了。忍不住抬頭看著秦氏皺眉道:「娘,這般好條件的男子,怎的會空耗等到如今才與我做親?必定是有什麼缺處。你莫聽別人傳話便胡亂信了。」

  她這話說出口,仔細看秦氏的臉色,見她果然顯得有些為難起來,心中已是了然,想必真的是被自己說中了。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心想只要自己抓住那缺處不鬆口,秦氏愛女心切,說不定就會作罷了。

  不料一邊的嫂子柳氏朝秦氏送了個眼色,已是搶著說道:「哪裡有什麼缺處。不過就是略長你幾歲,早幾年沒了妻室而已。京中盯著想與他結親的高門大戶不在少數,只他是個重情的,念想著與亡妻的情分,這才遲遲未另娶的。旁人想結親卻是無門,如今那陸夫人自己送上門應承了下來。且我拿了你兩個的八字去合了,竟說是天造地設的配對。小姑你說這不是天上掉下的緣分是什麼?」

  淡梅這才了然,原來不過是個死了老婆的鰥夫,年歲應該也不小了,聽著倒像是京中女人家們眼裡的鑽石王老五。而且聽柳氏的口氣,自己一個寡婦能配那鰥夫倒像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一樣。怕秦氏真的被自己嫂子攛掇了,急忙看向秦氏阻攔道:「娘,他既是死過妻室的,家中必定有兒了。女兒什麼都不曉得,這般嫁過去的話必定要受欺侮。」

  她不說話倒好,這話一說,秦氏方才那為難之色一下全消了去,歡喜著道:「女兒啊,你嫂子方才那話說得沒錯。你若是擔心這個,那娘就放心了。他雖娶過妻子,只那亡妻去時,只留下一個女兒,家中雖也有庶子,卻並無嫡子。女兒你若是嫁過去了,娘在菩薩面前多多求拜,過個一年半載的你自己生出個孩兒,那就是他家嫡嫡正正的兒子,你又有爹娘撐著,誰敢小瞧了你去?」

  淡梅嗔目結舌。這世道兒女的婚姻,從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雖不願就這樣被嫁給一個家中已經有兒有女的陌生男人,只是見秦氏滿臉的歡喜之色,連眉間的皺紋都似平了不少,一時倒是說不出什麼過激的話,急忙搖頭說是不願,寧可長留家中伴隨雙慈。

  她話音剛落,柳氏便又是驚訝又是不快。秦氏也搖頭歎道:「傻女兒。女人家總歸是要嫁個男人的。你這般年歲了,從前又諸多不順。如今好不容易有個苗頭了,哪裡能錯過。我知你孝心,只是娘和你爹都已是半百的人了,哪裡能看顧你一輩子?你莫再多想了。這回一定要順順利利嫁出去。」

  淡梅聽秦氏這樣說話,一時無言以對。秦氏見她悶聲不響,以為心裡已是應了,這才有些歡喜起來,急著要去回陸夫人的信,也沒多說,拔腳匆匆便離去了。

  那陸夫人動作竟是迅捷異常,沒幾日竟是喜洋洋地親自驅車上門了,帶了個好消息,說那男方已經被自己說動,並不懼集賢相府千金白虎的名聲,願意娶她為妻。

  「我對他言,貴府千金那是數一數二的才貌,工女紅,擅詩畫,性子又最是柔和可人,他若不信,我便安排相看。夫人你猜他如何應答?他竟說既是集賢相府出來的大家閨秀,還相看什麼,必定是萬裡挑一的,連問都沒多問便應承了下來……」

  陸夫人被讓在貴客座位上,一邊搖著自己手上的團扇,一邊笑吟吟地對著秦氏如此說道。

  秦氏聽得此話,喜得恨不得立時便撲到地上拜幾下菩薩,只是礙於自己當朝從一品誥命夫人的身份,怕被看輕了,這才強忍住了。對那陸夫人卻一下是看得極高,暗道日後若有機會,定要叫自己丈夫提攜下她丈夫陸護軍。

  陸夫人與秦氏又說了會話,仿佛想起什麼似地笑道:「文夫人,瞧我高興地,那把最重要的都給忘了。那徐大人又說了,婚期早晚也全憑府上做主,他遵了便是。你倒是說說看,這樣的女婿,當真是打著燈籠也難尋啊。我都只恨自己沒女兒剩家中了,若是有,還不早說了給他去,哪裡會輪到貴府呢!」

  她這話倒是逗趣,叫在座的秦氏和柳氏笑得不行。秦氏其實一開始聽說那徐進嶸應了這親事,心中便立刻想到了婚期。以她的想法,自是越快越好,怕夜長多夢對方聽人閒言碎語,萬一改了主意就糟了。只是自家是女方,若表現得太急,又怕女兒嫁了過去日後被夫家輕看。此時聽陸夫人竟這樣說,正中下懷,當下便咳嗽一聲,略作思慮狀,這才應道:「他長我女兒不少,如今兩家既定了要做親的,依我看還是早日成親了的好。」

  陸夫人曉得她心思,只面上自然不多說什麼,笑吟吟應了下來。

  自己的終身短短幾日竟是這樣被定了下來,對方除了名字家事,其餘一概不知。淡梅這才真有些著急起來,找到秦氏說了幾次。秦氏求神拜佛地才能嫁女,如今哪裡還聽她的,只是一味安慰,說那徐進嶸自己雖未見過面,但聽聞京中貴婦人提起之時,無不誇讚的,必定會是個終身依靠。她再要說,秦氏便令妙春妙夏幾個送她回院子,說是自己忙著納吉定帖備嫁妝。給女兒的嫁妝她其實早早就備妥的了,如今不過是查漏補缺,只這樣也確實忙得不行。

  淡梅見秦氏匆匆離去不理會自己了,站在那裡半日作聲不得。這時她才真切感受到舊社會婦女的悲慘了。該怎樣面對這場即將到來的婚事?大吵大鬧、以死相挾?她覺著自己做不出來,便是當真豁出去這樣了,估計以秦氏的嫁女心切,且好不容易又弄到了個她眼中的乘龍快婿,便是綁也會綁她送上花轎的。離家出走?她如今不過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女,這法子更是不妥。只是除此之外,她又真的想不出什麼別的應對的招了。一時心煩意亂,忍不住在心裡把那個徐進嶸罵得狗血噴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7:36 AM

第三章

  淡梅罵了幾下那個連長得是圓是方都還不曉得的男人,心中抑鬱之感卻更甚,見秦氏已經離去,無奈只得低頭慢慢朝自己院子裡去。

  此時東京地價貴,不少朝廷命官單靠俸祿的話根本買不起宅子,很多都是靠租賃過日。淡梅的父親官居從一品,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集賢相。說白了就是副宰相,前頭就個昭文相比他官階要高些。

  他在朝中雖多年為官,德高望重,甚得年輕的仁宗皇帝倚重,只是為人有些迂直,故而兩袖清風,家事又一味不管全丟給秦氏。所幸秦氏是個精明能幹的,私下裡與人偷偷弄了些經營,這才撐起了門面,如今這三進的宅院雖不大,卻也是自家所有。

  她住的地名叫喚雪園,是那前身文淡梅命的名,取的是她自己閨名中「梅」的隱喻,門匾上的三個字也是她自己所題,墨蹟清雋,想來應是個飽讀詩書的才女。陸夫人說親時在那個徐進嶸面前誇她的那些話,用在原來的那個文淡梅身上估計也並非高抬,只是用在她身上,那就相去甚遠了。

  喚雪園在內宅的東北角,與淡梅兄嫂的院落毗鄰。淡梅回去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竟然走岔了道,跟著一路的妙春以為她要尋嫂子說話,故而並未提醒,等淡梅發覺時,抬頭才見已經到了柳氏院子前的甬道上,裡面傳來了陣說話聲,聽著是柳氏和她身邊的大丫頭綠笛。

  淡梅無意竊聽人說話,正要轉身,卻又遲疑了下。原來那二人說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小娘子得了這樁姻緣,想來當真因那浴佛水時來運轉了。院裡的綠琴早早地跟我提那浴佛水,婢子還不大相信。如今瞧來倒真是靈驗……」

  「你曉得什麼!那徐大人是何等人物,他願意做親,不過全因了我家的門楣而已。她名聲本就不好,相貌平平,人又木訥瞧著就是抓不住男人心的,日後嫁了過去,我瞧十有八九也是不得勢的……」

  柳氏一邊和身邊的綠笛說話,一邊往外出來,冷不丁和淡梅撞了個頭,立刻閉了嘴,神情瞧著極是尷尬。

  淡梅便似未聽見般,若無其事地叫了聲嫂子,這才轉身離去,拐了個道回自己的院子。

  妙春聽柳氏方才在背後這般議論,見她竟像個沒事人般地,氣得不行,忍不住輕聲嘀咕了道:「平日裡見著,嘴頭上小姑長小姑短的,我還道她真是個貼心的,未想背過了身就這般陰損!小娘子你也忒軟和了,怪道被人欺了……」

  若是從前,妙春自然不敢這樣說話的,只這一年來見淡梅性子越發隨和,她又是自小陪伴一道長大的,此時氣不過,自然也就忍不住了。見她不過擺了擺手並不十分有興趣的樣子,只好怏怏地住了嘴,陪著進了屋子。

  妙春見她坐下,眼睛只盯著邊上酸枝多寶格上插了幾幅卷軸的那個松竹梅紋瓶,半晌不語,以為她心中愁煩。有心勸慰下,只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話,暗歎了口氣,只得叫妙夏在一旁守著,自己出去備蜜飲了。

  淡梅是在想心事,只並不是如妙春擔心的那般在暗自嗟歎。她頭幾天曉得自己婚事已定,一時有些亂了手腳也未深想,方才無意聽到了嫂子柳氏的一番話,雖尖銳了些,倒也一針見血,一下倒是被提醒了。

  此時男婚女嫁,尤其是這般高門大戶,門第最被看中,與其說是男女之事,倒不如說是兩戶人家之間的聯姻。那個姓徐的男人,與自己素昧平生,又知曉她的過往,竟然不問半句便一口應了婚事,想來當真是如柳氏所言那樣了,娶的便是她家的門第。

  她自到了這裡,明白十有八九回不去後,心中有時也會思量自己的後半生。起先還想著能背著白虎的名頭嫁不出去,再拖著過幾年這樣的舒服日子,如今慢慢覺得自己當初想得有些過於簡單了。

  父母年邁,嫂子柳氏厲害,兄長文瑞博生性懦弱,處處被壓制,以她現在的處境,除了例定的那幾個月錢,身無長物,想要頂住終身不嫁不大現實。日後若是失了秦氏的庇護,只怕連現在這樣的姻緣也求不得了。

  秦氏一貫疼惜自己,既然早先就曾暗地裡打聽過這姓徐的男人想著與他做親,只不過後來曉得對方無意娶妻,這才無奈作罷,想來對方也不至於差到叫人髮指的地步。自己到了這年代,早就不存什麼夫妻恩愛白首到老的念頭,既然終究是要被嫁出去的,今日順了秦氏安排,雖是個續弦的,地位是比不過早先亡故的那位結髮,只好歹是正妻,那姓徐的既是沖著她家門第娶了她,只要娘家這大樹不倒,往後日子想來也不會難過,她只需小心謹慎,與那姓徐的相敬如賓,守牢自己的方寸天地便是。至於再往後,即便娘家萬一失勢了,她也另有打算。

  無論哪個朝代,女人自己手頭有錢才是正道。她自到了這裡,慢慢就發現種花也是條來錢的好路。去年重陽,她隨秦氏柳氏一道到東華門的花市,聽聞一對提早開放的深色菊,身價竟達三十千錢,抵得上尋常百姓家中一月的花費了。至於稀有品種的牡丹,更是千金難求。

  當時她便心中大動,有心想靠自己的老行當來錢。只是如今這身份諸多不便,連出去一步路秦氏都要過問,更別提種花了。待嫁作人婦,那姓徐的想必也不會整日盯著她,她又是宅子裡的女主人,行事自然方便許多,日後悄悄弄出個花圃,託付給可靠的人管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這樣不管往後如何,自己總歸是有條退路的。

  淡梅反復思量,慢慢打定了主意,晃了多日的心這才慢慢靜了下來。自此照舊過活,只任憑秦氏忙活。

  前頭那個洞房時便猝死的通直郎府上的兒子,淡梅雖與他沒做過一日夫妻,只是禮節既成,那便是她的丈夫了。沿襲前唐時的法令,妻子應為亡夫守孝三年才能另嫁。只這法令也不過是一紙空文,只要原來的夫家不去官府告,自是無人過問。

  秦氏嫁女心切,這自然是想到的,早早地便找了通直郎夫人說道。通直郎夫人想起自家短命的兒子,雖仍是一陣感傷,只自家當初已經收了這許多嫁妝,如今又得了一筆錢,且無論是集賢相府抑或那徐進嶸,都是自家得罪不起的,自是不敢不應。秦氏收好了與她立的文書,這才滿意離去。

  過大禮後,轉眼便到五月二十大婚日了。昨日那男家便送來了催妝的冠帔花粉。淡梅被幾個喜娘打扮了起來,自己朝銅鏡裡望去,見一張臉被厚厚的脂粉蓋得差點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想來也沒哪個男人願意抱這樣一個麵人。偏那些喜娘還一個勁地說著好看。

  淡梅本就沒想刻意討那姓徐的男人歡心,便也懶得多說,只任憑喜娘們折騰,聽她們一邊梳頭,嘴裡一邊念著「插金釵,喜氣滿堂,戴只鳳,福壽綿長」之類的吉祥話。待打扮妥了,等到了吉時,耳邊聽得外面傳來嗚嗚樂聲,知道徐家迎親隊伍過來了,這才被喜娘攙扶了起來,出去拜別父母家人。

  秦氏從前雖恨不得儘早將自家女兒嫁出去,只如今真到了這一刻,卻又有些心酸,拉住了淡梅的手不肯放,嘴裡不停念著往後定要都好,淡梅感念她平日的關愛,加上從前自己母親早亡,早就當她是自己真正的母親了,心中也是酸楚難當,一下竟是流出了眼淚,慌得邊上喜娘急忙拿帕子擦拭。不想越擦那淚卻是越多,好容易止住了淚,一張臉卻是花了。早有喜娘又手腳麻利地補妝起來,蓋了蓋頭,這才依依拜別。

  她被喜娘引著出了門上轎,手上卻捏了件舊日的衣裳。原來這是秦氏暗地裡吩咐的,叫上轎那迎親隊伍出發後就要立時把衣裳丟出轎外讓她撿了拿去燒掉,說是自己去廟裡求來的法子,能避凶趨吉。淡梅雖不信這些,只是上了八抬的喜轎後,便也照秦氏吩咐的從簾子裡丟了出去,感覺轎子便被抬了起來,一路倒也平穩,最後終是到了那位於新門的徐家府邸。

  淡梅感覺轎子停了下來,便立時有喜娘過來攙扶自己出去了。耳邊聽著熱鬧非常,大門口便似站滿了人,踏著地上的紅色氈席,在喜娘的左右攙扶下,跨了馬鞍草墊和秤,七拐八彎地最後終是被引到了個房間前,卻是止步不前了。身邊喜娘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道:「好拜門了。」

  原來這時有個風俗,凡是後娶的,需得在入洞房前朝著房門拜身,以表示對原配的敬重。淡梅早早地就聽秦氏跟自己提過這個,心疼委屈了她。她自己倒沒什麼大抵觸,便按照喜娘的牽引俯身拜了下,這才在「坐富貴」的聲中被引了進去坐在了床上。

  淡梅坐在那裡,也不知等了多久,突聽見外面起了響動,喜娘立刻笑道:「新郎來請新娘牽巾了。」

  淡梅那心此時才微微有些緊張起來,眼睛從蓋頭下望去,只瞧見自己面前的地上多了一雙皂靴的頭,後半邊被袍子給遮住了。尚未回過神來,又覺著自己手上已被喜娘塞了一塊緞子。緞子應該是和那男人手上的那塊相連的,跟了他的牽引一道出了門去,先到家廟中參拜了先祖,又被牽引回了新房,聽著司儀的唱禮各分先後對拜了,再被攙坐到了床上去。

  突然覺著身邊多了絲迫人的壓力,從蓋頭下方微微斜眼看去,原來那人也坐在了自己的旁邊。很快就又有鬧房的婦人孩童用金錢彩豆往床上拋撒。不過鬧了一會便停止了,接著便是悄無聲息。

  淡梅有種感覺,自那個新郎進了洞房後,連那些鬧房撒帳的似乎也有些放不開手腳,正胡亂猜想著莫非是自己身邊那新郎嚇人的緣故,手上又已被放了個注了酒的杯子,聽那司儀叫兩人各自喝了下去。淡梅送到了蓋帕下喝了,喜娘便將兩個酒杯扔到了床底,一個仰著一個扣著,裡面的人瞧見了,齊聲道喜,說是大吉。

  這樣鬧哄哄過了一遍,司儀才嚷了聲禮成,淡梅感覺身邊那男人起身離去了,喜娘幫著趕走了屋裡的人,給她放下了床帳,知道這才算是結束了,不禁長長鬆了口氣。



第四章

  淡梅枯坐了不知道多久,覺得越來越氣悶,肚子又有些餓了,聽外面悄無聲息的,忍不住扯開了蓋頭,瞧見帳外圓桌上有幾碟子糕餅放著,便撩開了帳子出去,揀了些吃了下去,不想吞咽得太急,又被噎住了,看見一個白釉雙螭壺擺在那裡,裡面盛的應當是酒水,急忙翻起個杯子倒了喝了幾口下去,這才覺得堵在胸口處的那坨塊慢慢被送了下去。

  淡梅甩了下杯子裡的殘酒,小心地倒扣放回原來的位置,正要坐回帳子裡去,突然聽見守在門外的喜娘問好的聲音,知道是那姓徐的男人過來了,一下慌了手腳急忙要鑽回帳子裡去,哪想竟是出了個小意外。

  原來今日大婚,按了此時的規制,官員女兒出嫁可以穿與母親身份等級相符的命婦服。秦氏是從一品的誥命,想替女兒爭面子,淡梅今日自然是著命婦服,內裡絹衫,夾層中衣,外罩禮服,下身也是三層,裙幅比起她平日所穿襦裙要窄一些。她既是慌張中想鑽回帳子裡去坐著,一時卻忘了裙幅和平日不同,步子跨得過大,一下竟是被絆倒在地了。

  淡梅顧不得疼痛,急忙想要爬起來,只身後已是響起了腳步聲,回頭一看,有些驚訝,一時竟忘了從地上爬起來。

  她的身後站了個身著冕服的男子,身材魁偉,濃眉深目,屋子裡龍鳳喜燭的火光微微跳躍,映得他目光如電。只此刻他正微微皺著眉頭,盯著地上的她。完全沒有新郎該有的喜慶感覺。

  這無關緊要,淡梅知道現在的自己大概也讓他感覺不到新娘該有的樣子。問題是這個男人,自己以後的丈夫,他看起來竟然比她原來想像的要年長許多。從她這角度望去,至少也該有個三十了吧?

  她承認自己是有些糊塗,連要嫁的人到底幾歲都沒問清楚就上轎了。但問題是之前柳氏說他不過略長她幾年,她後來有次隨口問秦氏,秦氏也是隨了柳氏的話,然後就顧左右而言他,所以她曉得這個姓徐的年歲應該不小了。只以她估計最多只是奔三,萬萬沒想到現在見了真身,才知道自己當初的估計還是保守了些。

  淡梅略微怔了下,已是回過了神。瞧著這男人並沒有上前扶起自己的意思,只好強作鎮定若無其事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進了垂地的帳子裡,坐回了那張六柱五簷灑金雕花床笏上,順便把那個蓋頭也罩了回去。

  算了,雖說以現在的這副身板,配個這樣的大叔有些吃虧,只是自己本來就不是真的十六歲,嫁個太小的心理可能還要膈應,大叔就大叔,眼睛一閉,脫了衣服的潘安和武大郎大概也差不了多少。

  淡梅心裡這般安慰自己,端端正正坐著,被蝶袖遮住的戴滿了戒指的十指卻緊緊抓握在了一起。

  她確實有些緊張。不只是為自己片刻前這麼不巧被抓了個包,在第一次見面的丈夫面前就跌跤出醜,徹底地毀了一個大家閨秀該有的形象,更是因為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懷裡些許不安。

  她雖多活了一世,只是從前對那種事情僅僅限於觀摩和想像,至於現在,秦氏除了提點她往後到了夫家該如何如何,雖是再嫁,仍不放心又進行過一番性教育,只也都是停留在口頭上的。現在事到臨頭了,才覺著紙上談兵確實有些空洞。

  淡梅正緊張著,突然覺到了面前的一陣壓迫感,然後那雙見過一次的皂靴又出現在了她面前的地上。還沒來得及多想,頭臉一涼,蓋頭已經被那男人掀開了,隨手扔到了邊上的一張紅木翹頭案上。

  「自己都揭過了,還遮起來做什麼!」

  那男人開口說道,語氣聽不出是喜是怒,聲音低沉渾厚,聽著倒也不是讓人很難受的感覺。

  淡梅怔了下,沒想到他一上來,第一句話竟是這個,曉得自己方才已經被人抓了把柄,一時倒不知道該怎麼應答,只好仍坐著不動。

  那男人說完話,大概也沒想著等她回話,自顧開始脫去衣帽。

  淡梅看著他把一層層衣物脫下,丟在原先那張翹頭案上,壓住了蓋頭帕子,到最後全身只剩下一條中褲了,露在外的古銅色上半身肌肉緊結勻稱,隨他動作微微賁發,這才上了床榻仰身躺下。

  淡梅不敢回頭,仍是那樣背對著他挨著床沿坐,全身繃得緊緊地。

  那男人等了一會,仿佛有些不耐道:「晚了,趁早歇了吧。」

  淡梅挨不下去了,心一橫想著左右也就那麼回事,一下也就過去了,便站了起來走到那架黃花梨五屏風式鏡臺前,拆了頭上最沉墜的幾樣飾物,這才走了回來,背對著床榻那男人盯著自己的目光,慢慢脫去了身上的外衣,整整齊齊疊放在他方才丟衣服的桌案邊上,爬上了床榻,著了中衣挨著床沿躺在了他外面。

  那男人一隻胳膊肘支起身子,俯身過來瞧著她。帳子裡雖仍透進了喜燭的光,只已十分昏暗了。淡梅抬眼與他對視,見對方眼裡瞧不出半分漣漪,也不知在想什麼。隨著他靠近,淡淡酒氣中夾雜著一股陌生的男人氣息又撲面而來,一下更緊張了,下意識地舔了下自己剛才因為喝了酒而有些發乾的唇,尋思著是不是要朝他笑下以緩和這叫人難熬的氣氛,正猶豫著,突得胸口一涼,他已是坐起了身,探手將她中衣和著裡面的褻衣一道扯脫開來,一下露出了雙肩和大半個上身。

  淡梅低聲啊了一下,一張臉刹時漲得通紅,連臉上的粉也是遮擋不住了,哪裡敢看對方,急忙閉了眼等著下面的動作,不料卻遲遲未見動靜,忍不住微微睜開了眼,見他竟還只是看著自己毫無遮掩的胸部,一臉的嫌棄表情。

  淡梅立刻有些不快,方才那羞窘也是去了大半,心想我還沒嫌棄你老,你竟嫌棄起我身材來了。只她也曉得自己往後的一段日子裡,至少在能自立前,大約還是要仰仗這個男人的鼻息才能在這宅子裡過的舒心,所以面上自然未顯出不滿,猶豫了下,反倒伸手朝他褲腰裡探去。

  那男人一怔,大約是未料到她竟這般主動,低頭看著她的手。

  縮頭是一刀,探頭也是一刀,左右是躲不過去的,還不如快些了結了痛快。淡梅一咬牙,便想快些解開了他褲腰,哪曉得那結卻很是緊,她摸索著拉扯了好幾次,這才鬆開了去。上好的蜀綢料子失了牽引,立刻鬆鬆地滑了下來,垂作一堆。淡梅飛眼間便瞧見那堆綢子中已是露出了個已經頂立的柱頭,手一抖,立時便要縮回,那手卻被他壓住了,動彈不得。

  也不知他是如何動作的,淡梅身上剩下的那衣物一下便被除了個精光,她還沒來得及害羞,沉重又灼熱的男性身體便一下將她牢牢壓住了。

  接觸到她涼滑身體的一刻,淡梅仿佛聽他微微噫了一聲,只是還沒反應過來,已是覺得自己雙腿被他分開,幾乎是沒有停頓地,一陣劇痛已經猝不及防地襲了過來,原來他絲毫未顧及自己,已經單刀直入了。

  淡梅只曉得前頭那個丈夫是洞房夜時沒了的,至於到底是洞房前還是洞房後,自己卻是不大曉得,如今這樣撕裂般地疼痛,想來應該是洞房前了。

  那男人又咦了一聲,仿佛很是驚訝,這回倒是停了下來,抬頭看了下身下淡梅痛苦的表情,只不過停了片刻,很快便又繼續起來。比起剛才,他的幅度是略小了些,只淡梅仍是痛得要命,連額頭汗都迸了出來,緊咬著牙齒,心裡已經把這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連他家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恨不得他快些完事退出來。

  偏他不如她所願,漸漸衝得更用力,她疼痛更甚,強忍了一會,實在受不了了,覺得再下去的話自己真的要因為疼痛暈厥了,忍不住使勁捶推著他身子,幾乎是用拖了哭腔的聲音低聲哀告快些出來。那男人這才最後用力了頂了幾下低吼一聲,喉嚨裡發出陣含糊不清的聲音。待漸漸停歇了下來,卻仍是伏在了她身上壓著,一動不動。

  淡梅被他沉重的身體壓著,胸口仍是氣悶難當,摸了下自己頭臉,濕滑一片,也不是是冷汗還是眼淚,想來一張臉已經糊成一團了,下面也還火辣辣的,只比起方才那如刀割般的痛楚卻不知道好了多少,哪裡還敢亂動,只任由他壓著,感覺到他緊貼著自己的心臟跳得慢慢緩了下來,這才終於一個翻身下去,仰躺在了她外面。

  淡梅待緩過了氣,也沒指望他能替自己淨身,幾乎戰戰兢兢地繞過他腳下了榻,忍住身上的疼痛,掀開了帳子朝屋裡一角的螭龍喜鵲鹿紋盆架過去,架子上的盆子裡早備好了兩盆子香湯水。

  淡梅扯了掛在上面的一塊緞巾浸了水擦了把臉,又擰乾小心地擦拭去了自己身體上方才留下的痕跡,正要轉身,帳子裡的人突然開口說道:「給我也擦擦。」

  淡梅一怔,這才突然想起秦氏之前教導過,說是事畢後切記要先服侍他了,自己方可淨身。她剛才被那痛弄得死去活來的,現在只覺自己那裡黏膩膩難受,哪裡還記得那麼多?此時聽他這樣說,這才記起秦氏的話,只得重新取了塊緞巾擰了靠到近前。

  本來還有些擔心那人會不快,待一眼瞧見他大喇喇躺在那裡等著自己服侍的樣子,心中一下生出了氣,悶聲坐了過去,眼睛也不看,只伸手胡亂給他擦了幾下便了事。那男人似乎不是很滿意,略微皺了下眉,只見她連眼風也未掃來,已管自起身掀了帳子出去,倒也忍了下來,眉頭慢慢平復了下去。

  淡梅收拾妥當了,這才撿起之前被他胡亂脫下卷成一團丟在榻尾的褻衣小褲穿了回去,本想再穿回中衣的,無意回頭見他正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暗歎了口氣,把那中衣疊整齊了放在自己外衣上,這才爬上了塌睡在了他裡側,卻是縮著離他有些遠。

  淡梅閉上了眼假寐,心中仍有些惴惴,怕這男人還要讓自己難受。只不過一會兒,便聽見外側傳來了均勻的鼻息聲,側頭睜眼偷偷看見,見他已是睡了過去,這才鬆了口氣,自己卷了條春錦被壓住腹部,緊張了一天的身子慢慢放鬆了下來,也是睡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7:53 AM

第五章

  淡梅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一直不停地在做些亂七八糟的夢,連眉頭都是蹙著的。也不知怎的竟夢到了自己帶著小侄兒去動物園玩,虎山裡面的一隻黃毛虎竟突然躍到了她面前撲了過來,把她撲倒在地。淡梅心神俱裂,大叫一聲睜開了眼,驀然對上了一雙眼睛。躺在她外面的徐進嶸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竟然正在看著她。

  淡梅嚇了一大跳,呆呆與他對視了片刻,腦海裡一下掠過了昨夜,這張臉落入她眼裡立時便和那夢裡的黃毛虎差不多了,心頭突地生出了一陣厭煩之意,連出嫁前本已想好的與他虛與委蛇也做不來了,轉了臉剛側過身去,光裸的肩頭卻被一隻黝黑的手給握住了。

  淡梅僵了一下,有些生硬地對峙著。只拗不過對方的手勁,終是被扳了過來,兩人又面對面了。

  「方才聽你叫了一聲,是做惡夢了?」

  徐進嶸手仍搭在她肩上,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

  淡梅緊閉了嘴便似沒聽到。

  見她不應,徐進嶸眉頭又有些皺了起來,手握得緊了些。淡梅肩頭略微吃痛,看他一眼,曉得他是不滿自己方才輕慢了他,想了下,便規規矩矩應道:「妾方才並無惡夢。」

  徐進嶸那神情瞧著便是不信,只也未糾纏下去,握著她肩的手一鬆,淡梅以為他要收回去了,不料那手卻仍搭在她白皙的肩上,開始慢慢摩挲著向下。

  淡梅全身汗毛豎了起來,被他摸過的肌膚立刻起了層細皮疙瘩。覺著那手快要探進她鬆脫的褻衣裡了,忍耐不住忽地坐了起來,用力拂開了他手。

  徐進嶸被她拂掉手,抬眼看著她背對著自己的有些僵硬的側影,神情現出了絲驚訝。

  淡梅方才一時使性子不教他碰,此刻雖自己擁被坐著,只心裡也還略微有些不安,怕他萬一強來的話自己抵擋不住,可就當真要再遭罪一遍了,正有些惴惴地,突聽外面傳來了幾下叩門聲,一下便鬆了口氣。原來按了規制,今日五更時便要到中堂行拜禮,叫「新婦拜堂」,接著還要拜見夫家尊長。此時外面五更梆子雖未敲響,只是要提早起身梳洗妝扮的。

  淡梅急忙想爬下床榻穿衣,不料一隻腳剛趿進繡鞋,便覺頭皮一緊,腰身已是被人從後握住。因她長髮低垂到腰際,這才也被一道掐住了。

  淡梅大吃一驚,低頭便想扳開他手,只她無論個頭還是力氣與他都無法相較,剛扳了兩下,便覺身子一輕,竟已是整個人被抱了起來按坐到了他腿上。

  徐進嶸一隻手仍握在她腰身不放,另一手卻是掐在了她下頜,將她一張臉抬了起來,強迫她與自己對視。

  淡梅被迫抬頭,瞧見他有些暗沉的臉色,微微心驚。與自己這丈夫雖不過處了半夜,只她多少也是看了出來,這男人並不是個好相與的。莫非是覺著片刻前被自己掃了顏面,這才惱了起來要尋事不成?

  淡梅雙手握拳抵在了他和自己中間,略微掙扎了幾下,只腰間的那手卻箍得更緊了,便似要掐斷她腰一般,一時有些心慌,急忙小聲道:「外面在等著了。」

  也是巧,她話剛說完,門口便又起了叩門聲。

  淡梅不再動了,只是看著逼近了自己的已經不過半肘距離的男人的臉,這臉上的眉間正聚了絲若有似無的戾氣。

  「去吧!」

  半晌,淡梅聽他嘴裡終於蹦出了這兩個字,隨即感覺自己腰間一鬆,原來已是被放開了。

  得了自由,淡梅急忙下了床榻,胡亂套了衣裳,正要去開門,身後又聽他不緊不慢說道:「不替我更衣麼?」

  淡梅一怔,略猶豫了下,回轉了頭淡淡道:「叫我屋裡丫頭伺候著更衣吧。」說著也不管他,逕自過去拉開了門閂。

  外面正站著陪嫁過來的妙春妙夏和另幾個徐家的面生丫頭,手上捧著燭火盆盂之類的東西,見門開了,站前面的妙春眼睛略微掃了下裡面,便低頭進來了,後面幾個也跟著魚貫而入,將點了一夜的龍鳳喜燭剪亮,又在邊上新放了幾隻燭火,屋子裡一下亮了不少。

  淡梅朝妙春點了下頭,妙春一張略施過脂粉的臉立刻有些緋紅起來,瞧了下帳子的方向,咬著唇低頭小步過去撩了開來進去。

  淡梅叫妙春伺候徐進嶸,倒也不是沒有緣由的。原來一早前那秦氏便已經看中了妙春,說是嫁了過去屋子裡須得有個知根知底的通房,這才更能攏住男人的心。那妙春是自小隨淡梅長大的,人伶俐,樣貌出挑,年歲又恰當,是個不二的人選。

  淡梅起先不願,覺著是糟蹋了妙春,拗不過秦氏便去問了她意思。想著她若是不願,自己定當不會勉強的。哪知妙春聽後只是臉帶羞容低垂了頭下去,雖未明說,瞧著便是一臉願意的樣子。

  淡梅念她平日與自己的情分,仍覺不忍讓她做人通房,一日瞧了個空,便拿話提點了下,說是可以給她尋個合適的人匹配了。不想她竟跪了下去求饒。淡梅這才了然。人各有志,妙春又是個出挑的,臉容樣貌比她這個家主都不知要強上多少。她既有這樣的條件,想著水漲船高日後能攀上高枝也是情有可原,自己再多說只怕就要落人埋怨了,只得作罷隨了她自己意思。只盼她能福澤深厚心想事成便是了。

  淡梅洗漱過後坐在鏡臺前,讓妙夏少往自己臉上敷粉。妙夏知道她一貫就不愛用粉,雖覺不妥,只也不敢不遵,只按她意思擦了薄薄一層。沒片刻那徐進嶸早已更衣洗漱完畢,坐在了一張雞翅木官帽椅上,大約是在等她。淡梅作沒看見,只盯著銅鏡裡剛跟出來的妙春給自己梳頭。

  落地垂帳被徐家的幾個丫頭掀開兩邊勾住,去收拾床鋪了。突聽一個丫頭低呼了一聲,想是瞧見了淡梅昨夜留下的痕跡。徐進嶸看去一眼,眉頭皺了下。那丫頭眼快,曉得自己方才失態了,她平日本就有些懼怕這個家主,此刻雖心中還有些納罕,只哪裡敢多磨蹭,急忙和邊上那丫頭一道手腳麻利地把髒了的褥子換了抱了出去。

  淡梅梳妝完畢換了正衣,立刻就又有丫頭送上了個紫檀雲紋託盤,上面是兩碗湯圓,取一早團圓之意。淡梅和徐進嶸各吃掉了,用水漱了下口,被提醒時辰快到了,便一道向堂屋裡去,拜了放在中堂方桌上的鏡臺鏡子和先祖牌位,這才算是真入了徐家的門了。

  按了規矩,此時新婦還應拜會徐家的各位尊長和親戚,向他們贈送一雙自己親手做的鞋襪做禮品。只是徐家祖籍在通州府的青門縣,與京城山水阻隔,故而並無尊親在場,唯獨只徐進嶸的母親陳氏端坐在那裡。

  徐進嶸進京也不過是這兩三年裡的事情,之前在通州府定居。陳氏在青門縣孀居多年,後來被兒子接到通州府住了幾年,卻一直不甚習慣,經常嚷著要回去青門縣養老,徐進嶸拗不過母親,特意把青門老家的祖屋修葺一番,送陳氏回去。

  只是她年歲漸大,去年傳來消息說得了場風寒,身子一直不大妥當,徐進嶸不放心,不顧陳氏反對將她接進了京。知道老太太喜歡鄉間清淨,必定住不慣新門這鬧市裡的宅子,特意在城北郊外東華門那裡買了個園子安置,自己每隔幾日就過去探訪下。昨日大婚,這才接了陳氏過來一早受禮。

  陳氏年紀五旬有餘,濃眉大眼,並無尋常這樣富貴人家老太太該有的富態,面皮有些黑,一雙手也很是粗糲,若不是身著上好的暗紅底起青花蜀錦,瞧著便似個尋常的鄉間老婦。

  淡梅到了陳氏面前,朝她身前的蒲墩上跪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大禮,又送上了秦氏一早就給她備好的一雙鞋襪,只口中自然說是自己親手做的敬上。

  按照禮俗,陳氏此時應回送淡梅一塊布作答賀,只她叫身邊站著的一個和淡梅年紀相仿身子板很是壯實的丫頭接了過來後,雙眼便直勾勾盯著淡梅瞧,身子板紋絲不動。

  淡梅心知肚明,這婆婆想必是不喜歡自己。也怪不得她,任憑是誰,若是曉得自己兒子娶了個白虎剋夫的媳婦,想必心裡都是不痛快的。她也未動聲色,只仍跪著,面上微微帶了絲笑。想她即便是不喜,憑了自己的娘家,她想必也不敢真的讓她下不了臺面。

  這時淡梅身後那徐進嶸狀似無意地咳嗽了下。陳氏看了眼兒子,皺了下眉頭,朝身邊那丫頭叫了聲「喜慶」,卻是聲如洪鐘。那被喚作喜慶的丫頭便將一塊紅色雲錦緞雙手遞了過去。陳氏接了,直直遞到了淡梅面前道:「給你的!」

  這陳氏雖這般,淡梅對她倒並無什麼敵意。來這快兩年,見多了那些八面玲瓏說句話都要拐三圈的大戶人家女眷,這老婦人方才行徑雖魯直,倒顯利索,往後至少不用費心思去琢磨她話外的意思。於是雙手接了過來,笑著道了謝,這才被妙春扶了起來。

  陳氏自入京後,一直住在城北那園子裡種菜收瓜的,兒子又三天兩頭來看,日子倒也舒心。有一日忽聽自家兒子說要和集賢相府裡的閨秀結親,欣喜異常。一來是鰥居多年的兒子終於肯娶親了,二來是被集賢巷相府那名頭給震到了。

  她年輕在青門鄉下守寡帶著兒子過清苦日子時,那樣的門第在她眼裡簡直就和天上仙府沒什麼區別了。後來雖說兒子發家了,只早年留下的印象還在,這樣的門第在她眼裡那是高不可攀的,如今竟成了親家。只沒歡喜幾下,便又聽得了這未來的兒媳婦的名聲,那心便一下涼了大半截。心想此番無論不能讓他這般冒險娶妻,急忙命人將兒子叫了過來。

  哪想還沒開口阻攔,他便已是下跪求責,說未得母親肯許便私下定了婚事。只是既然已經定了,再不能更改,否則便要惹人非議。陳氏人雖粗了些,自然也是曉得這不過是兒子給自己留臉面才這般說的。自家這兒子早不是當初青門縣裡的那個小子了,積威日重,如今雖對自己仍是百般孝敬,只他既已定了的事情,哪裡還能隨自己拿捏?沒奈何這才勉強應了下來。只是心中仍有疙瘩,乾脆託病萬事不管,落個眼不見為淨。

  昨日大婚,陳氏本是賭氣不想來的,只經不住兒子央著,只好過來受這個禮,且她也不敢真得罪了集賢相府,心頭本就不大痛快。待見了淡梅那嬌嬌怯怯我見猶憐的樣貌體態,更是覺著是個難以生養之相,自己想抱嫡孫的心願只怕一時是不能圓了,更是不快。

  此時見禮數都已經盡到了,便覺多一刻也不想見這兒媳婦的臉了,一下站了起來,也不要喜慶攙扶,大步便往自己那正屋裡去。徐進嶸搶上一步要送,被他娘重重一把拂開,噔噔地倒退了兩步。陳氏連眼風也不掃兒子一下,氣哄哄管自邁出門檻走了。



第六章

  陳氏出了堂屋大門,迎頭遇見了幾個正堵在外面廊廡上等著見過新主母的妾。她平日相中入眼的都是如喜慶那般粗壯能幹活的,對自家兒子這幾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每日裡只會打扮得妖妖嬈嬈一路留香的妾極是看不慣,也不理她幾個慌忙讓開路正朝自己行禮。方才沒拿淡梅怎樣,此時正好把火發在她幾個身上,看也不看啐了一口,罵了句妖精便揚長而去。留下幾個女人面面相覷,一時連臉都有些抬不起來。

  淡梅見徐進嶸目送了他娘,回身坐上了主家位子,曉得是要她受家裡那幾個妾的拜見禮了,便坐了他身側的主母位置。很快便瞧見外面依次進來了三個年貌各不相當的女人,束手低首地站了過來。

  淡梅未嫁之前,秦氏怕女兒吃虧,早已將徐府上的侍妾通房的一概打聽清楚了說給了她過,又細細地給她出謀劃策,說日後過去了好立威固寵。

  這三個妾,第一個周氏,年紀二十七八,是當年那原配身邊的通房,後來生了個兒子,便隨了主母的姓被抬舉為妾,如今那名喚良哥的徐家庶出兒子正六歲了。周氏年紀雖大了些,比起後兩個樣貌也不如,只是府中正室空置,故而除了良哥,連那嫡出的慧姐都寄養在她屋子裡。徐進嶸在家的話,也是時有過去的。她的長處便是跟隨徐進嶸多年,如今又占了寄養兒女的好處。往後淡梅過去了,自己早日生出個嫡子,周氏自然不足以抗衡。

  第二個妾名春娘,二十三四,據說是在通州府時收的,容貌豔麗身段極好,從前裡也生過個兒子,只是未養幾年便夭折了。她以前應該是頗受寵的,只是聽聞為人尖利,連府中下人提起都是暗地裡皺眉,厭憎不已。這般行事之人,也無多少可慮之處。

  第三個名喚趙總憐,這個就有些不一樣了,如今年方二十,不但模樣風流,更能和雅弦聲、填詞作賦、著棋分茶,從前原本是京城甜水巷裡最負盛名的藝伎,傾羨了京中貴族子弟無數。去年京中一班官員賞花齊聚之時,免不了叫些伎樂陪同,那趙總憐一番獻藝之後,施施然到了坐上的徐進嶸跟前,竟將手中一枝花纓丟到了他懷裡,滿座喧嘩,於是當場便有個朝中同僚將那趙總憐買了下來贈給了徐進嶸,一時傳為風流佳話。只她也有一樣缺處,便是從前因了虎狼之藥不能生養,故而也上不了臺面。

  攤上了秦氏這麼一個包打聽的娘,淡梅自然覺著好。到了個新宅門裡,多曉得裡面的一些彎彎道道,總比懵懂不知被人計算了好。此時坐在了徐進嶸身邊位置上,便按秦氏教的肅然端著。

  周氏春娘與那趙總憐,從前同處一宅,雖暗地裡有些磕磕碰碰的,只心知自己轉正室是絕無可能,徐進嶸對著她們也是不遠不近並無多少偏頗,且瞧著他一時也並無續弦的打算,故而平日所想的儘是些籠絡這宅裡的家主,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得個兒子多分些恩愛,日後也有個仰仗而已。

  不想月前浴佛節剛過沒多久,聽聞這宅子裡要多出個集賢相府裡出來的主妻,三個人一下如遭雷擊,怕主母厲害容不下自己,竟是拋了從前芥蒂,一道聚頭了商議。千方百計打聽了過來,曉得竟是個白虎剋夫的寡婦,心便先放下了三分。今日一早聚了過來,在外面瞧見新主母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且樣貌身材俱無出挑之處,那心又下了三分,待見到她不受陳氏待見,這回不但再下三分心,更是存了些輕視之意了。

  正幸災樂禍著,不想被迎頭撞見的陳氏給掃了個大沒臉,想是逃不出那主母的眼,各自便有些訕訕起來。只是見裡面那兩人都已是端坐了起來,不敢耽擱,急忙進來了見過徐進嶸後,便依次朝著淡梅下跪見禮。

  淡梅見這幾個妾雖對著自己口中問安,只眼神都是有些飄忽不定,想必心中不服。只她沒存與她們爭寵之心,只要日後相安無事自是最好,所以也不放在心上,各自賞了一對金鐲子並一匹錦緞做見面禮,便叫退下去了。

  周氏幾個本以為新主母要立威,自己免不了是要被訓話一番的,不想她竟輕描淡寫幾句便過去了,有些奇怪,偷眼瞧去,見她雖年歲較自己幾個都要小,方才也並未怎樣說話,只端坐在那裡,烏黑鳳鬟上壓了高高的金絲翠玉卷雲冠,冠沿滿嵌珍珠瓔珞,全身上下葳蕤生光,雙眸輝燦,那氣派竟叫人不敢小瞧了去,一時暗地裡各自有些自慚,訥訥道過了謝便退了下去立在一側。

  見過了妾室,早有奶娘領著徐進嶸的兒女進來了。

  淡梅起先見那幾個妾時全無感覺,只現在要扮演一個嫡母的角色,心裡卻微微有些緊張。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和自己「丈夫」的孩子相對面。心裡緊著,眼睛便一眨不眨盯著門口的方向。

  她因了緊張,早把一邊的徐進嶸丟後腦勺去了,他卻似是注意到了身側她的不安,瞟了一眼,見她手正緊緊抓握著坐下的椅手柄,露在刺花蝶袖之外的手指在金鑲鴿血紅寶石戒指的映襯下更顯纖細白嫩。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昨夜初觸她肌膚時感覺到的不可思議的柔滑,心頭一下竟似微微起了層毛,面上卻未動聲色,只斜斜靠在了椅背上。

  慧姐八歲,她親母便是生了她後去的。頭上紮了個三丫髻,髻上各插了只短金釵,正中繫了條垂著珍珠的紅羅頭鬚,身穿紅色裙衫,杏眼圓腮,看著十分可愛。良哥卻生得瘦小,人本就不白,穿了個綠褂子,更顯得面皮烏黑。兩個孩子似乎都有些懼怕徐進嶸,被奶娘領了進來後,偷眼瞧了下他的臉色,這才各自過去朝他問了安。

  徐進嶸唔了一聲便開口道:「還愣著做什麼,去拜下你們的母親。」

  他話音剛落,站在一側的周氏臉色微變,頭垂得更低了,只瞧不見她神色。其實不止她變色,便是淡梅自己也是頗覺怪異,莫說是她如今這不過十六的年紀,便是從前,面前突然冒出這樣兩個年歲的孩子管自己叫母親,任誰也是無法一時消化掉。

  慧姐和良哥之前應該是被奶娘教導過的,聽自己爹這般發話了,急忙過去跪在了淡梅前面的兩個團墩上,叩頭行禮,嘴裡恭恭敬敬叫著「母親安」。

  淡梅習慣的是像自己小侄兒那樣活蹦亂跳的小孩,到這裡後兄長因比自己年長許多,所出的幾個也都差不多快到嫁娶的年紀了。乍然見到這樣兩個小小年紀卻一本正經的,一舉一動便似提線木偶般,連動作和說的話也是整齊劃一,看著十分有趣,方才那緊張感一下消了去,忍不住竟是笑了起來,自己從椅子上起來把兩個人扶了起來,從妙春手裡的託盤上各拿過一個秦氏預先給她打好的金項圈,套進了他兩個的脖子上。慧姐因是嫡出的,所以又加了副金丁香。這才俯身看著他兩個笑眯眯道:「往後乖乖地聽話就帶你們出去玩,想去哪就去哪。」

  她這一套不過是把從前對付小侄子的招數搬了過來而已,自己話說完了,見慧姐和良哥都是呆呆望著自己,連對面奶娘和周氏幾個也是面露訝色,這才頓悟了過來有些不妥。正要起身回了位子,卻聽身後徐進嶸聲音響起道:「你們母親既是這樣說了,你們還不謝過。」聲音裡平靜無波,聽不出到底是什麼意思。

  淡梅自經過昨夜一遭,那討好於他好讓自己往後得安逸日子的念頭便是徹底斷了。雖曉得自己方才失態了,也懶得去管他作何想法了,瞧都沒瞧他一眼,只是坐回了自己位置。

  慧姐和良哥第一次遇到這般和自己說話的大人,且還是奶娘之前三番提點過要小心看她臉色的新母親,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這才愣在了那裡。聽自己父親話聲響起,這才回過了神兒,急忙又端端正正叩頭下去道謝。淡梅唔一聲應了。奶娘正要帶了下去,徐進嶸突然又冒出一句道:「你既是大家閨秀,詩書字畫想必都是通的。慧姐也大了,往後搬你屋子裡住,你須得把她教養好了。」

  淡梅一怔過後,這才反應過來這沒頭沒尾的話是對自己說的,轉頭看他,見他一雙眼正望著自己。本來還猶豫著想推脫下,待見他一臉不容置疑的神情,便曉得這男人是習慣自己說了算的,只好閉了嘴巴。看了慧姐一眼,見她一雙大眼也正望著自己,好奇中又帶了絲微微的怯意。

  此時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徐進嶸撂下了那話便站起了身,也未說要去哪裡便匆匆離去了。淡梅無奈,只好吩咐奶娘把慧姐過後送來,這才朝自己屋子裡去。臨行前瞥了一眼周氏,見她正有些惆悵地望著徐進嶸出去的背影方向,不知道在想什麼。

  徐家這宅子位於新門,離開封府很近。淡梅從前偶爾跟隨秦氏坐車馬路過這段時,見路邊宅子從外面看著都很是普通。只這一帶靠近皇城,商鋪密集,很是繁華熱鬧。有秦氏這個包打聽的母親,淡梅雖未親眼見過,也曉得徐家往東是高行街,街南是一家家的鷹店,只接待販鷹的客商,其餘都是珠寶香料犀角玉器的店鋪,當中橫插一條小巷子,雖不起眼,裡面都是金銀彩帛買賣的地方,據說每筆交易數額巨大,出手就是成千上萬,故而普通百姓眼裡這小巷子是幽深莫測。

  徐宅既是位於這地段,占地應該不會很大,外面門面想來應該也和別的房子差不多,只裡面的陳設卻無一不是精美至極。淡梅未嫁之時,便聽秦氏和嫂子柳氏特意提過對方家資雄厚。起先覺著未免有誇大嫌疑,如今看來或許也是實情。

  今早起身梳妝之時,就見自己陪嫁過來的那鏡臺前放了個調脂用的白玉桃枝小水丞,瞧著像是用整塊玉石雕成個挖空的掛枝桃形,又恰把石料上的自然紅紋處置成桃尖狀,巧奪天工。除了各處陳設,就連廳堂園苑各處的地面鋪設這樣的細節之處也是費過一番匠心的。

  方才那堂屋是水磨方磚,出了堂屋門靠臺階的就成了回文樣式,一路回去經過個抄手廊時,見廊上又嵌砌成八角式的圖框,兩邊用鵝卵石填鋪成蜀錦樣式,邊上一個立有湖石的池邊,則鋪成洶湧的波浪圖案,就連回到自己東屋正房所在的庭院時,見栽有梅花的一角之地也鋪成了冰裂圖紋。

  北院是陳氏居所,她雖大部分時候未在這裡住,只也是空置著的。淡梅那屋子卻是在東院的正房。幾個妾室一道住西院。如今那徐進嶸既說了要讓她教養慧姐,想是不會改了,所以回了叫妙春拆去了自己頭上重得幾乎要壓斷脖子的花冠後,第一個事就是去檢看下自己院裡空出的屋子,看哪間適合些。

  看了一圈,最後選定了坐東朝西的東廂,通風日照都好,離自己那正屋也近。正叫丫頭們收拾佈置著,看少了什麼去庫房裡取,就見兩個奶娘已經領著慧姐過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8:06 AM

第七章

  淡梅做後母全無經驗,況且她也總覺自己不會當真一世就困在這宅子裡圍著這姓徐的男人,所以一早就並無打算往後與他兒女上演母子情深。既送來了,往後照顧好衣食,看好課業,自己盡心便是了。抬頭見慧姐正立在跟前不動,睜大了眼在瞧自己,便朝她笑了下。慧姐往後微微退了一步,臉上神色似乎有些戒備。

  那徐進嶸讓慧姐跟著淡梅,想來應該也是今早一時心血來潮的,連房子也沒整理出來。奶娘雖叫周氏那裡的丫頭一道抱來了她平日的寢具衣物等一干用具,只是等這房子盡數收拾了再佈置妥當也是要些時間,叫慧姐待這裡不妥,想了下便帶了她先回自己屋子裡去了。

  慧姐似乎是頭回來這屋子裡,進去了便左看右看。待院子裡那名叫長兒的丫頭送來了時下的一盤子鮮果,裡面堆了些蜜林檎杏子,淡梅便叫慧姐過來同吃。慧姐應了一聲,坐到了她對面那張五足嵌玉圓凳上,文文雅雅地剝著吃了一個。

  淡梅留心看著,見這小姑娘倒不是她原先想像中的那般,先便緩了口氣。她原來想著她既是徐家唯一嫡女,自小沒了母親關愛和教導,帶她的周氏想必也不敢說她,會不會養成個刁鑽的性子,那往後就有得頭疼了。如今看來非但不是那樣,反倒有些內向,對人似乎也存了份戒心。莫非是自小沒有母親,那作父親的徐進嶸光早上看她和良哥見了他戰戰兢兢的模樣,就知道平日對待兒女是是個嚴厲的,這才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慧姐吃了幾個果子,站一邊那奶娘便瞧著一臉要說話的樣子,只是強忍住了。待她手又摸向了個杏子,那奶娘大約實在忍不住了,開腔阻攔了道:「小娘子可止了,再多吃小心壞了肚子。」

  慧姐那手一頓,便停在了杏子上,眼睛看向了淡梅。

  淡梅見她方才也不過只吃三四個不及嬰兒拳頭大的果子而已。想自己從前和侄子吃自家種出的枇杷時,那才叫放開肚子甩開了腮幫子,也沒見如何,便看了眼奶娘道:「才幾個而已,再吃兩個也無妨,只要莫撐了午膳便可。」

  奶娘見她這般說了,雖仍有些不願,只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尖起了嘴站一邊。慧姐這才又吃了兩個,自己便也歇了。淡梅和她淨了手,叫她在屋子裡描紅,自己去東廂房看下如何了。一邊過去一邊想著是不是該給她尋個年歲相仿的丫頭陪著。好好的一個小姑娘,整日被那樣年長的奶娘盯著,這樣不許那樣不行的,便是換做自己只怕也要活活被悶成個葫蘆了。

  東廂那屋子因平日也是有人定期打掃的,所以未到中午便都歸置妥當了。淡梅親自送了慧姐過去,順便把她那描了一半的紙也帶了過去,瞟了一眼,見她的字端端正正,比自己到這苦練一年後寫出來的還要好些。突地想起徐進嶸早上說的那話,撇了下嘴。

  午膳時分,那陳氏既然還待在此未離去,淡梅作為新婦,自然是要過去伺候用飯的。帶了妙春妙夏過去,叫那屋子裡的門臉丫頭傳話進去,自己便站在門外的如意踏垛上等著。等了良久,才見喜慶出來了,瞧了眼淡梅,神色似是有些過意不去,張了下嘴卻未說話。

  淡梅早曉得結果了,自己過來也不過是盡下禮數而已,瞧見喜慶為難,便笑道:「我娘方才說什麼了,你直說無妨。」

  喜慶無奈,這才靠了過來壓低聲道:「實在是老夫人定要婢子說的,夫人莫怪。方才老夫人叫婢子傳話,說夫人杵在她面前她吃不下飯。」

  淡梅微微一笑,也不以為意,嗯了一聲,正要離去,突地心念一動,已是從自己手腕上褪下了個纏金鐲子攏在袖中,微微上前握住了喜慶那手塞了過去,笑道:「如此你就多費心些,好替我這不孝的兒媳婦多盡些心意。」

  喜慶一怔,淡梅已是鬆了手,朝她微微點下頭,這才轉身去了。

  淡梅回了自己屋子,那徐進嶸未回,剛歇了口氣,便聽妙春來報說家裡三個妾室已經立在院子外等著隨伺著她用飯。淡梅想起自己方才,啞然失笑,想也未想便叫她拒了去,又補了句往後都不用來。妙春瞧著似是有些猶豫,頓了下,試探著道:「夫人,這怕是有些不妥。且第一日就不在她們幾個面前立下規矩,往後只怕就……」她如今已經改口叫淡梅為夫人了。

  淡梅抬頭瞟了她一眼,並未開腔。妙春後面那話便咽了回去,匆匆出去傳話去了。淡梅叫妙夏把東廂的慧姐請了過來,兩人一道去了用飯的膳房裡。

  見面前一張紅木四角雕靈芝卷草紋的大方桌上已經擺了四碟切時果,分別是藕片、鵝梨餅子、切蜜蕈和葴楊梅,又魚貫送上了四碟瓏纏果子諸如荔枝甘露餅、酥胡桃、纏松子之類的,這才上了正菜。第一盞是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第二盞是奶房簽、萌芽腰肚,第三盞是燉掌簽,鵪子羹,第四盞是沙魚燴,螃蟹釀橙,此外又有插食的小點潤雞、炙炊餅、臠骨和炙鵪子脯,看得淡梅暗歎不已。

  她從前雖在從一品的集賢相府裡居了一年多,每日裡吃用也都是上好的,只那相府裡尋常吃個飯的話也無這般排場,何況現在還只有她和那慧姐兩人?見司菜的還要下去,忍不住叫住了問道:「還沒上完麼?」

  司菜丫頭立時垂首應了聲是,又道:「尚有四道勸酒的,香螺炸肚、蝤蛑簽……」

  她話未說完,淡梅已是皺了眉頭打斷了道:「平日裡各院子裡都是這般用飯的嗎?」

  司菜丫頭應道:「老夫人處儉省了許多,因她不常在此處,且從前這般上被她斥過。西院裡的三家房比著夫人這裡的要降一檔,每樣各減一半,大人若是留在哪個屋用飯,就是比照著如今的置備的。」

  淡梅數點了下自己面前的碟,不加上那四個未上的,已經有二十盞了,就算各減一半,這徐宅裡的女人一人吃飯的時候,面前下飯的菜也至少有十樣,一個人能吃多少?那剩下的那些到底是倒了還是怎麼樣了?

  若是從前見到有人這般浪費,她當真覺著要遭天譴了。只如今不過是略皺了下眉,也懶怠多管,只是對那丫頭道:「往後大人若不在我這裡用飯,你叫廚房裡隨意燒三四個可下飯的菜送來便可,多了吃不下。」

  司菜丫頭和屋裡服侍的另些人都是一愣。只見她神色嚴肅,瞧著並不似玩笑的樣子,急忙應了下去。

  淡梅這才朝著一直看著自己的慧姐笑了下,叫她吃飯。不過兩個人,飯量又都是小的,淡梅在置在自己面前的幾個碟子裡各夾了兩筷子,一碗飯下去,便覺肚子飽了,剛放下筷子,那慧姐也已是好了。餘下便叫都撤了去,分給了那些丫頭們。與慧姐漱口擦手後,送她回了東廂房,陪著她坐了一會消了下食,見她打了個哈欠,曉得是要午歇了,便叫奶娘服侍著睡去,自己回了正屋。

  淡梅昨夜被折騰到三更後才委委屈屈地睡去,早上五更不到便起了身,到了現在也早覺著眼皮子墜得厲害,便叫妙春放下了帳子出去,自己脫了外衣躺在了榻上想合下眼補覺。只是越想入睡,卻越是睡不著,眼睛盯著自己躺著的床榻,出起了神。

  這大床是淡梅的嫁妝,新婚頭一日娘家鋪房的時候送過來的。由內向外看,共有五層,層層圍護。

  第一層簷板上雕刻著自然延伸的蔓藤,間有象徵富貴的五朵牡丹,兩側各有一對白頭翁相向而立,寓意白頭偕老和富貴綿長。第二層雕刻有金瓜、佛手瓜、壽桃、石榴和柿子五種瑞果,表示福祿壽喜,四季平安。第三層木簷兩旁是累累葡萄,中間錦雞繁花,暗喻多子多福、錦上添花;第四層是金銀財寶陳列,又有風吹纓絡;最外層,也就是掛垂地帳幔的一層,雕刻了分掛兩端的一對紅燈籠,中央喜鵲登枝,左邊一幅蓮花遊魚,表示年年有魚,右邊一幅蘆葦河蟹,乃是夫妻和諧的諧音。

  這張大床是秦氏費了重金叫巧匠打造出來的,花了將近半年時間,若非早早就備妥當了,哪裡能趕得上這麼匆忙的婚期。只是淡梅躺在攏聚了她娘所有美好祝福的精美床榻上,腦袋裡想的卻是怎樣避過接下來的這個夜晚。

  徐進嶸不來這裡最好,萬一要是再來,讓她再受一次昨夜那樣的酷刑。她打也打不過,罵又不擅長,想想便有些不寒而慄了。

  女人第一次總是有些痛的,她自然是知道,所以也有心理準備,只萬萬沒想到會痛到像殺豬的地步。也不知道是她現在這個身子太過敏感,還是那個男人太過粗暴。而且以昨夜的痛感來看,接下來的第二次,第三次,就算有所減輕,恐怕也還是痛的。反正她現在是死活不想再來那麼一次了。

  淡梅越想,腦子越是沉重,終是抵不過睏意,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妙春大約曉得她昨夜沒怎麼睡,所以也未叫她。待自己一覺醒來,只覺神清氣爽,只天色已是快傍晚了,急忙起床漱口整理了下,突地卻是想到了主意。這才心中大定了下來。

  晚膳時她照例去北屋外候著,這回那喜慶很快便出來,朝她笑嘻嘻擺了下手。淡梅心知肚明,點了下頭回去了。

  徐進嶸仍是未見人影,也是淡梅和慧姐一道用飯。大約是被她中午說了的緣故,晚上那菜雖不全是照她中午吩咐的那樣只四五個,只比起原來已是減了不少。淡梅曉得廚房大約不敢真的按自己說的辦,怕被責備怠慢了,也就罷了。自己太過較真的話就顯得異於常人了,那未必是福。

  用了飯後淡梅陪著慧姐在庭院裡又做了會針線,只不過是看她在府上繡娘的指導下飛針引線,她自己束手旁觀而已。瞧著要掌燈了,便叫歇了,免得費眼睛。那慧姐甚是聽話,跟著奶娘回了屋子,臨進門一下,卻是回頭瞧了下淡梅。淡梅朝她笑著招了下手,自己便回屋裡去了。

  正房裡掌了燈,淡梅緊趕著卸妝洗浴了,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地上了塌,叫妙春放下了帳子關上門,妙春雖覺奇怪,只也照她意思辦了,自己退到了外屋裡和妙夏守著。淡梅立刻下去悄聲上了門閂,這才獨個躺榻上,搖著著柄涼扇扇風,耳朵卻一直留意外面。想著萬一那人過來了,就用預先想好的話抵住了。直等到近二更了還沒動靜,猜想那徐進嶸十之八九已經去了西院的哪個屋子裡,這才整個人放鬆了下來,白日裡睡覺似是睡出了滋味,此刻一下又要眯了過去。

  淡梅正想放心睡去,卻突然聽見外屋大門被推開的聲音,接著是妙春妙夏問好,曉得那徐進嶸過來了。心中暗罵他這麼晚了還不讓人安生,便屏息凝神聽外面動靜。果然內房的門被推了下,只卻推不開。淡梅透過垂地帳幕,瞧見徐進嶸那影子被他身後燭火投射在窗紙上晃動,瞧著便似被放出瓶的許願巨靈神一般。

  「妙春,是大人回了嗎?告訴大人我今日身子極是不爽快,這才早早歇了的。請大人到別屋裡歇著。萬一過氣給他就不妥了。」

  淡梅開口說道,那聲音聽著有氣沒力。



第八章

  外屋裡先是一陣沉寂,很快便聽徐進嶸話聲響了起來道:「好好地怎會突然身子不爽快?莫不是你們今日哪裡伺候不好了?」想來是在問妙春和妙夏兩個,語氣裡似是有些不快。她兩個還沒回話,淡梅已是接了過去道:「我歇下便會好,與她們無關。官人還請自便。」

  淡梅說完,便凝神外面的動靜。沒片刻聽他腳步漸遠,竟是真的已經離去了。本還有些擔心他會不信要自己要多費些唇舌的,沒想到這麼容易便打發了去,正有些慶倖,聽外面在叩門,知道是妙春妙夏,便起身趿了鞋開門。

  「夫人……身子當真不爽?」

  妙春手執燭杖站在門外,看了眼淡梅,小心問道。

  淡梅唔了一聲,轉身進了帳子複又上塌躺了下去,見妙春跟了進來還立在自己帳子外面,便淡淡道:「不早了,你去叫門房婆子把院門落鎖了,自己也早些歇了吧,都累了一天。」

  妙春急忙應了聲,將燭臺放在了桌上,開了那玉鏤雕松鶴香筒的蓋,往裡面銅膽裡填了塊月麟安息香,抖勻了擰回蓋子,待它鏤空的小孔中透出直直往上的淡淡幾縷白煙,這才重新掛回了香架子上,拿了燭臺輕手輕腳地掩上門出去了。

  妙春對自己一向服侍周到,淡梅自然記得她的好。只自曉得她有那心思後,在她面前便開始凡事留三分了。見她也被打發出去了,耳邊又聽得外屋的門輕微吱呀一聲,想是妙春或者妙夏去叫落鎖了,這才終是長長鬆了口氣。

  一放鬆下來,便覺著這樣的時令穿著中衣睡這重重大床裡略微嫌悶,便脫了只剩褻衣小褲,這才攤手攤腳地趴在了闊大柔軟的榻上,想著若是往後都如現在這般只自己一人睡這大床,那才叫舒服。

  這念頭剛閃過腦子,不想耳邊竟又聽見了方才離去沒多久的那腳步聲。這整個宅子裡也只有那人走路才會發出這般恣意的響聲。淡梅嚇了一大跳,還沒弄明白那個人怎麼會去而複返,便見自己內房方才沒上閂的門已被一把推開了,徐進嶸大步進來,身後妙春正急忙跟著亮了屋裡的燭火。

  「恁早地就叫下門做什麼你既說身子不妥,我叫人去請郎中了,給瞧過了再睡罷!」

  聲音響過,那帳子被一把掀開,徐進嶸已是進來,略微俯身瞧著榻上的淡梅。

  淡梅方才來不及穿衣,早卷了條春被裹住了自己身子,只慌亂間一截雪白的腳踝並腳丫子還是外露在了猩紅的錦鋪上,見他眼睛正盯著,立刻縮進了被裡。

  他方才離去,竟然是叫人去請郎中!

  「方才不是說了麼,我自己歇下就好,看什麼郎中,我不看!」

  淡梅氣不過,那說話的口氣就帶了絲惱怒。

  「你剛嫁過來我家就嚷著身子不爽快,不給你瞧好了,明日回門丈人丈母還道我欺了你。」

  徐進嶸看了眼她只露出個頭的模樣,不緊不慢地說了句,這才又出了帳子,自己坐到了張桌邊,挑了下燭火,隨手拿了本書卷看了起來,看樣子竟是不走了。

  淡梅氣得半晌動彈不得,心裡正恨著,外面那人眼睛盯著書,口裡卻又道:「還愣著做什麼,郎中稍後就到,你就這般模樣讓人瞧病?」

  他話音剛落,一直守在門外的妙春妙夏便急忙進來到了她跟前,拿了中衣給她穿上,外面又披了件褙子,把睡鬆散了的頭髮也挽了起來,這才退了出去。

  淡梅無奈,此刻說自己沒病又已是晚了,只得和衣躺那裡,心裡打定主意等下那郎中來了,自己就一口咬定身子不舒服,看他如何。

  她這邊在心裡彆扭,外面徐進嶸坐著卻氣定神閑,淡梅只聽見他不時翻動書卷時發出的輕微嘩嘩聲。沒一會那郎中果然到了。

  這一番折騰早驚動了淡梅屋子裡的下人們,現在都齊齊侯在了外面等著差遣。見郎中來了,早往淡梅床前放置了張台架子,中間是塊綢子,瞧病的時候,便將手伸出綢子外讓搭脈。

  那郎中姓胡,家中世代濟世開方,尤對女人病最是專長,京中大戶人家的女子若有不適,除了太醫官,最先想到的就是這胡郎中了,甚是有名。他方才本早已閉館歇息了,卻被人拍開門,定睛瞧見來傳喚的雖是個管家裝束,只那衣料卻是上乘,出手又極是大方。京城不乏藏龍臥虎,曉得是個有來頭的,帶了藥箱子便跟著匆匆趕來了。

  待入了這院裡的正房,見外屋裡站了半房子的丫頭婆子,裡面一個年約三十許的高大男子迎頭過來,雖是一身常服,只那穿在別人身上不大起眼的衣服,被他卻是撐得挺拔,面上神情端肅,曉得是男主人了,也不敢多看,略微見了個禮便被帶著入了內室。

  見裡面都還是新房佈置,聞得幽香彌彌,陳設用具無一不是極其精美,應是這家新娶的女主人身子不適,哪裡還敢怠慢,坐在了個預先放置好的凳上道:「夫人伸出手。」

  淡梅曉得是避不過去了,只得把自己一隻手伸出了綢子外,放在板上。

  胡郎中見這手燭光映照下雪白瑩潤,甚是扎眼,也不敢多看,架上了自己兩指便閉上眼睛,凝神細察起來。只他越是探查,心中卻越發疑惑起來。這脈象瞧著是個年少女子,脈細勻停,遊走暢滑,瞧不出有什麼問題。只若說沒問題吧,怎的又會二更多了還這般興師動眾地請了自己上門來瞧病?正費解著,突聽架子後響起了聲微咳,聲音嬌弱,一下卻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了。

  他常年給京中大戶人家女眷瞧病,早曉得這些人家裡門道最是彎曲。有病的裝沒病,沒病的說有病,這般的事體他早見慣了。如今看來這綢子後的女子十之八九是在裝病以博取方才那男子的關愛。心中想妥了,便收回了搭脈的指轉向了那男子道:「大官人不必擔憂。夫人脈象雖有些弱,只我瞧是心氣鬱結所致,並無大礙。我這裡有個名為芙蓉角香丸的方子,開了去讓夫人照著服用半月便可。只是心病還須心藥治,大官人若能多體恤陪伴,則夫人氣血兩旺,更易痊癒。」

  徐進嶸謝過了,便叫人送他回家。

  胡郎中去的時候,心中還想著自己幫那綢子後的女子圓了過去,又趁機給她說了好話,想必那女子對自己是感激涕零了,心中有些得意。他平日給人瞧病,若是逢了這樣的事情,不過是說前面那段話,後面讓男人多些陪伴卻不大會提。今日也不知怎的,見了那般瑩潤的一隻纖纖玉手,一下竟是起了憐香惜玉之感,待自己人被送出去了,這才臆想著那綢子後的一張臉該是如何。

  胡郎中自以為做了好事,卻哪裡曉得淡梅此時目瞪口呆,心中暗自叫苦不迭,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碰上個這般的庸醫。正擁被坐著哭喪著臉,卻見那徐進嶸又已是入了帳子,站在榻前看著自己,神情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一下緊張萬分,腦子裡便似亂成了團漿糊,想開口說自己沒病,那方才為何閂門趕他?若承認了那郎中的話,更是非她所願。

  漿糊搗到最後,這才冒出了一句訥訥地道:「我沒那郎中說的心病,他胡言亂語的。我不用你陪伴。」剛說完,又曉得自己說錯了話,心中懊惱不已,乾脆閉嘴不言了。

  徐進嶸眼裡似是有陣笑意掠過,不過轉瞬即逝,唔了一聲卻道:「這郎中極是有名的,他說的想必差不到哪裡去。他既是這般說了,我自會照他所言多體恤些你。往後我若沒遣人來說,便是要睡此處的。下次別叫我碰見你無故閂門。」

  他說著話,淡梅微微抬頭,見對方居高正盯著自己的眼神裡似有暗光閃過,心頭一緊。吸了口氣正要再說,他已是背手出去了。

  淡梅心中一陣挫敗感,恨不得大叫幾聲用以發洩心裡的不滿,連外衣也懶怠脫便倒回了榻上去,心知自己這裝病躲避的法子是徹底失敗了。沒一會便聽外面又起了腳步聲,想是那徐進嶸回來了,待他閂了門掀開帳子進來,她已是和衣裹了被子滾到了床榻的最裡,抵在了床壁上。

  徐進嶸想是方才沐浴回來,身上只著鬆垮的單衣,脫了往翹頭案上一丟,淡梅覺著身下床榻一沉,他已是上來了。那後背剛沾到褥子,長手一撈,她已是被扯到了他身邊,身上卷著的春被也是被揉成了一團。見她身上還穿著整整齊齊,臉色一沉,伸手便朝她領口探去。

  今晚只怕那一場折磨是又逃不過了,淡梅心頭厭煩至極。他是她的夫,他要強來自己也是無奈,只心頭那惱恨卻是壓也壓不下,躲開了他手,自己已是脫了外面那褙子甩在床尾,又負氣脫了中衣,最後只剩下褻衣小褲了,這才抬眼看著他冷冷道:「剩下的是你動手還是要我自己動手?」

  徐進嶸眼睛溜過她露在紅肚兜和小褲外的如雪藕般的胳膊和一截纖細的小腿,突地笑了起來。

  淡梅第一次見他笑,嘴角邊那紋路彎了起來,臉部線條被襯得竟也柔和了不少,一時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有些狐疑地盯著。

  徐進嶸那笑還沒歇,突地已是伸手將她壓到了自己旁邊那個鴛鴦合歡如意枕上,閉上了眼睛道:「你那身子骨沒幾兩肉,我用力些只怕就會折斷了腰。明日起每頓飯給我多吃一碗,待養肥了些我才好有興致。不早了睡吧,養好力氣明日還要一道往你娘家裡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8:22 AM

第九章

  淡梅被他粗重的一隻胳膊壓著肚子,雖有些不舒服,只他那話裡意思竟是放過了她。雖然那理由有些刺耳,在她聽來卻不啻是最大的福音了。悄悄抬眼瞟了過去,見他果真已經閉上了眼睛,這才相信了,哪裡還敢亂動,只縮在他身側一動不動也閉上眼假寐。

  良久這才屏息著偷偷睜開了眼,見身側那男人仍是一動不動朝著自己側臥著,應該是睡過去了,只是熱熱的鼻息一下下地撲到她額角,吹得她幾絲額髮像風中蝴蝶般亂顫,瘙得肌膚有些發癢,且小腹被他胳膊壓住也覺越來越沉,終是忍不住兩手捉住他胳膊抬起輕輕給放在了褥子上,自己慢慢地挪著身子往裡蠕去,待覺不到他鼻息和身上散出的熱氣了,這才停了下來當真準備著要睡覺了。

  淡梅閉上了眼睛,她對面那被她以為已經睡著了的徐進嶸此時卻是睜開了眼盯著她瞧。

  只能稱得上秀氣的一張小臉此刻脂粉全無,肌膚水嫩得讓人恨不能咬上一口。除了這身皮肉,唯一還能入眼的大概就是她的一雙眼睛了,眸光晶瑩,顯得整張臉都靈動了起來。

  此刻這雙眼睛正輕輕闔著,大約也是還沒真正入睡的緣故,羽翅般的睫毛還在微微地抖動,看得他忍不住想用自己拇指去撫觸下這睫毛壓住了不讓抖,手剛微微動了下,外面玳瑁八方燭臺上那比量著時辰定制的燭火已經燃盡了,渦塌下去一下滅了,屋子裡立刻昏暗一片。

  淡梅第二日起身,覺著精神不錯。那徐進嶸大概當真是嫌棄自己沒肉,昨晚竟沒碰她一下,讓她極是滿意,心裡竟生出了絲往後切莫再多長一兩肉的念頭。

  按了時人風俗,新人婚後三天,女婿要攜新婦回拜岳丈家,有條件的話第一日或第二日最好,遠的話第七天也行。徐家離集賢相府也不過七八條街的距離,故而第二日就要回了。

  淡梅就著鏡臺上的鎦金葵花鸞鳥鏡打扮。因了今日是婚後首次回門,所以不敢怠慢,雖不及大婚之日的正服,卻也極其喜慶莊重的。上穿絳紅色鏤金絲牡丹暗紋的交襟衣,下著正紅彩繡團蝶的織金錦襦裙,端端正正繫了腰封,長垂過膝的銀紅絲絛上墜個雞血雙體如意結,走動時滿身珠玉瓔珞相撞叮咚。

  淡梅剛收拾妥當,那慧姐恰巧被奶娘領了過來問她安。慧姐見她這般華美裝束,一時有些看呆,眼裡露出了欣羨之色。那奶娘倚老賣老笑嘻嘻道:「小娘子再兩年也好配夫家了,那時還怕不這般也耀花了人眼。」倒惹得慧姐滿臉通紅,羞臊不已。

  淡梅雖知此時女子十來歲便定親的比比皆是,只仍不喜奶娘這話,眉頭微皺了下,只是對著慧姐溫言道:「我今日回趟母家,你早間習下課業,過午覺了便自去玩去,不用都緊著。」

  她這般說,卻是昨日和慧姐處的時候,曉得那徐進嶸對她竟是教養十分嚴格。家中不但請了習字詩畫刺繡娘子,連灶廚也要學,每日裡一早到晚流水輪著教習,瞧著竟是要把她往將來的十全主母培養的樣子,淡梅聞之暗地裡搖頭,對那慧姐自是又多了分憐惜之意,這才叮囑了幾句。慧姐聞言眼睛一亮,朝她微微抿嘴笑了下。

  奶娘雖不知自己方才哪裡得罪了新夫人,只她也是個會看臉色的,見淡梅不大理會自己,便住了嘴小心領了慧姐下去。

  淡梅隨意用了早點,帶著妙春幾個出了正房往前面正堂去裡,見徐進嶸已在那裡了,身邊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正指著個闊長的紫檀嵌螺鈿匣子對著他道:「文相生平所好,無過於奇石。這匣子裡的靈璧石長高過尺,本就難得,且屬白靈璧類,形貌便似梅雪爭春,更是萬中無一,三爺你看如何?」說著已是打開了那匣子給他看。

  淡梅昨日便見過這管家一面,知道是徐進嶸的一個本家,已經跟隨他多年了,故而沒有像府中其他下人那般稱他為大人,而是仍照從前的稱呼。此刻聽他那話,便曉得匣子裡的是備了要在今日送給自己父親的回門禮,忍不住好奇瞟了一眼,見是塊光滑雪白的石頭,點綴有粗糙的赭褐石體,瞧著確實便像早春時節瑞雪初融時露出的斑斑山體。

  她從前對這些本是一竅不通的,只到這之後,因了自己父親的喜好,漸漸也有些耳濡目染,曉得這靈璧石自古就是名貴賞石,奇在音質堪稱獨步,無論是用小棒輕擊還是僅用手指微扣,都可發出琤琮之聲,餘韻悠長,被美譽為「玉振金聲」。靈璧石天然成型,一般都以黑黃褐色為多,似這般大小又玉白之色的,應該非常難覓。

  徐府管家見淡梅過來了,恭謹行禮後便退立到一側不再說話。徐進嶸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不出什麼表情,對著管家說了聲「把東西都搬上去」,自己轉頭便朝大門去了。淡梅送他背影個白眼,便也跟了過去,見大門外已經停了幾輛馬車,外面瞧著和普通人家裡的也差不多,上了後覺著裡面甚是華麗寬敞。

  徐進嶸在前騎馬,馬車跟著軲轆前行,緩緩離了徐家大門。淡梅從身邊十字海棠式的廂窗朝外望去,見徐宅大門施了朱漆,門頂正脊兩端立了對相向的鴟吻,門扇正中一對獸面銜環鋪首,兩側各一隻抱鼓石,如意踏垛盡頭左右一隻石獅,兩邊是青磚圍牆。這一帶稍大些的宅子大門都是這般陳設,看起來十分普通。經過開封府行了七八條街,那集賢相府就在面前了。

  文相秦氏曉得女兒和新女婿今日一早回門,大門早洞開著等候,門房遠遠瞧見了一行車馬過來了,立刻一溜煙地跑了進去通報。淡梅出嫁也才不過兩夜,只回到了自家,竟覺著仿佛已經過了兩月一般,待見到自己母親被嫂子和一干丫頭簇著從那照壁後匆匆趕了過來,把她一把摟在了懷裡乖囡地叫,竟是覺著一陣委屈,眼睛都紅了起來,趴在了秦氏懷裡擦拭了幾下。

  徐進嶸被文相和他大舅子接了進去,淡梅跟著秦氏柳氏一道進了屋子。剛坐定,秦氏就拉著淡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個不停,一臉的歡喜。

  原來秦氏自前日淡梅上轎被抬走之後,生怕又傳來新女婿熬不過夜的噩耗,一夜生生地睜眼到了天亮。昨日得知他兩個今日要回來拜門,喜不自勝,早早地就在外堂屋裡候著了,待聽得家中小廝來報新人已到,腳底便似生了風般地迎了出去,接了淡梅到屋子裡後,自是細細地問起了徐家種種,淡梅一一作答。

  邊上柳氏聽到他家連小妾吃飯也是這樣排場,眼裡微微露出欣羨之色,笑嘻嘻道:「小姑總算是苦盡甘來,如今嫁了個這樣的得意郎君。你娘兩個說些體己話,我去廚下瞧著些,好留新女婿用飯。」說著便帶了自己丫頭出去了。

  秦氏見柳氏走了,便把丫頭們也都遣了出去,這才坐到了淡梅身邊,湊到她耳邊低聲問了幾句。她不問倒好,淡梅聽她問起新婚之夜,方才從進門起便湧上了心頭的那絲委屈之意再冒了出來,眼圈又紅了,倒把秦氏嚇得不輕,摟住了連連追問。

  淡梅早把秦氏當自己親母,見她這般愛憐自己,恍惚間便覺著自己真就是她那個十六歲的嬌嬌女兒,終是忍不住,委委屈屈地撿著說了些。秦氏聽罷,竟是噗一下笑出了聲,這才又歎道:「男人家大多都是如此不知道體貼的。也怪娘粗心,以為從前跟你提過,這回也忘了再細細跟你說。男人家再硬似鐵,女子自當軟成水,任他再剛硬也包容了,這才能魚水兩相歡。似你這般硬挺著,哪裡會不疼呢?可憐我的女兒……」

  淡梅未料秦氏會說這樣的話,一時沒有回過神,連眼眶裡出來的淚光都忘了擦。秦氏憐愛地拿帕子給她擦了下,這才又湊到了她耳邊低聲傳起了閨房秘技。淡梅雖從前大多都曉得,只這回聽秦氏這般面授機宜,還是有些不適,但等秦氏說完,心中卻極是感慨。

  最好的女人,在家是主婦,在外是貴婦,床上是蕩婦,這話她最早知道是錢鐘書先生大約和友人玩笑時提過的,自有這話後,便被無數人奉為經典。只她萬萬沒想到,如今這個比錢先生早生了幾千年的自己宋朝的母親竟也是深諳個中道理。見秦氏笑眯眯望著自己笑,突然想到應用的對象是那個徐進嶸,一張臉一下漲得通紅,也不想再說這事了,正要換個話題,外面響起了叩門聲。

  秦氏應了聲,見是自己身邊的大丫頭福兒手上捧了個錫匣子笑容滿面地推門進來,將手中東西小心放在了紅木香幾上,這才笑道:「老夫人瞧好了,這可是新女婿特意敬獻給丈母的回門禮。」

  秦氏笑呵呵起身,過去開了匣子仔細端詳。淡梅曉得徐進嶸送給自己父親的是塊奇石,卻不曉得給秦氏送什麼,便也湊了過去瞧一眼,見紅絨匣子裡放了塊很大的黑漆漆的東西,瞧著便似個土疙瘩。

  那徐進嶸既是拿了送給集賢相府誥命夫人的東西,想必也不會真的是個土疙瘩。只淡梅對那男人極沒好感,對他的東西自然也是帶了偏見,便哼了一聲道:「黑漆漆的土疙瘩也拿來送人,虧他出得了手。」

  邊上秦氏聽罷,卻是笑著搖頭道:「你從前在家中我雖請人教過你書畫刺繡,只這上頭的卻未教過,也難怪你不識。這東西你瞧著黑漆漆的,它卻是個難得的稀奇東西,你聞聞看味道。」

  即便不用秦氏說,隨著那匣子的蓋被揭開,淡梅很快便已經聞到了股沁人心脾的異香,這才曉得應是塊香料。香料中她所知的最好的不過是那龍涎香或沉香,只都要焚燒後才有香氣出來,似這般天然散香的,從前確實沒有見過。

  秦氏見她不識貨,便笑著教導道:「這雖是沉香,只卻是沉香中的極品,名為迦南,又名奇藍,有『糖結』『金絲』二種,糖結最是貴重,瞧著漆黑,堅硬如玉,鋸切開後裡面便似有飴糖一般的油脂,金絲又次了些,只也是難得。此香絕不可焚,焚了倒有膻味。大的直接放在盤上,滿屋就可生香了,小的做成扇墜佛珠,也是最好不過的。似這般大小的糖結迦南,娘從前也就在進宮賀太后娘娘壽的時候見過。」

  淡梅見這不起眼的黑不溜秋的一坨東西竟有這樣的來頭,便笑答道:「既是這樣的稀罕東西,他又是送你的,娘你拿去用便是。」

  秦氏瞧她一眼,見她仍是不大以為意的樣子,忍不住又道:「他既送我這東西,想必自家也還是有這東西的。娘還是趁早教了你儲放之法,免得日後萬一不知被人笑話了。似這等奇香,平日須得用錫盒貯存,盒子分上下兩格,下層放蜂蜜,上層擱香,中間隔板鑽數個龍眼大小的孔,這般蜂蜜氣味上通,香就經久而不枯。別類龍涎沉香也是這般放置的,你可記牢了。」

  淡梅第一次聽到這個,倒覺得新鮮有趣,見秦氏諄諄教導自己,便乖巧地應了下來。秦氏滿意,蓋攏了匣子。福兒又湊趣道:「除了老夫人和相爺,連東院那也都備了禮,姑爺當真是個有心的呢。」

  東院住的便是淡梅的兄長文瑞博和嫂子柳氏。秦氏來了興趣,自是問了一聲,福兒卻搖頭說不知何物。惹得秦氏笑個不停,罵她也不打聽清楚便過來學舌。

  正午時分,文相和淡梅長兄設宴請了徐進嶸,坐上陪著的都是些朝中素日與文相交好的臣僚。淡梅雖出嫁才不過兩日,只如今已是徐家人了,秦氏自也是設了另桌筵席相待,柳氏作陪。席間聽那柳氏提起,說新姑爺送了方手掌大小的壽山芙蓉凍玉章給自家丈夫,她卻是得了整套的首飾頭面,言談間笑語晏晏,很是滿意的樣子。

  淡梅暗自揣度,那徐進嶸今日這趟的回門禮,竟似都鑽進了她家中各人的心,從今往後只怕提起此人,闔府上下沒有不喜歡的了。心中不禁有些鬱悶,連面前放置的平日最愛吃的素粉羹也是嚼之無味了。

  酒宴過後略事歇息,便要離去了。淡梅心中極是不捨,被秦氏柳氏送到了大門口的照壁前,聽秦氏口中絮絮叨叨念著往後與女婿恩愛和好早給她生個外孫的話,忍不住又是紅了眼圈,慌得秦氏急忙擦她眼睛安慰。淡梅吸了下鼻子,下跪了到了她面前給她叩了頭,這才戀戀不捨地被送上了馬車。

  淡梅坐車上,一直行到了徐宅大門,這才穩住了心神。見馬車停穩住了,便推了廂門出去,卻是愣了下。候在馬車旁伸手要扶她下來的不是妙春幾個,竟是徐進嶸。

  淡梅看他那伸到了自己面前的大手,猶豫了下,終是把自己手放了上去。

  徐進嶸捏住她手,幾乎是將她抱下了馬車。待她在地上站穩了,冷不丁卻聽他在自己耳邊低聲道:「我這裡當真便是龍潭虎穴?瞧你今早竟是進去了哭,被送出來又哭。」



第十章

  淡梅一愣,稍一抬頭,面前便是他微微繃緊了的泛了些許青色的下巴,再往上,黑沉沉的一雙眼正俯看著自己,似是調侃,又似在探究。

  自己老大不小的人了,在新婚丈夫這裡受了些不如意,一回到娘家見了娘面,竟弄得當真就像個十幾歲的小蘿莉一般動不動就紅眼圈掉眼淚,淡梅回來的路上也正一直為方才的矯情後悔。竟是越活越小的樣子了,又不是真的水深火熱過不下去,這樣只讓秦氏徒增牽掛罷了。

  所以突然被他戳中心事,一時有些惱羞,連臉都微微飛起了紅暈。只她畢竟不是真的十六碧玉,很快便定了下心神,心知與他多糾纏自己只怕也是難占上風,乾脆充聾作啞,只從他掌中輕輕抽回了手,微微低了頭,自己提起裙幅上了階梯便往大門裡去了。

  徐進嶸見她方才揚起一張臉與自己對視,兩頰起了淡淡紅暈,分明是惱羞了。他起先說那話,不過是方才回來路上時,腦子裡突然現出了早間落入他眼的一幕,也不知怎的,竟覺著心中不大痛快,這才在她下馬車的時候自己上前去扶了,那話便也隨口而出。本以為自己既然問出了口,她總要應對幾句,或矢口否認,或解釋個中緣由,不料她竟很快便似個沒事人般地低了頭抽手而去,倒把自己撇在了腦後,一時有些回不過味兒來,站在了原地。

  幾個早間跟了出來現在爬下了車馬的丫頭下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見夫人已經進去了,自家大人卻仍是杵在那只盯著她背影。他既不動,他們自然是不敢打頭進去的,也只能呆呆站在一邊看著。徐進嶸覺察有異,這才搓了下手,撩起衣擺跟著進去了。

  淡梅一路回了自己院子,還沒進屋,今日留下未跟去的妙夏便迎了上來,神色有些慌張。淡梅曉得她是個藏不住話的,便停了下來看她。妙夏這才咋咋忽忽道:「夫人,方才喜慶姐姐來傳話,說老夫人叫夫人回來後就去她那,我問她甚事情,她卻不跟我說。」

  這倒是個不大不小的意外。那徐進嶸的母親對自己的侍奉問安是一概拒絕,怎的等她從娘家剛回來就又叫她過去了?

  淡梅略想了下,實在是想不出老太太這時見自己所為何事,便進了屋子裡去了身上的金玉釵環,換了身常服,這才往北屋裡去。那門已是開著的了,門口有小丫頭正等著,見她過來了,見過禮後便一路領了進去。

  淡梅還沒進正房,便聽見裡面傳來老太太的聲音,聽著似乎是在罵人。急忙進去了,這才見亂糟糟一片,地上放了兩個未蓋上的樟木箱子,裡面是些衣物零碎,瞧著便似要搬家的樣子。被罵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腳前地上一堆被打碎了的茶壺瓷片。

  淡梅朝老太太問安,她卻充耳未聞,還只顧罵著那小丫頭道:「你個瘦胳膊細腿的瞧著就是軟腳蝦,連個茶壺都拿不牢,我家再多的碗盞也經不起你今兒摔一個,明兒再摔一個。我這裡算是不敢要你了,這宅子裡和你一般瘦骨伶仃的人多了去了,你隨意撿個地去好了。」

  她雖罵著,那小丫頭瞧著竟也不是很害怕的樣子,只是不住縮著頭偷眼看向邊上的喜慶。喜慶待老太太罵完了,扶她按在了張椅上,這才笑嘻嘻道:「老夫人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不就個用了七八年的大肚茶壺麼,碎了就碎了,歲歲平安麼。大人最是孝順,老夫人要金山銀山的都捧了到跟前,傳出去說他家的娘不過被小丫頭摔了個茶壺就肉痛,不定被人背後怎麼笑話呢。」

  喜慶一邊說著,一邊朝那小丫頭丟了個眼色,那丫頭吐了吐舌頭,俯下身去撿了碎瓷片,低頭一溜煙地去了。

  喜慶早看見淡梅了,見老太太坐那不再吭聲了,自己便過來朝她問了個安。她是背對老太太的,問完安後朝淡梅微微擠了下眼睛,湊到跟前用極輕的聲音說了個「放心」,便又退到了一邊。

  淡梅一怔,老太太已是乾巴巴地開口自言自語道:「我前頭去了的那個兒媳婦,對老婆子我最是孝順,日夜伺候著。只可憐她命短,剛生了個姐兒就去了,也是老婆子我沒福氣享兒媳婦的福。巴巴地等了這許多年,好容易盼到又來了新兒媳,也不知道這回這個還有沒有前頭那個那般對老婆子我孝順。」

  淡梅站著,聽老太太這一番沒頭沒腦的話出來,一時還有些不明所以,便也沒吭聲,只是留神聽著。果然那話剛說完,便見她抬眼瞅著自己又道:「兒媳婦,這裡老婆子我住得氣悶,明日一早就要回北郊園子裡去了。你跟我一道過去,也好讓老婆子我享享兒媳婦孝敬的福。」

  淡梅來時的路上,千想萬想也沒想到老太太把自己叫來,打的竟是這樣的主意。大約人人都以為她若是曉得了必定是萬分不情願的,所以方才那喜慶才朝她做那般眼色,又叫她放心,哪裡曉得她自己倒並未這般看待,正要應了下來,突又覺著有些不妥。正躊躇著,身後已是響起了個聲音道:「此事不當。兒子還請母親再斟酌下。」

  淡梅回頭望去,不是那徐進嶸是誰?瞧他仍是方才的行頭,竟似是匆忙得了消息才趕了過來似的。

  屋子裡一干丫頭婆子們見他突然出現,急忙都過去行禮問安,被他一概打發出去了。喜慶經過淡梅的面前,朝她微微笑了下。淡梅這才恍然,想來她方才叫自己放心,竟似是知道徐進嶸會過來阻攔。莫非竟是她偷偷叫人過去報信的?

  老太太見兒子過來,第一句話就是阻攔了自己的意思,一張臉一下拉得老長,氣哼哼道:「你個混小子,仗著自己翅膀硬了,越發不把我這個老娘放眼裡了。你道她是相府裡出來的千金,服侍不得我這個鄉下土婆子麼?老婆子我再千年老妖,也不會把你這嬌滴滴的媳婦一口吞進肚的。不過是叫她陪我老婆子兩日,你就放不下心要忤逆我來著?好,好,我算是曉得兒大不由娘了,可憐我從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扒拉大,如今你眼裡只有新娶的媳婦,竟是沒半分我這個老娘了!你既是這般不待見,我也不住你那甚麼破園子了,這就收拾東西回青門老家,省得礙了你眼招人煩!」一邊說著,一邊已是直起脖子喊著外面的喜慶進來收拾東西要走了。

  淡梅把頭垂得低低的,面上繃得緊緊地,只眼角餘光卻瞧見徐進嶸被他娘罵得張不了口,心裡大是痛快,巴不得她多罵幾聲。

  徐進嶸見自己老娘已經站了起來作勢要往外走,雖曉得她不過裝模作樣,只也一個箭步過去拉住跪了下來道:「娘請稍安勿躁。並非兒子捨不得媳婦,只是她剛入我家才兩天,若是就跟著娘到外宅裡住去,傳了出去只怕外人會有微詞。娘要兒媳婦的孝順那是天經地義,何不再在此與兒子同住?這樣我兩個早晚伺候著娘起居也方便,這才是兩全其美。待再過些時日,娘若當真覺得不慣,那時再讓她跟你過去,道理上也才說得通。」

  他這一番話自是在理,只是老太太前思後想地既已打定了主意,非要把這白虎剋夫的兒媳婦給弄離開了自己兒子身邊才放心,好容易熬到了她從娘家回門回來了,哪裡還聽得進去,撇開了自家兒子扯住她衣袖的手,怒道:「今日你不讓她跟著去園子裡伺候我,我立馬就回青門老家,死那裡了也不用你這娶了媳婦忘了娘的不孝子來看我!」

  徐進嶸尚在猶疑間,淡梅已是開口道:「娘請勿惱。娘要媳婦的伺候,那是媳婦三世修來的福氣,哪裡會有不願之理?媳婦這就回去收拾下東西,天色若早的話,今日便跟娘去那園子也是好的。」

  方才那一對母子只顧你來我往地說話,弄得她都沒機會開口。現在好容易捉到個空說出了話,這才鬆了口氣。

  她那話一說出來,不止老太太,便是徐進嶸也是面上露出了驚訝之色,兩個人都是轉頭看向了她。

  淡梅方才心中鬆了口氣,那臉上便不自覺帶出了絲笑意,連嘴角也微微上翹起來。突然對上了徐進嶸望過來的目光,心中一驚,立刻便收了笑意,轉臉看向了他娘,一臉的誠摯之色。

  老太太方才那被兒子頂撞了掛下去半截的臉這才稍稍現出了絲霽色,略帶著些得意地瞥了眼一邊默不作聲的兒子,心道這相府裡出來的果然懂眼色。她既是存心要將他兩個分開,自然也巴不得早些走的,正要應了說今日便走,徐進嶸盯了淡梅一眼,已是道:「她自己既是這樣說了,娘照方才意思,明日再去那園子也不遲,何至於這般慌慌張張緊趕著。」

  老太太雖有些不情願,只也聽出了自家兒子那話裡帶了絲強硬的味道,只得應了下來。轉念一想,只需再一夜,明日那新媳婦就跟自己去了園子另住,那白虎之氣想必就再不會熏了他了,這才有些歡喜起來,臉上帶了笑地又坐回了椅子上。

  徐進嶸辭拜了自己娘,又看了眼一邊低垂著頭的淡梅,見不到她表情,眉頭略微皺了下,便管自離去了。淡梅待他走得不見人影了,這才抬頭對著老太太道:「娘若無事了,媳婦這就去收拾東西了。」

  老太太見方才兒子攔著,她卻主動開口順應了自己意思,那嫌惡之心便已經略微去了些,嗯了一聲,淡梅這才出了屋子。

  方才裡面老太太這般吵吵嚷嚷,守在外面的丫頭婆子早都聽得一清二楚了。此時淡梅出來了,急忙低頭行禮,只那眼神卻都透出了絲異樣,連喜慶看著她也是疑惑不解的樣子。大約她是想著自己特意好心去叫人通報了徐進嶸,方才他的口風也是不樂意老夫人打那主意的,只要他不鬆口,那便也和前次娶親之時一樣,最後不了了之了。只是想不通這位新夫人為何竟拂了大人的好意,自己主動應了下來。剛進門兩天的新婦便離了主宅丈夫去侍奉婆婆,不管內裡如何,被外人曉得贊一聲孝順後,其實是件極其落臉的事情。

  淡梅曉得喜慶心思,只是能離了徐進嶸,往後不用與他朝夕相處,在她看來也未必不是好事。況且北城東華門除了花市,大多的花農也都是聚居在那裡。自己既是存了暗地重操舊業的心思,在徐進嶸眼皮底下開圃種苗不大現實,住到北郊的話應該更方便些才是。

  至於自己爹娘那裡,他既存了攀附之心,這事又是他自己娘先弄出來的,她不過順勢應下,以他一貫的細密心思,他應該會想辦法圓過去的,不教旁人說閒話。主意打定,對著喜慶微微笑了下,便帶了妙春妙夏回了自己屋子,叫緊趕著收拾起東西了。

  妙春瞧著似乎有些不解,抑或是不願。大約是覺著離了主宅,離自己那心思也就遠了些。妙夏倒是心無城府,雖同樣也覺著自家出來的這小娘子行為怪異,倒也未多想,只是歡歡喜喜地照著吩咐和另些個丫頭一道收拾了起來。

  妙春做事向來妥當,待天黑之前,便已經指揮著一干人收拾妥當了。雖已按照淡梅的意思簡單了,只最後也是出來了大大小小五六個箱篋,請了淡梅過去察看下。淡梅對這些向來不上心,隨意看了下便說好。這時已是晚膳時辰了,徐進嶸沒打發人來說在此用飯,想必又是出去了或者去西院,正要過去叫東廂的慧姐一道吃飯,卻見她已是站在自己門外探頭探腦,眼裡帶了絲欣羨之色。

  淡梅過去牽了她手一道往膳食間去。慧姐撥拉了幾口飯,便呆呆望著淡梅不動了。邊上奶娘剛要說她,淡梅已是阻攔了她,望著慧姐笑道:「可是有什麼心事?怎的連飯都不吃了。」

  慧姐咬了下唇,卻是一語不發。邊上那奶娘這才搶了道:「夫人你有所不知。小娘子自曉得夫人明日要隨老夫人去北門園子裡單過了,竟想著也跟了一道過去。被我給勸住了。夫人是去孝順老夫人的,她跟過去哪裡妥當。」

  慧姐聽奶娘這般說,頭便低垂了下去。淡梅心念一動,正要開口,突聽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門口立著伺候的人齊齊叫了聲大人,曉得是那徐進嶸過來了。暗歎了口氣,只得站了起來,算是迎了。

  徐進嶸進了,眼睛掃過桌上的菜品,皺眉道:「我家是破落了嗎,叫你吃這等寒酸的菜。」

  桌上的碗碟比起淡梅第一次用飯的時候不過少了些不能下飯的蜜煎時果和些勸酒菜而已,邊上司菜丫頭聽見了,唬了一下,戰戰兢兢道:「回大人的話,是……是夫人說菜色太多吃不完,大人若不在此用飯的話,就叫少幾個菜的……」

  淡梅不待徐進嶸出聲,已是打斷了司菜丫頭的話,看向他道:「官人怎的此時突然過來?因未曾遣人說要回來用飯,故而未曾準備,官人若嫌少,這就叫他們做去?」

  徐進嶸盯了她半晌,這才淡淡道:「我若未曾提早與你打招呼,聽你意思竟是不能過來吃飯了?」說著已是自顧坐了下來,邊上早有丫頭遞上了淨手的水,又鋪設了碗筷。

  慧姐自他過來,怯怯地叫了聲爹後,那頭就更垂得見不到臉了,連淡梅見了也難受,乾脆叫奶娘帶她下去了,自己這才坐到了原來的位置,陪著他吃飯。

  徐進嶸吃飯速度極快,沒幾下便吃下了兩大碗的飯,推開了碗筷,見淡梅面前那碗裡的飯還剩小半碗,又皺眉道:「不是叫你多吃些飯嗎?怎的拿我的話當耳邊風?」

  餵肥了豬,好讓你宰殺?淡梅心裡暗自腹誹了下,面上卻不敢現出來,心道好歹熬過了今晚,明日就得解放了。現在無論如何也不能得罪了,否則他萬一又改主意就糟糕了。見他說完了話,仍有些不滿地看著自己,往碗裡舀了幾調羹的湯,急急忙忙地送下了腹,這才朝他笑道:「我吃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8:42 AM

第十一章

  徐進嶸唔了一聲,站了起來當先往外走去,淡梅跟著出去,走了兩步突然回頭,看著淡梅道:「我有事出去下,晚間宿你屋子裡。有事。」也不待淡梅回話便背手出去了。剛到門口,便見西院裡一個瞧著仿佛是趙總憐身邊的丫頭匆匆過來,偷偷瞥了眼淡梅,俯首小聲道:「大人,趙姨娘方才頭又疼,這回卻是比往常厲害,臉都煞白,口裡叫著大人……」

  徐進嶸停了腳步,回頭看了眼淡梅,見她頭微微垂下,便似沒聽見一般,猶豫了下便拐了方向朝西院去了。

  淡梅吐出一口氣,回自己屋子時,已是掌燈了。路過見慧姐東廂那裡燈還亮著,想起她方才也沒吃幾口飯,怕夜長肚子餓,便拐過去看下。進去時見慧姐正趴在榻上一動不動,邊上奶娘手裡拿了碗野鴨花色粥,正央告她再吃幾口。見淡梅過來了,慧姐急忙從榻上起身要下去給她見禮,被攔住了,只是笑道:「慧姐怎的生氣了連飯都不吃?周媽媽可都是為你好。」

  邊上奶媽倒是第一次聽新夫人誇讚自己,一時有些感慨道:「還是夫人曉得老身一心為小娘子好。當初前頭那夫人去的時候,明裡雖說是讓周姨娘看顧,只這些年還不都是老身時時看顧?這宅子裡人雖多,不是老身自誇一句,真掏心窩對小娘子好的,也就老身一個了。」

  她不說也罷,說了竟把那慧姐惹得眼裡垂下了淚,淡梅瞧了不忍,把慧姐摟進了自己懷裡,這才對奶娘笑道:「周媽媽的好,慧姐日後自然會記心上報答的。」

  奶媽自覺臉上有光,又舀了一調羹的粥撲哧撲哧吹了幾口氣,往慧姐嘴邊送,慧姐避了過去。淡梅接了過來叫她下去歇了,把方才那調羹不知道有沒有被吹進口水的粥倒到了盂裡,自己舀了一勺叫她吃。慧姐這回倒甚是乖巧地張嘴了。待一碗粥都吃完了,見淡梅要叫人進來服侍她洗漱了去歇息,突地扯了下她衣袖,低聲忸怩道:「我也想去那園子裡……」

  淡梅曉得她大約是覺著跟著自己不用那麼一日到晚地被逼著授課,這才也眼巴巴地想去。她倒也是願意帶她過去的。只是自己剛過來三兩天,那徐進嶸既說讓她教養慧姐,自己略微讓她課業鬆下倒也無關緊要,若帶她離了正宅也跟去園子,卻是有些插手過度的嫌疑。正猶豫著,慧姐已是鬆開了她袖子垂首道:「我爹必定不肯的。母親就當我沒說吧……」

  淡梅笑了下,輕拍了下她手,讓外面伺候的人進來了,囑咐她早些歇息,自己這才回了屋子。

  徐進嶸方才說了晚上要宿她這裡,只後來被趙總憐給叫去了,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來。他若不來那是最好,若真的來了,要如何也只能隨他了,反正過了今夜便有段時日安生了。記起他又提了句說有事,且聽他到底要說什麼。若有機會的話就把慧姐的事情提下,看他什麼意思。方才之所以在慧姐面前沒有應承下來,只是怕她知道了抱希望,萬一結果又落空的話,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淡梅洗漱完畢,換了睡覺的中衣便坐在燈下,發了一會的呆。一眼瞥見桌上還放了他昨夜坐這裡等郎中過來時看過的那本書,便隨手撿了過來翻看消磨時間,瞟了眼封面,見是《劉賓客嘉話錄》。

  到這快兩年了,她漸漸也有些習慣看豎排版的文言書冊。他前次看到的那插了張薄薄鏤刻了小朵海棠紋的竹書筏記號頁的正是個小故事。說唐太和年間,某公長安為官,巷口有個賣燒餅的,某公每天清晨出門,遠遠就能聽到賣餅人當壚而歌。人雖窮,卻性情達觀,歌聲亦悅耳動聽。久之,某公心生憐憫,決計出一筆錢,讓賣餅人拿去擴大資本,以擺脫胎貧窮。賣餅人得錢,歡天喜地而去。此後,燒餅鋪卻靜悄悄地再不聞放歌之聲。某公心生疑慮,於是徑直去拜訪賣餅人,問他何以突然不歌了。 賣餅人答曰:本錢大了,生意自然要往大裡做,心思也複雜了,哪裡還有閒情唱歌!某公聞言,悵然良久。

  故事雖小,卻頗有些哲理。淡梅看了一會,覺得了些趣味,心頭那煩悶之氣漸消,又覺著這般坐著有些吃力,乾脆將帳子往兩邊勾住,挪窩到了榻上,榻前燃了燈火,自己趴在榻上頭朝外。小半本書翻過去了,耳邊隱隱聽見了外面街巷裡傳來了二更的梆聲,那徐進嶸卻仍未回,眼皮漸漸有些沉墜了下來,竟是趴著睡了過去。

  徐進嶸從高行街一家不甚起眼的鋪面裡出來。因了離家不遠,故而並未騎馬,只帶了兩個隨從。掌櫃的送他到外,態度十分恭謹。

  徐進嶸見夜色已是有些深了,突地想起晚膳時對新娶的夫人說過的話,一時竟是有些怕她久等,正欲急行,卻又緩了下來。

  與自己那個新夫人雖總共也只處了兩夜,只他料想她也不是那種侯著自己不睡的,賢良淑德與家中另幾個妾相去甚遠,這般時辰了,想必她早已經自己安睡去了。待不緊不慢入了家門,曉得那西院的趙總憐已經看了郎中吃藥下去了,便徑直去了她屋子。見外屋裡妙春妙夏還守著,隨口問了句道:「夫人睡了嗎?」

  妙春看了眼裡屋透出的燭火,小聲道:「夫人仿似還在候著大人,起先在看書呢。」

  徐進嶸略微有些驚訝,推門而入。一眼便見到自己那新夫人橫著趴臥在榻上,臉壓著一本攤開的書,看著仿佛睡著了,自己到了近前還是渾然未覺,便伸手將她翻了過來抱放到了枕上。

  淡梅睡得並不深,被人撥動便一下醒了過來,這才驚覺自己方才竟是這樣趴著便睡了過去。見他將自己放枕上了還未離開,只是俯身望著,似乎在瞧自己的臉,覺著很是不慣,便起身坐起來,順手抿了下方才有些睡散亂了的鬢髮。突見他一隻手直直朝自己臉伸了過來,下意識地正要避開,那人已是探手摸上了她一側臉頰道:「相府出來的千金睡個覺竟也會把臉印上海棠,當真是奇了。」

  淡梅扭臉避開了他手,自己摸了下,覺得了一片凹凸,垂眼見攤在書本上的那張花筏,想必是自己方才壓在上面睡了過去的,一時有些尷尬,低頭正要揉幾下,方才被她避開了手的徐進嶸已經坐到了她旁邊,又探手到她臉上,大拇指在印痕處來回掃動,低聲調笑道:「京中婦人最是盛行往臉上貼花鈿,娘子倒好,省去了貼的功夫。明日這般出去必定引人側目。」

  淡梅萬沒料到這般生硬的人竟也會和自己如此調笑著說話,臉上被他拇指撫觸過的地方又似有無數螞蟻在爬,一下漲得通紅,幾乎是跳下了床榻,頭也不回慌慌張張地往外走道:「我叫妙春伺候你去沐浴……」

  她話未說完,便已被身後的徐進嶸一把扯住了手。淡梅回頭,見他眉頭略微擰著,似乎有些不快道:「我當真便會吃人嗎?你為何不伺候?」

  淡梅小心看了眼他臉色,小聲道:「我從前未做過這般的事情,怕伺候不好。妙春……」

  「你當我沒見過通房麼?進門不過兩三日就急著把自己的陪嫁丫頭塞給我?」徐進嶸瞧著似有些惱怒的樣子,說話聲便大了起來,「你雖是相府出來的女兒,只既嫁給了我,便是我徐某的人了。為何竟不知道好生侍奉夫君,反倒可勁地推我出去?」

  淡梅未料到他會突然發火,瞧著甚是兇惡,起先有些害怕,只自己那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半分動彈不得,便似要斷了似的,心頭也是一下火氣,用力甩開了他手怒道:「你這般的人我伺候不起!反正家中等著伺候你的人多的是,你何必為難我!」

  她話剛出口,便知道自己失言了。只也沒後悔,反正是自己心裡話,憋悶著的話要傷肝。既然沒打算看他臉色過日子了,索性得罪了叫他生怨,憑了自己娘家諒他也不敢怎樣,往後各過各的,表面維持平和便是。只是她話出口了,沒料到那徐進嶸非但沒她想像中的那樣拂袖而去,反倒盯著她,目光閃爍不定,看得她心裡有些發毛。

  「我這般的人?我是哪般的人?你倒是說說看。」

  他突地又將她一把扯到了自己身前,不緊不慢問道。方才臉上那怒色竟是轉眼消失不見了,瞧著帶了絲笑意,只扣住她腰身的手上力道卻是不小。

  淡梅又有些緊張,只也不肯退讓,繃著臉與他對視。突覺身子一輕,竟已被他攔腰抱了起來重重丟到了榻上。

  床榻雖鋪了厚褥,只這般毫無形象地被丟下去,後臀還是撞得有些生疼,淡梅痛叫了一聲,剛爬起來要怒目而視,他已經轉身朝外而去,頭也未回丟下句話道:「給我把換的衣物拿過來!」

  淡梅全身上下大概也就臀上還有點肉了,自己揉了幾下,待那疼緩了過去,想起他方才丟下的話,聽口氣是要自己給他送乾淨的衣服過去了。本想讓妙春送過去的,只想起他方才提起通房丫頭時的不喜之色,又怕讓妙春貿然過去惹惱了喜怒無常的他反倒不好。自己反正與他也有過夫妻之實了,給他拿件衣服也沒什麼。歎了口氣便翻出了他的一套乾淨中衣,搭在了手上往緊鄰的浴房裡去。



第十二章

  淡梅的動作並不快,等她進了沒上閂的浴房往屏風走去的時候,聽見裡面一響起陣嘩啦的濺水聲,像是他已經從浴桶裡出來了,急忙把他衣物往屏風上一掛,轉身正要離去,聽屏風後已是傳來了個聲道:「給我擦下身子。」

  淡梅還在遲疑,裡面那聲音又重複了下剛才的話,已經聽出了絲不耐。只好轉進了屏風後,從架子上扯下條乾淨的大絨巾,到了他身後擦去了沾在他後背和腰身下的水滴。本還有些擔心他會難為自己,不料竟是十分配合,只站著一動不動地任自己擦。待後面擦好了,這才轉身朝向她。

  淡梅雖在前夜裡看過他身體,只這樣一副泛了古銅色的男人身體就這樣赤條條地站在自己面前,仍是覺著有些氣短,幾乎是平視著他胸胡亂用自己手上的絨巾擦拭了幾下便丟到一邊,嘴裡說聲妥了。

  徐進嶸唔了一聲,這回倒是自己伸手扯過了方才被她掛在屏風上的衣袍,套了往外面去,回頭見她還立著不動,也未說什麼,只是自己轉過屏風出去了。

  淡梅跟著回了屋子,叫仍候著的妙春妙夏去歇了,這才進了裡屋。看不見他人影,想必已經上床榻了。掀了帳幔一看,他果然已經躺那裡了。

  淡梅爬上了他裡側躺了下去,心裡正揣測著他之前說的有事到底會是什麼事,突見他翻身朝向了自己道:「我聽說你不教她幾個過來問安伺候,又減了每日菜品?」

  淡梅怔住了。她千想萬想也沒想到他口中的「事」,竟然會是這件事情。他雖說話口氣淡淡的,只落在她耳裡卻是萬分刺耳,想也未想便冷冷道:「你不是嫌我瘦叫我多吃麼?她幾個杵在我跟前我吃不下飯。且你聽好了,我不曉得那院的人是怎生在你這裡告狀的,只我叫減的只是我屋裡的菜品,並未提過那院子裡的!」話說完才發覺竟是把他娘打發自己的話給照搬過來了。

  徐進嶸皺眉道:「你見她們不喜倒也無妨,只規矩總是規矩,你剛來,好歹要照規矩行事個幾天。你雖沒叫廚下減那院子裡的菜品,只你這裡減了,廚下自然比照著把那裡也減了。你豈有見過比主母更大排場的妾?」

  淡梅氣得心裡突突地直冒火,再也懶怠看他一眼,翻身朝裡,丟下了一句話道:「倒是我錯了,不曉得你府上這般講規矩。等我從園子裡回來,該當如何便如何。省得你怪我薄待了她們。」說完便閉上了眼睛。

  身後一陣靜默,淡梅突聽他又道:「提起園子,今日我瞧你起先倒像是一副歡喜的樣子。我這裡竟如此不堪,教你剛過門就恨不得離去?」他說著話,哪裡容她背對,已是伸手將她強行翻了過來面向自己。

  淡梅睜開了眼,淡淡道:「官人你必定是看花眼了,我不過是應了你母親的話而已。她既看上了我要伺候,我做兒媳婦的哪裡敢推脫了去?」

  她話說完,也不管他信不信,便又閉上了眼睛,只是還沒緩出口說話的氣,邊上徐進嶸已是扯了她靠近。她收勢不住,一下便撞著俯趴在了他胸口。對上他驟然與自己幾乎相貼的臉,覺著他鼻息拂過了自己臉面,方才那氣惱還在,掙扎了幾下便要從他身上下來,卻是動彈不得,原來後背一重,已經被他緊緊按壓住了,隔了兩層衣物都能感覺到他手掌透過來的熱氣。

  「前夜裡那次你很疼?我見你眼淚都掉出來了。」

  淡梅聽他在自己耳邊突然沒頭沒腦低聲這般問道,唇齒幾乎都要碰到她耳垂了。渾身血液一下沖了上來,一張臉立刻燙得像要著火,連脖頸處的肌膚都微微泛出了淡淡的粉紅之色。

  「我見你那般大膽,以為……倒是我孟浪了些。」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淡梅感覺他說著話的當下,自己一側耳垂竟被他濕熱的唇舌輕輕舔過,一種陌生的奇異之感一下蔓延遍了她半個身子,叫她忍不住起了陣輕微顫慄。

  仿佛感覺到了她的敏感反應,他不再說話,只是將她身子稍稍往上托了下,舌尖一路輕輕掃了下去,慢慢到了她鎖骨處。

  「天色日漸熱了,睡我身邊包這麼厚做什麼?都脫去了吧。」

  他突然停了下來,鬆開了按住她後背的手,將她扶坐了起來。

  淡梅抬頭,見身下的他一雙有些幽暗的眼正望著自己。

  這年頭,丈夫要妻子在他面前脫去遮蔽了身體的衣裳,無可厚非。隨他吧。忍過了這夜,明日就可得暫時脫身了。再糟也不會糟過那個慘絕人寰的新婚之夜。

  淡梅微微咬住了唇,任由他探手慢慢脫去了自己外面的中衣,只剩下褻衣小褲了。他眼睛從她脖頸一路往下掃到了白嫩的腳丫,這才又摩挲了下她肩頭,扯脫開了她身上最後的衣物。

  淡梅全身赤裸地坐他身邊,抬頭對上了他眼睛。

  眼前這個所謂的丈夫對她而言幾乎還就是個陌生人,兩人這幾天加起來說過幾句話都能數清楚。這樣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他的目光注視之下,比起那個新婚之夜更叫淡梅覺得難堪,連喉嚨都乾得緊結了起來,她只是努力讓自己放鬆下來而已。跟他娘去園子裡暫避不過是權宜之法,往後像現在這樣與他在帳子裡的單獨相處必定還是不可避免的。她不想在他面前永遠都表現得像只待宰的羔羊而已。那樣只會讓這個男人更有撲上來咬一口的欲望。

  當然,他要是嫌棄自己的這副身材失了性趣,待過了新婚期,往後漸漸不再留她這裡過夜,成為一對真正相敬如賓的模範夫妻,那就算是各求所得,皆大歡喜了。

  面前的這具身子瘦不露骨,肌膚潔白細膩,在帶了些昏黃的燭火映照下仿佛發了光似地勾人眼神。胸前的小乳兒驕傲挺立著,兩顆粉紅小珠因為驟然暴露在空氣裡,或者是因為緊張而挺翹了起來,從上到下,優美的鎖骨,平滑的小腹,雙腿緊緊閉合處被擋住了看不到的隱秘之處,還有身體最具曲線的那個肉呼呼的小臀,此刻正親密地被壓在柔軟的錦褥上。

  徐進嶸突然覺得自己身體微微有些熱起來,眼前的這個小女人讓他生出了一絲逗弄的念頭,手便突然搭上了她一隻腳丫握住了,仿佛有些漫不經心地揉搓了起來。

  淡梅清晰感覺到了他有些粗糙的拇指揉過自己腳底時的感覺。有些癢,更像有道電流從突然自己腳底通上了心臟。

  他只在揉她的腳丫,只是這樣簡單的動作卻讓她覺得了極其的曖昧和猥瑣。片刻後見他還沒有收手的意思,實在忍不住了,一下縮回了自己腳,微微在錦褥上搓了幾下,仿佛這樣就可以搓掉他手剛才在上面留下的痕跡。

  一直斜靠在床頭的徐進嶸突然低笑出聲。淡梅還沒反應過來,便覺著自己腳腕一沉,他已經一手抓住一隻,把她整個人幾乎是倒拉滑到了他身上,接著一個翻身就把她壓在了下面。

  徐進嶸低頭看著淡梅,見她一雙眼睛睜得滾圓與自己對視,嘴角又是微微牽了下,低聲道:「我早曉得你全身也就這雙眼尚可入人眼。你還睜這般大做什麼?」

  淡梅氣惱,乾脆閉了眼睛。他仿佛又笑了起來,笑聲低沉,聲聲撞入她耳。胸口一涼,睜眼看去見他已經埋首下去含住了她一邊的一顆粉珠。

  淡梅忍住了推開他頭的衝動,儘量忽略被他舔舐之處傳來的異樣之感,心中有些驚異。前夜洞房時的一幕,她現在還記憶猶新。想不通新婚夜那樣簡單粗暴的一個人,現在又這般動作算什麼意思。

  大約是覺得了她有些走神,壓在了她身上的男人懲罰似地叼住咬了一口。淡梅啊一聲痛叫了出來,兩手已經往他後背捶打了下去。捶了幾下,便覺身上一鬆,他已起身將她翻了過來趴放到了褥上。

  淡梅曉得自己方才又得罪了他,不曉得他要怎樣折騰自己,有些心驚膽戰,剛要回頭,便覺一隻熱熱的手已經覆上了自己後臀,用力揉捏了幾下。

  自己這樣的姿勢和他的動作讓她又覺到了羞恥,忍不住低聲央告:「不要……」

  「你身上也就這裡有點肉,我不動這裡動哪裡?」

  耳邊已經響起了他仿佛帶了絲笑的話音,那只手更是肆無忌憚起來,原本雪白的臀瓣在他手掌之下已經紅了起來,仿佛雪地裡綻開的紅梅。

  淡梅嗚咽了一聲,把臉埋在枕裡一動不動,直到感覺他停了下來,剛要鬆口氣,整個人卻突然繃緊了。

  他的手已經沿著臀線擠進了她原本緊緊合攏的雙腿之間,停留了下來。

  大約是感覺到了她的僵硬,他將她翻了過來,見她雙眼緊閉,睫毛不住亂顫,滿面通紅,剛才戲弄的心思竟是一下消退了去。手指分開仍是緊閉的細縫,不疾不徐地來回輕柔掃動。

  淡梅漸漸有些放鬆下來,只他那手的動作仍是讓她覺得極其不習慣。感覺到他指尖似乎要往裡再進去一些了,急忙睜開了眼,伸手抓住了他手腕。

  兩人四目相對,徐進嶸突然笑了起來,將自己方才被攔住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指尖上赫然已經沾了些透明的黏液。

  淡梅的臉已經紅得不能再紅了,伸手重重推了下他胸口,扭身把自己縮成一團背向他。聽見身後他仿佛憋不住似地呵呵笑了起來。

  「暫且放過你了。明日還要早起,你早些歇了吧。」

  話聲過後,便覺身邊那男人翻身下去出了帳子,隨即響起了陣水聲,應該是在淨手,然後只聽噗一聲,屋子裡暗了下來。

  被他摟住睡覺的淡梅直到聽見身邊那男人發出均勻的呼吸之聲時,仍是久久無法入睡。

  這個離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過得實在異常,身邊這個喜怒不定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更叫她摸不著頭腦。

  大約真的是自己這身子板對他而言完全沒有吸引力,所以他才會這般最後戛然而止?

  淡梅覺得自己想通了,這才終於也睡了過去。第二日一早卻是被自己身上的一陣觸摸給驚醒了,睜眼便對上了他的眼。

  透過帳子,糊了綿紙的支摘窗外仍有些暗,想來還早。淡梅微微打了個呵欠,也不去管他上上下下的手,又闔上了眼皮,還想再睏一會。

  「你對我母親既有這般孝心,我自也不會叫你被人輕看了去。天色日漸熱了,住這宅子裡確是有些氣悶,我也一道住過去了,就當消暑,你可滿意?」

  半晌,徐進嶸不緊不慢這般說道,語氣很是輕鬆。

  淡梅便像被蟲子咬了一口似地猛地睜大了眼睛,睡意全無,呼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盯著他。見他已經兩手叉在腦後,半靠在榻壁上,很是悠閒地看著自己。

  「你……你說的可是當真?」

  淡梅小心問道。

  「自然。我昨夜本來對你要說的便是此事。只是後來被你蠻纏一番便忘了,這才想了起來。你我剛成婚三日,我豈會叫你一人獨自過去伺候我母親?丈人丈母若是曉得,不但怪我薄待了你,更怪掃了相府顏面。」

  淡梅腦子裡又漿糊一團了。自己原先想好的種種竟是被他這樣隨口一句給徹底打亂了。早知道他會這般打算,她起先又何必在他和他娘爭辯的時候主動出口攬了下來?弄得現在進退兩難。改口反悔說不去了是萬萬不行,有心叫他不用過去,他方才那解釋也是合情合情,這話也是說不出口了。呆愣了半晌,實在不甘心,這才冒出了一句:「那裡路遠,你每日早朝……」

  「皇城便在城北,且我有快馬,早些出門便是。娘子這般孝順我母親,又體貼我,為夫便是再辛苦也是應當。」

  進門三天,已是第二次聽他稱呼自己為娘子了,前次便是昨夜調笑她臉上印了海棠紋的時候叫的。此時見他說完了話,眼睛又盯著自己脖子,她脖子上便隨之起了層細細的雞皮疙瘩。曉得再跟他多說也是無法改變這結果了,強忍住了心中失望,正要再躺下去,突地想起昨夜慧姐的事,暗歎了口氣,便開口提了下。說完仔細瞧他神色。

  「我既說過讓你教養她,你覺得好,自己帶去便是,問我做什麼。今日有朝會,我起身了,你再睡下,等我回來送你們過去。」

  徐進嶸隨口說了句,伸手把淡梅按了下去,自己已是起身下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8:59 AM

第十三章

  他方才雖說了叫自己再睡下,只大清早地被他丟出的這麼個炸彈給炸醒,淡梅哪裡還有心情賴床。自己坐了起來從床尾撈回了已經被揉皺得成團的褻衣小褲套了回去,又穿了中衣外衫,抬頭見他也已是差不多齊整了。

  時下莫說高官巨富們,便是稍微講究些的人家,男人穿衣沐浴這樣的事情都是要有人在旁伺候著的。只嫁給徐進嶸後,除了新婚的第二日一早是放妙春進去伺候他穿衣外,這兩日倒都見是他自己動手的。沒有時下男人們的這種惡習,淡梅覺著他就這一點還叫她看得過眼去。她卻不曉得徐進嶸出身草莽,並非尋常仕子大夫那般飽讀聖賢之書後科舉入仕,自然也就沒那些人的講究做派了。

  此時的官服服色沿襲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這般大袖長袍緋色的衣裳穿在尋常男人身上總有陰柔之嫌,只他穿起來卻是分外端正軒昂,就連淡梅也不得不承認這男人確實是個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見淡梅眼睛正落在自己身上,徐進嶸眉頭微微挑了下道:「你既是起身了,就當過來伺候我更衣。從前竟是沒人教過你這理?」話說完,本來已伸手去拿那腰封的手便收了回來。

  淡梅暗中腹誹,面上卻也不敢現出,只到他近前拿了那條真紫螭紋束腰給繫了起來。待把勾頭整理正了,抬眼見他正俯視著自己。兩人這般近身相靠,幾乎能聞到他身上朝服浸染了的熏衣所用的芸香的淡淡氣味,叫淡梅有些不適。見他已是穿妥當了,轉頭便要去開門叫伺候洗漱的送水進來,卻是被他一把扯住給拉進了胸膛。

  淡梅不曉得他要做什麼,有些僵硬地靠在了他胸口。

  「方才的事你無須在我母親面前提,我自己會跟她說道,她若為難你你便忍著些。」

  他低頭看著淡梅,抬手托起她臉,說了這麼一句,拇指輕輕刮過她臉頰,鬆開了。

  淡梅剛剛提起來的一口氣這才鬆懈了去,急忙點頭應下了,轉身過去便開了門。趁他沒看見,自己抬手擦了下方才被他刮過的臉,這才覺著皮膚上的異樣之感消了去。

  送走了徐進嶸,妙春幾個知道他也是要住過去的,早收拾了起來。淡梅想起慧姐,便打發了人過去東廂叫也備妥了好一道去北郊園子,自己這才仍是照常往北屋裡去。本以為今日也是像前幾日那樣不得入門被便打發了,沒想到竟是讓進去了。

  徐進嶸他娘正在吃一碗野鴨丁子粥,瞧著胃口不錯,就著碟醬瓜西裡呼嚕就吃完了。淡梅猜想她大約是現在還不知道自家兒子的打算,所以對自己態度還算勉強過得去。只是等到時候她發現自己如意算盤落空了,十之七八會以為是她私下挑唆的。

  這一點那徐進嶸大概也是料想到了,這才特意在早上的時候提點她吧?只是不用他提醒,她自己也是知道的。老太太當真要怪的話就只能由她了。畢竟這事如今已經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預料。想了下,便只是略微提了下慧姐也要一道過去。

  老太太似乎對自己的嫡親孫女和庶出孫子都不太喜歡,嘴裡嘀咕了幾句,等聽說自家兒子也是曉得了並沒反對的,便閉口不語了。淡梅見無事了,便藉口還要整理些物件告退了。老太太揮了揮手讓去。

  淡梅回了自己院子徑直去了東廂。慧姐已是打扮得利利索索地夾在丫頭和周媽媽中間在收拾箱篋。見淡梅進來,歡天喜地到了她跟前,淡梅本以為她會撲過來的,不料慧姐頓了下,卻是停在她面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這才小聲道:「多謝母親了。周媽媽幾個已經給我收拾了平日常念的書,過去那邊定不會耽誤了課業,母親請放心。」

  淡梅瞥見那幾本整整齊齊疊放在桌上尚未放進去的書,最上面的薄薄一本赫然便是《女誡》,暗自搖了下頭,只也未多說什麼,只笑著摸了下她頭,勉勵了幾句。待回了自己屋子裡,見東西都收拾好了搬運到了大門外的馬車上。除了自己原先的幾隻箱子,中間又多了一隻,想是他的。

  淡梅從前在相府中時,曉得自己爹退朝之後若不留在大內都堂裡辦公的話,一般巳時中就會回來的。果然頭頂太陽到半空的時候便見長兒來報,說大人已經下朝回來,往北屋裡去了,叫淡梅幾個好出去上馬車了。

  淡梅牽了慧姐一道出了自己院子往前門走時,卻見西院的周氏春娘和趙總憐正齊刷刷站在院子的月亮門外堵住了路。慧姐從前一直住周氏處的,見了便叫了聲姨娘,周氏忙不迭地彎腰應了,眼睛這才落到了淡梅身上。

  中間春娘笑道:「我們姐妹三個昨日曉得了夫人竟是要隨了老夫人去城北外園子裡住,很是羨慕。只恨自己人笨入不了老夫人眼,否則若能一道過去了侍奉老夫人和夫人,那便當真是修來的福氣了。知道夫人今日走,特意來送,盼夫人早些歸來,免叫我們姐妹幾個牽掛。」說完便和那周氏趙總憐一道行禮了。

  淡梅見她口中雖說得恭謹,只眼裡那幸災樂禍的神色卻是忍也忍不住地溢了出來。周氏倒仍是前次見過的樣子,略有些木訥,趙總憐卻是把頭低了下去,也不曉得是什麼神色。

  周氏和趙總憐心裡如何想是不知道,春娘卻分明是存了看自己笑話的心思過來的。只是不知道待她最後曉得了連徐進嶸也是一道要去過住的話又會是個什麼表情?為人妾的女人本就堪憐,碰到個厲害的主母,隨便找個什麼藉口便打罵甚至拖出去賣了都有。自己新過門,雖淩駕了她們三個之上,只根本無意為難,大家相安無事便好。現在看來,不管自己想法如何,事實上確實已經擾亂了她幾個原本應該還算均衡平靜的日子。因為同個男人而住到一個屋簷下的女人,有時候竟是不由自己便勾心鬥角了起來。

  淡梅懶怠多說,正要隨便應了句便打發了去,卻見她幾個突然都是轉身朝邊上齊齊叫了聲「三爺」,循聲望去,這才見徐進嶸已是從甬道邊的一叢修竹後拐了過來。不由得暗自苦笑了下,自己和那徐進嶸對面方向都未覺察到他過來,她幾個背對的竟似是後腦長眼了。

  徐進嶸立那裡點了下頭便揮手叫退下去了,待幾個人都走了,這才看向淡梅道:「娘已是在門口了,你也過去吧,我換了便服便好走了。」

  淡梅嗯了一聲,微微低頭牽了慧姐邁開步子。挨肩而過的時候,也不知怎的腦子裡竟是冒出了昨夜他在榻上對自己那般舉止的景象。白日裡瞧著極其一本正經的人,帳子裡脫了衣服卻是如此不正經。若非自己便是那個被他「不正經」了的人,便是打死也不會相信這人私下裡也會有這樣的一面。

  淡梅正微微有些怔忪,突地又想起了方才特意來送自己的他那三個妾。他既這般待自己,想必和那幾個女人私下裡處時也是差不多。這念頭一出來,心中便像吞了只蒼蠅般地反胃。

  慧姐見她腳步放慢,心急拉了幾下往前,淡梅這才醒悟了過來,把方才腦子裡那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壓了下去,緊走幾步跟了上去。

  老太太一輛馬車當前,喜慶陪著,淡梅和慧姐居中,後面是跟過去的妙春妙夏周媽媽,徐進嶸自己帶了幾個隨從騎馬在側護著,出了高行街經過州橋拐上筆直的東大街,便一路往城北直去了。

  慧姐從前大約很少似這般被帶出門,坐馬車中不住撩開簾子從廂窗中朝外望去,滿臉興奮之色,不住拉著淡梅對著外面指指點點觀望。起先還有些遮遮掩掩,待靠近城北出了城門,屋舍瓦肆漸稀,路邊行人也少了些,只有些牽牛扛鋤的農人和到附近寺廟裡去燒香拜佛的婦人,便乾脆掀了簾子。

  官道兩邊都是些青色田地,間或穿插了些農舍,院子牆角外不時探出幾枝開過的桃杏,一派初夏時節的鄉野風光。淡梅心情漸漸開朗,臉上便不自覺露出了笑,突見車廂邊上一騎高頭黑馬跑了上來,馬上一個坐得筆直的人朝自己這裡望了過來,正是那徐進嶸。見他端著的那張臉,方才的好心情一下便去了大半,急忙靠回了廂壁上的軟墩。邊上慧姐見了自己爹的黑臉,早哧溜一下也縮回了頭。

  正午不到,經過座青石板橋和磚鑲的柳蔭小徑,那園子便到了。淡梅下了車,見附近不遠處也是田地農舍,隱隱還能聽到犬吠之聲,瞧著像是個村莊的樣子。徐進嶸他娘雖自己一人住這,只園子裡連護院和伺候的婆子丫頭統共加起來竟也有十來人之多。得了消息曉得一干人今日回來,都是早早地到門口候著了,見車子停下,齊齊見過了各家主,便上去魚貫將箱籠抬了進去放置。

  淡梅進去,不過一眼,便覺著啼笑皆非。這地方從前不曉得怎生模樣,只既被稱作園子,應該也是個植了花草的地方。且看道兩旁的幾個小台榭和湖石塘子,格局雖不大,想來景致應當也是不錯的。只是如今幾個園圃之內卻是花草全無,只種了滿滿的蔥蒜茄葫蘆,走過便聞到股肥水之氣。



第十四章

  因昨日便有主宅裡的人過來通報,曉得了府上新娶的夫人要隨老夫人今日到此,故而淡梅的屋子早收拾出來了,進去把箱籠裡的小物件擱置好便妥當了,並不費什麼事。

  這地方並不大,屋子也只兩進的格局。雖沒有主宅那般精緻,卻灰牆白瓦地十分清爽。淡梅略微走了圈,覺著很是不錯。

  徐進嶸待他娘和淡梅安頓好,用了午膳後便與隨從打馬離去了,瞧著有些行色匆匆。淡梅入他家門三天,唯一感覺便是此人很是忙碌。至於忙什麼,他未提,她自然也不會問。

  老太太剛到,屁股還沒坐熱,就已經換了身藍布大衫到菜圃裡轉悠去了,叫淡梅跟著。一邊指著圃裡種著的苔心蘿蔔,一邊念著道:「開春柳條一齣芽,榆錢打花骨朵,雷打那麼幾個,苔心蘿蔔蔥韭竹芹就好開種。到了田裡蛙蟲嘰咕起來了,就是催人去種黃瓜梢瓜葫蘆。等收成了一季到打霜了,蚱蟬也都收聲,苔心蘿蔔蔥韭就又好下種。雖說你是相府裡出來的,只知道這些理也沒壞處。這手腳只要勤快,地就不會餓死人。想當年你公爹去的早,老婆子我就靠著幾畝地把我兒子拉扯大的。如今雖說他能耐了,只做人最要不得的便是忘本……」

  淡梅前日第一次拜見這老太太時,便覺著她並非一般富貴家中養尊處優過來的人。只也不曉得徐家的事情。現在聽她跟自己這樣絮叨,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老太太從前竟也是辛苦過來的。從來自簡入奢易,自奢入簡難。她兒子如今撐起了這樣的門面,老太太卻依舊親自躬身種菜,倒也確實難得。心中便生了絲敬意。當下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

  老太太正要借機再多教訓幾下,附近邊上住著的一些農戶三三兩兩地過來了。原來徐進嶸當初買這園子的時候,是連著附近的大片田地從原先那個破落了支撐不下的主人手裡一道買過來的。這些都是租佃了徐家田地的佃戶們。平日老太太與他們處得還過得去,方才見一隊車馬軲轆軲轆地過來,曉得地主娘回來了,便都過來拜見。

  乍見到服色鮮亮的淡梅,待聽得是這家的兒媳,一個個眼睛都不敢看,只忙不迭地跪下了朝她二人磕頭。待人都走了,老太太回頭看了眼淡梅身上的行頭,皺眉嘀咕道:「都到鄉下了還穿得這麼講究做甚,閃花了人眼。」

  淡梅笑道:「娘教訓得是。正巧帶了幾件在此好穿的衣衫,明日就去換了去。」

  她說的倒也是實話。因為一早就準備著嫁過去後覷空出去看下花市花圃的情況,所以陪嫁的衣箱底早壓了幾套粗布衣衫,都是這裡尋常婦人平日所穿的樣式。

  老太太見她從善如流,心底舒坦了不少。巡視了一圈,擺弄了下瓜茄,畢竟上了年紀,覺著有些睏乏了,便回了自己屋,揮手叫淡梅自去。恰此時又說有個莊子裡的村婦過來拜見。老太太想睏覺,便讓淡梅去。

  淡梅到了前屋,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村婦手上牽了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站在那裡,神情看著有些忐忑。那婦人見一個穿戴得像天仙的年輕夫人過來,身後跟了也是紅紅綠綠的丫頭打扮的女子,曉得是主家過來了,急忙拉著邊上女孩磕頭。

  淡梅叫都起來了,這才笑道:「這位嬸子過來可是有事?」

  那婦人急忙遞過了幾個用帕子包起來的雞子,忸怩道:「方才聽鄉鄰說這園子裡來了位新夫人,特意帶了自家蘆花母雞產的雞子來拜望下。不曉得夫人還要不要個掃地做活的粗使丫頭?我家二妞人雖笨了些,只手腳卻是勤快,家中活計一應都是她做的。」話說著,已是扯了下邊上的二妞。那丫頭方站起來沒多久,立時又跪了下去磕頭。

  淡梅這才恍然,想來這婦人聽說自己過來了,便帶了女兒過來想碰個運氣找活計幹。她自己是不缺丫頭,況且又這般小的。想拒了去,見那婦人巴巴地望著,想是家中窮困,又覺著有些不忍。

  正躊躇著,突想起了慧姐,自己剛昨日還想著給她找個年紀相仿的女孩作伴的。此時不用找,自己卻是送上了門。不由仔細看了眼那二妞。見她人雖黑瘦了些,看著倒挺活氣的。身上衣衫雖舊,縫了好幾個補丁,卻也是洗得乾乾淨淨。想了下,便叫人去把慧姐帶了過來。

  慧姐初到,起先拘束了一會,趁周媽媽不備,現在正在園子口探頭探腦地瞧著外面。妙夏找了一會這才找到了,帶到了淡梅面前。

  淡梅指著那二妞道:「我給你找個玩伴你瞧可好?」

  慧姐望了二妞片刻沒有說話。那二妞雖是個鄉野裡的丫頭,膽子卻不小,見了這和自己年紀相仿打扮得卻玉雪可愛的小娘子,並無怯意,只笑嘻嘻道:「我會做草編的蟈蟈蛙蟬,小娘子可要一個?」

  她話說完,邊上那婦人便伸手打了下責駡道:「小娘子是金貴的人,哪裡會看得上你那些東西,快莫提了叫人笑話。」

  二妞被自己娘責駡,不敢再說,只是低垂了頭下去,不料那慧姐卻是看向了淡梅,眼睛有些發亮。

  淡梅曉得了她意思,便留下了那丫頭,叫園子裡管事的和那千恩萬謝的婦人去說工錢,自己帶了慧姐和二妞回屋子裡去。比照著留在宅子裡的長兒把她名字改成了短兒,叫妙夏教她一些進退之禮,又讓妙春找幾件她平日不大穿的衣衫改小了給她穿。妙春本是針線能手,沒多久一套衣衫便改好了。叫那短兒從頭到腳洗了個澡梳好頭,換上了衣衫,便似和剛過來時變了個人似的。

  淡梅剛來就收了個人,怕老太太覺著她自作主張,待她一覺睏醒,早就候著把收了短兒給慧姐作陪的事說了一遍。老太太平日裡本就甚是信佛,時常去附近寺廟裡燒香,聽多了樂施好善廣結善緣因果相報的理,聽邊上喜慶說那短兒家貧無計甚是堪憐,便也未說什麼。

  晚膳過後待天色稍暗了些,外面蛙鳴之聲便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妙春妙夏仿似有些怕淡梅被吵擾了不快,豈知她卻覺得很有鄉野之趣,便似回到了自己從前的小時候一樣。晚膳時分,那廚娘起先偷偷過來問過的,說新夫人要不要加菜,淡梅只叫按往常燒制。見上來了青菜燒雜果,醬黃芽菜,蛋皮包肉,炒雞脯片並一碗子火腿筍湯,都是些尋常菜式,與徐家正宅裡的排場自不可相比。

  自己站著伺候了老太太吃完了送走,這才和慧姐一道上桌。轉眼卻見那廚娘又新上了幾個菜式,想是起先燒好了藏著這時才送上來討好新主母的。菜式雖大不如前,只慧姐卻是吃得津津有味,連飯都比往日多添了小半碗。

  慧姐吃得香,淡梅卻是有些吃不下去。天色越暗,心裡頭那不安便越發濃了起來。

  徐進嶸既說了自己要住這裡,想必便會過來的。瞧老太太今日樣子,分明還是完全還不知情的。他若不來的話最好,看今日老太太對自己的言行,雖仍是不喜,倒也沒什麼特意為難,自己小心應承著些,加上喜慶在一邊托襯,往後日子想來也不會十分難過。怕就怕在那徐進嶸真過來了,老太太當面壓不過兒子,待他離去了再把火氣撒自己身上。她原先所想的不過是求個心清,因老太太的不喜完全不足以影響自己。未想碰到個徐進嶸那樣的人,現在心清不成,倒真的是搬了石頭砸自己腳了。

  鄉間人都歇得早,老太太那屋子也早早歇了燈。淡梅坐慧姐屋裡,聽她和新來的短兒嘰嘰咕咕,手上玩著個很大的翠綠草蟈蟈,說著些撲螢摘花的事,很是高興的樣子。坐了一會,叫周媽媽服侍慧姐睡下了,自己便回了房。

  淡梅等徐進嶸回來,一直等到了月上高天仍不見動靜,心中暗自揣測,莫非竟是被正宅裡的哪個妾留住了?覺著眼皮有些沉下來了,撐不住便去榻上睡了,只房門沒上閂。待一覺醒來,已是天光亮了,身邊仍是空空如也,那徐進嶸竟真的沒來。

  淡梅坐起了身發了會的愣子,便也把這事給丟腦後了。他來與不來她又做不了主,來了反給她添麻煩,不來更好。

  淡梅今日沒再穿原先的綢衫,照老太太的意思換了身藍底布衫裙,只頭上插了只紅色珊瑚簪,取個新婦喜慶的意思。照例去老太太那問安,屋子裡卻是沒人,找了一圈,才見人家早已經在菜圃裡鋤草了。喜慶和另個婆子在澆水。

  淡梅曉得自己來遲了,上去叫了聲「娘」。

  老太太抬起眼瞅了下,直起腰身捶了下背,甕聲甕氣道:「相府裡出來的果然嬌貴。老婆子我地都鋤過一遍了,你才起身。」

  淡梅也不惱,只笑道:「是媳婦的不是了。明日必定早起。娘想是累了,過去歇下,教下媳婦待學會了,往後好幫著些娘。」

  老太太聽她如此說,倒是有些驚訝,上下打量了淡梅一眼,搖頭道:「罷了罷了,你有這心思便好。瞧你這瘦骨伶仃的,我怕鋤頭你都搬不動。被你娘家曉得了還道我仗了婆婆的身份欺淩於你。」

  淡梅笑了下,也不再多說,只是站一邊看著。老太太放下了鋤頭往邊上一個黃瓜架子邊去。此時黃瓜已是坐果,長得約摸有半掌長,毛茸茸翠綠可愛,卻是有些歪扭。見老太太嘴裡嘖嘖念叨著,忍不住便在她身後道:「娘,似這般坐瓜時彎曲了的嫩條,拿個細竹籤紮在瓜條上面的蔓上,澆一遍水,次日瓜條便可伸直了,再將竹籤拔掉便可。」

  老太太回頭,顯得有些驚訝,不止她,便是邊上那婆子和喜慶都是有些不信的樣子。

  「你一個嬌滴滴的相府小娘子,哪裡曉得這些?莫瞎了我的這些瓜。」

  淡梅見她又拿自己相府裡出來的說事,只作沒聽見,微微笑道:「娘若不信,先撿個一兩條試試,明日便知道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9:11 AM

第十五章

  老太太還猶豫著,邊上喜慶早丟了手上澆水的灌筒往屋子裡去,待出來時手上已經拿了幾根細細的竹牙籤。老太太東看西看,撿了兩條指了下,淡梅便捏了兩根竹籤,仔細紮在了產生彎曲瓜條部位的黃瓜蔓上澆了水。

  此時太陽已是斜斜升高了起來,喜慶提醒道:「老夫人,今日二十四了,該去上方寺念經。」原來附近有兩個寺廟,一是開寶寺,一是上方寺。老太太篤信神佛,自住到了這裡,曉得每月裡逢四那上方寺裡便有個齋會,附近善男信女們過去燒香吃齋,自然不肯落下,過去捐了香火錢燒了香,再與同到的老嫗婦人們坐下念經用齋了才回來。漸漸每逢四之日若是不去,便是坐立不安,直說神佛怪罪,到如今已是成了個雷打不動的習慣。

  「兒媳婦你既無事,便也與我一道過去,多念念經消消災,總歸是好的。」

  老太太話既出口,淡梅自然跟著去了。帶了喜慶妙夏四個人一道擠了輛青呢小馬車,車夫一甩鞭子便往上方寺方向去,不過半個時辰左右便到了。

  上方寺不過是個小寺廟,依著座矮山而建,與城中相國寺的氣派不可同日而語。只是山門口有株虯枝龍爪槐,遮蓋了大半個山門,瞧著至少也有百年了。

  老太太是常客,每次過來必定會有香火錢供奉上,且寺裡沙彌曉得她是附近莊子裡的大地主的娘,自然畢恭畢敬地引了她一行人入門。

  淡梅跟著老太太進去供奉了香火後,過了大殿進去後面一個淨室,見裡面已經坐了七八個鄉間婦人,瞧著都是有些家底的樣子,想是附近幾個莊子裡的大戶或是殷實人家出來的。有和老太太相仿年紀的,也有不過三四十歲的。見老太太過來,一下給她讓了個正中的蒲團。

  因為淡梅也只穿了身粗布藍裙,眾人便也沒多大注意,只是一邊念著經,一邊東家長西家短地扯起了話來,言談間聽著對徐家老太太都極是奉承。老太太那臉便笑得似開了花。

  淡梅陪著在旁聽了會,心中便暗笑不已。原來老太太趕點過來,除了燒香拜佛,和這些鄉間婦人們的定期聯誼也是個重要內容。自己起先不過是陪坐著而已,漸漸倒也聽出了些趣味。

  一婦人說自己莊裡一個周大戶,男人新納了個城裡歌女作妾,那妾起先仗著周大戶寵愛,有些驕了起來,大婦便那妾給關在屋子裡不許用水。妾聽見周大戶從門前過,便偷偷央求給她打水,那男人照辦了,被躲在屏風後偷看的大婦嘲笑說:「好個相公,為婢取水?」

  那婦人說得繪聲繪色,邊上人都是笑了起來,笑過後便異口同聲罵起了那些下作娼婦。淡梅啞然失笑,原來同為正妻的女人,不論年紀身份,只要提到不敬大婦的小妾,都是異口同聲要口誅筆伐的。

  中午時分,寺裡的沙彌過來叫留齋。婦人們簇擁著老太太去了,淡梅見桌上放了幾盤黃芽青菜豆腐。吃飯間方才那講笑話的婦人向老太太問起了淡梅。老太太頓了下,狀似隨口道:「我家兒子新娶的媳婦,京中相府裡出來的嫡女。」

  婦人們一時愣怔了,也不知是哪個帶的頭,都放下了碗箸去拜見,又不住口地奉承老太太有福氣,說兒子出息是大官了,娶個兒媳婦竟也如此金貴。

  淡梅聽老太太竟會提自己娘家身份,起先很是驚訝。只仔細看了下她那有些古怪的臉色,心中便是了然了。想來老太太也是極其矛盾,一邊是覺著相府裡出來的千金隨伺在她身邊臉上有光,這才忍不住搬弄了出來顯擺下,一邊卻十之七八在暗中為她那個白虎命不喜了。

  齋飯用過之後,老太太便被寺裡沙彌和一干婦人們先送出去了。上了馬車一路慢慢回了園子後,老太太便去歇覺了。喜慶送淡梅出了正房屋子,淡梅想起昨日過來之時見到的景象,便問了句道:「你可曉得這莊子裡有種花去東華門花市賣的人家嗎?」

  喜慶一怔,想了下道:「婢子隨老夫人在此住了快兩年,沒見過這莊子裡哪家種花,倒是聽說過去四五裡地有個興莊,那裡大半人家是種花的。」

  淡梅哦了一聲,點頭笑了下。那喜慶卻是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夫人莫非是想把這園子裡重新栽回花木?夫人不曉得,這園子起先也是花紅草綠的,只老夫人住了過來後,念叨說花草白占了地無用,這才叫人都拔了去,成了如今模樣。夫人想栽回花卻是有些……」

  淡梅曉得喜慶意思,只是暗自記下了興莊的名字。本想現在便坐車過去,只又想到萬一老太太醒來找自己不見人影,問起來麻煩,便只好先壓下了這念頭,待哪日方便了再過去看看。

  鄉間日子,農人自是忙於春耕秋收不得安逸,似淡梅這般的人來說卻極其悠長,老太太和慧姐都是午覺去了,她並無睡意,便自己拿了本書將支摘窗立了起來,靠坐在窗前翻著消磨午後光陰。翻了幾頁,腦子裡卻是突地蹦出了個念頭,不曉得那徐進嶸今日會不會過來?

  這念頭一齣來,連書也沒心思看了。眼睛只盯著窗子外天井裡鑿的那口石井發起了呆,心頭一陣說不出的煩悶之氣,歎了口氣把書一丟,自己也去睡覺了。待一覺醒來,這日裡剩下的時辰便也沒多少了,看著慧姐寫了半個時辰的字,見她眼睛不住看窗外,外面日頭也沒那麼熱辣了,大約下午四點左右的光景,便放了叫她自己和短兒去玩,只不許走遠了,周媽媽自然跟著。

  轉眼夕陽西斜,慧姐還沒回,淡梅到了園子口張望,見路上農人們手提空了的水罐,肩背農具,赤腳三三兩兩的歸家去了。近旁處幾家農舍裡都是炊煙嫋嫋。一個瞧著也不過二十幾的荊釵少婦正等在籬門口,見自己丈夫從地頭回來,笑容滿面迎了上去,接過他手上水罐,兩人低頭細語而入。

  淡梅正看著,遠遠慧姐幾個回來了,卻見她那綢子衫裙下擺沾了些泥,一雙繡鞋也滿是泥水。周媽媽拉著她手過來,嘴裡似在不住嘀嘀咕咕,短兒有些縮頭縮腦,慧姐自己瞧著一張臉倒是紅撲撲十分快活的樣子。

  周媽媽看見淡梅,立時便抱怨了起來道:「夫人瞧,下回再不好放她這般在村野裡跑了,好好的一個小娘子成什麼模樣了。」

  淡梅問了聲,才曉得方才竟是不小心踩進路邊個泥坑裡去了,便笑道:「不過些許小事,回來換洗下便是,哪裡這麼大驚小怪了。」

  短兒見夫人並無惱色,這才鬆了口氣,慧姐也是得意看了眼周媽媽。周媽媽雖是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怏怏地進去了。

  晚間無事,待慧姐和老太太都安頓下了,淡梅自己也是早早便收拾了閉門。等到了小半夜,曉得那徐進嶸是不會來了,這才熄燈閂門上了榻。

  與那徐進嶸雖只做了三四天的夫妻,只瞧他樣子也不是個說話沒有章法的人。他前日一早應該不是在尋自己開心。昨夜未至,或許還可說是被家中哪個女人給纏住了,只今日仍未過來,這卻有些蹊蹺了。莫非竟是出了別的什麼事情?

  淡梅獨個躺那裡,終是在一片蛙鳴聲中睡了過去。也不知多久,卻被一陣叩門聲給驚醒了。

  淡梅所住的這屋子和徐家正宅裡的不同,小了許多,又無裡外屋之隔,所以妙春妙夏都另住了邊上屋子,這裡只她自己一人睡。驟然聽到叩門聲睜開眼,一時還有些迷迷糊糊,待聽到聲「是我」,一個激靈便從榻上坐了起來。

  淡梅下了塌點了燈盞,胡亂披了件外衣趿了鞋便去開了門,見果然是徐進嶸立在那裡,高大身形後披了一地銀白月光。

  淡梅也不知自己心頭到底什麼感受,尚愣在那裡,徐進嶸已是跨進了屋子。

  「你……」

  淡梅本想說你怎的來了,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改道:「可要叫人送水過來?」

  「不必。我乏了,想歇下。」

  他簡單應了句,已是往床榻去,幾下除了外衣便躺了下去。

  淡梅只得又閉閂了門,自己靠前了些,借了燭火的光,見他眉頭微皺,眼睛已是閉上,竟是一臉倦容的樣子,心中驚奇,略微猶豫了下,便吹了火自己爬上了床,睡他裡側。

  那徐進嶸大約真的是極度疲乏,躺下不過片刻,低沉的鼾聲便響了起來。淡梅既被驚醒,身邊多了個本來以為不會來的人,且耳邊鼾聲與蛙鳴聲此起彼伏,心中又揣測著他何以這般疲憊地深夜趕到這裡,一時驚疑不定,哪裡還睡得著,翻來覆去了良久,這才又慢慢閉了眼睛。再次醒來,這卻是被正在自己身上摸索的一隻手給弄醒的。

  淡梅睏意方濃,不滿地唔唔了兩聲,翻了身朝裡弓起身子,不想那手卻從自己腰間插入,將她整個人抱著翻轉了回來。

  淡梅無奈,只得睜開眼睛,借了支摘窗裡透進的朦朧夜色,見徐進嶸正望著自己,精神奕奕,哪裡還有之前的半分睏乏之色?

  男人早晨醒來的時候,總是欲求最旺盛的時刻。

  淡梅腦子裡突然蹦出了這樣一個念頭。正有些惴惴,偏那徐進嶸仿佛為了驗證她的想法,攬住了她腰便湊到自己身上按住,淡梅立刻感覺到了他身體的異樣。心一下便砰砰跳了起來,瞌睡蟲也被趕跑了。

  「你……你前兩日可是出了什麼事……」

  淡梅又緊張起來,兩手抓握住了他胳膊抵住,只想拖延片刻,嘴裡便胡亂問道。

  徐進嶸抬手摸了下她臉,嗯了一聲。淡梅還想再接著問,他手卻已是下移剝起了她身上衣物,待淡梅整個人被他壓在身下,這才聽他含含糊糊道:「等下再說。」

  淡梅感覺到了他說話間帶出的緊繃的欲望,無奈只得一邊儘量放鬆自己身體,一邊攀住他肩膀閉了眼睛低聲道:「你緩著些,莫要像前次。我怕痛……」

  徐進嶸似是一愣,隨即低聲呵呵笑了起來。



第十六章

  淡梅聽他發出沉沉低笑聲,突然醒悟自己剛才說的那話便似在跟他撒嬌求愛憐似的,一下有些窘,眼睛閉得更是緊了。片刻之後便覺自己身子一輕,原來他已經翻身下來,輕輕巧巧抱起了她便坐上了他的下腹處。

  「你既怕痛,那就放你自己來,這樣可滿意?」

  徐進嶸雙手握住她細細腰身,朦朧暗淡的晨曦裡,隱隱似乎可見他有些捉弄似的表情。

  淡梅沒料到他會這般,直愣愣坐他身上片刻,雙手只按在他胸口處撐住自己身子,整個人硬成了塊石頭。

  「你若不願,那就我來了。我本就是個粗人,力道輕重卻難說了。」

  淡梅一聽這話,就曉得他十之八九又是在逗弄自己了。只是與其讓他在上壓住自己沒個輕重,倒還不如像現在這樣,自己占了主動也好控制些。見他作勢要翻身過來,急忙伸手按住了他兩邊肩膀,深吸了口氣,稍微往下挪了下,覺得差不多了想慢慢坐下去,只是不知為何,總不得而入。

  一直看著她的徐進嶸全身似是繃緊,見她抬眼有些無助的樣子,便一手托她腰臀稍稍離了些自己,另一隻手牽了她手引向了她身下的堅硬之處。

  淡梅的手碰觸到了他有些燙手的部位,曉得他意思,顧不得羞臊只得扶住了,感覺到兩人相觸之處似是有些潮潤泌了出來,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他的,這才儘量放鬆了身體,慢慢坐了下去。

  儘管已是有過一次經驗了,只才略微下去一點入了個頭,淡梅便覺得又有些疼痛。或許對她這身子來說太過粗大了。

  似是感覺到了她驟然又變僵硬,徐進嶸大掌撫上她胸口,拇指揉搓正中的小桃尖,慢慢加了些力道,待她身子微微有些顫動了,便用一邊胳膊撐住自己上半身略微抬了起來,低頭含住了小桃尖,另一手仍是用力撫揉。

  胸口處遭到的襲擊讓淡梅也有些痛,只那痛裡卻又含了絲難耐的癢,叫她身子微微有些發熱起來,忍不住扭擺了下小腰,感覺身下含住之處似又濕了些,一咬牙一把將他推了回去,自己俯身下去報復似地一口狠狠咬住了他棕黑胸膛上的乳頭,腰身一個挺壓,身下便下去了大半。耳邊聽他也是倒吸了口氣,不知是因為進入她身體的爽利還是被她利齒狠咬的痛感。

  淡梅趴坐他身上,似乎也沒原本想像中的那麼痛,且帶了些酸脹,便放鬆了下來,鬆開牙齒。借了窗外透進的微明的光,見他那裡一圈帶了紅色的深深牙印,趕緊用手捂住了不叫他看見好毀滅證據。只是卻已經晚了,她已是被他一下放倒在了床上。

  「你好大膽子……」

  淡梅聽他在自己耳邊說了一句,感覺他用力分開了自己兩腿,輕輕出了些,她那酸脹感剛淡了,他卻隨即又是往裡一送。

  淡梅覺得自己快要被他這般樁子似的進出給折磨死了,一下下地不止打在她身體最柔軟的地方,似乎還都打到了她心口,帶著強烈的節奏,終於忍不住顫抖著發出了壓抑著的低聲呻吟。

  ……

  支摘窗外天色白曉的時候,淡梅才終於從他身下解脫了出來,胸口仍是微微起伏喘著氣。身側男人坐了起來,便見汗水沿著他厚實的後背肌理滾了下來,跌濺進她身側的深色錦褥上,消失不見。

  徐進嶸回頭,見她躺那裡,幾縷額髮濕漉漉沾在了臉頰上,眼中潤澤一片,雙頰桃紅,身子白得似要耀花了人眼,便伸手掀了春被遮了道:「我叫人送水過來你洗下。」說著已是起身穿了自己衣衫,開門出去了。

  片刻後一臉驚詫的妙春和妙夏便抬了水過來注滿了屏風後的浴桶裡。淡梅下水洗浴的時候,才覺自己腰酸背痛,低頭見胸口處被他揉搓泛出的紅痕到現在還沒褪盡,想起方才兩人還在糾纏之時,那男人後來似要將自己揉碎了的兇狠模樣,忍不住還是有些心驚。

  淡梅梳洗完畢換了衣服,坐鏡前讓妙夏給她用絨巾吸乾頭髮水分時,徐進嶸進了屋子,穿了青色長衫,瞧著方才應該在別處洗換過了。

  「你出去吧。我與夫人有話說。」

  徐進嶸對著妙夏說了一聲,妙夏急忙出去,把門帶上了。

  淡梅自己拿了方才妙夏放下的絨巾,繼續擦著仍有些濕漉的長髮。徐進嶸站她身後看了一會,突然道:「你怎的穿這衣裳?」不待淡梅回答,很快便自己搖了下頭道:「是我多問了,必定是我娘的意思。」

  淡梅沒有回頭,只是道:「村壤之地,穿綢緞反倒扎眼。」

  徐進嶸頓了下,唔了聲道:「這樣瞧著也好看。」

  淡梅心中有些生疑,這男人今早莫非吃錯了藥,怎的莫名其妙跟自己說這些話?這倒叫她有些不習慣了,胡亂應了聲,正想回頭問他方才遣了妙夏出去到底要說何話,感覺身後一暗,那徐進嶸已是到了她身後,從她手上拿了絨巾,包住她身後長髮慢慢揉擦了起來。

  淡梅一下又有些糊塗了,萬萬沒想到他那樣的一個人竟也會做出這般小意的舉動。雖是心中極其驚訝,只也坐著一動不動任他揉擦。

  「淮南東路運往京畿的漕糧綱船前段時日連續被劫,如今西北與李元昊戰事吃緊,那些漕糧都是要發往延州充作軍用的。皇上盛怒,前日朝會之上朝臣商議過後,派我去緝拿江海水賊。前兩日都在忙著籌劃離京,昨夜才特意趕了過來,待今早稟了娘,我便要動身去了。」

  淡梅聽他突然這般說,吃驚不小,猛地回頭睜大了眼道:「什麼水賊竟這般大膽?連官家漕糧也敢劫?」

  徐進嶸看她一眼,微微搖頭道:「你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子,哪裡曉得外面事情?你道如今天下當真處處太平了?西北戰事,遼國虎視,便是京師裡四通八達又高又寬的下水道中也藏匿了無數作奸犯科之徒,自稱入了無憂洞,甚至擄掠良家女子藏匿其間玩弄,說是在逛鬼樊樓。數任開封府尹都是無可奈何,更何況千里之外的淮南路?官家手再長也伸不到那些江湖綠林中去。」

  淡梅聽他這樣說,突地想起了水滸裡的梁山。這宋朝雖繁盛,只自開國以來便不乏黑社會。那些府尹官吏,大約只求無憂洞不堂而皇之地開在大街旁,地方官不跟黑道大哥攜手上樊樓「同樂」,就算是好世道了。一下便默然了。

  「我此去快則一兩個月,慢的話三五個月也說不定。我昨日特意去了相府拜別,丈人丈母已是曉得你在此陪我母親。你自己若是住不慣,過些時日回娘家小住些時日也可,我會跟娘說下,她想必不敢阻攔。」

  淡梅低低哦了一聲。和這男人成婚不過幾日,他便要離開數月。憑心而論,此人除了在床第之事上叫自己有些不痛快之外,其他種種倒也無可指摘。自己也非完全不知好歹之人,故而此時聽他今日便要起身離去,雖是遂了自己心願,只奇怪心中卻也是五味交雜,一時連自己也辨不清底是喜是憂。

  徐進嶸放下了絨巾,開門叫了人進來伺候她梳頭。待理好了,兩人便一道去了老太太屋子。

  老太太今日一起身便聽看門的報說昨夜深更大人過來了,曉得必定是留宿在他新媳婦屋子裡,早氣得不行,連菜圃也沒心思管了,只氣嘟嘟坐在個椅子上等著兒子過來給自己問安。眼見東方大白還沒見人影過來,心中焦躁起來,恨不得自己過去拍門,那腳都出了房門,早被一邊的喜慶眼疾手快給攔住了,好說歹說才勸回了椅子上。

  喜慶正勸著,突然聽外面從前那個打破了茶壺的小丫頭脆生生說了聲「大人夫人來給老夫人問安了」,便笑嘻嘻道:「老夫人瞧,這不是來了麼?」

  老太太鼻孔裡哼了一聲,眼睛盯著門口。待見淡梅進來那頭髮還未乾透,便曉得必定是成了那事才今早起身沐浴的,心中更是不喜,眉頭便皺了起來。只她還沒開口,卻見自家兒子已經跪到了自己面前,端端正正磕了頭道:「兒子不孝了,往後數月只怕不能這般近身服侍母親了,幸而新娶了媳婦,她還能代兒子在母親膝前盡下孝心。」

  老太太嚇了一跳,方才那怒氣早忘了去,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扶起了徐進嶸,驚訝道:「好好的呢你這是要做什麼去?」

  徐進嶸笑道:「娘請放心,並無什麼大事。不過是淮南路出了些事,皇上看中我從前在那地的還有幾分脈絡,派了我過去查看下而已。待平定了便早早回來。」

  老太太不信,兩手扶住徐進嶸胳膊,抬頭細細瞧了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都不止的兒子,這才顫聲道:「娘雖老了些,卻也沒糊塗掉,你莫不是故意往輕裡說安慰我?我曉得你從前幹的那些事,都是刀頭上舔血的門路。娘只道你如今入京做了官,往後便會好生過安生日子了,怎的如今又要回去和那些人摻和?」說著眼裡竟已是淚光閃動了。

  淡梅在一旁看著,心中越發驚訝。她起先聽徐進嶸那般跟自己說,也不過是覺著意外而已。此時見老太太這般模樣,仿佛竟是去送死似的,心中一下便有些收緊了。

  徐進嶸笑道:「瞧娘說的。如今兒子又不是從前那般一味只知道狠殺的少年人了,再者這回是奉了皇命而去,淮南兩路的人馬俱由我調動,兒子不過坐著動動嘴,哪裡有娘說得這般嚇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9:22 AM

第十七章

  老太太雖是千般不捨萬般不願,只也曉得皇命大過天,親自把兒子送到了園子門外柳蔭徑盡頭的青石橋上。見她還要再送,徐進嶸再次跪拜辭別叫回去。

  「罷了罷了,你去吧,只盼你早日歸來便好。」

  老太太扶起了兒子。

  淡梅站在老太太身側靠後些的位置,見他與老太太辭了後,並未看自己一眼,只從身後一個侍從手裡接過馬韁便翻身上馬,身邊跟著的侍從也是上去了,一行人呼喇喇地縱馬便下了板橋,引得附近恰巧在家的農舍裡人出了籬門引頸望去,低聲議論。

  淡梅看著他馬上的背影,恍惚間覺著自己心中因了早間那一番糾纏對他生出的些許熟稔之感一下又散盡了去,微微抿了下嘴,扭頭望向了昨日喜慶提過的興莊方向,見遠處青翠田地盡頭,隱隱約約似有一片屋舍可見。

  淡梅方轉頭,已過了板橋的徐進嶸此時卻是略微收了馬勢回頭。老太太見兒子望來,還道是在跟自己最後辭別,強忍了心中愁緒朝他擺了擺手。徐進嶸略點了下頭,目光掃過站在她身後一側自己新娶沒幾日的那小婦人,見她並未如先前所料那般在目送自己,略感意外,眉頭揚了下,心中竟似隱隱有些不快,口中「喝」一聲便回頭揚鞭打馬疾馳而去了。

  老太太直到兒子一行人遠得看不到影了,這才怏怏地回了屋子。大約是被這突生變故給打亂了陣勢,哪裡還有力氣跟淡梅計較,心頭怒火也早消了八九分。正悶悶坐在自己屋子,邊上喜慶陪著納鞋底,卻見小丫頭噗一聲打了簾子,興沖沖地撞了進來。

  「作死呢,這麼猴急,嚇到老夫人了。」

  喜慶罵了一句。

  「老夫人,姐姐,昨日夫人說的那法子竟真的管用。婢子方才去看,見那兩條瓜秧都似是被擄直了,瞧著好不精神!」

  小丫頭行了個禮,笑嘻嘻道。

  老太太和喜慶對望一眼,這才來了點精神,扶了喜慶的手出去看。

  淡梅正站在那黃瓜架子前,拔掉了昨日插下去的兩根竹籤。見老太太過來了,便讓到了一邊。

  老太太湊過去看了半晌,這才狐疑地盯了淡梅一眼,嘴裡嘟囔了道:「倒真是日頭打西邊出來了……」

  邊上喜慶嗤一聲笑了起來道:「老夫人這話就錯了。俗話說沒個青藍靛不開染坊鋪。夫人昨日既是那般說了,想必是曉得個中一二的,何不請夫人說來聽聽,婢子也好長見識。」

  「她一個相府裡出來的,哪裡會曉得這些地頭的活計?」

  淡梅見老太太口中雖仍硬著,只看著自己的神色卻是稍稍有些服軟了,曉得她是個愛面子的,大約是覺著種了一輩子的地,今日竟是栽在了自己手上有些不快,便鄭重道:「娘說得倒也沒錯。媳婦自己哪裡曉得這些門道,不過是小時身邊有個鄉下過來的奶娘,閒時有聽她提起,媳婦覺著新鮮有趣,這才記了下來的,不過取巧被我說中而已。若論活計,媳婦往後自當要向娘好生討教的。」

  老太太這才面色稍霽閉口不語,邊上那喜慶卻是來了興趣,纏問道:「夫人的奶娘倒真是有趣的緊。夫人可還聽過她說起過除蟲的法子?頭兩年還好,今年也不曉得怎生緣故,地裡這蟲子生得到處都是,前幾日硬是吃掉了大片的葫蘆葉,滿園子的人拿筷子夾都夾不及,愁死婢子了。」

  淡梅見喜慶說話,老太太在一邊支起耳朵聽的樣子,心中略感好笑。此時種菜種地,並無後世的農藥可用,雖出來的是完全無污染的有機作物,只萬一生了蟲害,除了人工捉蟲,便無什麼有效的方法了。她從前修農課時,導師不但教書育人,更是自己躬身親墾實驗園地的,從他那學了一些避免使用農藥污染的除蟲法子。後來自己雖沒有用於種菜,只在種花時用過,效果還是不錯的。見被問起,便到了葫蘆架前看了下。

  葫蘆此時剛花期,開了朵朵小白花,只可惜不少葉片都是蛀洞累累,瞧著蟲害已經有些重了。

  淡梅指了下只正趴伏在葫蘆葉片上的紅蜘蛛道:「此蜘蛛蟎,用大蒜瓣搗成泥,加些皂胰子水攪勻了噴灑上去,早晚兩次,幾日後便可殺滅。若見菜青蚜蟲,取大蔥搗爛成泥,加入五六番的皂水,濾過後噴灑也可。除了這蔥蒜,黃瓜苦薏藤蔓這般處置後亦可滅去菜螟蚜蟲。」

  邊上幾個正手執筷子在夾蟲子的婆子聞言,面上都是現出了歡喜之色。原來這段時日天色熱了起來,蟲害多了,老太太不止自己捉,命著園子裡的婆子們也是一道捉,片刻也不得歇,那蟲子卻似捉不盡,一日日地仍多了起來,個個早有些不耐煩了,只不敢違命而已。此時見這位新夫人說出了這般法子,心道這卻省力許多,自然有些歡喜。

  老太太聞言,起先也是有些喜色,只很快便念道:「你這些法子靈不靈是不曉得,只聽著便是要費蔥蒜。」原來是捨不得。

  淡梅點頭道:「娘說的是。所以這蟲害須得從源頭治才好。這圃子裡栽的是葫蘆,不曉得頭兩年栽的是什麼?」

  「自然也是葫蘆。」

  喜慶在一邊應道。

  「這便是了,我從前那奶娘說過,因了蟲子對菜蔬各有所好,故而同塊地上若年年都種同一菜蔬,蟲害便會愈發嚴重。這番收穫過後,娘可以試著在此塊地上種另種菜蔬,別的圃地也是相同。」

  見老太太仍似有些不解,淡梅看了下邊上的另幾塊園圃,耐心道:「我瞧娘這裡有種豆、芋、茄、苔心、蘿蔔、萵苣、葫蘆,今年這般種了,待明年,將種豆的地改種芋,種芋的改成茄,種茄的改苔心……這便是輪種。這般輪種下來,不但可減少蟲害侵擾,且因了每樣菜蔬各自所喜的肥力不同,年年換地,長勢反倒更好。」

  淡梅一番解說下來,老太太悶聲不語。淡梅察言觀色,便笑道:「我方才所言,都不過紙上談兵空口白話,靈或不靈,還要做了才曉得。娘若是信得過,媳婦往後便給娘打打下手。」

  老太太含含糊糊唔了一聲,也不言語,自己低頭慢慢往屋子裡回去了。喜慶自然跟著去,回頭看向淡梅的眼裡卻滿是敬服。

  待人都去了,一直隨淡梅在側的妙夏這才小聲道:「夫人何時有個如此曉得地頭之事的奶娘?婢子糊塗了。」

  淡梅伸手擰了下她臉道:「你個丫頭何時倒管起我了?夫人我說有便有,說無便無。」

  妙夏糊塗,淡梅笑而不語,自己也是回屋子裡去。

  往後幾日,那老太太自己去菜圃裡忙活,竟是未叫喚淡梅同去。悄悄問了喜慶,才曉得她暗地裡在按著自己所教的法子噴灑那除蟲之水。她既未叫自己,淡梅自然樂得悠閒,每日裡不過早晚到她屋子裡問了安,一整日便都閑著無事了。

  淡梅原先以為自己隨了老太太到此之後,她必定會處處束縛自己。只照這幾日情形來看,她費了心機把自己弄了過來,也不過是怕兒子沾了己身命犯白虎而已。如今他兒子既是離了京去,她瞧著便也不大拘著自己了。這倒是遂了她心意。這日午後見天色晴好,曉得老太太慧姐都午覺去了,一時三刻不會起來,便帶了妙夏,叫園子裡的車夫套了小車要出去。

  那車夫見夫人穿了身藍布衣衫,頭上戴了頂帽笠,若非膚色瑩白,瞧著便似鄉間尋常婦人一般。待聽得要去興莊,心中雖有些納罕,只也不敢多問,唯唯諾諾應了。

  去興莊的路窄小,車夫棄馬用驢,套了個小驢車。妙夏扶著淡梅上了車,待車夫趕著一路晃晃悠悠地往興莊去,忍不住心中好奇問了聲所去為何,見夫人只笑不語,只得按捺下滿腹狐疑,心道跟去了便自然曉得。

  那興莊雖不過東北四五裡地之外,只路窄車慢,待到了莊子口,也差不多費了半個時辰。

  淡梅下了驢車,叫車夫在莊子口的青石拱橋下候著,自己便帶了妙夏往莊子裡去。

  這興莊果然如喜慶所言,莊子裡大多莊戶人家都是以種花為業。兩人入了莊子口沒幾步,便見路邊屋舍籬牆裡外俱是土栽或盆栽花株,因了正當夏令,花開正茂,只入眼品種大多不過是些尋常的紫蘇玉蘭薔薇月桂,時下貴價的牡丹茶花卻是不大見到。

  淡梅帶了妙夏一路慢慢前行,對面不時會遇上幾個手把花鋤提了花泥的村婦村夫路過。因了她二人都是鄉下婦人裝扮,又低低壓了斗笠,看起來並無出挑之處,且鄉下之地婦人外出隨意,倒也並未引人注目。

  莊子腹地之中繞了道清溪,上面架了座只能容一人通行的板橋,淡梅站板橋一頭,見對面有個花場,看著雖不是很大,外面圍牆卻並非一路過來所見的竹籬,更不是磚木,滿滿種了木槿圍成了槿籬,很是別致。

  木槿古稱「舜華」,花朵雖朝開暮落一生苦短,只槿籬年年生長編織,堅固美觀又有野趣,淡梅從前就很是喜歡,見此間竟也有人與自己相同喜好,忍不住便過了板橋朝那園子去。



第十八章

  板橋過去沿著長滿了苔痕的平整石路行了百來步,淡梅便到了槿籬旁,見門虛掩著。起先因了槿籬高大遮擋了視線,遠遠瞧著以為是個花場,如今靠近了才曉得自己想錯了。

  透過門隙望進去一眼,見裡面占地極廣,築土為壟,植滿了竿竿翠竹,環水為溪,上有小橋斜渡,又有個緩坡平臺,四周疊石,用石柱青欄圍了起來,竹蔭下不留纖塵片葉,中間石台石凳,上面煮水為茶,隱隱還可見壺裡熱氣微騰,再過去被翠竹遮掩處,便露出了亭台屋榭一角。只不過偌大的地方,竟瞧不見半個人影,只幾隻蜂蝶繞著木槿籬笆的紫色花朵蹁躚來往,風掠過,吹得竹葉沙沙作響,更顯幾分寂寥。

  淡梅曉得自己摸錯了道。這哪裡是什麼花場,分明是個坐落在莊子深處的大戶人家園子。怕主人出來撞見了不妥,急忙叫了妙夏往石橋回去,待到了橋頭,卻停下了腳步。

  石橋窄仄,兩人通過便有些擠了。橋頭的對面,兩個僕從正抬了一頂圍欄淺底肩輿而來,上面靠坐了一個未及弱冠的青年男子,身後跟了幾個家人樣的大漢。

  男子眉目溫潤,烏黑的髮被一枚玉白髮冠束起,風過盈滿了淡青袍衫的兩袖,整個人便如筠竹臨風。

  淡梅只不過一眼,便立刻垂下頭,扯了下妙夏,避讓到了一邊。

  「你兩個婦人好大的膽子,不曉得這石橋過去便是私地麼?竟敢胡亂闖了進來。」

  其中一個大漢已是叫嚷了出來。

  「敬中,她兩個想必是不小心誤入,勿要驚嚇了。叫她二人先過去吧。」

  淡梅還沒回話,便聽那男子這樣開口說話。聲音便和他這人一般溫和。那大漢聽了,立刻消聲束手立在了一側。

  淡梅略微有些驚訝,抬頭看了一眼,見這青年正望著自己,神情溫煦。

  對方既已是這般說了,自己便也不必退讓了,淡梅道了下謝,便從板橋過去了。

  經過肩輿旁的時候,橋頭風大,恰巧掀起了那男子的一邊袍角,露出了裡面的月白軟綢褲腳。軟綢被風卷著緊緊貼在了他一側腳踝,裹出的形狀瘦骨修長,仿佛帶了絲病屙之色。

  妙夏應該是被嚇住了,跟著淡梅走了幾步,便扯住她衣袖低聲央求回去了,說出來恁久回去遲了怕老夫人責怪。

  淡梅今日出來,不過是想探訪下此間花農日常栽種的品種,見大多是些尋常賤價的,心中已是有些數了,便點頭應了。主僕兩人循了原路回去,車夫早已在翹首等待,見她兩個身影出現,立刻喜形於色地迎了上來。

  淡梅上了車往回去的時候,腦海裡突地又映出了方才那便似晴雪初霽般的偶遇男子。這般的氣度,瞧著倒不似尋常莊戶人家裡出來的。只可惜看著像有腿疾。京城從來就是臥虎藏龍之地,只不知這人是何來頭,竟似單身住在那園子裡一般。

  淡梅回去之時,老太太早已是歇覺起了身,正在菜圃裡看著菜,見淡梅從外回來迎頭撞見,便是有些不喜了。邊上喜慶眼快,立刻笑道:「老夫人瞧,夫人前幾日說的那法子還當真管用,雖是費了些蔥蒜,只如今這蟲子卻當真是少了許多,待生了果實,那費了的蔥蒜不也補了回來。」

  老太太那嘴被堵住了,溜了淡梅一眼,淡梅便拿起先想好的話應道:「方才有些犯睏,又不敢多睡,怕睡多了夜間醒著,這才叫丁大套了驢車出去轉了圈。往後既是要長住於此,認得路也是好的。」

  老太太勉強唔了一聲道:「我兒既是外出公幹了,你白日無事便多去我那靜室裡念念經,總好過在外瞎轉悠。」

  淡梅曉得她意思,應了下來。

  如此過了幾日,集賢相府裡的秦氏這日命人送了個拜帖給徐家老太太,說兩家自結成了親家,按理早該碰過面的。只可惜前頭會親之時聽聞親家夫人身子染恙,這才錯失了機會。如今好容易得了空閒,特意過來要探訪下親家夫人。

  這消息卻是把整個園子都給攪得有些失了往日平靜。老太太大約是怕被秦氏輕看了去,不但叫人拿了全新的茶具碗盞出來,到了那日更是一大早地換了身富貴錦緞,滿頭金銀戴了起來,十指套了七八個金燦燦的戒指,瞧著好不熱鬧。淡梅不用老太太說,自己自然也是穿了從前的綾羅錦緞,整整齊齊地打扮了起來。待日頭升得不過兩人高,園子口候著的小丫頭遠遠見到遠處路上有車馬筆直過來,急忙進去通報了。老太太自是親自到了門口迎接。

  自淡梅回門後,眨眼又過去了這麼些天,秦氏雖料那徐家人不敢輕待了自己女兒,只想起她那日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兒態,總有些放心不下,且前幾日又聽到了個不大不小的傳言,心裡便似被堵住了般,早就想著借機過去親自探望下。待前幾日聽丈夫下朝回來提了女婿的事,那心便忽忽悠悠地吊到了嗓子眼。等徐進嶸第二日親自上門辭別,曉得女兒竟是隨了婆婆住到了北郊別院,怕一向有些軟和的女兒會吃婆婆排頭受委屈,哪裡還按捺得住,忍了兩日便派人具帖上門來了。

  秦氏兒媳柳氏帶了各色禮品到了徐家在北郊的園子,一見對面那親家母,便曉得是個鄉下人出身的了。只她也未現出什麼異色,反倒是親親熱熱地拉住了徐老太太的手,親家母長親家母短地叫了起來。身後跟著的那柳氏卻沒自家婆婆那般的修為了,見老太太土氣,表情已是有些自高起來。待被引進去,見兩邊圃裡滿目菜瓜,異味陣陣,連株像樣的花草都沒見到,更是驚訝萬分,那鄙夷之色連藏都藏不住了。好在徐老太太後腦勺沒長眼,也看不到柳氏那番神色,倒是憑空少了些悶氣。

  秦氏與徐老太太坐著,親親熱熱地說了半晌的話。先是問了身體,再是誇了女婿,最後又贊親家母厚待自己女兒。那老太太本就是個實心眼的人,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的腸子。未見秦氏之前,對這相府裡的誥命夫人是既敬且怨。那敬是二人出身不同導致的打心眼裡的仰視,雖兩家如今已結了親,卻怕人家瞧不起自己。那怨氣卻是源自她家的女兒,怕萬一禍害了自己兒子。

  此時聽秦氏這番話說下來,全身上下便似被熨過一番似的,沒一處不舒服的,連臉上那笑也多了起來。待後來不用秦氏開口,自己便道:「親家母,兒女都是做娘的心頭肉,我曉得你心思。你兩個自去說些體己話,我去叫多做幾個好菜色,親家母留下吃飯。」

  秦氏坐在了淡梅屋子裡,見她比起上回氣色瞧著好了許多,心便放下了大半,細細問了些起居飲食,見淡梅都說好,又低聲問了她與女婿的相處。淡梅想起上回自己回門時在她面前失態,這回哪裡還會這般,便作出害羞樣低垂了頭下去不語。

  落入秦氏眼裡,還道自家女兒上回已被自己點化了過來,如今是鸞鳳和鳴了,心中歡喜,這才捂嘴笑道:「你那婆婆倒是個妙人。我起頭只怕她會刁難了你,雖說我家門第高過他家,女兒你是下嫁,只既入了他徐家的門,那婆婆便大過了天。女兒啊,你婆婆待你如何?若是有不暢快,娘便接你回去住些時日,左右女婿前幾日在我面前也是應了話的。」

  淡梅握住了秦氏手,搖頭笑道:「我婆婆是個直性的人,比起那九曲十彎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多謝娘的心意了,回去住只怕未必妥當。」

  秦氏點頭歎道:「如此也好。見你比起上回好了許多,娘回去便也放心了。」

  秦氏說這話,倒也不是緣由。原來淡梅嫁了出去沒幾日,她便經由個平日往來還算密切的吏部郎中夫人處得了個消息,提的便是護軍陸夫人做媒的事情。說那陸夫人早兩年前就給徐進嶸牽線做過個媒,女家便是許翰林府上的女兒。

  他家那女兒早就許了太尉府裡的兒子,只當時兩家鬧出了事,去開封府判了和離。此事當時鬧得沸沸揚揚滿城皆知,秦氏自然也是聽聞過的。陸夫人便是那時應了徐進嶸去牽線做媒的,聽聞他對翰林府上的女兒十分心儀。只後來那許楊兩家又做回了親家,這才不了了之的。

  秦氏聽郎中夫人的口氣,隱隱便有陸夫人仿佛欠了徐進嶸人情,兩年前做媒不成,這回才將她家女兒說了過去填充還願的意思,心中老大不痛快,臉色當時便沉了下來。那郎中夫人不過是逞一時嘴快才來學舌的,話說完見秦氏不快,一下便也有些後悔自己多嘴,胡亂又說了幾句便訕訕告辭了去。

  秦氏今日趕了過來,見女兒瞧著不錯,想起那徐進嶸自做了自己女婿以來也是禮數周備,做得挑不出半分錯處,想想又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那時自家女兒第二門親事裡的男子還剛喪去不久,實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人。心裡那意氣便也漸漸平了下來。只這樣的事情自然不會讓女兒曉得,免得她多添了份心思。

  兩人又說了會別的閒話,那喜慶便過來傳飯了。席間擺滿了碗碟,比起平日不知道豐盛了多少,燒飯的廚娘得了吩咐,自然是賣力準備,只她慣會燒的不過是些老太太所喜的粗菜,再賣力,那手藝自然也是比不過京裡廚子的精燒細燴。

  淡梅見柳氏面露嫌憎之色,不過略動了下筷子便放了下來,心裡實在有些不喜。且邊上老太太雖粗,只一雙眼卻是亮得很,見柳氏如此,面上已掛了些訕訕之色,忍不住便道:「我曉得嫂子平日吃多了精細的,今日出了城,這才特意叫做了些鄉野裡的粗菜,換下口味清清腸也是好的。」

  柳氏一怔,抬眼見自己小姑說話間,那神色和從前在家的軟和樣竟是完全不同,微張了下嘴,一時應不出來。突見自己婆婆秦氏正斜眼望了過來,似是帶了些責備之色,這才低頭不語。老太太那臉色這才慢慢緩了回來。

  送走了秦氏一行人後,沒幾日轉眼便是下月初四了。淡梅曉得了老太太逢四要去上方寺的習慣,一大早地便起身準備陪著去。不料卻從喜慶處得了句話,說老夫人今日要自己過去,叫夫人不必去了。

  淡梅見老太太被喜慶攙著上了車漸漸遠去,想起方才喜慶說話時目光似是有些躲閃,那老太太自昨日起又不時地盯著自己看的樣子,站那裡心中一時倒有些不解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9:37 AM

第十九章

  淡梅心中雖有些疑惑,只很快便也沒放心上了,逕自去了慧姐屋子裡。見慧姐照常在讀書習字,邊上那短兒在一旁看著,不時指著問,慧姐便說給她聽。見淡梅進來,慧姐急忙放下了手上的筆要上前行禮,被淡梅止住了,看了眼,心中暗自歎了下氣。那慧姐現在臨的帖子,內容不是別的,正是那本《女誡》。

  「母親瞧我寫得可好?」

  慧姐見淡梅在看,有些小心地問道。

  淡梅笑了下,點頭贊了幾句,仔細見她抄的正是「卑弱」篇,說生男弄璋,生女弄瓦,女性生來就不能與男性相提並論云云,實在忍不住,便坐到了旁邊指著笑道:「班姬此言雖無大錯處,只也並非全無紕漏。盤古開天,女媧造人,可見上古之初就無男女尊卑之分。北魏花木蘭代父從軍,令鬚眉失色。往近了說,前朝也有女帝之尊。可見書中所言也並非全無錯處,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女子可無才無貌,但萬萬不可輕看了自己,若連自己也輕看了,又怎能指望旁人不輕看?」

  慧姐聽淡梅這般說,微微愣怔了片刻,這才臉微微紅道:「母親所言極是。其實女兒亦是……不太喜念這書。只當初那教習娘子叫學的,我爹也說了好,這才……」

  淡梅聽那慧姐軟軟叫了自己幾聲母親,心便暖暖了起來,想了下道:「往後瞧著還是要在此處長住下去,不若把你從前的詩賦畫樂教習娘子接了過來……」見慧姐臉色一暗,又續道:「並非從前那般早晚教習,我往後給你列個次序,今早詩賦,明早作畫,後日器樂。只早間教習兩個時辰,午後你自己歇息安排,你瞧可好?」

  慧姐這才有些歡喜起來,伸手牽住了淡梅的衣角,微微點了下頭。

  徐進嶸從前雖丟下一句將慧姐交給她教養的話後便一直未再過問,那慧姐這般乖巧聽話,人非草木自是有情,淡梅心中覺著她可喜可愛也是正常。一旦喜愛了,自然便想著如何為她好了,這卻費了番思量。

  按了自己的思想去灌輸給慧姐自然不現實,即便真把慧姐養成了另一個自己,不定往後還是種不幸。但看著她小小年紀便捧著《女誡》研習,淡梅又覺看不過眼去,這才借機提出這般安排,如此既未放鬆課業,又能叫慧姐免於被女誡之類的書教得呆頭呆腦。兩人說定了,淡梅離去回房時,乾脆把那本女誡給帶了過去,自己睡不著的話就當催眠用。

  老太太去上方寺,淡梅記得前次是過了晌午便回的,故而沒去睡午覺在園子門口等著,不想她卻遲遲未回,只得回了自己屋子。因那睏頭也已經錯過了,便拿了前幾日已經描好花樣的一塊繡布慢慢地繡起了牡丹,就當是在打發時間。一瓣還沒繡好,便聽外面起了陣腳步聲,聽見門口妙春妙夏在叫「老夫人好」,曉得是老太太過來了,急忙放下了手上繡活出去。

  淡梅一隻腳還未踏出門檻,老太太已是搶著轉了進來,兩人差點沒撞一起。淡梅急忙退一邊,心中有幾分不解,不知道她剛回來就急匆匆到自己這裡做什麼,抬頭一看,更是出乎意料,老太太居然站自己面前上下打量著,臉上笑得便似要開出花。身後的喜慶亦是面上帶笑。

  淡梅入了徐家門這許多天,頭回見老太太對自己這樣,一時有些摸不到頭腦,頓了下,想起這般堵在門口有些不是,剛想讓了進去,卻見老太太已是一步上前捉住了自己的手握住,笑著歎道:「好孩子,娘從前不曉得,竟是委屈你了。」

  淡梅被她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嚇了一大跳,愣著不知道說什麼好。喜慶上前道:「夫人,老夫人這是曉得自己從前偏待了你,往後定要補回來呢。」見淡梅仍是不解,這才笑嘻嘻把緣由解說了一番。

  原來前些日自秦氏拜訪離去,徐老太太上了年紀,話自然多些,便時不時和喜慶念叨,說從前不曉得,還當相府裡出來的誥命夫人必定是自高的,不想親自會了面,這才曉得親家母竟是個極其平和的。只可惜她家那女兒,前頭剋死了三個男人不說,如今剛入門沒幾日,自家兒子便要遠離京都出入險境,只怕也是叫她命硬剋的,說著便是唉聲歎氣愁眉不展的。

  喜慶拿話勸了幾句,便給她出了個主意,說上方寺那住持師父解籤批八字很是有名,不如到了下個月初四日,悄悄拿大人和夫人的生辰貼過去,只說是叫批下婚配可否,不提兩人身份,想必那師父會照實說來。若是相合那自是佛祖保佑,老太太從此大可高枕無憂,倘若果真不合,便求教個破解之法,也好過如今這般空自擔心。

  老太太聽了喜慶一番話,真當是醍醐灌頂,直罵自己糊塗,竟早沒想到這茬。當初兩家做親之時,她手上自是有女家送來的生辰帖,只那時滿心窩火賭氣撒手不管,也只隨意塞在了箱子底。如今翻找了出來,待到了初四日,這才一大早地自己匆匆出門去,撇下了淡梅在家。

  待到了上方寺把兩張生辰貼遞了過去,那大師父看了一眼,掐算了下,便道是天作之和。見老太太張嘴結舌,複又解釋道:天地之性,相生相剋。此男命強金,青龍主位,女命強水,白虎當頭。此二人若與命格傷弱之人相配,則男必定為鰥,女為寡。唯有這兩人配了,強金得水挫其鋒,強水遇金賴其生。則日後婚姻美滿,家道昌盛,多子多福。

  老太太這一番繞口話聽下來,中間的也沒聽清楚,只前頭「天作之和」和後頭的「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入了耳,整個人一下便有些暈暈乎乎了。待千恩萬謝過後被喜慶攙了出來,照常去往日的那靜室裡時,與人念經嘮話也沒心思了,坐那裡腦子裡只不住想著方才大師父的批詞。心裡先是喜出望外,後又半信半疑。正七上八下著,突地想起這帶往南幾裡地還有個開寶寺,不如順便也過去讓批下。倘若那裡也這般批,那自己這兒媳婦可就當真是娶對了。

  老太太既是動了這念頭,哪裡還坐得住,連齋飯也不吃了,和那些人道了個別便又匆匆趕去了開寶寺。果然那開寶寺批出來的竟和前頭的差不離,雖中間說法有些不同,只最後那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卻是異口同聲。老太太這下是確信無疑了,奉了厚厚的香火錢,這才歡天喜地趕回了家中。

  淡梅聽喜慶這一番話下來,腦子裡的暈暈乎乎完全不亞於起先的老太太。尚怔怔坐在椅中動彈不得,已是被老太太拉了起來,見她一雙手在自己身上前前後後摸了幾下便搖頭嘖嘖道:「這般瘦骨伶仃的,往後怎生給我生養大胖孫子?老婆子我看京裡富貴人家都吃得精細,只再精細也比不過鄉下人的紅糖水燉雞子補人。喜慶,快叫人做去,往後每日飯點我媳婦都要吃碗下去,把身子養得壯壯地等我兒回來。」

  喜慶忍住了笑,應了一聲便下去了。淡梅略微有些窘,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那神情落在老太太眼裡,以為她不信,張大了眼道:「媳婦你莫不信,老婆子我從前生你那枕邊人時,他在我肚子裡鬧騰了一夜都不出來,他那死鬼的爹去鄰人那裡借了兩隻雞子燒了紅糖水,我吃下去一憋氣就下來了。可見這東西最是補人的。從前老婆子我那是沒得吃,如今你只管放開了肚皮吃,吃得多了日後才有力氣生養。」

  淡梅哭笑不得,只得點頭稱是。

  徐家老太太從前厭煩淡梅時就沒藏著掖著,如今那心病去了,除了嫌她瘦弱了些,別地竟是越看越順眼,自然掏心窩子似地對她好,且一日三餐,必定是少不了一碗紅糖水燒雞子的。

  淡梅起頭幾日還好,連吃了四五日,便實在膩味起來,聞到那味道都有些難受,且知道吃多了對身子也不好,便對老太太提了下說吃堵了。她竟是聽不進去,說自己青門老家有個說法,定要補滿一個月才見功效。

  淡梅無奈,待下次送上來,不過略微舀口湯出來喝掉,剩下的便叫幾個打雜丫頭偷偷分吃了去。

  老太太驟然對自己轉變了態度,這自然是個好事,只淡梅自曉得那緣由後,心中就一直就覺著有些蹊蹺。命格八字神鬼之說,她從前並無研究,雖不敢全盤否定,只向來也是敬而遠之的。如今到了這裡,更覺虛無縹緲。自己那命盤到底是否真如寺廟裡和尚所批的那樣她不好下結論,只兩個地方批出來的都是這般,便如事先商量好的,卻實在叫她有些信不過去,心中那疙瘩總消不下去。

  突想起老太太那日是被喜慶攛掇了才拿了自己和徐進嶸的八字過去的,又記起她前一日看自己的神色似是有些怪異,心中一動,便想叫過來問個清楚。這日便趁老太太午覺時把她叫了過來,待閑說了幾句便道:「說起來我還欠你個人情,前個初四日,多虧了你出言勸我婆婆過去為我批命。」

  喜慶脫口而道:「是大人走之前吩咐過的。」

  淡梅一怔。

  喜慶見自己話已是出口了,便也不再遮瞞,笑道:「大人臨行那日和夫人一道去了老夫人處拜別,出來後夫人回了自己屋子,大人卻是吩咐我引老夫人去上方寺批八字。」

  淡梅聞言,一下呆若木雞,半晌才道:「大人還有說別的嗎?」

  喜慶搖頭道:「並無其他。婢子當時也是不曉得大人所言之意。只大人既如此吩咐過,婢子自當從命。未料竟是樁天大的喜事。婢子賀喜夫人了。」

  淡梅苦笑了道:「多謝你費心了。下月起你月錢除了原定的,我自己這裡再給你添些……」

  淡梅話未說完,喜慶已是慌忙下跪了道:「婢子不敢隱瞞。大人起頭已是叫府裡總管給婢子長過月錢了,不敢再多要。多謝夫人好意了。」

  淡梅見她神色不似作假,便也不再多說了,喜慶這才退了下去。

  喜慶一走,淡梅便坐在了靠窗的春凳上半日不能動彈,心中便似打翻了個五味瓶,攪到最後都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了。

  「你既嫁了我,我自會護你周全,便是不在也不好叫你委屈了去。」

  淡梅想起那日一早自己與他在帳子裡一番糾纏之後,那男人起身時丟下的那話。當時只是不明所指,還道他不過興頭之後隨口說說而已,如今想來卻應該是這個意思了。想來他曉得自己母親篤信神佛命理,這才在走之前排了這一齣。可歎自己卻是被蒙在鼓裡懵懂不知,若非事出後心中起疑叫了喜慶過來探問,只怕不知還要多久才能曉得。



第二十章

  時令轉眼便入盛夏。老太太照常過日子,種菜收瓜,逢四之日便叫淡梅陪著一道去寺裡念經。京中主宅裡的那位管家,每兩三日必定會過來問一趟安,日子過得倒也安靜。

  不想有一日那老太太卻是發起了熱,嚷著頭痛噁心。淡梅急忙叫人趕去了京中主宅叫管家請郎中過來。那郎中當日便到了,原來還是前次給淡梅看過的那位胡郎中。細細診了一番,說是得了熱傷風,開了藥方叫吃著慢慢養了便會好。

  主宅裡住著的周氏幾個曉得老太太身子不妥,自然每日一大早地坐了車趕過來,說是拜問老夫人和夫人安。老太太一聽是她幾個過來了,那眉頭便蹙得可以夾死個蚊子了,張口就叫攔在園子外面。可憐周氏幾個大老遠地趕了過來,連門都沒得入,大日頭下站得汗津津地便被打發回去了。

  淡梅雖也是不想與她幾個打照面,只如此連著三四天下來,心裡倒是覺著有些不忍。待這日一早聽丫頭報說幾個姨娘又過來了,想了下,便把喜慶叫了過來,吩咐了幾句。喜慶便出去說老夫人身子已是大好,傳話叫她幾個往後不用過來了。

  周氏幾個曉得自己不被待見,心中雖是有些怨懣,只礙於規矩,老太太身子一日沒好全,她幾個就不能不來,這才沒奈何日日趕早地過來。連吃了幾日的閉門羹,好容易才見到了老太太身邊的喜慶出來,一聽這話,心中先便鬆了口氣。曉得喜慶是老太太身邊的心腹丫頭,她既是出來這般說了,往後自己終是可以不用這般辛苦跑路了,急忙笑著謝過。喜慶也未多說,只是含笑點頭,目送她幾個上了車離去。

  老太太身子一向壯實,幾副藥吃下去,那症狀慢慢便輕了些,又養了七八日,身邊便好得差不離了。只眉頭卻是始終有些不展,種菜也沒心思了,嘴邊不住念叨起了在外的兒子。淡梅這才曉得她心思,不定這病也是念想兒子才引發的,自然撿了好話去勸慰。

  老太太起先還有些聽得進去,待這夜做了個夢,夢見烏雲遮了日頭,天下起了大雨,醒來心中便犯了疑心。一大早地便起了身,叫了淡梅一道趕去了上方寺解夢。待聽得此乃家宅不祥之兆,一下想到了遠在外的兒子,唬得連臉色都變了。急忙追問可有破解之法。

  解夢的和尚笑眯眯道:「女善人勿要驚慌。只需在此處做個七天的祈福消災法事,保管逢凶化吉,萬事順意。」

  老太太一聽,立馬便點頭應了下來,若不是那和尚說須得置備法器明日才能開法,淡梅看她恨不得立時便要開做法事了。

  淡梅到此雖兩年不到,只多少也有些曉得此時的寺廟大多是敞開門做生意的,很多平民甚至為了逃避賦稅兵役才去剃度做了和尚。連鼎鼎大名的相國寺每月都有五次開放萬姓交易,想來這裡也是不能真正跳出五丈紅塵之外的,從上次給自己批那似真似幻的命格之事便可見一斑了。且見剛才那和尚說話時目光閃動,想來十之八九不過是覺著有肥肉上門咬一口罷了。只是老太太既然相信,俗話說心病尚需心藥醫,反正也不缺這些個做法事的錢,就讓她費財求個心安,總好過日日在家念叨個不停的好。

  老太太第二日果然便去了上方寺,法事熱熱鬧鬧地開做了。直到天色擦黑才回了。淡梅陪了三四日,被香煙鈴鐃熏鬧得腦袋直發暈,心中有些不耐,卻又不好離去。看身邊老太太卻是極其精神,滿臉的虔誠。心中一動,確實有些感念她的一番慈母心腸。又想起那徐進嶸待自己也算不薄,若沒有他之前的一番安排,只怕老太太現在對自己還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哪裡有這樣的舒心日子過?既然法事已經開了,自己如今也用心代他在神佛面前祈福,盼他平安歸來便是,也算是略盡了些心意。

  淡梅這般想了,便覺著那香煙也不熏人,鈴鐃也不鬧耳了。自此用心陪著老太太做了六天的法事。說也湊巧,到第七日一回園子,便見徐管家過來,說是得了大人從淮南路帶來的信,說著便恭恭敬敬遞了上來,這才下去了。

  老太太不識字,自然是淡梅拆看了,見抬頭是母親大人安啟幾個字,曉得是寫給老太太的,便慢慢念給了她聽。信就短短幾列,內容很簡單,說自己剛到了淮南東路的淮安府,萬事皆是順宜,請母親勿要牽掛自己保重。

  淡梅念一句,那老太太便點一下頭,見淡梅突然停了下來,著急追問道:「怎樣,他還說了什麼嗎?」

  淡梅嘴巴張了下,卻是念不出來了,急忙胡亂唔了聲道:「沒別的了,就這些。」

  老太太哦了一聲,雖瞧著仍有些惋惜,只那神色卻是和前些天大不相同了,極是歡喜。

  老太太是歡喜了,淡梅卻是手捏著信,臉微微有些發熱。幸好對面那老太太只顧自己歡喜,沒留心瞧她神色,倒也沒起什麼疑心。原來那信上末尾其實還另有一段,不過寥寥兩句,「芙蓉嬋娟之豔色,可憐楚楚小蠻腰。」

  淡梅方才只溜過一眼,心便一下微微跳了起來,哪裡還敢念給老太太聽。見她只顧著笑,正想偷偷把信藏起來,不料老太太卻道:「好孩子,把信給娘親自瞧瞧。」

  淡梅嚇了一跳,臉一下便漲紅了,雖曉得老太太不識字,只仍也是有些心虛,磨蹭了下,見催得緊,這才沒奈何慢慢遞了過去。

  老太太接了信,自己舉到了跟前反復看了,這才又折了起來放回了信封裡,收了往自己屋子裡去,想是要存起來了。淡梅這才慢慢鬆了口氣,竟覺自己仿佛做了番賊般心虛。

  慧姐自到了這裡,之前都是隨了奶娘另住一屋子的。只最近徐進嶸不在,有時晚間到了淡梅屋子裡作陪,有一次上了她榻睡了過去,淡梅便沒叫奶娘抱回去,與她一道睡了。慧姐自那日後,時常便過來與淡梅一道同寢。奶娘說了幾次,被淡梅阻攔了去,沒奈何也只得作罷了。

  今晚那慧姐也是如此。躺在了淡梅裡側聽她講了幾個笑話,伸手抱住了她身子樂得咯咯直笑。待她睡了過去,淡梅拿薄被蓋了她肚子,自己拿了本書想再看下,握在手中卻是半日不得翻頁,腦海裡想著的竟是今天白日裡那徐進嶸來信上的最後一段話。

  他分明是寫信給他娘的,偏偏卻又在信的末尾突然添了這麼兩句,想來是早料到自己那老娘不認字,信必定是由她代念的,這才這般故意戲弄自己?以他那樣的人,居然也能弄出這麼兩句豔詞,真當是難為他了。且看那字跡很是潦草,與上面的工整大相徑庭,且墨蹟也要深了些,像是匆忙間寫下的。莫非竟是一早寫好了信,待要叫人寄送出去時,這才又臨時添了這麼兩句分明是在調戲自己的話?突想起那日一早事後他起身坐自己外側時,背後腰際滴落下汗珠時的情景,淡梅竟是一陣耳熱心跳,仿佛怕被人窺見了似的下榻,噗一聲吹了燈火落帳。

  第二日一早,淡梅起身,卻是得了個意外消息。那老太太竟說要搬去上方寺後面的靜宅裡清心住些時日,等自家兒子回來。

  原來老太太見七天法事剛完便收到了兒子的家書,心中對那和尚的話更是篤信無疑了。其時的一些大的寺廟後面都修了些房子,名叫靜宅,專門是供一些潛心向佛的修士或者俗家人暫住的。老太太一心要給自己兒子求平安,便恨不得天天巴在佛像前祝禱。且在她看來,在那上方寺裡祝禱念經的效果比在自個家中佛堂中不知要好多少,昨夜想了一宿,便想出了這麼個法子。她是個急性子的,主意既是打定了,一早便張羅著要搬過去了。

  淡梅聽了老太太排出的陣法,起先自然是勸了幾句。只老太太極是固執,哪裡聽得進去,只不住地指揮著喜慶和另些個丫頭婆子收拾東西搬運上車。淡梅見她不聽,便也住口不再勸了,免得她多心嫌自己不為枕邊人著想。

  「媳婦,你在家左右也是無事,不若與老婆子一道搬了過去,多個人念經總歸是要好些的。」

  淡梅聽老太太看著自己突然這麼說話,心中暗暗叫了下苦,看了眼一邊的喜慶。

  那喜慶如今漸漸已經成了淡梅的半個心腹了,見她望了過來,便笑道:「老夫人,大人往後隔三差五地就會有消息帶過來,夫人若也一道去了,家裡剩下的婆子丫頭都是些粗人,不定就耽誤了。依婢子看,老夫人過去便好,夫人守在家中,一有大人的消息便送來教老夫人曉得,這才妥當。」

  老太太聽了覺著有理,這才作罷。淡梅鬆了口氣,朝喜慶微微笑了下。

  中午不到,老太太便收拾了好了東西,吩咐剩下的婆子們看好菜地,帶了喜慶連個粗使婆子一道出了門去。淡梅自是親自送了過去,挑了幾間最好的屋子住了進去,又給寺裡捐了香火,這才自己回了園子。

  自此淡梅的日子真的就算逍遙了。上頭沒有婆婆要侍奉,丈夫又不在身邊管著。隔個一兩日去那上方寺走一趟,陪著老太太說會話念下經,看什麼短缺了帶過去,剩下那時間便都是自己一個人的了,自然重新又思量起了種花的事情。

  自此隔三差五地會叫丁大套了車去東華門的花市或者興莊轉下,看見合適的可當育種的便買些回來,慢慢地自己住的那屋子前面一片便堆出了不少的盆盆罐罐,每日裡細心培育,日子倒也過得飛快,轉眼便是八月底了,離那徐進嶸出京也快三個月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1:49 PM

第二十一章

  淡梅這日一早照例叫丁大套了驢車,帶了妙夏先是去了上方寺,給老太太送去了前次提過的幾件涼衫並些自家地裡收來的瓜菜。那靜宅裡同住著兩三個修行的別村裡的老嫗,一個說是沒了兒子的,乾脆賣了田宅投靠這裡過老,一個是住這裡求清心,另個卻也是和徐老太太差不多,暫住過來念佛求保佑家宅安寧的。幾個人住著同進同出,倒也是有伴。

  淡梅陪著老太太說了會話,聽她追問有無徐進嶸的家書送到,便說沒有。見老太太面露失望之色,想了下便勸道:「娘勿要焦心。官人前次那書信中提了他是剛到淮安府時便寫了送出的,那落款卻是離京後一個多月,可見路途遙遠。他初到那地想必公務極是繁忙,哪裡有空三天兩頭地傳信過來?便是抽空寫了叫快馬送出,到京裡也是再要一個多月,若是萬一路上逢了雨水颳風的,便是兩個月也是不足為奇。娘勿掛念,不定官人的信如今正在路上傳遞呢。媳婦在家守著,一有消息便立刻叫娘知曉。」

  老太太聽淡梅這般說了,方沉吟不語,轉念卻是一拍額頭道:「瞧我糊塗的。只日日等著他來信,我便不能去信麼?兒媳婦你是個能文會寫的,娘說給你,你照我的話寫下,叫管家派個人送去淮安,我這心才踏實。」

  淡梅起先還道老太太被自己勸住了,正暗自鬆了下勁,不想她轉眼便又出了這般的主意,一時倒是有些為難起來。

  淡梅為難,倒不是因了老太太要寫信給兒子,為難的是要自己執筆寫。其時的字認讀都是無礙了,唯獨寫卻是稍稍有些為難。自己寫了自娛自樂倒也沒關係,只現在卻是要寫給徐進嶸。自己手下出來的字,落入他那一雙眼睛,不定還會怎麼想的。

  不提淡梅在這裡躊躇著,一邊的喜慶早去了前面寺裡借筆墨紙硯,沒片刻便樂呵呵地捧了過來,鋪設在了桌案上。

  淡梅見架勢都已是擺開,自己不上也得上了。暗歎了口氣只得挽起袖子坐到了桌案前。

  老太太想了一會便開口道:「兒媳婦你跟他說,老婆子我的身子很好,叫他在外不要記掛。給官家辦差那是本分,只自個也要掂量輕重,顧念著些家裡的老老小小,好生生地出去,也要好生生地給我回來。且也莫要趕盡殺絕了,唉,這人哪個天生會願去做流賊的,能留的就給人留條活路,也算少積殺孽多積德……」

  淡梅照著絲毫不差地寫下,聽老太太沒吱聲了,抬頭正要問是否妥了,卻聽她又道:「你再寫給他,就說是老婆子我說的,一人在外他怎麼著我是管不著,只回來不許給我帶烏七八糟的人回來,別人送的也不許。家裡已經杵著三個了,再教我看見有,倒拉了腿地就扯去賣了乾淨。」

  淡梅一滯,那手便頓了下,一滴墨濺到了紙上,暈得老大。

  老太太抬頭見她不動筆,以為是嚇住了,搖頭歎道:「你這孩子,怎的如此實心眼?往好了說是賢惠,往難聽了說就是榆木疙瘩。想老婆子我當年最是狠辣,起頭家道還好的時候,他那死鬼的爹就被我拘得不敢生出二心。兒子我是管不動的,只從前不曉得倒也罷了,如今曉得你兩個的命格既是如此堪配,還弄那些個沒用的人過來做什麼?白嚼食了我家的白麵!我老婆子如今也沒別的盼頭了,只盼著趁還看得見,你兩個早日給我多生幾個孫子出來,這才是頭等的正經事。」

  老太太自顧說著話,一邊的喜慶捂住了嘴背過了身去,想是想笑又強忍住了。淡梅被老太太說得有些尷尬,一聲不吭,心中卻是極其驚訝,萬沒料到自己這婆婆竟會說出如此一番話來。雖覺著叫她對徐進嶸寫這些稍稍有些為難,只見老太太催得緊,沒奈何只得一一寫了下來,寫完後自己掃了一眼,卻是突發奇想,不知道那徐進嶸見了這段,不知道會是個怎生的表情?

  老太太叫念給她聽一遍。淡梅清了下嗓子,便一字一句念了起來,老太太聽了,稍稍又增刪了兩句,這才滿意了,急忙催著她趕緊地回去把信交給徐總管叫送出去了。

  淡梅回了園子,也不敢怠慢,摸出自己起先寫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字本來就不怎麼樣,方才因了趕著記下老太太的話,匆忙間寫出的字更是有些不堪入目,且上面又一灘大大的墨蹟,自己瞧著都看不過眼去,便合了門不叫人進來打擾,自己坐下來打算重新謄寫一遍。

  淡梅抄完了一遍,突想起自己忘了寫抬頭,急忙提筆在右邊縫隙上加了「子青我兒」四字。寫完看了一遍,暗自好笑,那感覺便似自己是他老娘在教訓他學好一般。於是從頭看了一遍,覺著仍不滿意,又給揉了再重新謄。如此待抄到了第三遍,這才覺著稍稍滿意了些。想來自己也就這水平了,再抄也好不到哪裡去,便將筆輕輕擱在了架子上,從抽屜裡取出個泥金封,待紙上墨蹟乾了,正要折了放進去,突地想起徐進嶸起頭過來的那封信裡最後兩句對自己的調戲之語,想想竟是有些不甘心,猶豫了下,終究是捉弄的心理占了上風,急忙又展平了紙重新蘸墨,冥思苦想了片刻,眼前一亮,便在落款欄的左側另起一段,慢慢添加了一行字,寫的卻是:思君不見君,人比黃花瘦。妾早幾日偶讀此辭,深以為是,不敢獨享,故與君共勉。

  淡梅寫完了,自己吹著墨讓乾得快些,卻是越想越好笑,臉都有些憋紅了。不知道那徐進嶸看到這樣一段又會作何想法?

  待墨蹟全乾了,淡梅這才將信用火漆封了,給了園子裡的一個家人叫送到了城裡徐總管處。沒兩日待徐總管再次過來,報說那信已是托了郵驛快馬送往淮南路淮安府了。

  信出去了,淡梅自然又去了上方寺告知了老太太。待回了園子剛歇了口氣,卻見小丫頭過來通報,說是園子門口來了個小丫頭,口口聲聲說找文娘子,那看門哪裡肯讓她進來,那小丫頭卻不肯走,眼見要爭起來了。

  淡梅一聽,急忙便到了園子門口,見是個十一二歲的黑瘦丫頭。她卻是認得那丫頭的,是興莊裡一個黃姓老花戶的孫女,前幾次在她家買過花的。急忙便叫了進來。

  淡梅今日仍是前幾次去興莊時的打扮差不多,那小丫頭也不清楚她身份,只道是這家裡的執事娘子,便道:「文娘子,你前次過來我家買花時不是托問牡丹母株嗎?阿爺叫我過來告你一聲,他已經給你在旁人處找了一株過來,文娘子可要過去看下?」

  淡梅聞言大喜。原來她前些時日閑來無事,便想著買些花過來栽培做來年的種株。只買來的都是些尋常的品種,並無時下最為貴價的牡丹,便是找到了,也多是些瘦弱的下次品種,並不適宜分栽插扡。興莊和花市多去了幾次,漸漸與幾個花農熟識了起來,便托著叫打聽有無好的牡丹母株,若是有了便找這莊子裡青石板橋後徐家的文娘子,她自會過去相看。

  牡丹是一種生長緩慢的多年生小灌木,為來年考慮的話,種養時間宜在秋季九月。如今正當時令,那話托出去已是半個月前了,淡梅還道沒有回音了,未想現在竟是得了消息,心中自然高興。因了已快正午,便招待那黃花戶的孫女一道用了飯,又叫廚娘給包裹了些點心帶著,這才帶了妙夏讓丁大套了車,與小姑娘坐了一道往興莊去了。

  待到了那黃花戶家,果然在個大罐子中見到了一株牡丹,瞧著應該有七八年的花齡了,植株還算健壯。黃花戶說此系紅色花系的托桂型,明年花開之時外瓣寬大平展呈半球形,是他一個親戚曉得有人願出高價來買,這才運送了過來的。

  淡梅曉得紅色托桂系的牡丹品種都比較常見,並不算珍稀,如大胡紅,映金紅,繡桃花,小葉紅等等。只如今可以找到這樣一株品相的,也算是不錯了,哪裡還會挑三揀四,聽黃花戶說自己那親戚出價十千錢,也並不算獅子大開口,當下便爽快地應了下來,付了些定金,叫仔細包裝了用平板車送到自己家,剩下的錢到時再付。

  淡梅見終於買到了一株品相還算不錯的牡丹,心中歡喜,便朝黃花戶和他老伴道了謝,說往後若是再有好的品種,自去那裡告知自己便是。黃花戶老夫妻唯唯諾諾應了。淡梅正待要離去,卻見他夫妻二人蹲在了一邊的盆菊處,愁眉不展,似是心事很重的樣子,忍不住便問了一聲。

  淡梅不問還好,剛問一聲,那老翁便長長歎了口氣,唉聲歎氣道:「文娘子有所不知。往年這時候我家的菊花早都已是開了,只今年許是遲遲未寒的緣故,菊花竟是不開。偏生老漢我早早地收了板橋裡那戶趙大官人家的定金,那人家每年這時都要邀友賞菊,往年那些菊花都是從我家送過去的。如今眼見時限沒剩幾日了,我家的菊花到如今卻最多也不過打幾個花骨朵。老漢我本想著即便拼了賠本,去別人家處買也要買來按時送過去的,不想訪遍了各處,竟都是沒有開花的。如今待要退定金也是晚了。老漢我當真是愁也是愁死了。」

  那黃花戶說完,便又蹲在了地上,呆呆盯著滿園的菊花不動。

  今年天色較之往常,確實是有些異樣。淡梅想了下,便道:「黃老爹勿要太過心焦,我倒是有個土法子,教給了你拿去試試,或許倒可頂用。若是當真不行,老爹去與那趙大官人解釋下便可,天不作美,人又能奈何?他若是明理之人,想來也不會怎樣的。」



第二十二章

  淡梅話音剛落,便聽身後有人朗聲重複了自己方才的話道:「天不作美,人又能奈何?果然。」應聲回頭望去,略微一怔。見這人一身淡青長衫,手上支了根紫竹杖,立在黃花戶家的籬門前,身後跟了幾個家人,地上停了一頂椅轎,分明便是數個月前遇到的那個槿籬園子的主人。

  黃花戶見到這青年人,急忙小跑到了近前見過了禮,這才愁眉苦臉道:「趙大官人,小老兒實在是慚愧。早早收了你的定金,到如今要交花了,卻是拿不出來。還望大官人饒恕則個,小老兒願雙倍賠還定金。」

  趙姓青年看了一眼滿園裡仍緊緊閉著花萼的菊,搖頭微微歎了口氣,看著黃花戶笑道:「今年時令異常,菊花遲遲不開。我雖深居田垟,也是略有所聞。今早想起,這才過來探望下,見果然如此。雖是略有遺憾,只如方才那買花娘子所言,確是天公不欲成全,又能奈何。老丈不必掛懷,待你這些花開了再送來,我知照下諸多友人另擇個日子便是。」

  黃花戶聞言,大是感激,鞠躬稱謝不停。那青年微微點了下頭,轉身朝身後椅座過去。邊上一個家人上前欲要攙扶,被他避了過去,自己扶著紫竹杖慢慢到了椅座旁,坐了下去。

  「趙大官人稍等。方才文娘子正說要教我個法子好讓花催開,我這便去問過。若是當真有用,趙大官人便也不用另擇日子了。」

  黃花戶似是突然想了起來,急急忙忙又跑到了淡梅面前,拱手為禮。

  那黃花戶是老者,雖有事求於自己,淡梅也不欲受他禮,便還了個禮笑道:「我那法子說來極其簡單。老丈只需將菊花搬進間通風大屋裡,門窗俱蒙罩了黑布,叫屋裡黑得似夜裡一般。如此關個幾日再看看,不定就能開花了。」

  淡梅那法子說出來,不止黃花戶瞠目結舌,便是坐上了椅轎欲待離去的那趙姓青年也是回首望了過來,面上略微帶了絲訝色。

  菊花喜陰,遲遲不開的話,把它關上幾天小黑屋,十之八九就能早發。淡梅見黃花戶似是不信,便笑道:「老丈何不試試,若是能催開,那最是好,若開不了,也並無什麼損失。」

  黃花戶這才從愣怔中醒了過來,急忙又躬身道謝。淡梅擺擺手避讓了過去,叮囑他早些將那株牡丹送過來,便與妙夏一道離去。

  趙姓青年仍停在籬門側未離去,似是在傾聽他二人對話。見淡梅迎面出來了,便朝她點頭笑了下,神情甚是閒適。淡梅略微欠身還了個禮,腳步也未停下,壓下了帽檐便匆匆往莊子口去了,丁大正在那候著。

  黃花戶手腳極快,不過當日下午便用平板車親自送了那株牡丹過來,又說已經照她所言收拾了空屋子出來放置盆菊,自家不夠大,特意還去鄰人處借了空屋子用,言談間聽著甚是期待。

  淡梅付足了錢送走了黃花戶,端詳了下這株牡丹,見長勢確實健壯,看著四五年內未曾分過植株。便叫了人打破了大瓦缸,小心剔去了根上的土,抬到了間空屋子裡放置陰一夜。到了第二日,自己親自扒開枝條,用磨快了的刀分割成三株,留了一部分的根系,近根處俱有三到五個蘖芽。

  待分好後,將每株上面過粗的大根剪除了,根系傷口處塗了層灰水消毒,這才栽進了預先選好的一塊地勢較高,土層深厚且土質疏鬆易於排水的地上,讓根鬚自然舒展均勻散佈在土穴中。栽完後稍微徽撳壓下,讓根部和土壤緊密,然後澆了一次透水,此後一個月內便無須再澆水,更不用澆肥了。怕被正午日頭曬傷,又在上面扯著掛了副草簾子,分栽這才算是結束了。淡梅進去淨面洗手之時,心中便盤算著待明年分出的兩株成活之後,讓其自然生長,那母株再用來嫁接砧木,看能否培植出什麼新的品種。

  四五日後,這日一早,因了昨夜下過陣急雨,淡梅怕新分株的牡丹漚水爛根,早早地便起身去查看積水情況。見因了原先所選的地勢較高,且邊上新挖了兩道幾十公分的排水溝,所以並無多少積水,心中便放下了大半。正要進屋子裡去,卻聽外面門口起了陣聲音,仿佛是那黃花戶,便過去了,果然遠遠便見到了他夫妻兩個站著,手上提了個蓋了布巾的籃子,正在和守門的說話,說叫通報下文娘子。待淡梅走得近了些,那黃嫗便急忙指著她道:「文娘子可不正來了!」

  守門的家人聽見,訕笑了道:「好個村婦,真當是沒有見識。我家大人乃是堂堂朝廷工部郎中,這位便是夫人了。」

  黃家兩老聽守門人這般說,極是驚訝,慌忙便跪拜了下去。淡梅急忙上前叫都起來了,給讓了進來叫坐。可憐那兩老都是個老實人,一輩子只知道和泥花打交道,從前不曉得淡梅身份,還道是尋常村裡婦人,便也有說有話的,如今曉得了她是個官夫人,哪裡還敢坐,只是站著,連路也不敢多走了一步。

  淡梅曉得他二人局促,便也沒再退讓,只是笑問道:「二位今日過來可是有事?」

  黃嫗見她面帶笑意,和從前看起來並無什麼分別,這才稍稍安下了些心,想起今日過來的目的,便上前了一步道:「夫人當真是神人,竟比我們種了一輩子花的還要曉得這其中關節。前幾日我兩個照夫人所言行事,不過三四日,那些花竟都放了出來。昨日已將全部盆花送往了槿籬園子裡,趙大官人甚是高興,說滿城此時賞菊之處,唯獨他一家。給足了錢還另賞了不少。我兩個不敢多要,若不是湊巧得了夫人指點,如今還不知道怎樣。今日特意過來,便是朝夫人致謝,鄉下人手上也拿不出什麼好東西……」

  黃老嫗說著,面上便現了些羞慚之色,手緊緊捏拿著籃子,看著有些遲疑起來。

  原來他夫妻二人起先見淡梅裝扮普通,以為只是這戶人家裡的種花娘子,這才拎了些雞蛋過來道謝。現在曉得她身份了,怕她嫌棄自己帶過來的東西寒磣,這才有些猶豫不敢送出。

  淡梅見她神色,便曉得她心思了。自己若是不要,只怕更叫這老夫妻心裡難過,便朝身邊的妙春看了一眼,妙春上前接了過來,淡梅這才笑著道了謝,又叮囑他兩個往後若是曉得哪裡有好的牡丹要出讓,便過來知會一聲,白色牡丹則更好。黃花戶夫妻記在了心上,急忙應了下來,這才千恩萬謝地離去了。

  自此日子便過得飛快,並無多餘事情。淡梅該吃喝的吃喝,該睡的睡,日子過得很是逍遙。這日管家過來,卻是送來了徐進嶸的又一封信。

  離前次淡梅那個信出去到如今也不過一個月半,按了正常的路程,即便徐進嶸收到了信便立刻回了,來去至少也得兩個月的時間,如今卻提早了半月,淡梅起先有些驚訝,但轉念一想,大約這是他收到自己那個信之前便寄出的,如此才解釋得通。當下便收了信,朝徐管家點了下頭。

  徐管家面上照常應了,見無事了便行了禮離了園子回去,其實心中卻是納罕異常。原來這信不是用一般的驛路送至京城的,卻是經了徐進嶸早年經營出來的消息路徑傳送過來的。從州府到京城,每隔一地便秘密設了個聯絡點,若有消息,經由每個聯絡點更換快馬,晝夜不歇地傳送,速度比尋常官府的不知道要快多少。

  平日也不大啟用,只是逢了重大消息才這般行事的。徐管家是徐進嶸的多年心腹,自然曉得這點。如今見不過是封尋常的家書,自家大人卻用了這路徑,自然驚訝萬分。只他為人素來沉穩,在夫人面上便也未現出什麼異常。

  淡梅哪曉得這其中彎彎繞繞,還道這信是徐進嶸收到自己信之前叫人送出的。低頭看見封套上「母親大人啟」幾個字,自然不好先拆了去。想起自己每回過去老太太必定都要詢問消息,不敢怠慢,急忙套車趕去了上方寺。

  老太太日日盼望,見終於盼來了家書,喜不自禁,忙不迭地催著淡梅開封念給她聽。

  淡梅除了封套取出裡面薄薄紙張的時候,也不知怎的竟是有些緊張,那手都略微有些發浮。待展開了信封,眼睛先便掃了下落款欄的一側,果然不出意外又見到了一行小字,那心便微微跳了下,不敢細看,急忙挪開眼睛從頭開念了起來。

  「……兒子雖在外,卻是時刻牢記母親教誨,不敢有所僭越。所幸不辱皇命,諸事尚順利,若無意外,則下月初便可啟程回京向吾皇述職複命。兒無他願,唯願母親安康喜樂。不孝子子青跪拜敬上。」

  淡梅一口氣念完了便捏住了信紙,微微低下了頭去。

  「信裡說的下月初,可不就是這時候?這麼說他已是快要啟程,不定已經在路上了?」

  對面老太太自己掐算了下日子,一下便喜不自勝,哪裡還注意到淡梅的神色,一下便跳了起來催著喜慶和婆子們收拾東西要回去了,連信也忘了收。淡梅又掃了一眼,便折了悄悄塞進袖兜裡,幫著收拾起一些零碎東西。

  老太太歡歡喜喜回了園子,自然又是一陣雞飛狗跳才安頓了下來。淡梅之前早對她提了自己種養些花的事情,加上喜慶又早得了淡梅授意,在一邊說連當今太后也是個喜花之人,從前還常去一丈佛園子裡賞玩。老太太被封了口,回來見到淡梅屋子前多出來的那些盆盆罐罐,倒也沒說什麼不是。

  晚間身邊慧姐睡了過去,淡梅照了往常習慣在翻看書,半晌卻是看不進去幾個字,終是長歎了口氣,把書丟一邊熄了燈去。

  這四五個月無拘無束的,淡梅心寬體胖,幾乎差點都要忘了自己還有個丈夫。現在驟然曉得他月底便要回來了,一時竟有幾分茫然,第一想法便是自己往後這神仙般的日子只怕是要過不成了。躺在帳子裡翻來覆去了片刻,又想起了他今日來信末尾添注上的那兩句話。話和前次一樣,不長,合起來統共也就八個字,「再不長肉,大刑伺候」。

  淡梅琢磨了片刻,雖明知他這話不過是在調侃自己,可偏偏卻又帶了絲威脅的味道。雖是秋令時節了,越想竟越是口乾臊熱了起來,下了榻摸黑倒了杯水喝了下去,開窗站那裡吹了下夜風,這才覺著自己面上那陣子潮熱慢慢消退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2:09 PM

第二十三章

  自打曉得徐進嶸快要回京,這園子裡眾人的氣氛一下便起了些變化。老太太自然是滿心歡喜,日日踮起腳尖伸著脖子盼。淡梅卻是有些心事,只在旁人面上沒現出而已。

  這日徐管家又來了最新消息,說大人明日到京,皇上贊他蕩寇有功,命京城裡五品以下的官員明日都要出東城門迎接,場面到時應該會極其榮耀。

  徐管家傳完消息,見老夫人歡喜得嘴裡直說祖宗保佑佛祖保佑,邊上那位夫人卻不過是面帶微笑,眼裡並無十分欣喜之色露出,倒又是添了分不解,心道相府裡出來的千金果然與尋常女子不同,年紀雖小了自家大人一大截,只瞧著卻也是個有城府的人。

  這日晚間那慧姐照例睡淡梅身邊,纏著淡梅給她出題目考。原來這幾日她新近迷上了腦筋急轉彎。淡梅絞盡腦汁,又出了幾個諸如「牛往東轉一圈往西轉一圈,最後尾巴朝哪個方向」之類的問題。慧姐大多是猜不出的,待淡梅說了答案,她便躺那裡又是拍手又是頓足的,直嚷著自己怎的這般蠢笨,連這麼簡單都想不到。

  兩人笑鬧了一陣子,她便突然歎了口氣,伸手摟住了淡梅腰身靠了過來,悶悶不樂低聲道:「我爹明日當真要回了麼?他若回了便要你跟他睡了,我再不能這般跟你睡了。」

  淡梅啞然失笑,反手也摟住了慧姐身子哄道:「你爹是個忙人,回來幾日不定便又要往哪裡去了。待他不在,你再過來睡便是。」

  慧姐眼睛一亮道:「大宅子裡不是還有周姨娘幾個麼?你叫我爹去她們那裡住……」

  慧姐自己話未說完,大約又隱隱曉得這有些不妥,一下便收了口,略微有些不安地抬眼看了下淡梅,似是怕她不快。

  淡梅笑了下,伸手揉了下她額頭上覆下的髮,柔聲道了聲「睡吧」,自己便起身去吹滅了燭火。

  沒過片刻,身邊那慧姐便沉沉睡了過去,淡梅自己卻是有些發怔。慧姐方才的半句無心之語,一下卻是戳中了她的死穴,叫她一時心緒更是紛亂。

  淡梅這些時日都在重新思量,自己往後到底該如何面對這個要朝夕相見的丈夫。

  她自嫁入徐家,與徐進嶸處了不過數日,他便匆匆出京離去。這半年裡,她縮居此處,自己過著小日子,連那個丈夫都不大想起,更遑論京中宅子西院裡那三位比她早到的徐進嶸的枕邊人。如果都這樣保持下去,一切自然都是照舊,她也不用為往後愁煩。但是問題其實一直都存在的,只是自己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得過且過,選擇刻意忽略了而已。現在那個男人要回來了,問題便也隨之一下又浮了出來。

  按了她出嫁前的想法,要和丈夫相敬如賓不相睹,各過各的,她經營自己的營生作往後萬一的倚靠。如今看來,這卻是太過幼稚。她的丈夫徐進嶸並沒有她從前預想中的那般好對付。兩人次數有限的幾次交鋒中,瞧著也是自己狼狽落敗的居多。她雖有心與他不相睹,只看著他如今的架勢,卻是未必願意如己所願。故而這想法當真是有些渺茫了。

  既然無法疏遠,那就把他當做事業的合作夥伴,真正執掌起這個內宅裡的大權,彈壓住地位比她低的女人們。在他要在自己這裡過夜的時候不反對,在他去陪別的女人睡覺的時候也同樣做到視若無睹心如止水,然後到最後就熬,熬著看到底是他命長,還是自己命長,早死的那個就是失敗者,而她努力會當那個最後的勝利者。

  淡梅覺得這仿佛是個更明智的選擇。但是她知道自己,如果讓她真的這樣過一輩子,就算最後她熬得成了勝利者,那又如何?她這一世永遠也不會開心。那不是她想要過的日子。

  又或者,有沒有可能,把他當真正的丈夫那樣來經營,努力讓他愛上自己,甚至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個念頭剛出來,就像春泥裡剛冒頭還未成形的嫩芽一般,立刻就被淡梅給掐了。

  徐進嶸誠然是個不錯的男人,說自己非常厭惡他,那不是真的。甚至她覺得自己喜歡上他也並非沒有可能。但那樣的喜歡註定了只會是曇花一現,就像自己看到他那幾封調侃的家書時萌出的那一陣子異樣,過後便煙消雲散了,什麼也沒剩下。

  一生一世一雙人,從來就只是種奢求,莫說這個年代,就算是幾千年後,又有幾個男人能做到?她還不會自大盲目到這種地步去自撞南牆。

  夜已是極深,淡梅心中反復思量,到最後那腦子裡竟是越來越亂。終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千算萬算不若天算。自己這般反復糾結又有什麼用。守住自己的心,剩餘的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地鋪路便是了。天終究不會有絕人之路。

  淡梅漸漸穩了下來,打了個呵欠,朦朦朧朧這才有了些睡意。

  外面此時月高中天,莊子裡萬籟俱寂。徐家園子守門的正歪在門房的板床上昏昏欲睡,突聽門口起了陣雜亂的馬蹄聲,很快又有拍門聲傳來,驚起了附近人家裡的看家狗,犬吠聲不斷,一個激靈便跳了起來,開了門一看,卻是目瞪口呆,見外面站著的一溜人裡,最前面的那個可不就是說本來明日才能回的自家大人。

  門房慌忙大開了門,徐進嶸進來了。門房曉得後面那些個護衛自會離去,便閉了門,這才小心討好道:「大人怎的提早便回了?不是說明日才到?小的這就去叫醒裡面的人……」

  門房話未盡,便被徐進嶸攔了,自己過了菜圃地,往後面屋子去了。留下那門房納悶了半日,心道自家大人何時開始怎的總愛半夜三更地往這裡闖,倒也算是怪癖一樁了。

  徐進嶸到了自己老娘的屋子前,見裡面黑漆漆一片,不欲驚醒她,便悄悄過去了。繞過個回廊,便看見淡梅的屋子了,心裡一下竟似微微有些漣漪,正待過去拍門,借了銀色月光,突瞥見前面圃子裡多了些盆盆罐罐,瞧著都是些花花草草,一時有些驚訝。不曉得她何時起竟說服了自己那老娘借地栽花了起來。

  徐進嶸到了房門前,扣了兩下房門。

  淡梅方才那腸子百轉千回地繞了不知道多少圈,正要睡過去了,突聽外面叩門聲,一下便醒了過來。心中一緊,也不知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徐進嶸回來了。想起他離京前的那次,也是這般深夜過來的。急忙坐了起來抓了件中衣披了起來,趿了鞋到了門內側,猶豫了下,伸手開了門。見果然是自己的丈夫立在那裡。

  淡梅與那徐進嶸雖有過幾次夫妻之事。只兩人除了那會兒的耳鬢廝磨,剩下為數不多的幾日裡幾乎稱不上有什麼交流,加上他一去又是半年,此時驟然見他站在自己面前,那感覺便跟陌生人差不多了。愣愣看了半晌,手還扶在門框上沒下來,半句話也無。

  那徐進嶸卻是懷了些心思才半夜趕了過來的。見自己那小妻子見到了他並無半分喜色,心中便略微有些失望,逕自往屋子裡去了。

  淡梅見他往床榻方向去,突想起慧姐還臥在那裡,只穿了個肚兜。此時男女之妨雖無幾百年後那麼嚴,只似慧姐這般八九歲的女兒這般被父親瞧見了,也是不雅,急忙上前攔了道:「等下。」

  徐進嶸被淡梅扯住了胳膊,借了月光,回首見她神情似是有些異樣,心中突地竟是起了個荒誕的念頭,又驚又怒,一下大步到了帳子前便掀開,模模糊糊見被裡果然有個隆起的身子,心中大怒,竟也沒想尋常男子怎會如此短小,轉身一把便擒住了身後淡梅的肩膀。

  淡梅突被他擒住,那手力道竟是奇大,肩膀便似要被捏碎一般。又見他面容猙獰,一時不明所以,驚駭萬分掙扎了兩下,這才突然明白了過來,急忙忍住了痛,壓低了聲道:「你莫胡思亂想,裡面那是慧姐。」

  徐進嶸一怔,那手卻還抓握著未去。淡梅疼痛之下起了惱意,一把拂去了她手,自己便往外面去了。

  「你去哪裡?」

  徐進嶸又握住了她肩,將她強行轉了過來。

  「叫周媽媽過來抱慧姐過去。原以為你明日才回的,這才留了慧姐與我一道睡,不想倒是得罪你了。」

  淡梅眼睛看地,淡淡道。

  徐進嶸放開了手,掀了帳子俯身下去,將那慧姐連被子一道裹住了抱自己懷裡便往外面去了。淡梅跟到門口,很快便見慧姐屋子那裡起了燈光,想是奶娘幾個被驚醒了。

  淡梅暗歎了口氣,自己去拍了妙春妙夏房門,叫在浴房裡給徐大人備衣物和水沐浴。自己便回了屋子,卷了帳子坐在了床沿上。

  徐進嶸沒多久便回來了,瞧著剛沐浴出來的樣子。淡梅見他關了房門過來,自己一下便被他的身影給蓋住了,心中竟又起了絲陌生之感,不禁微微瑟縮了下。

  「方才錯想了你,力道大了些。還疼嗎?」

  徐進嶸坐到了她身側,雙手扶上了她肩微微摩挲了下,低聲問道。

  淡梅略微有些僵硬地搖了下頭,眼睛仍未看他。

  半晌沉默。

  淡梅覺著他仿佛一直在盯著自己看,不曉得他在想什麼,心中略微有些不安。終是忍不住抬眼看了過去。見他眉頭竟然微微簇起,神情看起來有些不悅。

  「你回我信時倒很是大膽。思君不見君,人比黃花瘦。我如今趕著回來了,你那膽子又丟去哪裡了?你便是這般思君的嗎?」

  淡梅聽他這般冷冷對自己說道。



第二十四章

  淡梅琢磨了下他方才那話裡的意思,仿佛在責怪自己起先在信裡拿話去勾他,如今他真當趕回來了,自己卻又這般不上道。其實她當初寫那兩句,不過只是一時不忿他的調戲禮尚往來罷了,此時見他竟拿自己那兩句拼湊出來的話詰問,瞧著有些當真,又是驚訝又是覺著好笑,那眉眼間便不自覺地帶出了些情緒。

  徐進嶸見燭火裡她眼中似有笑意隱隱在流動,方才那不快竟一下便散了些去,順手勾住了她下巴把她臉微微抬了起來。

  「你在笑我?」

  他盯著看了下,慢慢問道。

  淡梅略咬了下唇,搖頭道:「官人你位高權重的,我哪敢笑你。我方才不過是在笑自己。」

  「哦,說來聽聽。」

  徐進嶸漫不經心地應了聲,那手仍端住她下巴,拇指卻開始在她臉頰上微微摩擦了起來。

  淡梅覺著有些癢,仿佛螞蟻在爬,略側了下臉,脫開了他手,這才歎了口氣正色道:「我見到官人起頭那封家書綴尾的話時,當真是惶恐至極。未想官人遠在萬里之遙公務纏身竟還不忘嫌棄我這身板。自古夫君為大,我這身子板既已讓官人不痛快,言語上自該更加小心,好叫官人滿意。想了許久這才想出了那話回了去解釋,想著官人總該滿意了。未料到最後竟仍是惹來了不痛快。早曉得如此,還不如不回了。」

  徐進嶸低頭,見她說話間雖微垂下眼,並未看著自己,只兩排睫毛卻是亂顫,烏黑長髮鬆鬆覆下,露出的額頭潔白如玉。雖明知她那話不過是在信口胡扯,聽著還分明夾帶了些嘲諷自己的意思,只也不知為何,心裡卻似是湖心被投石擊了下般,慢慢便泛出了些波紋,臉色也軟和了下來。心中一動,終是忍不住低聲問道:「我不在這半年,你便當真都未想起過我?」

  淡梅嚇了一跳,不曉得他何以突然問這種叫人實在不好回答的話。若說想念,那便是睜眼說瞎話,且她也實在不想這般屈從自己去討他歡喜。只若說不想,以他那陰晴不定的脾氣,還不知道會惹出什麼,心裡飛快轉了下各種應辭,便老老實實道:「有想的。娘日日裡會念官人幾聲,我自然陪著娘想念。」

  淡梅曉得自己這回答應該會叫他不太滿意,只卻又是挑不出錯處的,諒他也不會如何,所以說完後便抬頭望去。見他一雙眼睛果然正盯著自己在瞧,燭火映照了,看起來黑沉沉地望不到底,下意識地便想避開了去,便作勢打了個哈欠,微微挪動身子想往邊上坐些。未料她剛動了下,他卻是伸手過來,一下便將她抱坐上了自己大腿,手握捏在了她後腰。

  「你有些怕我?」

  他突然看似隨口說了聲,微微俯下頭,下巴靠她近了些,抵住她額頭微微磨了下,淡梅立時感到那裡起了陣帶了略微刺痛的麻癢,人便怔住了,腦子裡還想著該怎生回答才好,不想那徐進嶸已是收緊了手臂,一下將她緊緊壓靠在了他胸前。

  兩人都只著了層單衣,秋夜更深露寒,這般體膚相接,淡梅立刻便覺到有暖意從他身上傳了過來,又覺他一隻手纏住了自己腰際的髮尾揉蹭了幾下,已是將她壓到了榻上,順手扯下了一側的帳子落下。縛住金鉤的如意繩結被粗暴地拉斷了,金鉤掉落在地上彈蹦了幾下,發出幾聲清脆的金玉撞擊之聲。

  淡梅道他要行那夫妻之事了,雖是有些不情願,只曉得自己比不過他力氣,便是掙扎也是枉然,便照了從前數回的經驗,閉了眼睛不動任由他壓著。半日不見他有別的動作,睜眼一看,身上的那人正望著自己,眼裡似是帶了絲笑意。

  淡梅有些不解,差點便要似他方才那般脫口問出你笑什麼了,微張了下嘴又閉上了。那徐進嶸見她睜開了眼,卻搖頭哂笑道:「媒妁之言不可信,古人誠不欺我。說什麼數一數二的才貌,工女紅擅詩畫,性子又最是柔和可人。如今看來便是一樣也沾不了邊。嬌柔可人我無福消受便罷,連前次收到的你那信也叫我意外。那樣的字兒,當真是出自你手?我瞧連慧姐都比你要強上不知多少。」

  淡梅被他譏嘲,偏生卻都說到了點子上。才貌她是全無,女紅詩畫拿不出手,至於性子,確實也和柔和可人差到了十萬八千里,竟是叫她無可辯駁。當下也懶得說什麼,只是側過了頭去盯著床的裡壁,心想自己不作反應默認了,想那徐進嶸便會歇了放過她,哪想他卻是伸手扳過了她臉,強迫她與自己對視。

  淡梅沒奈何對上了他眼,見他面上雖仍餘了些方才的笑意,只盯著自己的眼裡卻仿佛帶了絲探究之意,心裡微微一緊,便道:「娘叫我代筆寫書信,我那時手腕子不慎扭了還未好全,字便難看了些,又有什麼奇怪?」這卻是她從前一早就想好的推脫之詞,防的就是他起疑詢問,現在果然用到了。見徐進嶸瞧著仍似有些不信,也懶得理睬了,且自己被他壓了恁久,胸口有些憋悶了起來,便用力推他下去。

  徐進嶸若無其事地順了淡梅的力翻下了她身子,雙手卻又順勢將她右手扯了過來,包握在自己掌心,慢慢撫揉了起來。

  淡梅那胳膊一下便豎起了寒毛,待要抽回,卻是被他緊緊握住。

  「手腕子扭了竟還有心情寫那般的閨怨詞與我調笑,娘子你真當是難得……」徐進嶸一邊說話,一隻手便慢慢沿著淡梅手臂蜿蜒往上,最後停在了她胸口,伸指微微勾開了些中衣領口。見淡梅正雙眼圓睜地看著自己,一下低笑出聲了道:「我前次信裡最後那話你還記得吧?離我出去都半年了,不曉得如今如何了。」

  再不長肉,大刑伺候。

  淡梅臉一下漲得通紅。看他那意思,便似要剝了她衣服檢查一般。

  行夫妻之事時被脫下衣服倒也罷了,只是這般被剝下衣服暴露在他面前,卻分明存了挑逗,甚至褻玩的意思。淡梅一陣血氣上湧,也管不了許多,啪一下拍落了他手,自己翻身朝裡緊裹了被衾便睡了下去。起先那床被徐進嶸裹了慧姐抱過去時未帶回,這床還是淡梅之前等他回來時從箱櫃裡新取出的。

  徐進嶸被拍開了手,略微怔了下,只很快便神色如常了,非但未著惱,反倒跟著她躺在了外面,長伸了個懶腰,這才不緊不慢道:「你不肯叫我看,我不看便是,想來也沒什麼大看頭。只夜深更重的,哪有你這般卷了被衾只顧自己睡的?一早我還要起身回東城門……」話未說完,卻是咦了一聲,原來竟是無意間在枕下摸出了本書。

  淡梅聽他咦一聲,心中便咯噔了一下,曉得是那本她前夜裡翻看了後便隨手便塞進枕下忘了收起來的女論語。

  從前她拿了慧姐的女誡當睡前讀物,後來又發現她那裡居然還另有本前唐人所著的女論語,乾脆也一併拿了過來。無聊之時翻看,發現那女論語仿了論語之體,雖也是規定了女子的諸多言行舉止,只比女誡更是朗朗上口,上面有些反面例子描述得還頗為詼諧。

  如第四早起篇裡,叫女子應當「隨家豐儉,蒸煮食嘗。安排蔬菜,炮豉舂薑。隨時下料,甜淡馨香。整齊碗碟,鋪設分張。三餐飽食,朝暮相當」。又說「莫學懶婦,不解思量。日高三丈,猶未離床。起來已宴,卻是慚惶。未曾梳洗,突入廚房。容顏齷齪,手腳慌忙。煎茶煮飯,不及時常」,看得淡梅樂不可支,邊上批註道:好女懶女都是女,生活劇場都必需。

  那女論語又教導女子「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於是邊上便又多了行字:此牽線木偶,非女人。等等諸如此類。

  這些倒都罷了,問題是裡面論到那「事夫」一章時,說「將夫比天,其義匪輕。夫有言語,側耳詳聽。莫學愚婦,陽奉陰違;夫若外出,須記途程。黃昏未返,瞻望相尋。停燈溫飯,等候敲門。莫學懶婦,先自安身;夫如有病,終日勞心。多方問藥,遍處求神。莫學蠢婦,全不憂心;夫若發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讓,忍氣低聲。莫學潑婦,鬥鬧頻頻。」淡梅當時一時興起,便在邊上注了自嘲道:「旁人德容言工,我卻愚懶蠢潑,集四婦於一身。嗚呼徐家三爺,豈不哀哉!」

  別的讓他看見便看見了,只若是這處教他瞧見了,只怕當真是要惹禍上身,大刑伺候了。

  淡梅第一反應便是立刻從他手上把那女論語奪了過來,只那樣怕更引他好奇,若他強行爭奪了過去,只怕最後真要難收場了。

  心中念頭轉了下,便強壓住加快的心跳,從被窩裡翻身起來,若無其事道:「不過是本女論語,我屋子裡還有本女誡。曉得自己德容言工俱是欠乏,平日裡無事便翻看下,如此方可上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2:26 PM

第二十五章

  淡梅話說完,見他瞟了眼封皮便把目光轉到了自己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似是帶了些狐疑之色。心一跳,也顧不得別的了,立刻朝他微微笑了下道:「官人,我在家無事,多看些女論語女誡,你覺著不好麼?」

  她說這話的神態語氣,分明就帶了些撒嬌的樣子了,連淡梅自己都覺著有些起雞皮疙瘩。只對面那徐進嶸看起來卻頗為消受的樣子,唔了一聲道:「你既曉得這些,可見還是知道要長進。甚好。」說完便掀開了帳子,把手上那本藍皮冊子噗一下丟在了床頭一張方幾上,壓在了起先他脫下放在幾上的衣物上。

  淡梅心想還是趁早把這炸彈收起來的好,放這麼近,還是有些不放心。便一邊爬出去要下榻,一邊解釋道:「壓住你衣裳了。我去把書放好。」

  徐進嶸瞟了一眼,淡淡道:「明日再放便是,恁晚了,先歇了吧。」說著已是撩開了帳子吹滅床頭燈架上的燭火。屋子裡立時漆黑一片。

  淡梅一鬆,心想等他睡過去了自己再悄悄起身藏了起來也好。料他明早也不會記得這東西了。便摸黑爬回了床榻裡側,剛要躺下,邊上伸過來一隻手,輕輕一扯,她便跌到了他身上。

  淡梅剛被他攬在了臂彎裡,另隻大手已是從衣物下擺裡探了進去,緊貼著她肌膚摸索著慢慢向上,沿著腰際小腹,最後停留在了胸口處。

  最近半年時間,也不曉得是不是吃多了糖水雞蛋的緣故,淡梅覺著自己的身體仿佛有些發育起來了,胸部比起從前要鼓了些,自己有時候洗澡時撫過都覺著像嫩豆腐般幼滑,柔軟又有彈性,摸起來手感很好。此刻身邊這個正摟著她的男人顯然也是覺察到了這一點,手掌覆壓住,反復做起了各種動作。

  淡梅縮著沒動,心跳卻在他不斷撫弄的掌下開始加快。那男人仿佛也感覺到了,淡梅聽見黑暗裡起了陣低沉短促的笑聲,接著自己的耳垂就被人一口含住了。隨著濕熱唇舌的不斷挑撥,陣陣電流般的酥麻感傳遍了全身,她忍不住輕輕嗯了一聲,入耳嬌嬌柔柔。

  淡梅驟然覺著一沉,原來徐進嶸已經翻身壓了上來。早已淩亂不堪的衣物很快便被脫了下去,淡梅微涼的肌膚碰觸到了他火熱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下。她聽見自己身上那男人也發出了聲低低的歎息之聲,低頭開始親她的額頭。

  淡梅感覺到他溫熱厚實的唇舌親過她的額頭眉眼,慢慢地往下,最後印在了她的唇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頂開她緊閉的唇進入。

  淡梅一僵,微微側過了臉避開了去。

  身上那男人仿佛略微怔了下,只很快便應是被身體的欲望吸引去了注意力,不再停駐在她臉上,手移到了她腰下,托住她臀微微抬了起來。

  淡梅抓握住他後背的手一緊,已是被他攻城略地了。前幾次的經驗早讓她領教過,曉得他不是個柔善之人。所以現在儘量放鬆了身體,好讓自己在接下來的事情裡舒服些。

  但是淡梅很快發現自己還是有些防不勝防,這一回比起半年前的那幾次,完全地有過之而無不及。壓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力道奇大,彷彿被困了許久的洪水遇到缺口般來勢洶洶。到了最後,她甚至只剩下了一種感覺,他就是一隻饑餓的野獸,而自己是他身下的獵物,他正在將她拆骨吞噬入腹,甚至連丁點渣子也不會剩下。

  徐進嶸過來之時已是後半夜,這般漫長的幾番折磨下來,窗外已是微微泛起了暗青色,屋子裡有些可以視物了。淡梅經不住這樣的索求,身體早已從起先的承歡變成了酸痛難當,嬌嫩的肌膚上也佈滿了點點雨痕,又累又乏,想起從前幾個月裡自己一人睡覺時的愜意,心中越想越惱,恨不得一腳把他踹下床去,終是在他再次重重頂入的時候,忍不住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徐進嶸吃痛,悶哼一聲,猛抬頭盯著她。淡梅這才鬆開了齒,朝他挑釁般揚了下眉,倏忽感覺到他身體一緊,竟是猛地釋了出來。

  等到那男人終於放開了她,翻身躺在了一側榻上,淡梅這才閉了眼睛,長長出了口氣,胡亂扯了被子過來遮住自己便攤在那裡,連手指頭都懶得動了。一想到往後若要都這般被他折磨,那便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剩欲哭無淚了。

  淡梅還在那裡胡思亂想,便聽身邊徐進嶸道:「我須得走了。今日事多,過來必定早不了。娘那裡你代我問聲安……」

  淡梅睜開了眼,見他已是翻身坐了起來轉頭在看著自己,順他目光向下,這才覺察錦褥不過只遮到了自己肩下,大半胸口還露在外面,急忙伸手拉高了。

  徐進嶸笑了下,似是覺她這舉動頗為有趣,突地俯身下來。淡梅還道他又要對自己使出什麼手段,正有些惴惴,不料他卻只是伏到了自己耳邊低聲道:「比起從前果然是長了些肉,大刑可以免了。」

  淡梅見他說完話,望著自己的眼裡滿是戲謔之意,心想就當沒聽見好了,不能讓他得意了去。只那臉卻不受控制地微微熱了起來,想必已是有些紅了,心裡懊惱,便朝裡翻身過去。

  徐進嶸呵呵笑了下,伸手撫了下她有些散亂的長髮,低聲道:「你想是乏了,昨夜都沒怎麼睡。今日晚些起吧,我叫你丫頭不要過來攪擾。娘那裡還是我自己去問安了再走吧。左右她也是個早起的,叫醒了也沒什麼。」說完便聽一陣窸窸窣窣聲,已是掀了帳子自己下去了。

  淡梅突想了起來那本還壓在他衣服上的女論語。昨夜一直沒有機會脫身下去。此時怕他看見了萬一會去動,急忙也跟著坐了起來,扯了件榻上昨夜被他脫下的衣服胡亂披了,便掀開帳子下去了。

  徐進嶸正伸手要去拿衣物,見她也起來了,有些驚訝道:「不是叫你再睡嗎,恁早起來做什麼。」

  淡梅道:「幫你更衣。」

  徐進嶸眉頭挑了下,不置可否。淡梅便挪到了那幾子前擋住了藍皮冊子,伸手拿他裡衣,順便把那女論語也往裡面推了下。

  淡梅只想快點把他送走,不想那徐進嶸非但沒有老老實實配合她穿衣,一隻手反而挪到了她身上,探進了衣領裡握住了她一邊盈軟。

  淡梅閃避了下,他卻步步欺進,弄得她大半領子都滑脫下了肩,一時有些手忙腳亂。好容易伺候他穿好了中衣,急忙反手去拿那外衣,不想一扯,那藍皮冊子卻是被帶了下來,啪一下掉在了淡梅腳下,攤開了書頁。

  此時大約五更半了,屋子裡透進的晨光又亮了許多。

  淡梅低頭,一眼便見到了書頁上自己留下的墨蹟,嚇了一跳,正要俯身合上,對面那徐進嶸比她更快,一下便撿了書,翻看了起來。起先還有些驚訝的表情,待越翻越快,眉頭也是越皺越緊,到最後已是鐵青一片了,淡梅偷眼看了下,見他死死盯著的正是那事夫篇。

  「好個在家無事讀女論語。你便是這般讀書求上進的嗎?我從前倒是小看了你。」「啪」一聲,那書已是被他擲在了地上。

  自那冊子被他拿在手上後,淡梅曉得事已敗露,心想反正是逃不過他一場怒氣了,起頭的驚慌之感反倒沒了,便默不作聲任他訓斥。

  徐進嶸見她雖微微低了頭,低眉斂目的,只臉上並無多少懼色,更無悔意可覓。想起自己特意為了她提早趕了回來,昨夜她初見自己之時並無驚喜也就罷了,所謂言由心生,若非現在湊巧見了這批註,哪裡會想到她心中竟還是如此看待自己這個丈夫的。心頭一陣油煎般翻滾,竟是極不舒服,一下便端起了她下巴。

  淡梅下巴被他端得難受,想抬手去推開,那手腕卻又被他另只手給捏住了,一下便似是被老虎鉗夾了,痛得眼淚都要迸出來了。心想不過就是句自嘲調侃之語,哪裡至於這麼認真要捏斷人手?一下也是起了怒意,寧可忍住了痛也不肯開口求饒了。

  徐進嶸見她痛得明明眼裡似是有水光浮動了,偏偏卻是緊咬著唇一聲不吭,一時倒是無計可施,盯著看了片刻,哼了一聲道:「我倒是奇了,相府裡怎會養出你這樣一個女兒!」說完便鬆開了她手,自己穿了衣服轉身便朝門口去了。

  那妙春妙夏昨夜曉得自家大人回來了,今日早早便起身在外等著傳喚了,突見門被打開,正要迎上前去,卻見他沉著臉出來,直直地便往老太太那屋子裡去了。各自嚇了一跳,立著不敢動,待他走得不見了,這才滿腹狐疑進去了,見屋裡帳子仍垂落著,地上掉了個金鉤。

  妙春小聲叫了聲,半晌才聽帳子裡應了聲道:「給我浴桶裡放些水。」

  妙春妙夏對望一眼,一個撿起了地上金鉤,一個便匆匆出去叫人備置去了。

  淡梅坐在浴桶裡,低頭見自己胸口肩膀之處還殘留了淡淡紅痕,都是被那男人弄出來的。剛剛還蜜裡調油的,轉眼便成兇神惡煞,當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歎了口氣,把頭靠在了桶壁上,微微閉上了眼睛。

  徐進嶸不在的這五六個月裡,自己顯見是過得太過滋潤放鬆了,竟然這麼不小心以至於弄出了今天的意外。往後切記謹言慎行,免得再惹是非。



第二十六章

  淡梅昨夜幾乎未曾合眼,早就疲憊不堪,此時浸在暖水裡一泡,更覺眼皮沉重,靠桶壁上竟是瞌睡了過去。直到外面妙春敲門許久,這才猛被驚醒,泡著的那水早沒熱氣了。剛扶了桶壁出來,便覺深秋早涼,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淡梅怕著涼了,急忙擦乾身子穿了衣服。回了屋子本想再睡下,只每日一早要過去陪老太太說話吃飯已是慣例。方才那男人雖說了叫她再睡不用過去的,只都是發火前的話,現在翻臉走人了,估計那話也就不作數了。淡梅覺著自己還是不好托大,匆匆收拾妥當了便往老太太屋子裡去了。

  淡梅進去之時,老太太正和慧姐一道用飯,往她碗裡夾了塊糟肉道:「多吃些,吃了才長個。」慧姐應了一聲,低頭吃了下去。這半年相處下來,祖孫倆比起從前也親熱了許多。

  老太太見淡梅進來了,面上立時便帶了笑,招手叫她過去到自己身邊了,這才笑眯眯道:「我兒竟然昨夜便回了,真當是有心。一早來朝我問安時,說吩咐了你晚些起來,今早不用過來伺候的。你怎的又起來了?」

  淡梅有些意外,沒想到那徐進嶸還沒忘在老太太面前提這個。又見她面上那表情,自然是曉得緣故了,一時有些難堪,話便說不出來了。

  老太太還當她是嬌羞,伸手拉了她手道:「生兒育女本就是人之常理,有什麼羞臊的。我兒如今既是回了,別的都不用你操心,老婆子自會給你處置妥當。你兩個早給我生養幾個出來便是。」

  淡梅見她當著慧姐的面便這般說話。雖那「操心」「處置」什麼的,聽著有些不解,只怕後面再出來什麼更露骨的,急忙點頭稱是。待用完了早飯,領著慧姐回來,看她跟著教習娘子在繡花,自己坐了一會,覺那眼皮子愈發沉重起來,終是撐不住回了自己屋子,吩咐了丫頭不要過來打攪,便掀了被子睡去了。

  淡梅這一覺睡得沉,待醒來後,覺著頭便微微有些發沉。坐了片刻才覺著好了些。起了身開門,卻見妙夏正站在門外,似是已經等了許久。見她出來,面上便露出了笑道:「夫人可起來了。婢子這便有個好事,夫人聽了保管高興。」

  淡梅笑道:「什麼好事?」

  「夫人可還記得那個興莊的黃花戶?他今早便推了個板車過來,竟是送了一株夫人從前提過的白牡丹。婢子雖不曉得花事,只瞧著也是十分好的。夫人可要過去看下?」

  淡梅有些驚喜,剛起身時的頭重便也丟一邊去了,人一下覺得爽利了不少。急忙出了廊子,果然一眼便見到株牡丹正放在她那花圃邊上,枝幹粗厚,雖是深秋了,那葉冠卻不似尋常牡丹那般早凋落,展開仍有半人多長,一看便知道絕非凡品。

  淡梅過去仔細看了半晌,突然想了起來,回頭問道:「送花來的黃老爹呢?這般的花,價錢必定不菲。」

  「婢子代夫人問過了。老爹說,夫人前次幫了他的大忙,他回去後便時刻記著給夫人尋提到的白牡丹。前幾日曉得有一處人家有,便過去求買。恰巧那家人要搬遷至南方,正對園裡的這牡丹如何處置犯愁。曉得老爹是要買了給個養花極其精到的人,便賤價賣了,說總好過在路上枯死。便是帶到南方,只怕水土不服也養不活,白糟踐了東西。」

  淡梅哦了一聲,仍是笑道:「老爹有心了,錢總是要給的。」

  「婢子也問過了。老爹說夫人有恩於他,這是他的心意,萬萬不敢收錢。說了便卸下了花走了。婢子見夫人在睡,這才不敢驚擾的。」

  這樣品相的牡丹,再賤價也是賤不到哪裡去的。黃花戶養花為生,淡梅哪裡肯這般白收了他送來的花。心中便想著哪日要過去一趟致謝,一併把錢也給了。

  花既是送來了,淡梅便叫了人過來將臨時移栽的大瓦缸打破,連泥小心抬了出來,栽在了起頭三株牡丹的那塊地上。待事情都完了,也快晚膳時分了。剛過去淨了面手,卻見徐管家過來了。

  那徐管家前頭有事的話,大多都是早間過來的。此時見他來,淡梅還道是徐進嶸對自己惱恨未消,叫他過來對老太太傳話說今日不來的。轉念一想便又啞然失笑了。那人即便當真不來要稟下他娘,隨便派個小廝便是,哪裡會勞動徐管家親自過來跑一趟的。當下便問是何事。

  徐管家恭恭敬敬行了禮,這才說大人覺著慧姐這般歲數了還居在此處不妥,故而命他過來接了回去。

  淡梅一聽此話,便曉得是自己那女論語批註惹下的餘禍。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徐進嶸必定是對自己不滿至極,怕女兒跟在自己身邊被帶壞了,這才叫徐管家把她接了回去的。

  淡梅雖是有些不捨慧姐,只她終究是徐家的嫡女,當初叫自己教養,不過是徐進嶸的一時之意,現在他改了主意,自己總不好拉扯不放。猶豫了下,叫徐管家等著,自己便去了慧姐屋子。

  慧姐正與短兒在玩院子前老樹下新吊起來的一個秋千,兩人笑得吱吱咯咯的,突聽淡梅說要接她回去,第一句便問「你可也回去?」見淡梅搖頭,連秋千也不蕩了,只怔怔扶著繩子坐板兒上,眼裡便起了泡淚。

  淡梅有些不忍,正想著怎生哄她,慧姐已是下了板子,抓住淡梅袖子可憐巴巴道:「母親幫我跟爹說下,我不要自個回去,只想和你住一塊。」

  淡梅心想那徐進嶸既起了這樣的念頭,本來針對的就是自己,自己若是再強留不放,只怕有些不妥。猶豫了下,突然想起還有個人可以壓下徐進嶸,便彎腰附耳到慧姐跟前說了幾句。慧姐眼睛一亮,立時便往老太太屋子裡去了。

  那慧姐本來就是個聰慧的小姑娘,只不過從前被壓制得過甚,加上懼怕那個從未在自己面前露出過笑臉的父親,這才行事呆板了些。這半年下來,天性漸露,又被淡梅教導了在祖母面前要嘴甜會撒嬌,與老太太處得已很是親密。此時被提醒,急忙便過去搬救兵了。

  徐管家正在外面等著,想起午後自己趕到賀功宴場,自家大人覷空出來,交代了些別的事後,轉身都走了五六步,仿佛又臨時起意般地停了下來吩咐自己如此行事時,面上竟是露出了絲鬱懣之色。當時便極是驚訝。隱隱猜到應是和這位住在園子裡的夫人有關,只又不曉得到底出了什麼事,竟會惹得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自家大人如此失態。

  徐管家正暗自揣測著,聽見對面起了陣腳步聲,抬頭望去,卻見是老夫人過來了,急忙收了心思迎上前去。

  「我孫女跟我住的好好的,如今送回去做什麼?要回去也過幾日再說。老婆子我自有主意,我兒子處我會跟他說道。你先去了。」

  雖不過三兩句話,徐管家卻曉得自家大人平日裡對這老太太很是孝順,除了半年前娶了如今這位夫人之事,其餘大多都不會違逆了她意思。此時哪裡還會多說什麼,唯唯諾諾應了便告退離去了。

  淡梅晚間收拾妥當了,坐桌前揣測了下。按著徐進嶸今日早間的情況和派人要接回慧姐來看,只怕對自己很是生氣,今晚應該會留在主宅西院裡不過來了。

  淡梅歎了口氣,倒不是歎他不來,而是覺著自己現在就像隻寵物貓。那男人覺著對她有幾分興趣,心情好便來逗弄幾下,一旦被貓給抓了下,就老羞成怒拂袖而去,想來此時心裡十之八九在想著晾她段時日,免得恃寵生嬌。世上男人大抵都是如此了。

  淡梅托頭想了一會,便覺著眼皮子又酸脹了起來,撐不住要合下,身上亦是有些酸痛,便早早上床歇下了。正睡得迷迷糊糊不知什麼時辰,卻是被一陣聲音給吵醒了,睜開了眼,便覺頭痛欲裂,手腳酸軟,身子飄得仿佛要離了錦緞褥子。

  淡梅剛勉強坐了起來,卻見帳子已是被人一把撩了起來,赫然是那徐進嶸過來了。只見他坐到了榻邊,一動也不動,只是沉著臉看著她。

  淡梅心中哀歎一聲,還道他不來的,沒想到竟又過來了。自己這般不等著他過來一同入帳便管自睡去,只怕又是添了項不是。面上也沒現出什麼,只垂了眼低聲解釋道:「我見你早間那般離去了,還道你不來,又覺得有些乏,這才早早睡了的。」

  淡梅有氣沒力,坐那裡便有些弱柳扶風的模樣,面頰起了桃紅,說話聲也是嬌嬌軟軟的,和平日不大一樣。徐進嶸不知她身子不適,還當她故意做出這般姿態在向自己服軟,心頭那鬱悶之氣便散去了大半。

  淡梅說完了話,半晌不聽他應,便微微抬眼看了過去。見他仍那樣側頭望著自己,只面上神色比起起先卻是緩和了不少。她哪裡曉得他心思,又勉強坐了一會,覺著口乾舌燥,也不敢勞動他去伺候自己,掀了被子爬出去,趿了軟繡鞋想去那圓桌上倒水喝。

  腳剛踩地站了起來,覺著一陣頭暈,一個站立不穩便要軟了下去,卻是被身邊那男人伸手給接住了,一下被抱著坐到了他大腿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5:16 PM

第二十七章

  「慧姐找她祖母攔了徐管家,這主意是你給她出的吧?」徐進嶸低頭看著淡梅,不緊不慢道:「你本事真當不錯,何時便收服了那悶葫蘆般的丫頭叫她對你死心塌地了?我是不想她學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這才叫搬回大宅子裡住的。」

  淡梅略微掙扎了下,只他手箍住自己腰,哪裡動得了半分,便歎了口氣道:「三爺,我哪裡敢禍害了慧姐。我曉得自己錯了,你就鬆開了我吧,我還要去倒茶水呢。」

  「我不渴。」

  淡梅聽徐進嶸這般應道,掐自己腰的手更緊了,連氣都有些透不出來,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笑。

  「我渴……」

  淡梅話未說完,便覺一陣氣悶,挺不住軟軟地便趴到了徐進嶸胸口。徐進嶸低頭,見她眼睛微闔,臉頰紅成一片,呼吸有些急,這才覺著了異樣,抬手探了下她額頭,臉色微微一緊,一下抱她放到了身後床榻之上便快步往門口開了閂,高聲叫人快馬去往城裡請郎中了。

  淡梅靠在枕上,微微閉了眼,等那陣子氣悶暈眩感過去了,剛想再坐起來,便覺自己後背被一手掌托起,唇邊沾到了濕潤之感。睜眼見是徐進嶸正扶著自己,端了個茶盞在喂水。

  淡梅口乾得厲害,茶水入口竟也覺著泛甘,咕咚咕咚喝光了一盞茶,有些意猶未盡地舔了下唇看了眼他。徐進嶸竟也曉得她意思,輕輕放下了她躺平,到桌前再倒了盞茶回來。

  淡梅就著他手喝了兩口,微微抬眼,卻正撞到他望著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一時吞咽失調,嘴裡的那口水竟是嗆了起來,咳得面紅耳赤,連眼淚都出來了。

  徐進嶸放下了手中杯盞拍她後背,待那陣子咳歇了,這才皺眉道:「怎的跟個娃兒一樣?喝口水也嗆住。」

  淡梅一時被他噎住,心想還不都是你盯著看我喝水害的。只方才那一陣咳嗽下來,頭殼便似和腦仁分了家地各自滴溜溜在轉動,哪裡還有力氣和他說話,又躺了下去。這才有些後悔自己仗了身體好,早間的時候沒想到去喝碗熱熱的薑糖水驅寒,弄得現在自己這般難過。

  淡梅這身子雖瘦弱了些,只平日卻幾乎沒怎麼得過病,所以早間雖受涼了也不大在意,以為捂了被褥睡一覺便會好,哪知現在一覺醒來,那病勢卻是來勢洶洶。頭昏沉得厲害,身上感覺又極冷,縮著便似跟只病貓似的。

  「已經叫人請郎中去了。你再忍忍,等下便好。」

  徐進嶸不知何時已經和衣上了榻,一手抱了淡梅到自己懷裡摟住用被子蓋了,一手把她額頭有些散亂的髮給理平整了,低聲安慰。

  淡梅覺著他摸自己頭髮的手略有些僵硬,話說出來似乎也帶了絲不自然的味道,應該是不大習慣這樣撫慰人的動作和言語。只被他這樣抱著,身上卻感覺暖了些,便蜷著一動不動。

  淡梅昏沉了不知道多久,被帳子外一陣騷動驚醒。徐進嶸不知何時已經下榻了,聽見他在和個男人說話。那男人聲音聽著有些熟,仿佛前次給自己看過的胡郎中。

  胡郎中見帳子外伸出只纖纖玉手,一下便想起前次這女子無病裝病的情景。還道她此番又半夜鬧將起來折騰自家男人,伸指一搭,這才曉得原來是真病了。

  「夫人脈象浮緊,陽氣在表,輕取即得,乃是個太陽經症,想是疲累失調,這才風寒之邪外襲、肺氣失宣所致。」

  胡郎中一番診斷下來,提筆寫了方子。此時節最容易得此症狀,胡郎中也是個有經驗的,所以來時早早便已是先備了藥。徐進嶸便叫人拿了過去煎。待送走了胡郎中,淡梅便聽徐進嶸在那裡問屋子裡還站著伺候的妙春妙夏並另些個丫頭婆子:「我今早離去時夫人還好好的,怎的晚上就得了風寒?可是你們白日裡服侍不周?」聲音裡隱隱帶了責備之意。

  淡梅咳嗽了幾聲,便聽一陣腳步聲,徐進嶸已是掀了帳子來看她了。

  「我自己今早沐浴之時睡了過去,與她們無關。」

  淡梅話說完,便見他眉頭蹙了起來,神情仿佛有些不快。歎了口氣,心裡討厭,閉上眼睛不去看了。

  那煎出的藥汁被送了上來,待稍涼了些,徐進嶸便親自端了過來,一手扶起淡梅要餵她喝下去。

  藥汁煎得極濃,淡梅聞到那味道便欲作嘔,勉強喝了一口,臉已經皺得跟苦瓜似的。

  「你既是風寒侵體,把藥喝了發些汗才好得快。聽話些快喝了下去,等下含片梅就不苦了。」

  淡梅聽他竟這樣柔聲跟自己說話,便似在哄孩子般,一下起了身雞皮疙瘩,哪裡還敢看他此時神色,閉了眼睛捏了鼻子一口氣灌了下去,接了茶缸漱了下口吐在盆盂裡便躺了下去,見徐進嶸又要餵自己梅片,急忙搖頭。

  徐進嶸也未勉強,待屋子裡人都去了,閂了門脫衣躺在了淡梅外面,伸手摟過了她。

  「你怎的如此粗心大意,連洗個身子都能睡過去?我聽丫頭說你平日沐浴都是獨自閉了門的。往後我若不在,身邊要陪個丫頭,聽見了沒?」

  淡梅柔順縮著一動不動,心中卻道若不是你昨夜如狼似虎,我又怎會坐在浴桶裡便睡了過去?嘴裡卻是沒吭聲,只略微在他肩上蹭了下頭,表示聽到了。

  徐進嶸自己話說完,仿佛也想到了個中緣由,頓了下,摟她腰的手略緊了些,又低聲道:「我如今才曉得你最是個面上一套心裡一套的人。想來我跟你說話十句,你要有個三兩句聽進去就不錯了。記著往後獨個時不許閉了門閂。」

  淡梅被嚇了一跳,猛地睜眼看他,正撞見他低頭望著自己,神情似笑非笑的,略微有些心虛,急忙又閉了眼。

  徐進嶸笑了下,轉身吹了床頭燈火。

  淡梅起先還有些擔心,怕他又要折騰自己,心裡打定主意這回便是真翻臉了也不答應。待覺他那手只是伸進自己小衣裡撫揉著後背,並無別的動作,這才放鬆了下來。沒一會那藥力發了出來,很快便睡了過去。

  淡梅第二日醒來,覺著有東西在身上動,睜眼一看,那徐進嶸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起身穿戴妥當了,正用塊柔軟的布巾在擦拭自己身上的汗。

  昨夜一場好眠,身上出了不少汗,感覺此時那頭疼已是輕了許多,且淡梅有些不習慣被他突然這般小意溫存,伸手攔了他正伸入自己小衣內的手,訕訕道:「我好多了。只身上衣服都濕了,黏著不舒服想換掉。你剛回來,今日想必還有事,自己忙去吧,叫丫頭們進來就好。」

  淡梅開口說話,才覺著自己那聲音便似破銅鑼,嘶啞難聽,等話說完,便已是有些接不上氣了。

  徐進嶸看她一眼,倒也未勉強,只唔了一聲道:「已經叫人煎藥去了,等下你喝掉。今日不要起身了,就在屋子裡歇著。」說著便朝門口去了,想是去叫人進來了。

  淡梅籲了口氣,拿了方才他放下的那布巾擦了下自己額頭,卻聽門口傳來了慧姐的聲音道:「女兒過來給爹磕頭問安了。」

  慧姐一大早地過來給向來早出晚歸的徐進嶸問安,這卻是少見了。不止淡梅,便是那做爹的似乎也有些驚訝,停了下,便道:「起來吧。」聽著有些乾巴巴地,只也是將她讓了進來,自己坐回椅上,問了她些功課。

  慧姐一一應了,口齒倒也靈清。淡梅見她側頭望了自己這裡一眼,猶豫了下,這才望著徐進嶸有些怯怯道:「女兒聽說爹不讓我住這裡了。女兒曉得錯了,不該睡在母親屋裡占了爹的鋪,往後再不敢了。求爹息怒,不要送我回去。」

  慧姐那話一出來,淡梅便差點沒笑噴出來,好容易才忍住了。偷眼看了下徐進嶸,見他坐那裡也是一口氣出不來吊著的樣子,表情很是怪異,看了眼說完了話正低著頭的慧姐,又見他轉向了自己,急忙正了下臉色,咳嗽兩聲。

  「唔,你去吧。」

  片刻後,淡梅聽見徐進嶸這樣說了一句。慧姐不曉得自己父親這話什麼意思,到底是准了還是沒准。抬頭看了眼淡梅方向,見她朝自己微笑了下,這才應了一聲出去了。沒走幾步,迎頭便撞見方才尋她不見正趕來的奶娘,被奶娘牽了手,聽著一路絮絮叨叨地跟了回去。

  原來昨日慧姐一早醒來,見自己不知何時竟是睡回了原來的屋子裡,這才曉得昨半夜時是被父親給送回來的。奶娘又在邊上不住念,說自己早勸過了這般不合禮數,偏她和夫人兩個都當耳旁風,如今果然惹得大人不快,昨夜見他送她過來時臉色瞧著不甚好等等,弄得慧姐惴惴地。待到了傍晚時分,曉得徐管家照了自己父親的意思過來竟要送她回城裡了,還道真的被奶娘說中了,雖最後祖母出面給攔下了,心中卻仍是怕父親責怪,想了一晚上,這才鼓足勇氣一大早地起身過來向他認錯了。

  待慧姐走了,淡梅見徐進嶸站起來朝自己過來了,急忙啞了嗓子道:「不是我教她這般說……」話未說完,一眼見到他那仍略顯僵硬的臉,實在忍不住了,哧一下笑了出來。笑了後才覺著自己這般似有掃他顏面之嫌,急忙又忍住了。

  徐進嶸立她床榻前,盯了她片刻,最後竟是搖了下頭,丟下句「你今日老實吃藥,我晚上再過來」,轉身便出去了。沒一會妙春妙夏引著粗使丫頭送了溫水面巾過來。淡梅擦了下身子換了乾淨的小衣,又喝了藥汁躺下時,心中琢磨的卻是他臨走前那個搖頭到底什麼意思。只看樣子,似乎倒是不會再強行送走慧姐了。

  老太太今日要去上方寺的,曉得淡梅昨夜起了熱,特意過來看了下,見她除了嗓子有些乾啞,人瞧著還可以,便叮囑丫頭仔細伺候著,這才和喜慶一道出去了。

  淡梅這日吃了藥,睡了幾次,又發了些汗,到了晚間除了仍有些手腳發軟,身子已是好了許多,待換了乾爽衣服,攬鏡自照了下,見不過一夜,下巴竟似又尖了些,連帶著一雙眼睛也比平日亮了不少。

  因了白日裡睡夠了,此時不睏,心想那徐進嶸早上既說了晚上要來,便在腰後墊了兩個靠枕,拿了本書翻看打發時間等他回。這回看的不過是本前唐人所撰的遊記,至於前頭那本惹事的女論語連同女誡早被她壓到了箱底,想來往後是再不會得見天日了。

  徐進嶸回了時已是亥時中了。淡梅丟下了書冊,打了個哈欠,剛想掀被下去好歹做個樣子迎接下,不料他卻是直直朝床榻過來,如早間那樣又盯著她看。只不過此時神情與早間時卻大不相同,眼裡瞧著竟隱隱有些怒意。

  淡梅不曉得自己哪裡又惹到了這瘟神,遲疑了下,試探著說了句:「你回來了?」

  徐進嶸便似未聽見,半晌,眼裡那怒意終是消失不見,神情卻有些冷了起來。

  「你何時結識了那景王府的小王?」



第二十八章

  淡梅一時有些不解,抬頭看著徐進嶸疑惑道:「什麼景王府的小王?我不曉得。」

  徐進嶸凝視她片刻,見她神情不似作假,眼裡那冷意才稍稍緩了下來,只神色仍不是很好看。

  「你前面地上新種的牡丹,何處來的?」

  淡梅聽他突然問起這個,這才釋然道:「興莊的黃花戶昨日送來的。」話說完,又補充了道:「我從前在家就喜歡種些花草。住這裡閑著無事,便買了些過來玩著打發時間。前面地上那些大多是從黃花戶處買的。前幾個月托他給我尋株白牡丹,他昨日送了過來。哪裡不對嗎?」

  徐進嶸看她一眼,似是在揣度她到底有無撒謊,半晌才道:「這株牡丹名為曉妝新,整個京城統共不過四五株。一個尋常的種花小戶怎的會有這般的牡丹?」

  淡梅這才有些吃驚,想了下皺眉道:「你想是弄錯了,黃花戶說是從個湊巧要搬遷到南方的人那裡賤價買來的。」

  「你真當有這般湊巧的事?是景王托了黃花戶送給你的。」

  淡梅這才真的蒙了,待緩了過來,突地想起徐進嶸方才那神色,原來分明就是在懷疑自己和那個什麼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景王有干係,心裡便似梗了根刺,深吸了口氣,這才一字一句清晰道:「徐三爺,我再告訴你一次,我不曉得什麼景王,更不曉得他為何要送花給我!你必定是弄錯了。」

  「興莊槿籬園裡住的那位,你當真不知?」

  徐進嶸盯著淡梅,淡淡問道。

  淡梅大吃一驚,想起那位統共也就碰巧見了兩次面的帶了些神秘氣息的青衫男子,低頭沉吟了下,有些說不出話了。聽徐進嶸剛才話裡的意思,那位身有腿疾的槿園主人竟然會是什麼景王?突然想起之前黃花戶稱呼他為「趙大官人」,自己從前也覺著此人應當出身不錯,只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是個被封王位的趙姓皇室中人。

  淡梅還在驚詫之中,突覺自己下巴又被徐進嶸給捏著抬了起來,他手力倒不重,只是說的話叫人從心底裡不舒服。

  「他名為趙韞,其祖宣王隨太宗平滅北漢之時立下大功,且為太宗擋了一箭,回朝後不久便不治身亡,太宗悲慟,下詔宣王后嗣永世為王。宣王子息不振,幾個兒子俱是英年早逝,到真宗天禧年間之時便只剩他父族一脈。十五歲時老景王過世,他便被封為景王。據傳因為一足天生有疾病,故而不大理事,一年中總有幾個月不在京中,未想竟會隱居在此處鄉里。」徐進嶸一口氣不歇地說完,末了又加了句,「你與他若無私交,他又怎會挖空心思送你這般的上品牡丹?」

  淡梅仰著臉,見他擰著眉頭望著自己,仿佛已經坐實了自己紅杏出牆的罪名。心中氣惱,一把拂開了他手,出來的話便也帶了怒意:「徐三爺,你既連那曉妝新統共只有四五株都清楚,別的想必也打探得一清二楚了,還來問我什麼?我是與那趙姓的碰過,只妙夏都在我身邊跟著,連話也未曾說過一句,更不曉得他什麼身份。這牡丹若果真是他托黃花戶送的,也不過是為我前次無意幫了黃花戶讓菊花早開了幾天而已。你覺著有不妥,明日我去從地裡刨它出來,你派人運送去還給他便是。這般猜疑,當真是叫人可笑。」

  淡梅一口氣說完便與徐進嶸對視,準備著他大發雷霆或者拂袖而去了,未想他注視了自己片刻,原先還略微蹙起的眉頭卻慢慢舒展了開來。

  「他既這般有心,拐了彎地送來,掘出來就不必了。我過幾日備些禮登門拜謝下便是。」

  徐進嶸丟下這一句便轉身出去了,瞧著像是去洗漱了。淡梅慢慢又躺回了靠枕上,這才覺著自己鼻尖竟是已經冒出了些汗,想是方才太過激動了。

  那個隱居在槿園裡的青衫男子是趙姓皇室,昨日黃老爹所送的白牡丹竟是他所贈,淡梅仍是為這突然的消息有些心驚。細細想了下,應該是那人曉得了自己托黃老爹尋訪白牡丹,感激自己前次幫了他那菊花會的忙,這才叫老爹送了過來?至於那所謂原主人南遷賤賣,如今看來,十之八九也是怕自己不要,或是避嫌之故,這才吩咐老爹這般說的吧?

  這些倒都罷了,最讓淡梅覺著彆扭的便是徐進嶸了。那白牡丹昨日才剛送過來,他今日便立刻發難,連自己絲毫未覺的那槿園主人的底細都摸得一清二楚了,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此人心機之深,真的是叫人有些可怕。

  淡梅今日本已是好了許多,被方才那樣一氣,兩邊太陽穴便又突突直跳。片刻後聽見腳步聲過來,曉得是他回來了,只是往裡稍微挪了下身子側臥過去,閉上了眼睛。

  淡梅覺著那人躺在了自己外側,曉得他看了過來,只仍是不動裝睡。沒一會便覺伸過來一雙手,把自己幾乎是抱著扳了回來面向他。

  「還在裝睡?」

  淡梅聽他話起,覺不出喜怒,沒辦法只好睜開了眼,見他果然正看著自己,神情卻甚是柔和,與起先剛來時眼裡透出來的那冷肅判若兩人。一時有些適應不良,呆呆望了片刻。

  徐進嶸嘴角略微上揚了下,湊近了些,待兩人幾乎額頭相抵了,這才低聲問道:「身子可好了些?」

  「頭疼。」

  淡梅見他視線似是下滑到了自己胸口,急忙應了一聲。卻聽他低低笑了下,那手便到了她額頭探了下,然後挪到了兩側,用拇指抵住慢慢撫揉了起來,力道不輕不重。淡梅覺得還算舒服,閉上眼睛漸漸便鬆緩了下來。過了一會,覺著他起身吹滅了燈火,回榻上抱了自己入懷。黑暗中一雙大掌在她身上摩挲了片刻,終是停在了她臀上,微微一發力便將她按向了他緊緊抵住。

  淡梅覺到了他的勃發,心中仍是未方才的事情有些不情願,微微扭了下身子,剛想再拿身子不舒服做藉口,便覺他輕輕舔了下自己耳垂,湊在耳邊道:「可還在惱我?」

  淡梅一怔,還沒回答,又聽他道:「你喜歡花草,本也沒什麼。這裡的圃子被我娘弄得確實有些入不了眼。只有一條,往後你想要什麼,不要自己再跑出去尋問。這般出去,身邊雖是有人跟著,總有些不合規矩。且世事險惡,人心素來最是難測,你年紀小,又養在深閨裡的,被人欺瞞了去該當如何?你想要什麼,只需跟我說了,便是月裡的仙桂,我也會想法子給你弄過來,聽見了沒?你若真覺著悶了,待過幾日我空了些,便帶你出去逛下。我聽說北金水河那裡有個種養園,裡面都是些供給皇家的南北之地四時花木,哪日有空了帶你去?」

  淡梅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般的話,黑暗裡也瞧不清他神色,只聲音聽著卻極是溫柔,又想起他昨夜那般細心照顧自己,雖是有些不願被當成金絲雀養,只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了。突覺唇瓣間一陣濕熱,原來他見她不應,已是親吻了上來。淡梅立時便聞到了股薄荷青鹽的味道,又夾雜了絲淡淡的酒氣,想是他晚間不知在哪裡應酬過後才回來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5:36 PM

第二十九章

  淡梅的唇瓣被他含住,感覺到他厚實的舌繞著她的唇緩緩舔了幾圈,仿佛在品嘗什麼美味,然後就想登堂入室了。

  淡淡薄荷和酒氣混合的味道並不叫人難受,但淡梅仍是微微緊了下,像前次一樣,側過了頭想避讓過去。只是這回他的唇舌卻是緊跟著她,直到她的臉被牢牢禁錮在他的手掌和臂膀之間。

  在淡梅看來,嘴對嘴的舌吻和隨之不可避免的津液相渡,那必須是兩情相悅的男女之間才能有的極致親昵,甚至比身體與身體的親昵還要來得隱秘。至少和身體相比,嘴的部位離人的腦子更近些。所以知道他的意圖後,她就不自覺地想要躲避開來。

  他稍稍加大了頂入的力道,但是淡梅仍然緊緊咬住了牙關,與他對峙著。

  他仿佛終於覺察到了她的抵觸,似乎驚訝了下,終於鬆開了她的唇,低聲問道:「你不喜我親你?」

  淡梅心突突直跳,一時想不出什麼應對的話。突然想到自己之前對他撒嬌過幾次,似乎收效還不錯,也顧不得別的了,把頭靠在他肩上似貓咪般輕輕蹭了兩下,這才軟軟道:「我身子還未好全,這般我透不過氣,難受得緊……」

  徐進嶸似乎怔了下。很快,淡梅便覺著那股薄荷混合著酒的味道離自己遠了些,那只本來緊緊按壓著自己臀貼向他的手掌也鬆開了。

  「曉得了,我大意了。」

  淡梅聽他這般說了一句,愣了下。本以為還要再推拒下的,沒想到他卻是這般輕巧便放了自己。倒不是她如何討厭做那種事情,實在是前幾次印象裡,他後來的狠勁讓她實在有些吃不消,何況今天手腳還真的是有些酸軟。

  這一夜徐進嶸果然未再如何動她,只偶爾探手到她小衣裡觸摸幾下,長長一覺,第二日醒來時見天光大亮,身邊早已是人去被涼了。淡梅起來洗漱時,問了句妙春,才曉得原來他五更不到便已經起身離去了,想是要早朝。

  淡梅收拾妥當,與被奶娘送過來的慧姐一道去往老太太屋子時,見她神色有些鬱鬱,還道仍在擔心他爹生氣,便安慰了幾句,卻未見什麼收效,還是邊上奶娘道:「夫人有所不知,過幾日便是小娘子的生辰了。」

  淡梅剛想說過生辰是好事,須得好生慶賀下,突地想了起來從前仿佛聽秦氏提過她生母便是產下她後不久過去的,一下明白了過來。每年到自己的生辰便是母親的祭日,放誰身上也不會好過的。

  「再四五日便是了。往年都要設龕祭拜下的,只如今住到了這裡,不曉得怎生行事……」

  邊上奶娘還在嘮嘮叨叨,突地似是想起了什麼,偷偷看了淡梅一眼,閉了嘴不再說話。

  淡梅心裡微微一動。她自嫁入徐家,除了成婚當日被送進洞房前按了新娘引導朝著大門委身拜了下,以表示對仙去的原配正妻的尊重之意,再後來便幾乎忘了自己只是個繼室的身份。按了規矩,繼室也是正妻,對妾有著至上地位,但是與那死去的結髮原配相比,卻只是一個繼接了她職責的後來者而已。不曉得今年會如何安排,只估摸著自己十有八九應該也是要回主宅裡去的。

  到了老太太屋裡,陪著她用了了早飯,果然便聽她咳嗽了下,看著淡梅有些為難道:「兒媳婦,我曉得你家門第高,先頭去的慧姐她娘不過是個鄉里小戶出來的。只人死為大,她與我兒子又有結髮之恩,過幾日便是她祭日,只好委屈你回去也祭拜下了。」

  淡梅微微笑了下,應道:「娘說的是。娘便是不說,兒媳婦自己也會去的。」

  老太太仔細打量她一眼,見神情和平日無異,心中滿意,便微微點頭不語。

  淡梅見無事了,便與慧姐一道回來。其實她方才那態度倒也不是全裝出來的。雖心中稍微覺著有些彆扭,只自己確實畢竟只是個後到者,死者為大,陪著慧姐回去祭拜下也沒什麼。

  這一日過得飛快。早間時侍弄了下花圃子,歇了個午覺,待用過了晚膳,曉得徐進嶸不會這麼早回,留慧姐在自己屋子裡玩耍消食了片刻,這才親自送她回去。

  淡梅送慧姐回了屋子,見她纏著自己有些依依不捨,與平日不大一樣,便又多陪了一會。慧姐又叫她說故事,淡梅想了下,便又說了個芝麻開門,不止慧姐,連邊上的奶娘和短兒等幾個丫頭都聽得甚是入迷。奶娘嘖嘖咂嘴道:「這咒倒是好使。我小時母家那屋子出去便有個被石頭封了的山洞,早曉得也過去念下,不定還真能開了進去得些財寶。」惹得眾人都是大笑。

  淡梅見窗外天色透黑了,叮囑了慧姐幾句早些歇息便欲離去,手卻被她牽住不放,回頭見她似是有話要說,便屏退了屋裡的奶娘丫頭叫各自散了去,這才看著她眼睛道:「慧姐可是有話說?」

  慧姐咬了下唇,這才聲如蚊訥道:「我從前聽說,爹和祖母不喜我,就是因為我一出來沒幾日就剋死了生我的娘親。所以每年到這時候我總有些怕……母親,我娘親真是被我剋死的嗎?」

  淡梅見她說話間神情委頓,全無方才的笑容,一想到才這般大的小孩心裡卻已是有個如此的陰影,心中一下起了憐意,暗罵封建迷信害死人,歎了口氣,蹲到了她面前柔聲道:「我猜你娘親不過是覺著太累了才去了的,哪裡會是你剋死的?你是她拼了命生出來的骨血,在她眼裡便是寶貝一般。她若曉得你這般想,不知道有多傷心難過呢。」

  慧姐大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的話,怔怔了半晌。淡梅想了下,又低聲道:「我偷偷告訴你,我從前也是被人說剋死了好幾個男人的,這才被我娘硬趕著嫁給了你爹到了你家的。你瞧你爹現在不是好好的嗎,連塊皮肉都沒少。可見那些剋人之說都是愚婦蠢漢吃飽了撐著沒事做,這才胡說八道的。慧姐最是個好孩子,我到了你家,恁多的人,唯一覺著可心的便是你了……」

  慧姐得她這般安慰,臉上慢慢綻出了笑容。淡梅見了鬆口氣,站了起來摸了下她頭髮,正要叫上榻去歇了,突見慧姐神色一變,似是見了鬼般,嚇了一跳,急忙回頭,這才見是那徐進嶸正掀了門簾站在屋子門口,燭火照不到那裡,本就有些暗,驟然瞥見多出的這麼一個身影,可不是要嚇到了。

  方才丫頭婆子們都被打發了去沒守在門口,也不知道他幾時過來的,剛才自己與慧姐的話更不曉得被聽去了多少,淡梅覺著仿佛似是被偷窺了般的,心中略微有些不快,只很快便壓了下去,轉向了徐進嶸道:「三爺幾時回來的?過來也不出聲,倒是嚇了人一跳。」

  徐進嶸看她一眼,唔了一聲轉身便出去了。淡梅見他來得突然,走得也似陣風,便給慧姐脫了鞋讓上去床榻了,攏好了被頭,這才跟了出來,迎面便見剛回來的奶娘在趕著給他行禮問好,他卻是連腳步都沒停便自顧過去了,惹得奶娘站著呆了片刻,惴惴尋思著是不是自己哪裡沒伺候好慧姐惹到了自家這位大人。

  淡梅回了屋子,並不見他人影,也不曉得哪裡去了,等了片刻覺著不耐,手腳又冰涼了,便拆去了髮髻,脫了外衣和鞋先上榻了,尋思著過兩日是不是要叫屋子裡燃炭火取暖了。哪知那被窩剛有絲暖氣捂出來,便見妙夏進來,說方才一個婆子傳了話,大人正在書房,請夫人過去有事商議。

  淡梅暗歎了口氣,不曉得叫自己過去做什麼,只得重新穿了衣服鞋襪,對著鏡子隨意綰了下髮便過去了。

  這園子地方雖不大,從前徐進嶸也不大在此過夜,只書房還是有的,就在園子東北角最後一排獨立屋子那裡,挑了間朝南通透的,平日頗為靜僻。前半年徐進嶸不在時,淡梅也只偶爾會去那裡尋幾本雜書來看,專門有個婆子看掃那裡,晚上便漆黑一片了。只這回淡梅過去時,卻見沿路廊上隔段路邊掛了氣死風燈,連燈籠都不用打了。

  淡梅到了書房前,見門窗裡透出了燈光,便推開虛掩的門進去了,一眼便見他正坐在那張雞翅木架案大書桌後,瞧著在寫什麼東西。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也不過是略微抬眼看了下,手上並沒停下。

  淡梅關了門,走到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略微看了下,見他仿佛是在寫書信,不欲多看,便自己踱到了南牆邊的多寶格前,打量起上面擺著的一樣樣物件。瞧見都是些玉器瓶子什麼的,略看了下便沒興趣。倒是盯著下面長豎格裡放的一株盆景研究了下,瞧著仿佛是龜甲冬青,老幹灰褐起鱗,枝條蒼勁古樸,瞧著還有幾分造型,只是下面枝葉有些枯黃,想是護理不當所致。

  「過來。」

  淡梅還在看,聽身後響起了個聲音,轉頭望去,見他還低頭在寫信,略微猶豫了下,便走了過去,站在了離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盯著他後背。片刻後見他提筆擱在了筆架上,將寫好的幾張紙攤開了待乾,這才轉過了頭看著她道:「叫你過來,還站那裡作甚?」

  淡梅只得慢慢朝他過去,待到了一臂距離時,卻見他突地伸出了手,一下將自己扯了過去側坐到了他腿上,剛穩住,腰身已是被他一隻手給圍住了。

  淡梅只得小心坐著不亂動,稍微抬頭看著他問道:「叫我來做什麼?」

  「無事便不能叫你來?」徐進嶸眉頭一挑,略微低頭。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下巴已是輕輕擱在她方才鬆鬆綰起的髮髻上磨蹭了兩下。



第三十章

  淡梅聽他這般反詰自己,覺著這書房裡仿佛漸漸氤氳起了些曖昧的氣氛,神經一下便有些繃了起來,下意識地便稍稍往前靠了下身子,幾乎快抵在書桌邊緣了。

  徐進嶸仿佛未覺,只是接著道:「這幾日朝會時未見岳丈,聽聞他染恙在家……」

  淡梅吃了一驚,倏地轉頭過來,額頭差點撞到他下巴上。她在娘家之時,雖然與秦氏雖更親厚些,和那個父親並無十分的感情,只乍聞他染恙的消息,還是有些難過,尤其是擔心秦氏焦急。畢竟這兩位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平日身體也不是很好,一下便恨不得立刻插翅回去看個究竟。

  徐進嶸大約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繼續道:「我今日已經過去探望了,送了兩支老參過去,岳丈瞧著還好。」

  淡梅聽他說並無大礙了,這才稍微鬆了下來,低聲道了個謝。

  「你我已是夫妻了,夫妻同心,這些原就是本分,何來的道謝?」

  淡梅聽他說話,完全天經地義的一種口氣。只在她看來,兩人雖確實已是夫妻了,她對他身體也算是漸漸有些熟悉了,只是說到同心,卻實在是猶如水中魚和天上鳥的距離,不搭調得厲害了。

  這樣的話題實在叫她有些無言以對,眼睛瞥見方才那幾張信紙上的墨蹟已是晾乾,便急忙道:「你方才在寫書信麼?瞧著已是乾了,我給你拿個封套過來裝了。」說著已是要起身了。不料她身子剛起了些,便覺腰間一沉,又已是被他給按了下去了。

  「不急。」

  淡梅聽他說了一聲,話音剛落,自己已是整個人被他抱起轉了過來,屈腿面對著坐他膝上了。

  「你到了我家,恁多的人,就只一個慧姐叫你可心?」

  淡梅被他猶如拎小雞般地給拎著轉了過去,心裡還正有些彆扭,突聽他開口這般問了一句,驚訝地抬眼望去,見對面他一雙眼正看著自己,嘴邊仿佛帶了絲笑,只那笑落入淡梅眼裡,怎麼看都是有些怪異。

  他果然是聽到了方才自己的那幾句無心之語。

  淡梅一時不知如何作答,見他緊盯著自己不放,想了下,正要說自己之前不過是在哄慰小孩,糊弄過去,卻聽門被輕輕敲了下,傳來了聲音道:「夫人,點心送來了,可是在此用了?」原來是那幫廚的丫頭又送來了晚間點心。

  淡梅本沒有晚上再吃東西的習慣,只那老太太一直覺著她瘦弱,從前拿糖水雞子要她吃了一個多月,漸漸才歇了勁。等這幾日徐進嶸回來了,她便又想了起來,叫廚娘每晚上都要給她多做一頓送來。廚娘自是照了吩咐,果然每晚到戌時中便會送點心過來。方才想是送去她屋子不見人,被人告知了,這才轉到了這裡。

  淡梅聽到門口叫聲,立時便要從他膝上爬下來。徐進嶸這回倒沒阻攔,放開了手。淡梅過去開了門,見託盤上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杏乳酪,上面撒了層桂花。

  「放這裡吧,你們下去。」

  徐進嶸說了一句,那丫頭便立刻手腳麻利地給放在了桌上,出去還帶上了門。

  「看著做什麼,再不吃就涼了。」

  徐進嶸見淡梅站在門邊不動,朝她招了下手,自己已是拿起調羹攪了幾下。

  淡梅有些磨蹭地到了近前道:「你外面回來,給你吃了吧。我不餓,吃多了怕撐。」

  徐進嶸眼睛瞟了下她腰身,笑道:「我一個男人,吃不來這甜膩的。不過是碗糊,你吃了能撐到哪裡去?省得又嚷沒力氣。」

  他那最後一句聽起來有些耳熟,淡梅略一想,才想起來他回來那一夜自己後來被他折騰得欲哭無淚時嚷出來的話裡,其中仿佛就有這句。沒想到此時竟被他搬出來取笑,耳朵略微有些發熱,站著便更挪不動腳了。

  徐進嶸見她不過來,放下了調羹,腳勾住了邊上的另條坐墩,拉到了自己近旁,示意她坐下。

  「你再不吃,我便要餵你了。」

  淡梅見他說話時鬆鬆靠在椅上,口氣一正本經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怕他當真要餵,急忙坐了下去,移了那晚杏乳酪到自己面前,拿起調羹一勺勺舀著吃了下去。那廚娘做這些不大在行,聞著雖是撲鼻的杏仁香,入口也細,卻是太甜了些,起頭幾口還好,待吃到一半,淡梅便覺著膩得慌,只被他盯著,勉強又舀了幾勺,最後只剩三分之一了,便給推開了去。

  「真飽了……」

  淡梅抬頭剛說了句,卻一下變得有些僵硬了。徐進嶸一隻手已是伸到了她髮間,揉捏了片刻,等收手時,綰住髮髻的一隻簪子已經給拔了出來,叮一聲丟到了桌案上。失了依託的長髮立刻垂了下來,覆在了她腰際。

  「味道可好?」

  淡梅還在僵著,那男人卻閑閑地問了一句,手已是順勢落到了她後腰挽起了長髮,繞了幾圈在手掌,把她慢慢壓向了自己。一絲若有若無的曖昧之感慢慢彌散了開來,窒得淡梅連呼吸都有些困難起來。

  這裡不是臥室,而是書房。這個男人,他難道想在這裡……

  淡梅突覺身後他挽住自己長髮的手微微一緊,頭便已經不由自主地被強迫著仰了起來,他的一張臉就在自己下巴之上,近得甚至能感覺到他撲面的呼吸。

  淡梅眼睛睜得滾圓,看他那臉越壓越近,終於一口含住了自己的唇,感覺到他的舌仿佛舔了下她方才沾在嘴角還沒來得及擦拭去的杏仁酪,然後鬆開了,一手把她摟在懷裡低聲道:「很是香甜……」

  淡梅全身血液都似湧上了方才被他舔過的那地方,心撲撲直跳,胸口倏然覺著一陣涼意,低頭看去,原來他那手不知何時已經放開了她身後長髮轉而探進了這裡。

  「不要在這裡……」

  淡梅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早已被他拖著又坐在了他腿上,感覺到了他緊緊抵住自己的勃發,像昨夜一樣。昨夜他最後依順了她,但是今夜……恐怕他會沒有那樣的耐性了。

  她真的不習慣在這樣一覽無餘的書房裡和他做那種事,那只會讓她感覺羞恥。如果非要的話,還是回到床榻上好,至少那裡有帳幔遮擋,心理上感覺會舒服許多。

  但這男人卻似乎沒聽到她的抗議,或者就是根本不加理會。淡梅只見他望著自己的眼裡有隱隱火光在跳躍,那只被她握住手腕的手已經毫無停頓地完全伸了進去。

  淡梅想要推開他,但一番掙扎下來,她已是衣衫不整,連鞋襪都被他脫了去,他也是喘息粗重,猛地打橫抱起了她,把她平放在了書桌上,抬高了她腿一把掀開了裙裾,就在要扯下小綢褲時,淡梅終是忍不住一腳胡亂踢了出去,卻是踢在了他前傾的額頭上,力道還不小,被他一把捉住時,兩個人都有些意外,同時停止了動作,四目相對。

  「不要在這裡!我不喜歡!」

  淡梅想縮回腳,但是仍被他緊緊抓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胳膊撐起了自己上半身,有些氣惱地道。

  「我兩個是夫妻,在哪裡不一樣?」

  徐進嶸隨口應了一聲,目光停留在了手上的那只白皙滑嫩的腳丫上,片刻後手微微擦過她腳底心,似乎在感受著那裡的觸感。淡梅覺著癢,想再往回縮,但他非但不放,反而開始揉捏起來,力道不輕不重。

  生理反應有時候大約真的能壓倒一切。雖然淡梅一點也沒笑的心情,但通過腳底神經傳來的那種觸感還是讓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徒勞地想擺脫掉這種來自於他的叫人不得不笑的折磨。

  他似乎有些喜歡看她這樣笑著無助的樣子,直到淡梅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討饒,這才鬆開了她腳丫,分握住她兩隻腳踝,將她整個人沿著光滑的桌面一下拉出了桌子邊緣,半個身子懸空,雙腿被分開盤在了他後腰上,感覺腰肢下一涼,原來他已經完全扯開了她那裡的遮蔽,一個挺身便擠進了些。

  淡梅悶哼了一下,嘴裡又反射地出來了一聲「不要」,只這回卻是有些支離破碎語不成音了……

  書房外門廊上候著等自家大人和夫人出來好收拾屋子熄燈火去睡覺的那婆子一直等到了亥時中還不見動靜,只裡面燭火還亮著透出些光。等得不耐,便大著膽偷偷摸了過去想探個究竟,剛靠近,便隱隱聽見裡面似是傳來一陣壓抑著的低聲呻吟,嚇了一大跳,哪裡還敢多留,躡手躡腳地回了原地,自個捂住了嘴偷笑幾下,這回卻是睜大了眼守著,連只夜貓也是竄進不去了。

  書房裡,淡梅最後無力地趴在那張用天臺山野藤編就的長禪椅上一動不動時,唯一的感覺就只剩下懷念自己那張鋪了厚厚錦褥的床榻了。

  第二日一早,淡梅睡得似醒非醒時,覺著自己身邊那人掀了被子下去了,曉得他要去趕三天一次的大早朝,勉強撐開了眼皮,見屋子裡還黑漆漆的,只隱約見到個人影。原先春夏時節此時已是有些晨曦透窗,如今夜長晝短,瞧著便仍似深夜了。

  自己還睏得要命,便裝作不曉得又閉上了眼睡了過去。片刻後隱隱約約卻聽自己耳邊響起了個聲音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叫丁大套了馬車今日送你去探望下岳丈岳母?」

  淡梅一下睜開了眼,這才瞧見屋子裡已是亮了燈火,徐進嶸整整齊齊穿了朝服,正掀開帳子站在床榻外看著自己,面上似是帶了絲笑意。見她不應,便起身道:「你若不想去,那便算了。」

  「要去的!」

  淡梅一下脫口而出。這半年,除了前次秦氏過來探望下,此後便都未再見過。她一個已經出嫁的女兒,自然也不好隨意自己回門,只在中元秋社時收到過些秦氏命人送來的節禮,早就有些念想了。昨夜初聽那消息時,便是立刻萌了回去娘家看下的心思,只他未提,自己這才忍住沒說的。方才突然聽他這麼說,只是太過意外,這才沒應聲的。

  徐進嶸笑了下,放下了帳子,自己手執燈盞離去了,想是叫她再多睡會的意思。淡梅獨自躺那裡盤算了片刻,終是敵不過眼皮沉重,又睡了過去。這一覺醒來便是白日頭了。待收拾妥了照例去老太太那裡,順便也提了下自己爹身子微恙,今日回去要探望下。老太太自然應了下來。

  淡梅坐了馬車入城門之時,已是快午點了,碰見徐管家正候在那裡,說是得了大人傳訊,叫給備些禮隨夫人回門。淡梅因出來匆忙,且在園子裡一時也備不出什麼好禮,方才正有些犯愁要空手回去了,雖與秦氏親厚,只這樣總有些不妥。沒想到這徐管家卻已經候在這裡了,心中自然高興。

  淡梅被徐管家護著回了相府,見父親身體雖未痊癒,只精神瞧著確如昨夜徐進嶸所說的那樣還好。秦氏聽得是女婿叫她回來的,大喜過望,母女自是少不了一番親密談話。

  聽秦氏的口風,說她女婿這回立了大功,再加上素日與文相交好的一干臣僚的薦舉,指日高升是水到渠成了,不定還能被放個外地的高位。若當真是個實權的位子,比起在京中虛耗不知要好多少,言談間聽著甚是為淡梅歡喜的樣子。又被留下用了飯。見日頭有些偏西了,這才依依不捨送了她出來登上馬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5 05:58 PM

第三十一章

  淡梅回了園子,心情還很是不錯。聽丫頭說老太太叫她回來便過去,曉得是有話說,稍微換了下衣服便去了。沒想到說的竟是叫她搬回城裡主宅的話。

  「兒媳婦,我瞧子青回來後,每日裡都是天不亮就趕進城裡去,幾日的話倒還沒什麼,天天這樣便不成事了。我琢磨著你兩個還是一道回去住好了,省得我兒這般辛苦。」

  淡梅聽她這般說,曉得是心疼兒子這樣兩頭來回趕了。兒子是娘的心頭肉,她自然知道。老太太既是打定了這樣的主意,她雖過慣了這裡日子,有些不願回去那大宅子裡,只面上也未現出來,只應了聲是。

  「那便明日回去吧。我瞧了黃曆,明日日子好。且過幾日便是慧姐她娘的忌日,早些回去也好做準備。」

  老太太瞧了淡梅一眼,最後這麼加了一句。

  淡梅回了自己屋子,這一日的好心情一下便都去了七八分。叫丫頭們收拾東西打包裝箱,免得到了明日手忙腳亂。自己又去了慧姐屋子傳話。慧姐曉得是要和淡梅一道回京中宅子裡,也沒什麼痛快。倒是那短兒聽到要住城裡去,很是高興。

  淡梅稍陪了下便回了自己屋子。晚間也是早早上床去睡了。等徐進嶸回來時,又已是大半夜了。

  徐進嶸自回來後,就日日晚歸,淡梅也不曉得他在外面做什麼,此時心緒低落,自然更是懶得問,只是等他脫衣上榻後,隨口說了句:「回來了?」

  徐進嶸借了燭火看了下她神色,便問了幾句她今日回娘家的事,淡梅想起他細心給自己備妥了禮,給人冷臉似是說不過去,便強打起精神應了幾句,又道了聲謝。徐進嶸唔了一聲道:「方才見外面堆了些箱籠,說我娘叫你明日搬回去住?」

  淡梅悶悶應了一聲,便閉上了眼。半晌卻聽他道:「回去便回去吧,左右也是住不了多久的。」

  淡梅聽他這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睜開了眼剛想問下什麼意思,卻見他已是下榻吹燈。突想起今日秦氏提到了說有望外放什麼的,莫非已是成真?待要問下,他上來後卻是一把摟了自己入懷,伸腿壓住了她腿,說了聲「睡吧」,沒片刻便聽呼吸均勻,想是真睡了過去。只得按下了心中疑慮,把他那沉腿輕輕挪下了自己身子,慢慢地也睡了過去。

  待到了第二日,徐管家便帶了人過來了,將收好的箱籠裝上了馬車。待都妥當了,淡梅帶著慧姐去老太太那裡拜別。老太太瞧著倒是滿臉歡喜之色,待話都吩咐完了要起身了,卻是屏退了身邊的人,叫慧姐也出去了,這才扯住了淡梅手,笑眯眯道:「兒媳婦,你回去後若是有個早起泛嘔乏力什麼的,必定要立時叫我知道。我在這等著你好消息。」

  淡梅愣了下,曉得了她話裡意思,一時有些羞窘,只能點頭應了聲是。本以為好了,哪想她卻又道:「兒媳婦,我兒如今與你這般恩愛,我這個做婆婆的自是歡喜。只有一樣,我如今是拿你做自己人,這才直說了的。他男人家的勁頭來了便來了,咱們女人卻是要勸著點,別都隨了他性子。這裡丫頭婆子不多,有話也只到我跟前,倒沒什麼。回去大宅子裡可不好這般隨他胡來,萬一被下人曉得暗地裡傳開,你這當家主母可就不好做了。」

  淡梅起先不懂老太太這話,仔細一想,突地想起前夜裡書房裡完事後被他抱著回了屋子,門廊後卻是撞見了個平日看掃那裡的婆子,莫非竟是那婆子窺破了兩人好事,曉得老太太盼她有孕,這才到了跟前學舌討好?一時又是懊惱又是羞愧,只想狠狠咬幾口那男人撒氣了,低頭說不出一個字了。

  老太太見她這般,自己倒是呵呵笑了起來道:「你兩個新做夫妻的,又分了小半年才團聚,這原也沒什麼,跟你說不過是見你要住回去了,提醒下往後小心些便是。」

  淡梅急忙應了下來,哪裡還敢抬頭看老太太,急忙拜過了辭別,便徑直上了回京的馬車。

  大宅裡的上下各色人等曉得主母今日要回,連那西院的三房妾,自然都是早早地到了大門後照壁前等著。淡梅進了宅子剛安頓下來,周氏三個便過來拜見問安了。淡梅一直不想住這大宅裡,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便是把頭埋進沙堆當鴕鳥的心理在作怪,總覺著自己和她三個這般一團和氣地聚成一堆很是怪異。

  既然無法改變,那就遠遠分開求個清靜好。所以本也是不想見的,轉念一想,自己剛回來便把三個對主母恭恭敬敬毫無冒犯的妾拒在門外,恐怕會被人背後說道,又想起從前那徐進嶸也在自己面前提過講規矩什麼的,便叫進來了。

  一晃半年不見,周氏仍是原先沉默的樣子,略微有些木,趙總憐話也不多,問了安後便與往常一樣略微低下了頭去,瞧不見她神色到底如何。還是那春娘在說話不停,眼裡是藏也藏不住的嫉色。淡梅曉得她必定是在為徐進嶸回來後這幾日夜夜宿在城外園子裡不忿,只作不見,公式化地說了幾句便叫下去各自安歇了。

  周氏走了幾步,突地回頭看了下淡梅,又走了回來道:「夫人,再過三日便是前頭過去的那位夫人的忌日,從前夫人未來時,承三爺所托,年年都是妾身一手操持的。如今夫人來了,自然沒有妾身的事了。怕夫人太忙一時疏忽,妾身這才斗膽多嘴幾句。」

  淡梅被周氏這幾句話點醒。按了道理說,這樣的事情如今確實該由她這個繼室來置辦。只是想到那個徐進嶸並無吭氣,她對這些又全無經驗,接了過來若是一個不慎,不定還會被指對亡人不敬,還不如繼續讓周氏攬去,自己到時候去拜祭下來得乾淨。想妥了,便對周氏道:「我對前頭的周姐姐心懷敬意,這樣的大日自然是要好好辦的。周姨娘素來就是個穩重的,與周姐姐又親厚,不如還是照往常規矩,周姨娘自己看著置辦便好,需要什麼找徐管家便是。」

  周氏聽她這般說,似是有些意外,很快便牽出了絲笑,朝淡梅恭恭敬敬地躬身謝過了,這才退了下去,從門口還留著聽她兩個說話的春娘和趙總憐身邊過去,連眼睛都沒斜下。春娘面上似是露出了絲不快之色,趙總憐卻是立刻低頭隨了周氏離去了。

  晚上那徐進嶸回來得要早些,大約是撇去了前頭幾日快馬在路上趕回來的時間。淡梅一看見他身影,便想起了白日裡剛碰過面的西院裡那幾個女人,心裡一下便有些堵。轉念一想,那幾個看見了自己,心裡不定比她還要堵得慌,暗自嘲笑了下自己。待他去洗漱的功夫,便一人坐那裡托腮盯著燭火出神了片刻。聽見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曉得他回來了,順手往桌案上抓了本書,佯裝翻看了起來。

  徐進嶸果然沒注意到她異常,自顧閉了閂上榻便叫她少看些書,免得費眼睛。淡梅一聽他聲音,便想起了今早出門前老太太最後對自己說的那番話,心中更是鬱悶,坐著不動只翻書不停道:「我白日裡睡了,不睏,你先睡。」

  話說完,還道他會強行要自己過去,不想身後卻沒什麼動靜了。斂息屏氣又坐了一會,以為他睡過去了,這才吹了燈,輕手輕腳摸上了榻,剛躺下,不料一隻手已是伸了過來將自己一把抓住又被壓了一場。待都靜了下來,邊上那男人真正入睡的時候,淡梅卻更是難以入眠了。

  前幾個月裡沒有丈夫,更沒有丈夫妾室的清心日子往後怕是再難尋了。如今情勢眼見著越發和她從前出嫁前預想的大不一樣。這個男人非但沒有和她相敬如冰,反倒是夜夜膩在一起,淡梅不曉得這叫好還是壞,她只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自欺欺人。那男人在她嫁入前就已經有妾了,出去到淮南路將近半年,十之八九也是有溫香軟玉陪在側的。

  只她現在一日沒親眼看見他爬了別人的床,所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了。等這男人對自己過了新鮮勁,有些倦怠了,然後和這世代裡的絕大多數男人一樣,開始在妻妾的屋子裡輪換著過夜時,那時她是不是就也該徹底和他攤牌,讓他從此儘管去爬別的女人的床,把她當一個起到兩家聯姻作用擺那裡看的閑妻就好?

  大宅裡的日子果然不舒心,就算現在她的丈夫還睡在她身邊也一樣。

  因了第二日不是大早朝,上朝路也近了許多,故而兩人睡得晚了些。待起身後看徐進嶸欲要出去了,淡梅想起昨日的事,覺著還是跟他提下好,免得他到時萬一怪責自己不盡心,便叫住了。

  「你瞧著辦吧,排場大些也沒什麼。秋娘從前侍奉我娘甚是盡心,這也是當得的。」

  徐進嶸站住了,想了下道。淡梅平平應了聲,徐進嶸看她一眼,轉身離去了。

  慧姐雖是回來住了,只作息還是和往常相同。淡梅去看了下她練字,沒一會卻聽外面丫頭傳話,說是周姨娘尋夫人有話說。

  淡梅曉得大約是和過幾日的忌日有關,又想起徐進嶸今早提過的話,正好順便跟她說下,便叫了進來到慧姐的外屋。

  周氏進來,聽得大人說場面怎麼大怎麼來,面上露出十分感激的模樣,謝了又謝,看了眼慧姐的裡屋,這才吞吞吐吐道:「先夫人就只留下慧姐一滴骨血,且也是為了她才去的,往年前後三天,慧姐都有去靈屋裡敬香祭拜下的,先夫人見了慧姐,想必也會高興……」

  淡梅看了眼周氏,見她一臉敬虔。想了下,自己便到了裡屋,把方才周氏的話給慧姐說了下。

  淡梅本也覺著這並無什麼不妥,只看到慧姐臉色微微一變,似是有些懼怕。想了下,覺著女兒去拜祭母親也是應該,便柔聲道:「我陪你去?」

  慧姐聽了,這才如釋重負,忙不迭地點頭。

  這宅子裡居然還設有前頭那位周夫人的靈室,淡梅倒是第一次曉得。跟著周氏過了後面園子,這才在一角看到堵牆,似是單獨隔出了個小院子,門扉緊閉,瞧著便有些凋敗的樣子。

  周氏打前頭推開了門,淡梅叫跟來的妙春妙夏在外候著,自己便帶著慧姐進去。見圍牆裡光禿禿一片,中間豎了間四四方方的屋子。

  慧姐跟著淡梅前行,越靠近那屋子時,便似是越發害怕了起來,緊緊捏住了淡梅手不放,倒是弄得她有些不解起來。只是待親自推開了門入內,這才有些明白了過來。

  屋子裡陰暗一片,撲鼻的一股黴味。靈案前雖點了兩支燭,光線卻仍很暗。淡梅站了一會,眼睛適應了裡面的光線,才看清了擺設。正中一個黑沉沉的靈位,桌案前香爐裡點了香,擺了一碗飯,上面插了雙筷子,四面拉了暗紅色的靈布,地上放了幾個蒲團。方才她幾個進來,帶出的風扇動了燭火,照得投在牆上的人影晃個不停。

  這般的一間屋子,莫說是慧姐,便是淡梅也覺著自己有些豎起寒毛。

  「夫人!往常都只是我這老奴婢來看望你,陪你說話解悶。夫人你也一定覺著寂寞吧?只是今日慧姐又來了!老奴婢把她又帶到你面前,你看了一定很是歡喜吧?夫人我曉得你在這裡,你必定看得到的!你瞧慧姐比起去年又長了不少呢……」

  周氏突然跪到了一個蒲團前,對著靈位嘴裡便這般念念有詞,聲音聽起來有些瘮人。

  淡梅嚇了一大跳,後腦已是涼颼颼的一片,身邊慧姐更是緊緊扯住了她手,拼命往她身邊擠。

  淡梅穩住了心神,摸了下慧姐的頭,從邊上香案上拿了幾根香,儘量穩住手,湊到燭火前點了起來,這才交到慧姐手裡,對她柔聲道:「去拜下你娘親,然後插起來。」

  慧姐看她一眼,這才跪到了周氏身邊中間的那個蒲團上,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插進了香爐裡。

  「夫人啊……似你這般賢良的人,怎的會如此命不濟啊……人活著,還有幾分人情,人沒了,那些恩情也就都沒了……婢子想起來就難過啊……夫人你在天有靈,想必也是難過啊……」

  周氏突地又俯身下去趴在地上,這回便似在嗚嗚咽咽哭訴了。

  淡梅心怦怦直跳,只覺多一秒也不願在這屋子裡待下去了,拉了慧姐的手便推了門出去,站在大日頭下走出幾十步遠,身後仿佛還能聽到黑屋子裡周氏那有些瘮人的聲音。



第三十二章

  淡梅送慧姐回了屋子,自己坐著沉思了片刻,便把奶娘叫了過來,問起了後園子裡那間靈屋的事。

  奶娘最是個會看人的。淡梅進門半年,老太太那就不用說了,便是那個慣常早出晚歸有些不苟言笑的徐三爺自娶了親後,在家的日子裡竟也都是在她這過的夜,七七八八地心裡便有數了,自然不敢隱瞞,把曉得的都竹筒倒豆子般地說了出來。

  原來這奶娘是前頭那周夫人的一個遠方親戚,正當身懷六甲之時訪過來的。那會兒舉家還住青門縣裡,家中就老太太婆媳倆並幾個使喚下人。徐進嶸那會還不過二十多,一年裡也就小半年著家。這周姨娘便是那會由周夫人做主給收進房的,說怕自己伺候不好官人。待十月懷胎滿了要生產,徐進嶸在外並未回。

  生產時倒是順當,不過前半夜便下來了。不想到了下半夜,也不知怎的竟是開始血流不止,熬了三兩天便香消玉殞撒手去了。待徐進嶸聞訊趕回時,早已是斂棺待葬了,老太太亦是傷心過度病了不少時日,自那時起慧姐便交給周姨娘照料了,奶娘亦是一直陪了到如今。

  前兩年徐進嶸進京定居,周姨娘便說想在這宅子裡設個前頭夫人的靈室,以作念想。徐進嶸許是有些感念自己的結髮元妻,便准了,這才有了如今這靈室。

  「夫人你從前不問,我便也不說。如今你問了,我這才告訴你的。周姨娘把那屋子里弄得陰氣森森,平日裡誰敢過去,也就她自己隔幾日便過去,在那一坐便是半天。我從前還在西院裡住時,聽她身邊丫頭偷偷說……」奶娘看了下後面,似是想看有沒人偷聽,這才回頭壓低了聲小聲道:「那丫頭說那周姨娘平日裡看著沒什麼,只獨個進去在裡面時便混混吞吞地自言自語,有時還哭號起來,很是嚇人,懷疑那屋子裡鬧鬼呢!夫人你聽了便罷,可千萬莫要在大人面前提是我學的話,被大人曉得,可不要拔舌頭了。」

  淡梅聽奶娘這般說,想起自己方才見到的情景,心裡更是一陣不舒服。謝過了奶娘讓她下去了。她雖不信世間有鬼,只從前便是個膽小的,晚上萬一看了個靈異恐怖片,自己一人在家上廁所都有些發毛,總感覺背後會有東西跟著。今日先是不備被周姨娘和那靈屋給嚇了,後又聽了奶娘鬧鬼之說,待到了此時晚間,一個人待在點了燭火的大屋子裡,看見黑漆漆的窗外,眼前便是白日那間陰森森的靈屋現出來,耳邊又似響起周姨娘的哀哭聲,心裡略微發毛,便把妙春妙夏都給叫了進來,多點了三五隻燭火叫做針線陪著。估摸著徐進嶸快回來了,這才叫她兩個下去了。

  徐進嶸回來,見屋子裡多了幾盞燭火,她又有些懨懨的,便問緣由。淡梅見他一進來,屋子裡一下便似有了人氣,心便鬆下了大半,且雖不喜那個周姨娘,倒也沒想在他面前說她不好,便推說都好混過去了。

  待熄燈上了榻,也不似平日那般必定要他伸手摟自己過去,先便是縮到了他身側緊緊靠了過去,感覺到他身上熱氣透過來,繃了一晚上的心這才徹底放了下來。徐進嶸見她這般反常,一上榻便靠了自己肩膀過來,雖有些不解,只心裡竟也慢慢沁上了絲淡淡的溫暖之意,反手便將她攏了入懷。

  次日也是昨日那時分,丫頭過來說周姨娘又來了。淡梅一早起來時,見屋裡亮堂堂一片,外面陽光燦爛的,昨夜那情緒早便煙消雲散了。猜測周姨娘今日必定又會過來,早就等著了,便叫入內。

  周姨娘進來,見了淡梅,果然又是請慧姐過去給亡母上香。淡梅不應,只是仔細打量著周姨娘。見她頭髮梳得溜光,插了珠釵福字頭簪,身穿一件鴉青軟緞祥雲紋褙子,膚色略黑,抹了白粉,只抹得厚了些,便顯得脖子顏色更深了些,看著便是平日那中規中矩的模樣,哪裡有昨日靈屋裡時的半分陰森氣?

  周姨娘見淡梅盯著自己不說話,伸手摸了下自己耳垂上的環璫,正要再重複一遍,淡梅已是問道:「周姨娘,昨日我聽了你在周家姐姐靈前的話,起初倒也沒什麼。只回來卻是越想越不對味。昨日你說什麼人活著還有幾分人情,人沒了,那些恩情也就都沒了。不曉得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代周家姐姐說的意思?」

  周姨娘許是未料淡梅突然這般發問,愣了一下,那手便又摸到了自己耳垂上,嘴唇動了兩下,卻是說不出話。

  淡梅微微笑了下,繼續道:「我聽聞周家姐姐最是個賢惠的女子,想來她也不會有這等怨氣的。莫不是你自個推斷周家姐姐的意思?不知道你說的那些人情恩情都是在誰人那裡斷的?是老夫人,官人,還是慧姐?我琢磨了一宿,竟是想不出來。一早本是想求問下官人的,只見他很是忙碌,便也不忍拿這等事去煩擾她,這才特意向周姨娘你詢問。你與周家姐姐親厚,我聽說當年便是周家姐姐做主讓你伺候了官人的,想來周家姐姐想什麼,你最是清楚不過的。若是說出了個子丑寅卯,我自會代你轉告,免得你隔三差五地在周家姐姐面前這般嚎哭,擾了她在天之靈的清淨!」

  淡梅說這話時,預先早已是想過了好幾遍,這才一口氣說出來的。說完後便微微沉下了臉,盯著周姨娘。

  周姨娘臉上雖是抹了粉,只越聽淡梅說下去,神色便越是驚慌,遮也遮不住。待聽到淡梅提起要在徐進嶸面前問話,更是倉皇,抬眼間見她正沉臉看過來,坐那裡年紀雖比自己小了快一輪,那眉頭卻是緊皺,神色嚴肅,手一抖,撲通一下便已是跪了下去道:「妾身曉得錯了,昨日不該在夫人和小娘子面前這般失禮……」

  「你又錯了。昨日你是在周姐姐面前失禮,何止失禮,簡直就是妄為。拿自己的心思去揣度周姐姐的心思。還好只是落入我耳,若是教官人曉得,你道他會怎生看待?」

  淡梅打斷了她話,把徐進嶸搬了出來。

  果然那周姨娘看著更是驚慌的樣子,不住磕頭道:「夫人說的是,婢子往後再不敢了,求夫人饒了婢子這一回,千萬莫要叫大人曉得了。」

  淡梅見她一時驚慌,連自稱都從妾身降格回了婢子,眼裡俱是驚懼之色,一時倒是起了絲不忍之意。雖不知這周姨娘內裡心思到底如何,只畢竟隨了徐進嶸多年,她跟著他的時候,文淡梅還只慧姐這般大小,自己更是還在新社會裡玩泥巴。她成如今這般模樣,人的本性雖占主因,只與那男人多少也是有些干係。

  心裡雖是厭煩她昨日以為自己性子溫吞,不定借機發洩嚇唬也未定,只竟也狠不下心來真把她怎麼樣,想了下,便緩了口氣道:「你與周家姐姐情深意重,聽說時常去那靈屋裡陪伴,周家姐姐想必也是高興。只你把那裡弄得黑漆漆一片,你在一邊又陰陽怪氣的,慧姐回來便嚷著頭痛,指定是被你嚇到了。這兩日便不用了,待到了忌日多磕幾個頭便是。周姐姐心疼骨血,想必也不會怪罪。」

  周氏哪裡還敢多說什麼,急忙俯身又磕頭稱是。見淡梅不再說話,揮手叫出去了,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出去,許是腳軟,邁出門檻時差點絆了一跤,扶住了門檻這才沒摔下去。

  淡梅見周氏去了,這才靠在了椅背上,鬆下來方才端著的肩背。方才她雖是暫時壓下了那周氏,只一想到往後似這般的妻妾鬥還不知有多少,更不知哪日到個頭,心裡便略微煩悶了起來,長長吐了口氣才覺著呼吸暢快了些。

  那周氏被這般敲打一下後,第二日便傳來消息,說周姨娘昨夜得了風寒,今早竟是起不了床,躺那裡只剩哼哼了。傳話的丫頭剛走,便見周氏被人扶著強撐了過來,看著果然是面皮蠟黃,眼泡浮腫,一夜不見便似老了五六歲,倒是嚇了淡梅一跳。周氏見了淡梅便謝罪,說自個沒用,今日與祭祀有關的諸多事情怕是撐不過來了,還請夫人恕罪。徐進嶸其時已是外出了,淡梅只得叫她回去休息,派人請郎中過來看。

  明日便是慧姐她娘的忌日祭,在這節骨眼上,周氏卻起不來床了。淡梅自己對這些祭祀之禮又不大瞭解,正有些愁眉苦臉,突然想到了個能人,一下眉頭頓解,親自過去找了徐管家。

  徐管家見夫人親自向自己請教,態度又甚是誠懇,且他也曉得自家大人對這位夫人似是頗為看中,哪裡敢托大,不用淡梅說便自己攬了下來,叫夫人放一百二十個心。淡梅要的就是這話,客氣了兩句,這才笑眯眯道謝了回來。

  晚上徐進嶸歸家,仍是到了東院。淡梅想起周氏得病,那病雖來得有些蹊蹺,只不教他知道怕不好,便提了下。徐進嶸聽罷,問道:「可看了郎中?怎麼說?」

  淡梅淡淡道:「郎中是請過了,早上到我屋裡來告假時看著也很虛弱,你自個去探望下便知了。」

  徐進嶸看了眼淡梅,唔了一聲,便負手出去了。

  淡梅見他離去了,便關了門自己坐在燈下翻書,翻了半日,自覺竟是靜不下心,又是一陣煩悶。忍不住起來到了窗前,推開了支摘窗,迎面一陣寒風撲了過來,腦門一涼,身上打了個哆嗦,卻是覺著呼吸暢快了不少。抬頭見月朗星疏,夜空深邃闊遠,這才覺得胸中煩悶之氣去了些。

  不過是個與人共用的枕邊人,來了如何,去了又如何?守好自己的心,痛快過下去才是正理。

  淡梅關了窗子,重又坐了回去,這回真的是靜下了心,手上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不覺已是過了平日上床歇息的時辰了,見徐進嶸還未回,不定就宿那邊了,略微撇了下嘴角,自己便上床去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12:20 AM

第三十三章

  淡梅眯了眼,正有些朦朦朧朧,卻聽外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沒想到徐進嶸竟又過來了。也沒點燈,只是徑直到了床榻前,幾下除了衣物掀開了帳子便躺在了淡梅外面,也不似往常那樣上來便摟住,更無說話,黑暗裡只一片靜默。

  淡梅覺他有些反常,想了下,覺著他弄出了這般動靜,自己再裝睡有些混不過去,便小聲問道:「過來了?周姨娘可好些了?」問完便屏聲斂氣等他回答。

  不想仍是靜默,半晌,淡梅以為他不答時,才聽他淡淡說了一句:「你倒是個懂清淨的。這樣也好,省得多添亂。」說罷便不再言語了,只伸手搭到了她腰間挽住。

  淡梅被他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弄得有些糊塗。黑暗裡雖瞧不清他臉色,只覺著情緒似是不大對,便也忍住了沒再問。

  第二日便是前頭周夫人的忌日了。徐進嶸因了早朝,照例早早便起身了。淡梅沒忘他昨夜的反常,跟著起身幫他穿衣時悄悄打量了下他臉色,看著倒是一切如常了。待送走了他後,想起昨日晚些時候徐管家過來回報,說今日在後園靈屋那裡要請和尚進來做法事,那邊棚子什麼的都搭好了。正想過去看看,卻見奶娘在門外探頭探腦,似是有話要說,便叫了進來。

  「夫人你曉得了吧,昨夜那院子裡可鬧騰了,一個個地失了臉,今日只怕都沒臉出來見人了。」

  奶娘說著話,淡梅見她神情便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想起昨夜徐進嶸的反常,心中也是有些好奇,便哦了一聲。

  奶娘見她像是不知,一下便來了勁頭,湊近了些,劈劈啪啪地便把自己一早聽來的原委添油加醋地給說了一遍。說昨夜大人過去西院探病,見周氏果然蠟黃著張臉病懨懨的,問了幾句,周氏便嗚嗚咽咽啼哭了起來,話還沒說全一句,春娘和趙總憐已是一道探病過來了。不想幾句話下來,春娘便勸周氏把屋裡敢怠慢主子的丫頭給辦了,說她太過心慈手軟,慣得丫頭這般的冬日裡竟也敢搬冷水讓她洗澡。

  春娘那話明裡雖是在說周氏屋裡的丫頭,只傻子也曉得暗裡便是指周氏昨夜自己故意淋了頭冷水澡,今日這才頭痛腦熱發作出來的。周氏當場便臉色大變,自然反詰。於是一個說對方胡言亂語,一個便冷笑著說自己屋裡的人明明撞見她屋裡丫頭抬了冷水進去。正你來我往著,不想一邊的趙總憐卻突地又扶著心口嚷痛,原來是老毛病又犯了,一時熱鬧得緊。

  「聽那院裡的丫頭偷偷地說,大人一個巴掌拍在桌上,叫各自回了房,該吃藥的吃藥,該歇息的歇息,往後多吃飯少說話,她幾個立時便跟嘴裡塞了個雞子似的都歇了聲,大人便出來了。若叫我說,那二姨娘必定是不忿大姨娘拿自己的病占了先機,這才鬧將出來,大家都雞飛蛋打了乾淨。」

  淡梅聽罷奶娘這番繪聲繪色的情景再現,這才有些明白徐進嶸昨夜那般反常的由頭了,想是被自家後院起火給鬧的。見奶娘還是意猶未盡的樣子,便打斷了話,叮囑了幾聲不許亂傳,讓今日帶好慧姐,奶娘急忙應了。

  這才自己去了後園。遠遠便見到徐管家正帶了人在忙著,靈屋裡也是重新整飭了一番,再不是自己前日裡見到的陰森模樣了。不過辰時末,和尚們便都過來了,一時鐘磬齊鳴,和尚開始念經,法事便開始了。

  因那祭祀之禮要徐進嶸回來才開始,淡梅便先回了自己屋子。待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這才帶了慧姐一道過去。幾個姨娘都已是坐在那裡等著了。周氏精神看起來越發的差,眼皮腫得似要滴出了水,春娘與趙總憐臉色也是不好。見淡梅過去,都起來見禮。淡梅應了,便叫各自回位坐著。

  到了巳時中,徐進嶸便過來了。當先往香爐裡插了柱香,就算過了。淡梅其次,躬身行了禮,再是慧姐和三個姨娘,俱是下跪磕頭上香。

  徐進嶸上了香後便離去了,淡梅卻是一直到了法事做完,這才回了屋子。大半日下來,覺著很是疲累,胡亂用了晚飯,早早便上榻睡覺了,一覺醒來,也不曉得是什麼時辰了,見屋子裡卻是亮著燈火,那徐進嶸不知何時已是回來,正坐在桌前手執書卷。見淡梅掀開帳子,抬頭看了一眼,隨口道:「醒了?今日想是有些累吧?」

  淡梅唔了一聲,便不曉得下面該說什麼話了。坐床沿上發了會呆,擠出了句「你也早些歇了吧」,自己便回身躺了下去。

  徐進嶸沒多久便熄燈上了榻,把淡梅抱得微微近了些,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她身後長髮,似是在想什麼。半晌終是道:「今日從岳丈處得了個信,皇上已是恩准委派我過去當淮安府知州,又兼了淮南路帥司的安撫使,吏部行文過兩日大約便會下來了。」

  淡梅早幾日回娘家時雖從秦氏聽她隱約提了下,只也沒特別留意。此時聽他嘴裡說出這樣的話,想必便已是八九不離十的了,愣怔了下,這才問道:「幾時上任?」

  「最晚下月初吧。原來的知州之位已是空懸了些日子,亟待上任的。」

  「這麼快!」淡梅一下驚呼出來,待覺著自己有些大驚小怪了,這才小聲問道:「我可是要跟過去的?」

  徐進嶸一怔,隨即呵呵低笑出聲。淡梅這才醒悟自己是多問了,丈夫外放上任,自然舉家遷移,她這個做妻子的怎可能不跟去。只是一想到這麼快就要辭離京城和娘家,跟著身邊這男人遠赴外地,也不知往後如何,心裡一下便似灌了鉛,微微沉了下來。

  沒兩日,吏部行文果然發了下來。這淮安府是淮南路的路府,知州品階比尋常各府的四品知州本就要高出半級,且他又兼任了淮南路帥司的安撫使,主管一路的軍權。安撫使的職位,通常都是朝廷三品以上的大員兼任,如今竟也是落在了他身上,一時徐宅裡賓客盈門,時時有過來賀喜的同僚。

  徐進嶸自然忙於應酬,夜夜晚歸,回來必定是宿在淡梅屋子裡的。只淡梅猜想,他此次得此外放,前次立功是其一,自己父親應也在其中起了作用。他感激老丈人的大力扶持,作為回報,夜夜宿他家女兒這裡,自然也就不稀奇了。



第三十四章

  淡梅這日帶了慧姐坐馬車去城外園子,一是去探望下老太太,二是看下那幾株牡丹。

  下月初便要遷到淮楚府,這年也要在那裡過。若無意外,一住便要兩三年了。別的花草倒罷了,只這幾株牡丹,尤其是那曉妝新,淡梅實在是不捨得就這麼棄這裡。

  淮南路其地東大海,西距漢,南瀕江,北據淮,統揚州、楚州、瀘州、海州、宿州、通州等十七州,那淮楚府便位於江淮要道,沿大運河,環洪澤湖,大概位置便在後世的蘇北一帶。

  世人雖皆道洛陽牡丹甲天下,只蘇浙一帶此時也有牡丹種植,以蘇地名命名的就有蘇花、常花、潤花、金陵花等等。可見那邊雖氣候濕潤了些,若是護養得當,或者改良下品種,想種出好牡丹也不是不可能。淡梅便盤算著將這幾株帶了過去。

  如今剛入冬,牡丹就葉落俱盡,只剩光禿禿的嶙峋枝幹,實在叫人難以把它和花開時的絕世雍容聯繫起來。淡梅前次離開時叮囑喜慶在根部周圍土上蓋一層乾馬糞,為其夜間禦寒,此時過來,見被護養得不錯,可見喜慶確實用心。

  老太太早便曉得了徐進嶸要升官外放的事情,想起小半年前拿他二人八字到上方寺和開寶寺,那兩處都說「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如今多子多福是還沒看到,只自家兒子家道昌盛官運亨通卻是擺在面前了,想必多子多福也是指日可待的,對淡梅也就更另眼相看了,見她過來,心中歡喜,態度很是親熱。

  婆媳二人沒說幾句話,老太太就又問到有無害喜了。話音剛落,自己便拍額道:「老婆子糊塗了,子青回來未滿一月,便是有了,也要過些時日才曉得。我倒是糊塗了。」

  淡梅見她對自己懷孕之事念念不忘,自己卻實在是全未上心,話也接不上,便只稍稍笑了下,突想起徐進嶸前幾日特意叫自己吩咐徐管家去尋條穩當的大船,免得老太太到時路上顛簸辛苦,便借機轉了話道:「聽官人講下月初便要動身,也就剩小半個了。娘若是想帶什麼過去,跟媳婦說下,媳婦自當代娘備妥當了,免得過去了才發覺短缺。」

  她話剛說完,邊上喜慶便接了口道:「老夫人不去那什麼淮楚了。」

  淡梅有些驚訝。徐進嶸對母親很是孝順,從前自己在哪,必定是要將她弄了過來在身邊帶著的。故而此次外放,她想當然地便覺著老太太也是要一道去的。且起先見徐進嶸那般安排船隻,更以為這母子倆個早已經是通好了氣的,不想老太太這時卻來這麼一句,遲疑了下便問道:「娘不隨官人一道過去麼?看他的意思,應是讓娘一道過去的。」

  老太太撇嘴道:「他是在我跟前提過。我起先沒想好,便未回他。這幾日想來想去,覺著還是不去的好。老婆子我最早在青門老家住得好好的,被他架到了通州府。通州府那窩剛熱了沒兩天,又給弄到了京城。如今好不容易在這裡過得慣了,我這一把老骨頭還顛去淮楚做什麼,就待這裡再守個三兩年,左右你們也會回來的。那時真當走不動路了,再回青門收骨便是。」

  淡梅見她說的已是斬釘截鐵,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子了,想起按了常理,婆婆若是不隨同遷,自己這做兒媳的便要留下侍奉了。居然又可過回前半年裡那種悠閒日子,先便是鬆了口氣。只是那口氣過後,心頭卻不知怎的又生出了幾絲悵然,也未細想,急忙壓了下去,笑著應道:「娘既然這般打算,那媳婦就也留下伺候著娘。」

  老太太抬眼瞟了下她,似在審視她神色,很快便搖頭道:「子青年歲雖長了你一些,只這些時日,我瞧著他對你也不是不上心的,這樣便好。我要你留下伺候我做什麼。你跟了他過去,好生服侍他,早些給我徐家添個嫡孫,這才是孝道。」

  ***

  淡梅到了老太太處時已是快正午了,盤桓了半日,用過了晚飯,這才辭了欲起身回城時,卻聽喜慶進來了,道了聲「大人過來了。」婆媳倆剛轉頭,便見徐進嶸掀開了門簾子進來了。

  她昨夜跟他提過今日要到這園子裡的,當時他也未說自己會過來,所以此時驟然見到,倒是略微有些驚訝。只轉念一想,此人做事從來都是個悶在腹中的行動派,十件事裡有九件不會跟自己提,便也釋然了,站了起來上前迎了幾步。

  老太太見了兒子,倒挺是高興,問了幾句,待聽得他還未吃過,一疊聲地便叫人去備飯。淡梅想他母子二人說話,自己夾在中間不便,便藉口去廚房看下飯菜先退了出去。曉得他是個對吃食不大講究的,見還剩了另起鍋裝盤的半碟子黃芽菜煨羊肉和醬油鴨,都是他愛吃的肉,便叫廚娘再另炒個蔬菜便可。剛弄完,便見徐進嶸過來了。廚娘把飯菜上了桌,便急忙退了下去。

  淡梅給他盛了飯推過去,自己坐一邊看他吃。見他狼吞虎嚥沒幾下,桌上飯菜便都空了,到了最後有些噎住的樣子,急忙遞了盞茶過去,他仰頭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凸起的喉結處便上下圓溜溜地滾動,瞧著倒是好笑,嘴角邊便露出了絲笑。

  徐進嶸放了下茶盞,看了淡梅一眼,淡梅急忙收起了笑,清了下嗓子,正色道:「方才娘有沒跟你說,她老人家不要跟去淮楚?」

  徐進嶸唔了一聲,靠椅子上未置一詞。

  淡梅眼睛盯著桌上那還剩了些菜汁的空盤道:「我還是留下伺候娘,叫她們幾個跟去……」

  「娘方才說了,叫你跟去伺候我。」

  淡梅話沒說完,便被徐進嶸打斷了,聽著他那兩個「伺候」的字咬音特別重,像是故意的,抬眼望去,見果然正望著自己,眼裡帶了絲笑,瞧著還有幾分促狹的味道,一時倒是微微有些發窘,只得別過了頭作不見。

  徐進嶸話說完,見淡梅扭過了頭悶聲不吭地,便站了起來往外去了。過去又陪他娘說了會話,這才起身告辭要回了,淡梅自然跟著一道回。老太太也未多留,只叮囑了幾句,便自己忙著去菜地裡了。

  淡梅牽了慧姐到了停園子門外的馬車前,奶娘正要抱慧姐上去,徐進嶸已是過去抱起了她,輕輕放上了馬車,見她那粉紅裙裾有些外翻,還順手拂了下。

  慧姐大約是生平第一次得到自己爹的如此照拂,站那裡便睜大了眼看著徐進嶸,一動不動仿佛木偶一般。淡梅雖也是有些驚訝,只瞧這男人被自己女兒這般注視,面上似乎露出了絲尷尬之色,怕他老臉擱不住,急忙輕聲提醒了下,慧姐回過了神兒飛快鑽進了車廂,徐進嶸這才瞧著仿似鬆了口氣。

  淡梅突覺著有些好笑,又代慧姐可憐,親生父女之間竟也生疏到了這般的地步。想起那日自己安慰慧姐時,他也正在門口聽著,莫非竟是心裡覺著了些觸動,這才有了今日舉動?忍不住回頭望他一眼,見方才那難得的尷尬之色倒是沒了,只神色有些僵硬。

  此時那車夫已是在地上墊了個杌子讓墊腳好上去馬車。淡梅剛踩上去,便覺後腰一緊,原來徐進嶸已經伸手扶住了,幾乎是被托著送了上去。也不敢回頭,腳一踩到馬車前頭的墊板,急忙便彎腰進去關了門坐下。

  馬車往城裡方向去,淡梅沒怎麼看外面,且坐裡面被顛得又有些犯睏,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終是停了下來,便睜開了眼。方才離開園子出來時,天邊還有些晚霞可見,如今已是全黑了。剛要拉了慧姐起身下來,卻見馬車廂門被打開,徐進嶸探身進來道:「下來吧。」

  淡梅貓腰出了馬車,卻是愣了下。她起先還道是到了徐府了,沒想四周見到的卻是兩邊店鋪燈火輝燦,寬闊的街上人來人往,路邊豎了些紅黑杈子隔離開來,瞧著分明就是皇宮宣德樓前一直往南延伸下去的南熏門御街。一時有些不解,便望向了徐進嶸。

  「你前頭有次不是在我面前提了句慧姐自小到大沒賀過生辰麼?她生辰和她娘忌日挨得近,慶賀有所不便。這個月逢了官家新改年號的大禮賀,宣德門樓前到晚便會有車象表演,都是異域進貢過來的,平日裡不大瞧得見,還算稀奇。我今日有空,順道便帶了她過來看下,就當是慶賀了。」

  淡梅聽他這般說著,雖語調平平,只一雙眼睛映著對面街鋪裡的燈火,卻是閃閃發亮,呆看了片刻,這才醒悟了過來,被他扶著下了馬車,身後那慧姐也早聽到了,一張臉早現出了驚喜之色,蠢蠢欲動。

  徐進嶸抱下了慧姐,吩咐後面那輛坐了奶娘和隨行丫頭的馬車先回去了,叫車夫在街角等著,自己便往前踱步而去。

  湧著去宣德樓門前看車象表演的人不少,越靠近,街上人流便越多。淡梅怕被擠散了,拉著慧姐手緊緊跟著前面的徐進嶸,卻是始終保持了兩步遠的距離。徐進嶸回頭看了眼,停了下來,蹲身下去一手抱起了慧姐,一手便順勢拉了淡梅到自己身側,湊到她耳邊低聲道:「跟著我緊些,小心被人拐了去哭鼻子。」聲音裡分明已是帶了絲笑意了。

  淡梅側頭,見他一張臉正望向自己,神情中帶了三分柔和,七分戲謔,也不知怎的,心便是微微跳了下,比晚上在床榻上被他壓著時都要鹿撞上幾分,連握住的手也一下覺得癢了起來,怕被他看出來,急忙要抽回手,低聲埋怨道:「被人瞧見了。」

  徐進嶸呵呵笑了下,微微用力捏了下她手心,這才鬆開了,抱著慧姐繼續往前慢慢踱去。

  淡梅今日因了去老太太跟前,衣衫便穿得樸素,徐進嶸亦是一身半新不舊的常服,除了抱在他手上的慧姐亮眼了些,這般行在街上,淡梅覺著便跟身邊不時走過的那些闔家出動去看車象表演的尋常百姓夫妻差不多,心裡慢慢竟也似生出了絲淡淡的溫煦之意,見他突然側頭看自己,便朝他微微笑了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12:37 AM

第三十五章

  淡梅眼睛映了街邊輝燦燈火,兩點眸光便似清荷淺露,笑容淺淺,看起來極是清雅。

  兩人成親半年多,大抵還是第一次見她對自己露出這般的笑,徐進嶸一下倒似是有些看怔,腳步緩了下來。恰此時前面不遠處的宣德門城樓下咣咣傳來幾聲銅鑼鼙鼓聲,想是車象要開始了,後面人流聞聲,紛紛小跑著過去。

  淡梅被身後一個壯實婦人撞了下,身子被帶著往前一歪,徐進嶸已是眼疾手快一把攬住了她腰,帶到了自己懷裡護住了,那婦人撞了人,自己卻是渾然不知,仍一味往前跑,轉眼便沒入了人流。

  「小心些。」

  徐進嶸手從她腰身放開了,卻又順著袖口下去悄悄握住了她手沒放。袖口有些大,垂了下來便遮住了兩人握手之處,加上是夜晚,倒也不是很顯眼,連被徐進嶸單手抱著的慧姐都未發覺。

  他的手很大,有些硬,骨節突出,但是溫暖而乾燥。

  淡梅心跳了下,又怕被路人瞧出端倪,急忙掙了下手。他非但沒放,握得反倒更緊了些,低頭朝她微微笑道:「走吧,就前面了。」說罷便調轉目光注視著前方,步子邁得略微快了些,淡梅只得跟了上去。

  三人到了城樓前,見平日裡有禁軍把守的四方空地上此時燈火照得透亮了半邊天,人早圍擠得水洩不通,連外面都圍滿了自帶墊腳凳的人,熙熙攘攘聲一片。間或只能從人縫中看見露出半個披紅掛綠的大象身子,至於裡面的耍子,哪裡還看得見?

  原來這宋室自太祖開國以來,每逢大禮年,如皇宮大婚、填子、新改年號等等,便會在此皇宮宣德樓門前舉行慶賀活動,放平日不得入內的百姓進來觀看,以取與民同樂的意思。恰好此十一月,年號新改,這才在此舉行車象表演。那大象都是外來進貢的,很是稀奇,自然吸引了無數人過來觀看。

  淡梅倒罷了,也不是沒見過馬戲團,只是那慧姐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卻不得近前,伸長了脖子急得不行,又怕父親不喜,雖是仍被徐進嶸抱著,眼睛卻是巴巴地看向了邊上的淡梅。

  徐進嶸四顧看了下,放了慧姐在地,低聲叮囑淡梅站著等下,自己便朝前面人群裡去,幾個打扮瞧著像是街邊鋪子裡夥計的人正站在條墊腳長凳上,看得津津有味。

  淡梅見他輕拍了下其中一人的胳膊。那男子正看得得趣,被拉幾下才回頭,見身後站著個陌生人,正要瞪眼呵斥,卻見對方長身而立,氣度不凡,嘴巴便又閉了起來,只喉嚨裡嘟囔了句,正要回頭,眼睛卻一下被他攤開的手上的銀錢給定住了。

  「借你幾個的凳用下,這便歸你們了。」

  徐進嶸對那男子笑道。

  沒片刻,淡梅便被徐進嶸扶著站上了長凳,慧姐也被他抱著一道上去,視線一下便比別人高出了半個身子,裡面那車象便一覽無餘了。見巨大的廣場空地上,拉了四匹馬的駕車,車上兩面旗,一面鼓,車兩邊護衛的武士身穿紫杉,威風凜凜。車前面七頭大象,脖子上騎了個人,手裡拿了鞭子驅趕著。大象步伐整齊到了宣德樓門前,原地行走了幾圈排成對,按照馴象人的指引朝著北方兩條前腿下跪行拜禮唱諾。此時城樓上早已預備好的煙花被點燃了四射,斑斕的流光點亮了半個夜空,下面圍著看的人便齊齊拍手稱好。

  這景象落入淡梅眼裡,倒也不是特別稀奇,只想到此時竟也能看到這般的表演,一時倒很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便笑著側頭望去,見身邊那徐進嶸不過是微微笑著,看著比白日裡放鬆了些的模樣,有些無趣。還是他手上的慧姐天真爛漫,不住隨了眾人拍手,很是可愛。

  淡梅正看著,冷不丁又撞上了徐進嶸的目光。這回他面上卻是映照了五色斑斕的焰火之光,忽而紅忽而綠的,瞧著便似鬼臉,甚是滑稽,淡梅一下便捂嘴偷笑了起來,倒是把徐進嶸愣了下。

  那車象表演還沒好,徐進嶸便說回去了。淡梅想他今日這般舉動,真的不亞於日頭打西邊出來了,曉得見好就收,便嗯了聲。慧姐瞧著雖不大情願,只父親這般說了,也不敢反駁,扁扁嘴便不吭聲了。倒是淡梅不忍,回來路上見御街兩邊到處都是售賣各種應景的泥塑木雕麵捏小象兒,便買了幾隻讓慧姐帶回,這才見她又歡喜了起來。

  三人回了街口,車夫自然還守著。因徐進嶸那馬匹起先也叫隨從先牽回了府,回去時便也一道坐進了馬車,兩人相對,慧姐依偎在了淡梅身邊。她起先醒著還好,淡梅與她偶爾低聲說幾句話。待慧姐犯睏靠她身上睡了過去,馬車裡只剩對面那徐進嶸在盯著自己,漸漸便有些不自在起來了。

  「我抱著吧,壓住了你。」

  徐進嶸說著,身體前傾,已是把慧姐抱了起來橫臥在了自己膝上,又坐了回去。

  淡梅端端正正束手坐著,眼睛雖垂了下去,卻分明覺著對面徐進嶸還在盯著自己瞧,渾身愈發不自在起來,恨不得早些到了才好,偏街上人還不少,車子走得不快。實在彆扭得緊了,這才抬眼回望過去,見他頭已經微微後仰靠在車廂壁上,瞧著似乎在閉目養神了。車廂裡有些昏暗,借了外面街道兩旁透進的光,見他雙眉間一片寧靜。

  待到了徐家大門,早有等在門口的下人出來迎接。入了內院,徐進嶸叫淡梅先回房,自己抱著還沉睡未醒的慧姐往她屋子裡送去。

  剛入十一月,各屋子裡早早便燃起了火炭取暖。因了過些日子便要離京上任,徐進嶸這些天除了人情應酬,公務需要交接,也甚是繁忙,晚間時常要在書房坐到小半夜才回來。到了戌時點心照例送了過來,淡梅自己吃了幾口,想起徐進嶸還在書房,便叫人送了碗過去,自己卻是因了前次的那回事,不願過去了。

  用了點心漱口完畢,又等了會,見徐進嶸還未回,自己卻是因了今日午後在老太太處並未午睡,此時有些犯睏起來,加上徐進嶸對她未等他回便自己去睡也是有些習以為常了,便先上了床榻。

  淡梅睡了一會,那火炭燃得旺,錦褥又厚,覺著有些熱起來,便脫了中衣,只著個肚兜躺下,胳膊也放在了被頭外,這才覺著舒適了些,便闔上了眼一邊睡一邊等。

  書房裡徐進嶸忙完了手上最後一樁事情,靠在了椅上,眼睛瞥見那個盛了點心的纏枝蓮紋青瓷碗,想起上次在城外園子書房裡的放形浪骸,眼前又浮出她今日數次對著自己笑,眉眼彎彎,別有一番嬌俏,竟覺心窩一緊,站了起來便往外去。

  徐進嶸回了屋子,見淡梅的兩個貼身丫頭都還在外屋裡候著,大點的嘴唇點紅,見了自己便面上帶笑過來委身問安,小的那個卻是有些縮頭縮腦,似是一副懼怕模樣。此時心中壓著恨不得立時便見著裡面屋子裡那小婦人的念頭,哪裡放心上,隨口應了聲便讓出去歇了,自己已是推門而入了。

  屋子裡還點著透亮的燈,一進去便有股香薰熱氣撲面襲來。定了下神,抬眼望去,見帳幔低低垂著,露出半雙嬌紅繡鞋頭,想來那小婦人又沒等自己便自顧上榻去歇了。

  徐進嶸到了帳幔前,掀開了一邊,一眼便見自己那小女人正側臥朝裡睡著,烏壓壓長髮鬆鬆堆在枕上,藕節般的臂膀搭在半幅錦被之外,身上只著個桃紅肚兜,露出了大半個雪白的肩背,後頸上繞了根細細的繫帶。

  淡梅正半睡半醒,突覺一雙略微帶了些涼意的手探上了自己肩上,一個激靈便睜開了眼,回頭望去,見那徐進嶸不知道什麼回來了,正躺在外側榻上,手握住了她裸露在外的肩。

  淡梅剛想說句「你回來了」,便覺肩背一緊,已是被他從後抱住了,把冒了粗短鬍茬的臉貼在她後背上磨蹭了幾下,雪白的嬌嫩肌膚上便紅痕了一片。

  淡梅覺著剛被他蹭過的後背有些痛癢,只他涼涼的臉貼靠了上來,自己正被屋子裡的暖氣捂得發燙的肌膚卻又覺著甚是舒適,忍不住低低嗯了一聲。

  徐進嶸停了動作,將淡梅抱著轉向了自己,見她兩頰被屋裡暖氣熏得酡紅,眼睛水潤潤地帶了幾分剛睡醒的慵懶嬌媚,唇瓣紅嘟嘟的,看著一陣心癢,狠狠待要親上去,卻是被她靈巧地躲開了。

  「燈還亮著呢。」

  淡梅輕輕推了下他肩膀,朝帳子外呶了下嘴。

  徐進嶸見她一副海棠嬌羞模樣,自己雖更喜亮著燈,心中竟也是軟了下來,不忍拂了她意思,呵呵笑著伸手捏了下她鼻頭,便起身掀帳吹燈了。

  昨夜錦帳銷魂,雖則那男人到了後面又是形銷骨熔般地,似是恨不得把她揉成雨裡亂桃,只下手卻也多了些繾綣之意,便是淡梅也覺著比從前感覺要好了些。

  早起送他出去了,午點不到,便收了封邀貼,說久仰徐夫人閨閣之名,曉得不日即將隨夫離京,誠請明日過府一同遊園以相送。邀她的人便是崇王府上的魚陽郡主。



第三十六章

  自打吏部外放的正式行文出來後,這些時日裡除了徐進嶸忙於應酬,便是淡梅比起從前也忙了許多。三天裡倒有一兩天能收到京中各府女眷們的邀貼。其中一些是和秦氏交好的,曉得她家女兒要隨夫外遷,故而具了帖子做東餞行。也有些品階相當的,豔羨她家男人高升得了個好缺,存了結交之意。

  淡梅雖不喜應酬,只從前跟在秦氏身邊,見多了官場女眷們之間的迎來送往。自己既然已經成了徐家主母,面上功夫還是要做的,不去便是落人臉面,少不得要一一過去應酬。好在也有個好處,母親秦氏十之七八也會被邀前往,所以她母女二人這些時日倒是隔三差五地見面。秦氏既是歡喜,又捨不得女兒,每次見了必定是拉著她手有說不完的話。

  今日收到的這邀貼上的崇王府本是太宗四子一脈。老崇王在真宗年間曾奉命出使遼國,挫敗了遼國陰謀,甚得真宗倚重,故而如今雖頤養天年,只是逢了壽日,當朝的仁宗皇帝必定還是要親自派人送去賀禮祝辭的,可謂榮寵不減。王妃連生三個兒子,中年之時得了個女兒,自小花容月貌,才比詠絮,六歲便被封為郡主,得號魚陽。

  魚陽郡主雖集萬般寵愛於一身,只在京中貴婦人的閨閣私下談資中,名頭比起從前的文淡梅卻更勝一籌。文淡梅只是連剋三夫,她雖年少之時亦是死了個丈夫,如今卻以風流出名。據說從前還在夫家之時,便與一侍衛有所瓜葛,夫家雖覺羞恥,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沒了丈夫後的頭兩年,甚至還常以禮佛之名到寺廟中與男子私會。

  後來風聲大約傳到崇王府中,老崇王深以為恥,老王妃卻不大信傳言,只將她重新召回王府,一是作陪,二也存了看盯之意,只想重新給她擇個良婿嫁了。她卻百般推脫,甚至放言沒有自己看中的便不嫁,若是強逼便剪了髮修行去。故而一晃幾年過去,仍以郡主身份留在王府之中。老王妃雖是焦心,卻又拗不過她,只日日在佛前祝禱早日能得個合眼緣的好把女兒再嫁掉。

  淡梅前日應邀去個與秦氏交好的命婦府中時,席間便聽夫人們數度提起過這位郡主的過往豔事。心中也是暗暗有些納罕,沒想到此時皇親之中竟也有這般出格之人,不想今日便收到了這位郡主的邀貼。

  淡梅自忖與那魚陽郡主從前並無來往,且論地位的話,對方比起自己只高不低,實在沒有自降身份特意結交自己的必要,想了半晌,仍是不解。只聽丫頭說那傳信的王府中人還在等著回音,也不敢怠慢,便叫人封了雙數賞錢,外面縛了圈紅絲帶給送出去。這便是表示到時會應邀過府的意思。

  早間徐進嶸出去時曾對她提過,今日要出城到鄰近的濟梁與人了結一些生意上的事,若是晚了城門關閉便不回來了。濟梁在汴河邊上,亦屬開封府,地方雖不大,只京中生意人的貨運倉庫俱都聚在那裡,往來極其昌盛。淡梅一直等到了戌時末,估摸著他晚間不回了,便自己閉門歇了。第二日起身,想起昨日收到的邀貼,便仔細換了衣衫,坐到了梳粧檯前妝扮起來。

  淡梅透過銅鏡,見身後妙春正仔細地給自己梳頭,動作輕巧,像是怕扯疼了她頭皮。和這丫頭幾年處下來,她對自己確實一直是盡心侍奉。連後來自己曉得了她心思,平日裡有些特意疏遠了,她亦是看不出有什麼怨艾,仍是侍奉周到。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可惜了這丫頭,不該存了做人通房的念頭。

  想起當初秦氏的安排和自己試探時她的反應,淡梅突然覺得心裡有些悶,懷疑自己當初的默許是不是錯了?該一口斷了她那個念頭的。到如今讓人空抱了半年多的盼頭,再開口回絕會不會為時過晚?

  「夫人,這盒子裡的都是從前頭帶過來的裡面新取出的,你瞧哪朵好?」

  淡梅正有些出神,冷不丁聽妙春問自己,便抬眼望去,見匣子裡放了些花勝頭簪,瞧著流光一片。應該都是當初出嫁時秦氏給備的,一年春夏秋冬裡各自要戴不同的頭面首飾。

  她平日裡對這些不大上心,便隨口哦了一聲。

  「這朵瞧著好,和夫人的衣衫正好相配。」

  妙春說著,便已是撿了樣插進了淡梅已經梳好的髮鬢邊。淡梅望了下鏡子,見是朵點翠蝴蝶花鈿,上面鑲了寶石,看著極是華美精緻,想必費了不少銀錢。想到秦氏對自己連這等頭面上的細微之物都下如此本錢,心中一時有些感慨,只怕秦氏為了嫁自己這個女兒,把大半積蓄都費掉了。

  淡梅收拾妥當,按照常例備了些時鮮果品做禮,瞧著時辰也差不多了,便帶了妙春妙夏坐了車子往崇王府去。

  王府就在內城保康門邊上,附近住的都是些皇親貴胄。

  似這般閨中婦人們的私下邀約相聚,一般不走正門,都是從邊牆另扇門進去的。馬車剛停下來,便見到一個衣飾鮮麗的大丫頭站在門裡候著了,待聽得是徐家夫人到,面上露出了笑,給迎了進去。一路被引著進入了垂花門,便到了內堂,轉過幾道回廊,這才到了間大屋子前,瞧著似是暖閣。門口站著的另兩個王府丫頭看見人過來了,急忙打起了簾子。

  妙春妙夏站在外,淡梅微微俯身進去。剛進入,便覺一股暖香撲鼻,卻不是她平日聞習慣了的那種清幽甜香,氣味十分濃熏。待緩過了一口氣打量了下內裡,心中便又有些驚訝起來。暖閣裡陳設華麗。只偌大的屋子裡,靜悄悄竟只有她一人,與往日裡聚會時必定要多邀些夫人們同座大相徑庭。

  沒片刻便有丫頭奉上了茶,說郡主立時便到,請夫人稍安片刻,說完便束手站在了邊上。

  邀帖是對方所發,如今她這個客人按時上門了,主人卻遲遲未露面,加上那丫頭站那裡不時瞟向自己看,神色有些怪異。淡梅心裡突然有些不安,雖不知那魚陽郡主到底所謀何事,只今日請了自己過來,只怕是有些心懷叵測了。

  既然已是過來了,且淡梅也不想被邊上王府裡的那丫頭瞧出自己心思,便神情平靜地端起了茶盞,慢慢喝了一口。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過去,這才聽見外面廊上傳來了腳步聲。淡梅抬眼朝門口望去,見門簾子被掀開,進來了一個身量修長的女子,年約二十三四,香鬟微墮,臉瑩紅蓮,眉勻翠柳,身上服色華美,便曉得是那郡主過來了。

  淡梅放下了茶盞,剛要起身朝她見過禮,不想那郡主疾走幾步便到了跟前,一把扶住了正欲行禮的淡梅,笑眯眯道:「妹妹快請坐,今日姐姐邀了妹妹過來,方才卻是被俗務纏身,恁晚才到,讓妹妹空等了,罰還來不及,哪裡敢受妹妹的禮,這豈不是折煞姐姐了?」

  淡梅心中更是驚訝。自己與這魚陽郡主非親非故,她卻一見面便這般姐妹相稱,實在是親熱得過頭了。只面上也未顯出來,只是不著痕跡地鬆脫開了她攙著自己的手,重新略微後退些行過了禮,這才抬眼微微笑道:「郡主言重了,我等下也是該當的。」

  魚陽見淡梅這般做派,說話也是不卑不亢,似乎怔了下,隨即笑道:「我略長你幾歲,方才一眼瞧見你便覺著投緣,這才腆了面皮自稱一聲姐姐,妹妹莫要見笑。」

  淡梅應道:「郡主金枝玉葉,叫我一聲妹妹那便是天大的抬舉了,我求都求不來呢。」

  魚陽掩嘴笑了起來,眉間眼角俱是掩飾不住的天生嫋娜風流,便是淡梅也看得有些難以挪開目光了。暗道生成這麼一個天仙人物,又素有才名,也難怪尋常男子入不了她眼了。

  兩人落座,又客氣了幾句。淡梅見她說的都不過是些京城裡的風土人物,卻半句也不提今日邀自己過來的目的,陪著說了會話,便看著對面的魚陽笑道:「郡主今日叫了我來,可是有什麼吩咐?郡主直說無妨,但凡我能,便絕不會推卻。」

  魚陽吃吃笑了起來道:「瞧妹妹說的。我不過是久聞妹妹大名,早就心存結交之心,只一直都不得機會。前幾日聽聞妹妹下月便要隨徐大人遠遷淮南路,心中不捨,再不邀來敘話一番,只怕從此便是山高水長了,那豈不是抱憾了?」

  淡梅一聽這話,便曉得對方不過是隨口胡謅而已。自己即便有名,也是那個剋夫的惡名。她再壞了腦子也斷不會因了自己與她一般死過丈夫便特意邀了自己過來。只她既然不肯明說,淡梅便也不再問了。對方說什麼自己應對了便是,話卻是絕無多半句。

  魚陽說了會話,站了起來到了南牆邊的一個黃花梨多寶格前,手上撫過上面擺著的個玉件,突的似是不經意回頭笑道:「對了妹妹,我倒是想起個事。年前家母過壽,我不曉得送什麼禮好,最後還是托了徐大人給找了個騰雲童子拜佛玉雕,真真是送到了家母的心坎裡去。一直想著親自向徐大人道謝,卻是沒甚機會。今日正巧妹妹來了,回去代我向他致個謝,就說往後若是有機會,姐姐我再親自向他表過謝意。」

  淡梅聽她第一次說徐大人三字,還未聯想到徐進嶸身上,待聽到後面,這才明白了過來。心中一下便起了疑慮。只很快便壓了下來,淡淡笑道:「郡主既這般吩咐了,我自然把話帶到。」

  魚陽笑了起來,回眸時眼波婉轉,媚態橫生。

  淡梅起先聽那些貴婦人們私下裡議論這魚陽時,對她並未起什麼偏見。方才雖覺她邀自己過來卻又不提什麼事,舉動雖怪異,但也未起厭惡。此時聽她說出這般話,尤其提起那「徐大人」三字時,似是特意帶了重音,也不知怎的,心中一下便湧出了絲淡淡的厭煩之感,連與她虛應都有些不耐了。又坐了片刻,便推說家中有事,起身告辭了。

  那魚陽也未強留,只是這回親自送她到了那門口,這才笑道:「我與妹妹有緣,日後必定還會再見。」

  淡梅笑了下,朝她略微點了下頭,便自顧提裙上了等著的馬車。

  徐進嶸昨天出去,今日回來時天又是透黑了。淡梅早拆了釵環上榻了,背後墊了個靠枕坐在被窩裡看書。見他回來,要下榻去迎接,已是被他阻攔了道:「坐著吧,仔細被窩裡出來冷。」

  淡梅看他一眼,見他面上帶了絲疲倦之色,想是在外奔波所致,一下覺著有些憐惜。只想起白日裡魚陽郡主特意大費周章地弄了自己過去,說了一大堆的廢話,重點只怕就是最後那段話,心中便又有些彆扭起來。只面上也未露出,只淡淡嗯了一聲,眼睛便又盯在了放在自己屈起的膝蓋上的那本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12:50 AM

第三十七章

  片刻後徐進嶸上了榻,見淡梅眼睛還盯著書,隨手拿了啪一聲便丟到了外面桌案上。

  「從前不是叫你大晚上的少看些書麼,費眼睛。本朝又無女狀元會試。」

  淡梅望他一眼,見他臉雖還端著,只那說話口氣,便跟自己玩笑似的。若是今日之前,不定還應上一聲湊趣,現在卻是興趣全無,隨口道:「大晚上我一人,不看書看什麼?」說完便躺了下去。只眼睛還未閉上,便已是被他一把抱了起來,整個人撲到了他胸口,兩人四目相對。

  徐進嶸不動聲色地收緊了手臂,讓她日漸飽滿豐潤的胸和自己緊緊相貼。雖然隔了層衣物,仍能感受到胸膛上緊貼著的那種柔若無骨的綿軟。

  「你方才那話,是在怪我沒昨夜沒回,今日又回得恁晚,陪得你少了?」

  他說了這麼一句,隨手把垂落到她眉梢上的幾根鬢髮捋了回去,手便已經順勢插進了她垂覆在肩後的髮間,揉捏了下。

  淡梅見他眼裡帶了微微笑意,顯見是在逗弄自己了。每次逢了這樣的情況,十之八九最後都是自己敵不過他落了下風。平日便罷了,今天到那王府走了一遭,心裡實在如吞了蒼蠅般地難受,一個發狠,便起了反擊的念頭。

  當下也不說話,只朝他嬌媚一笑,尖尖的下巴頦頓在了他胸口,用一根指甲輕輕刮開他中衣衣襟,在半露的胸膛上來回勾畫了幾下。見他眼神一暗,喉結上下滾動了下,這才笑吟吟道:「官人可曉得我今日哪裡回來?」

  徐進嶸一隻手已是探進了她衣下,箍住了纖細的腰肢,另隻手將她衣襟連裹胸一道拉脫下肩膀,又將她身子稍微托高了些,微微隆起的一側白膩雪滑便露了出來,映襯著正中因為驟然遇冷而俏立起來的小巧的淡粉蓓蕾,仿佛泛著誘人採擷的光。

  「哪裡回來?」

  半晌,他才應了一聲,只眼睛卻仍落在她脖頸之下,說話聲也已是有些心不在焉了。

  「崇王府。」

  淡梅慢慢道。

  「唔,崇王府……」

  徐進嶸隨口重複了遍。突然,箍住淡梅腰肢的手臂一緊,眼睛已是轉而定在了她臉上。

  「是啊,崇王府。」淡梅微微笑了下,指甲仍在他胸口有一下沒一下地劃圈:「居然是王府裡的魚陽郡主昨日親自發帖邀了我去的……」

  淡梅的手停止了畫圈,因著已是被他抓握著定住了,見他眉頭已是微微皺了起來,眼神也瞬間帶了絲涼意。

  淡梅心裡頓了下,只面上卻仍微微笑道:「官人你道奇怪不奇怪。我與那郡主素昧平生,她卻特意邀我過去,見了面又姐姐妹妹地叫得好不親熱。我心中好奇,問她所為何事,她卻只笑而不語,直到我起身告辭了,這才說什麼與我有緣,日後必定再見的話。方才你進來見我面前雖攤了書,實則都在想今日這樁離奇事,越想越是不解了。」

  淡梅說完話,便在他胸口上支起只胳膊肘,撐住一邊臉頰看著他。

  徐進嶸雙眼微微眯了起來盯著淡梅,似是在審視。見她一手撐了臉頰歪著頭,眼睜得老大,全然迷惑不解的樣子,方才眼裡起了的那絲涼意才慢慢消了去。

  「那人不是個消停的,你能離她多遠便多遠。往後再有這般的事情,你記著先等我回來,我自會處置,你隨便找個藉口推了,莫要理睬。」

  淡梅聽他這般跟自己說,聲音乾巴巴的。心裡微微冷笑了下,只嘴上卻哦了一聲,慢慢從他胸口爬了起來,把方才被扯下的衣衫拉了回去弄平整了,側身朝裡躺回了自己的枕上。

  那徐進嶸被她方才這一番話似乎也弄得有些意興闌珊了,見她躺了回去,也並未阻攔,只是下去吹了燈火複又上榻。黑暗裡兩人都未說話。

  靜默了片刻,淡梅覺著身後有隻手摸上了自己的肩要將她轉過去。略微擰了下,便也隨了他力道,翻了個身朝他過去。

  徐進嶸那隻搭在她肩頭的手挪到了她臉頰上,拇指摩挲了下,便將她帶到了自己懷裡。

  「你方才還有話悶在肚裡未說完吧?」徐進嶸突地開口道。

  淡梅一怔,還在想著該怎麼應對,很快便又聽他似是苦笑了下道:「我與那郡主並無多瓜葛。只不過從前與崇王府的世子相識,去過他府上幾趟。不想年前那郡主竟是遣了人尋到了我,說老王妃祝壽少了塊上好白玉,托我給尋買件。她既搬出了老王妃的名頭,我自然不能相拒,便托她兄長給送去了方玉雕,以表我對老王妃慈壽的心意。自娶了你後,與她再無往來通信了。我雖不曉得她今日在你面前到底說了什麼,只不管說什麼,你莫要往心裡去便是。」

  徐進嶸會主動這般跟自己解釋,雖則其中必定還會有些隱情未道完全,只聽著竟隱隱有些小心陪好的味道,淡梅倒是覺著出乎意料了。仔細一想,莫非是那魚陽當初相中了這人,他唯恐被黏上了,只對方家世高貴,又不好明裡掃了王府顏面,正好此時陸夫人上門牽線,他這才二話沒說便一口應了下來,為的便是要求個相當的擋箭牌?若當真如此,那自己與他成了夫妻,似如今這般共睡一床,陸夫人若是大媒,這魚陽郡主便是當仁不讓的的二媒人了。

  淡梅心中一下便覺著暢快了幾分,只嘴頭還是有些硬,低聲道:「那郡主金枝玉葉的,她若相中了你,你當初順水推舟便是了,何苦與我家做親?我父親如今雖是副相,只那官位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幾年便換人的。她家卻是皇親國戚,門第高貴,得她家扶持,你那前程不是更錦上添花了?」

  徐進嶸哼了聲道:「娶妻門第雖是要緊,只似她這樣的人,莫說是郡主,便是公主之尊,也只遠觀便是,誰人敢當綠雲罩頂?」

  淡梅忍不住撲哧低聲笑了出來。她笑聲未歇,便覺徐進嶸那手已是摸著托起了自己下巴捏住了道:「我瞧你便是個孩子心性的,被外人誆了幾句回來就只顧和我生悶氣。往後再這樣小心我打你屁股,你有什麼話,不許瞞著我,只管對我直言便是。」

  淡梅聽他聲音低沉,只語調卻甚是溫柔的樣子,忍不住便反駁道:「你只曉得說我。我瞧你才是個悶葫蘆,十件事裡有九件半都瞞著我。你要我直言,你自己卻也不思想著改改。」

  徐進嶸聞言,頓了下道:「我與你怎一樣?我是男人。怎會事無巨細在你面前婆婆媽媽碎念不停?」

  淡梅心中一動,脫口道:「半年前娘拿了你我二人的八字去寺院裡算,回來便改了對我的態度。是不是你出門之前暗中鋪排好了的?」

  徐進嶸咦了一聲,似是頗為驚訝:「你怎曉得?」

  「哼哼,我聰明過人,你這般把戲,又怎能瞞得過我?」

  淡梅與他說了會子的話,心情漸好,原本被刻意壓下的天性裡的活潑性子便溜了出來,隨意了許多。

  徐進嶸呵呵笑了起來道:「你既曉得了,我承認便是。自古家和第一,你是我娘子,她是我娘,都是要和我過一世的人。你兩個若是不合,往後這日子怎過得下去?我既娶了你,亦不想叫你在我娘面前太過委屈,這才像你說的,耍了下把戲而已,哄的我娘高興,你也高興,豈不兩全?」

  淡梅心中有些感激,微微往他肩膀上靠了些,蹭了兩下,這才低聲道:「你當真不怕我的剋夫命?」

  徐進嶸伸手捏住她鼻子,夜色黑暗裡一捏一個准,輕輕晃了兩下,這才湊到她耳邊低聲耳語道:「傻丫頭,世人都道輪回因果善惡有報天命註定,我卻是不大相信。我年少之時雖則不會傷及無辜,只雙手也算不上乾淨的,若當真要得報應,都不知道多少遭了,哪裡還多你一樁剋夫?」

  淡梅聽他語調輕鬆,帶了調侃之意,只那話裡多少卻是透出了絲狠厲之氣。沒想到自己竟嫁了個這般匪氣的男人,後背便有些森森起來。

  似是感覺到了她驟然的僵硬,徐進嶸大約也覺著自己失了口,頓了下,改成摟了她入懷,低聲道:「我方才哄著你玩笑呢,你莫當真,更不必怕我。你是我娘子,往後都似這般乖乖聽話,我自會對你好的。」

  他這話不說倒罷,說了反倒有欲蓋彌彰之嫌。且最後一句,淡梅怎麼聽怎麼覺著彆扭,心裡不禁哀歎一聲,她與自己這個丈夫,不但有將近二十年的年歲差異,中間更橫亙了道長達一千多年,且不比馬里亞納海溝淺多少的思想鴻溝。



第三十八章

  魚陽郡主自那日後便未再有什麼舉動,且淡梅忙於迎來送往和數點備置要帶去的物件箱籠,漸漸便也把那事丟腦後去了。

  魚陽的梗雖暫時過去了,只這幾日淡梅心裡卻又上來了另樁心事。這心事便是西院裡的三個妾。

  自打曉得徐進嶸要遷官至淮南路淮楚府後,起先還沒什麼,待東行日子臨近,周氏幾個便有些坐不住了,時常輪番著藉故到淡梅面前露臉,周氏還時常牽了良哥一道。雖不過都是問安之類的話,眼神卻有些閃爍不定。

  淡梅曉得她幾個關心去留問題。只徐進嶸至今隻字未提,她自然也不好先開口說什麼,一概只作不知,賞了良哥一些物件吃食便給打發了去。在徐進嶸面前也隻字不提。

  並非她存心如何,實在是夜闌人靜,待身側那男人熟睡了,自己卻輾轉難眠之時想開了,妾室去留都隨那男人自己到最後做主便是。以她如今狀況,日後命運到底如何還看不見,更未掌握在自己手上,更何況是別人的命運。

  日子過的飛快,轉眼離月底也就只剩七八天了,過了月底便要坐上離京的船,沿汴河入運河往淮南路去了。那徐進嶸這日卻與徐管家一道去了臨近的陪都應天府有事,說是四五日後才能回。

  淡梅數著日子過了幾天,這日應邀到一尚書夫人府上,與秦氏碰了面。秦氏細細問了出行諸事,到了最後便又繞上了徐家幾個妾室去留之事。淡梅不想多提,便轉了話到自己的頭面嫁妝上,指著今日恰巧又插頭上的那只點翠蝴蝶花勝道:「娘當初為我備置嫁妝,必是費了不少心血,連這些頭面物件都如此精貴。女兒不孝,親恩絲毫未報,如今更要辭別遠行了。」

  秦氏一時也是有感,唏噓了下,見淡梅方才指著頭上那枚蝴蝶花勝,便仔細湊近端詳了下,搖頭道:「這瞧著面生,不是我給備置的嫁妝。應是女婿給女兒你置備的吧?瞧著上面那幾滴寶石,便不是件俗貨了。」

  淡梅聽秦氏否認,想起自己嫁過來之時便見梳粧檯上擱了一匣子的頭面首飾,應都是徐家給新婚夫人備的。前些日裡妙春說這東西是從自己嫁妝的盒裡取出的,混淆了也不定。便也未放心上了。

  淡梅坐馬車回了徐家之時,早過了晌午,只晚飯飯點還未到。一進門便聽門房說大人午時左右便回了,如今就在府裡沒出去。不知怎的,心中便起了絲淡淡欣喜,急忙朝自己屋子裡去了,進去了見沒人,聽丫頭說在書房。若是平日,自然不會過去,今日心情甚好,便往書房去了。

  淡梅剛入門,便與正要出來的徐進嶸迎頭碰到,差點撞到了一起,被他扶了下肩,一個抬頭,一個低頭,兩人四目相對。

  淡梅想起外面天色嚴寒,彤雲低垂便似要下雪的樣子,脫口便道:「回來了?再遲一日只怕要下雪了。」

  徐進嶸上下看了下她,見衣飾華美,妝容鮮豔,連外出披著的斗篷都未摘下,顯見是一回來便到了這裡來尋自己,心中立時便似有一絲暖意湧過,笑道:「今日又去哪裡逛了?」

  「工部尚書府。你如今的頂頭上司夫人邀的,我哪敢托大不去?」

  淡梅一邊笑著回答,一邊脫下了方才還戴在自己頭上避風的斗篷帽子。

  徐進嶸微微笑了下,眼睛落在了她髮鬢間,突地目不轉睛一動不動了。

  淡梅還道他在看自己的髮。今日做客,特意梳了繁複的朝天髻,用金勒約束,綴以各色花鈿,便也不大在意,只任由他看。待見他目光死死盯著不放,臉色漸漸有些難看起來,這才驚覺不對,摸了下自己髮髻,抬頭看著他遲疑道:「官人這般看我卻是為何?」

  淡梅話音剛落,便見徐進嶸霍然轉身大步到了他那書桌前,俯身下去抽開最下的一個格屜,伸手翻了幾下,待抬頭之時,臉色已是極其難看了。

  「我容你進我書房,你怎的胡亂翻我格屜,還私取物件?」

  徐進嶸看著淡梅道,語氣裡已是有些隱忍的怒氣了。

  淡梅不解,見他突然變臉,方才那滿心歡喜便如被澆了盆迎頭冰水,皺眉道:「好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何時翻你格屜又取你物件了?你若是不喜我進你書房,說聲便是,我往後再不踏入一步。」

  徐進嶸幾步便到了淡梅面前,伸手摘下她頭上一樣東西,攤在了手心,這才冷冷道:「這東西分明在我書桌最下的格屜裡擱著的,如今怎會戴到你頭上去了?我這書房,除了你便只有灑掃的婆子才能進。那婆子是從青門跟到這裡的,哪裡有那膽子動我東西?」

  淡梅這才看到他方才摘下的竟是那支點翠蝴蝶花鈿,此刻躺他手掌上,上面綴著的寶石仍是瑩瑩有光。心中一下驚疑萬分,一時還沒繞過彎來,盯著那東西便有些說不出話了。

  徐進嶸見她不作聲,還道是心虛默認了,臉色變得更是難看,把那花鈿噗一下遠遠擲在了書桌上,花鈿順勢在光可鑒人的桌面上滑了尺許,被一方硯臺抵住,這才停了下來,撞出了叮一聲脆響。

  「你頭面首飾若是短缺了,跟我言語一聲便是,何至於像沒見過世面的愚婦一般,見了什麼便都拿去戴頭上?」

  徐進嶸盯著淡梅,見她站那裡臉色已是有些蒼白了,眼裡似又掠過了絲不忍。只終究敵不過心頭泛上的那陣煩悶之氣,哼了一聲便自顧出去了。

  淡梅待他走得不見人影,回過了神,這才慢慢到了書桌前,扶著椅子坐了下來,眼睛便死死盯著那只花鈿。半晌,終是伸手撿了過來,握在了手心。起來往外走時,神色已是一片平靜了。

  淡梅回了自己屋子,叫了妙春進來,命其他人都出去了,這才坐在椅上,沉著臉盯著妙春不放。

  妙春大抵是第一次見淡梅對自己露出這般神情,顯見是有些緊張,絞著手站了一會,這才微微抬眼小心道:「夫人可是可有話問我?」

  淡梅嗯了一聲,攤開了自己手掌裡一直握住的花鈿,掌心已是被花鈿上的寶石擠壓出了幾點紅痕:「妙春,你可認得這東西?」

  妙春看了一眼,飛快道:「夫人,這不是今日你戴頭上的那枚花鈿嗎?」

  淡梅盯她一眼,冷冷道:「這明明不是我的東西,你那日為何要說成是我的陪嫁?這便罷了,一時認不清也是有的,只我奇了,這些日子裡你每日給我梳頭之時,為何必定少不了這朵?從前裡記得都是每日裡換著花樣戴的。」

  妙春臉色微微一變,一下已是跪了下去,垂頭道:「婢子不大明白夫人所指。這花鈿若不是夫人陪嫁,那便是原來就有的,婢子一時不察,說錯了話,還請夫人看在婢子多年用心服侍的份上,饒了婢子這一回。下次再不敢亂說了。這瞧著實在好看,與夫人十分般配,婢子這才時常給夫人戴頭上的。不曉得哪裡錯了,會惹得夫人這般怒氣,求夫人千萬息怒。」

  淡梅聽她應答如流,句句在理,竟是絲毫沒有讓自己可捉的錯處。若非說的是實情,便是預先想好過應對之辭了。想仔細看她眼色,卻見她那頭低垂,十分惶恐的樣子。

  淡梅思忖了片刻,暗歎了口氣,往後靠在了椅子上,把那枚花鈿放在了手邊桌子上,這才和顏悅色道:「妙春,我曉得你存了做三爺通房的念頭。只這大半年的卻都沒動靜。你莫不是心裡恨我,覺著是我明裡應了你,暗中卻阻了你的道吧?」

  妙春聞言,臉色更是大變,不住磕頭道:「夫人真的是冤枉死婢子了。婢子曉得大人與夫人情深意重,哪裡還敢存那樣的心思。只求伺候好夫人一個,便是婢子天大的福分了。」

  淡梅聽她頭磕碰得咚咚有聲,一時又有些不忍。雖心中有些懷疑她被人唆使過,只看她這副樣子,便是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了,她又不是個會下辣手逼問的。且畢竟跟了自己這麼久,總還是有些情分,怕當真冤枉了她。想了下,便揮手叫出去了。

  妙春如逢大赦,從地上起來,感激涕零地出去了。

  淡梅靠在椅子上,閉目想了一會,突地想起個人,便睜開了眼,朝門口道:「妙夏,去把周媽媽請過來。」

  奶娘正在東廂屋子裡收點著過幾日要帶去淮南路的零零碎碎,突見妙夏過來找,說是夫人有請,精神一振,撣平了衣物,急忙便過去了。

  淡梅叫妙夏給奶娘搬了個墩子過來,待妙夏出去了,自己親自去閂了門,回頭見奶娘還站著,便笑吟吟道:「周媽媽請坐。」說著自己又到桌邊親手給倒了杯茶,遞了過去。

  奶娘受寵若驚,雙手接了過來,不住說折煞了,人卻已是笑眯眯地坐在了墩子上。

  「夫人叫我過來,必定是有話要問吧?夫人想問什麼,只管說來便是。但凡我曉得的,便一句也不會漏下。」

  淡梅啞然失笑,這周媽媽果然是人精,一雙眼便似看破人心。沉吟了下,自己便坐回了椅上,拈起那枚蝴蝶花勝,微笑道:「周媽媽可認得這東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1:03 AM

第三十九章

  奶娘湊近了些,盯著看了半日,咦了聲:「怎的這般眼熟,仿似在哪裡見過……」皺眉又想了下,突地眼睛一亮道,「想起來了!竟是那東西!只怎的會到了夫人這裡?」

  沒待淡梅出聲,自己已經又是一拍額頭,咂嘴道:「是了。我瞧大人和夫人恩愛非常,必定是大人送了給夫人的。」

  淡梅見奶娘這般神神叨叨的,雖說了大堆,自己還是滿頭霧水的,只看她樣子,分明是曉得些來歷的,心中一鬆,便微笑道:「這東西什麼來頭,周媽媽倒是說來聽聽。」

  那奶娘方才還眉飛色舞的,只聽淡梅這樣問,臉色便有些為難起來,張了下嘴,又閉上了。

  淡梅見她欲言又止,曉得其中必定有什麼不好教自己知道的隱情了,便笑道:「過幾日便要去淮楚府了,周媽媽自然是要跟去的。我曉得周媽媽服侍慧姐盡心,如今又要遠赴淮南之地離了家人,正想著到了那邊就給漲些月錢的……」

  奶娘想起自家在徐家鋪子裡幫工的兒子剛頭幾個月給添了個孫子。雖是個大喜事,只媳婦便坐在家中奶孩子了,不但少了從前織補洗漬的工錢,憑空多添了張嘴,往後不知道還要費多少銀錢,前些天便藉故在淡梅面前哭了下日子難過。

  如今聽她口風,竟是過去了就要給自己漲工錢,一時眼熱心跳了起來。又仗著這位夫人瞧著還頗得大人的寵,便顧不了許多了,把墩子挪到了淡梅近前,這才壓低了聲道:「這東西的事,原本便是打死了也不好說的。只夫人既然問了,我便冒死給夫人說下,夫人聽過便是,千萬莫放心上。」

  淡梅唔了一聲。那奶娘這才道:「這東西本哪裡能輪到我過眼的。只兩年多前,那會大人入京還沒半年,我帶了慧姐尚在周姨娘那裡過。有一日周姨娘沒看住良哥,放他出了屋子亂跑,回來時手上便多了這東西給了他媽。周姨娘還道是良哥到了春姨娘屋裡抓過來的,見成色這般好,以為大人送的,心中惱恨,只也不敢壓下不還,便送了回去賠了幾句好話,那春姨娘接了也不吭聲。不想過了幾日徐管家卻是尋了過來,說大人書房裡丟了樣東西,問了值守的,說依稀記得前幾日裡仿佛瞧見良哥進去過,便尋問了過來。周姨娘這才曉得不妙,一問果然是從書房裡翻出來的,急忙叫去春姨娘那裡取。這東西後來雖給大人收回去了,只大人卻是十分惱怒,從此書房便不准人進去。良哥倒罷了,只教周姨娘好生教養,那春姨娘卻是被罰了禁足半月,大人從此也不大去她那房裡了。」

  淡梅聽到此處,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奶娘曉得她心思,急忙靠得再近了些,繼續壓低聲了道:「我方才說的,都不過是個引頭。後頭的才是話肉。」

  「不過是朵女人家戴頭上的花,卻是惹出了這般的動靜,實在叫人糊塗。這事情過去了小半年後,我才隱約聽到了些風聲,說大人之前那會正備著要娶親,女家也是個有名望的朝中大臣,哪家卻不大曉得了。估摸著這東西便是備置了那會子時用的,只後來也不曉得為何,便沒了戲文似地斷了。想必大人心緒不佳,見東西這般被翻出來,那春姨娘又膽大包天地冒認,這才這般惱火的吧。」

  奶娘一口氣說完了,回身摸過來茶盞,咕咚喝了兩口,抹了把嘴笑嘻嘻奉承道:「方才我見夫人拿出這個,心裡便為夫人歡喜了起來。大人既將這東西都給了夫人,可見極是看重夫人了。往後我巴住夫人多點,吃喝哪裡還用犯愁。」

  淡梅見奶娘正話說完,又習慣地開始扯些沒用的,便道了聲謝。

  奶娘曉得是要叫自己退下了,只心裡還念著起頭提到的漲月錢,從墩子上站了起來不走,只巴巴地看著淡梅。

  淡梅微微笑道:「周媽媽放心,我說過的自會作數。」

  奶娘這才放心下來,歡歡喜喜地出了屋子去。

  原來是求之不得心常愛,難怪一見這東西,便似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只未想似他那般的人,竟也會心心念想著一個女子,以至於幾年之後的現在還這般觸碰不得,仿佛成了心裡的禁忌。不知道那女子該是個怎生的人物,才會叫他這般上心。

  只可笑自己,原本只求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地縮在自己的天地裡過活,現在看來,卻真的是只要身處這屋簷下,即便坐著不動,背後也會有人暗中算計,不曉得什麼時候便撲上來咬一口了。

  淡梅閉目冥想了片刻,終是起身出去,再次到了書房,把那枚花勝端端正正擺回在了他書桌上。

  妙夏和長兒幾個雖不曉得出了何事,只見先是妙春被夫人單獨叫了進去,臉色倉皇地出來後便把自個獨自悶在屋裡不出來,那奶娘後又被傳了過去密談,心中便都有些不安起來,連走路說話也放輕了許多。待見她一切如常,先是去了慧姐那裡看了下,後又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言笑自若,懸著的心才算漸漸鬆了下來。

  徐進嶸這夜遲遲未回房中來。淡梅派了個小丫頭過去看了下,說書房裡的燈亮著,大人想必在那處。

  淡梅聞言,便自顧拿了本書,坐在燈下翻著。燈花不知道挑了多少回,聽見外面起了腳步聲,曉得那徐進嶸終是過來了。

  徐進嶸推門而入,見淡梅還正襟危坐在桌邊,瞧著像是在等自己,這卻是平日裡少見的,看了一眼,待要朝床榻過去,卻是被淡梅叫了一聲「徐三爺」,語調不輕不重,不喜不怒,不急不緩,卻是從前未曾聽過的。微一愣怔,便停了腳,轉身望了過去。

  「三爺若再不回,我便要派人去請了。」淡梅坐著,手上仍是握了書卷,眼睛卻是看向了徐進嶸,淡淡道。

  徐進嶸有些意外,待要開口,已是又被淡梅搶了去道:「實在是有些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徐進嶸借了燈火,仔細看了下她,見神情端莊肅穆,唔了一聲,便坐到了她對面去。

  「三爺,今日那朵花勝,放回了你書房桌案上,想必你瞧見了吧?三爺這回務必要小心收穩妥了,免得下回又不知被哪個七竅玲瓏心的給算計著安到了我頭上,叫三爺看了煩心。自古男尊女卑,我被三爺呵斥幾聲,本是天經地義,忍下便罷了。只是三爺最後那話,說我見了什麼都往頭上戴,這卻有些過了。我娘家雖不如三爺府上這般一擲千金,只也書香門第,父親是乾興年間三甲探花,母親亦是知書達理。我雖天性頑愚了些,只非己物不可取的道理還是曉得的。三爺的鍾愛之物竟跑到了我頭上,遭了褻瀆,我有失察之錯,日後自會反省。只到底何人背後動了手腳,三爺是個聰明之人,不用我多說,勞動三爺自去查下,想來便會曉得。免得我娘家因了我的失察而在三爺處蒙羞,那便是我的罪過了!」

  徐進嶸盯著對面的淡梅,見她正襟危坐說著話,一雙眼睛冷冷看向自己,不但全無平日的半分嬌俏,便是那說出來的話,音雖不高,卻也硬是把自己頂得有些張不開口。猶豫了下,便道:「我起先那話也是氣頭上的,確是過了些。你放心,我會查下。若當真如你所言,我必定會給你個交代。」

  淡梅盯著徐進嶸看了下,冷笑道:「我要你什麼交代?你無須向我交代。我只盼你家中那幾個妾,往後莫再這般沾惹到我便是。再有下次惹惱了我,只要我還是這宅子裡的正室一日,我便叫了牙婆過來一個個地都拖去賣了!那時你再嫌我心狠手辣容不了人,我也是管不了這許多了。」

  淡梅這話剛出口,徐進嶸便仿似不認識似地看著她,那眉頭又微微蹙了起來,卻也忍住了沒吱聲。

  淡梅說完了,便往後靠在了椅上,仍是盯著他,只臉上卻是慢慢露出了絲笑意。徐進嶸覺著被她那笑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皺眉道:「你笑什麼?」

  淡梅歎了口氣,收了笑,這才慢慢道:「我曉得如今稍微過得去的人家中,男人有個妾室通房的再常理不過。我當初嫁了過來,我母親也是預先給安排了通房的,便是我屋裡的妙春。那丫頭樣貌出挑,聰明伶俐,脾性最是溫柔,對三爺你也是仰慕許久,比我不知要好多少。你若看得上,我便送給了你,過幾日你去淮楚任上,把她帶去了,也好讓她代替我,與你那幾個妾一道在那裡好生侍奉著你。你若看不上,她年歲也大了,我便自己做主把她配了人,免得蹉跎了。你意下如何?」



第四十章

  不知哪裡的一絲寒風鑽進了屋裡,吹得燭火撲閃了幾下,徐進嶸的臉色也隨了明滅不定的燭火變幻了下,顯得有些陰沉起來。

  「你這話是何意思?」

  淡梅歎了口氣:「三爺這般聰明的人,竟會聽不明白?也罷,我便再多說幾句好了。我今日前思後想,終是覺著自己還是留在京裡的好。一是我為人愚鈍,一無是處,即便跟過去了只怕也伺候不好三爺,反惹你礙眼;二則自小便在京裡長大,早習慣了這方水土,且身子也弱,過去那潮濕之地,只怕水土不服病倒了,到時莫說我伺候三爺,只怕還要三爺為我分心了;三則婆婆年事已高,這般讓她獨自在京中過活,總覺不妥,只怕會被外人說我不孝。我這作兒媳婦的留下侍奉,那是天經地義……」

  「你何時竟學會這般伶牙俐齒了?歪理倒是一大堆。天色不早了,先去歇了,有話明日再說。」

  淡梅還沒說完,徐進嶸已是站了起來往床榻方向去,顯見是不願多說的樣子了。

  淡梅坐著紋絲不動,只是淡淡道:「三爺今日莫不是被我氣糊塗了?我這話都說到如此份上了,你豈有還不明白的?」

  徐進嶸霍地站住了腳步,回身望著淡梅,眼裡已是一片暗霾了。

  「瞧著你的意思,從今是要和我劃清界限了?」

  「不敢。只是說了想說的話而已。三爺從前不是叮囑過,叫我有話就要直言不好隱瞞的嗎?如今不過是照你從前意思行事而已,怎的又惹你不痛快了?」

  淡梅說完,便又撿回了方才那書卷,靠在了椅上,低頭看了起來。

  徐進嶸顯見已是極其惱怒,連額頭都隱隱跳起了青筋,只見淡梅已是自顧低頭翻書,連眼風都沒掃過來一下,一時竟又生出了些不知該拿她如何的無奈,盯了半晌,終是哼了聲道:「我曉得你心裡在為今日之事怨怒。你等著便是,我說過會給你個交代的。」說罷便拂袖去了。

  淡梅見他終是被氣走了,想來今夜是不會再過來了,也懶怠多想他去哪裡過夜,只是逕自去閂了門,這才捶了下端了一晚上有點發酸的腰,自己上榻去了。

  可笑這男人,竟會自負到如此地步。他臨去前的拋下的那話,分明便還是覺著她今夜的所說所行都不過是在借機向他拿嬌而已。想來他以為他若是給了自己一個所謂的「交代」了,自己達到了目的,便會繼續做他那個乖巧聽話的小妻子了吧?

  淡梅第二日起了身,見外面一夜之間竟變成了個銀裝素裹的世界,難怪昨夜睡著覺著有些冷起來,原來半夜竟下起了雪。站著看了下院子裡幾個粗使丫鬟在除雪掃徑,便叫妙夏帶了丫頭將自己一些早先已經打包好的物件都解了放置回去。妙夏萬分不解,遲疑了片刻,偷看淡梅臉色,見她表情又不似在玩笑,便小聲道:「不是過兩日便要動身了麼,夫人這是……」

  淡梅微微笑道:「我另有些事,不隨大人離京了。」

  妙夏大吃一驚,想起大人昨半夜回得異常晚,在屋裡沒待片刻便又走了,臉色不大好看,莫非兩人竟是不和了?也不敢多問了,只得應了一聲,磨磨蹭蹭過去叫人去解。

  只她總有個感覺,大人十之八九是不會真由了夫人性子讓她自個留下的,所以只撿了些容易收拾的物件歸置了回去。這樣既不會違抗夫人意思,萬一到時候真又要上船了,也不會多耽誤時間。

  待過了晌午,慧姐便闖了過來,看著淡梅小心問道:「我聽奶娘說母親在叫人歸置行李回去?母親這是……」後面的話卻說不出了,只站那裡,呆呆看著淡梅。

  要坐大船去淮楚,闔府上下最歡喜的大概便是慧姐了。大抵似她這般大小的孩子,平日裡連外出玩耍都難得,現在乍聞要坐一兩個月的大船到個新地方去住,不開心也難。早早就開始在淡梅面前扳著手指數著剩下的日子,一臉期盼之色。

  淡梅是打定主意不去了,慧姐到時候如何,卻還未有定數,不曉得那徐進嶸到時會如何安排,只十之八九,估計也會隨自己一道留京了。見她現在果然聞訊過來追問,心中覺著有些過意不去,便道:「慧姐,我大抵是要留在京裡,不去淮楚了。你……」

  話未說完,見慧姐已是低了頭,十分失望的樣子,心裡歉意更甚,正想再安慰她幾句,不想慧姐已是抬頭道:「母親若是不去,我便也不去了。我跟著母親。」

  ***

  徐進嶸自昨半夜甩手去了後,到今日一天都未見到人影。到黃昏之時,西院那裡卻是傳出了陣騷動,似是有女人在哭號,只很快便又安靜了下去,天地裡只剩雪落庭院時發出的簌簌之聲。

  淡梅很快便從包打聽的奶娘那裡得了消息,說竟是春姨娘昨夜突發惡疾,那惡疾還能傳染,被徐管家帶了人強行送去了城外的另個莊子裡休養去了。一房的人都一道跟去了,看這架勢是要痊癒才能回了。

  奶娘去後,淡梅獨自倚在支摘窗的窗櫺上,看著窗前的滿地白雪,心中慢慢也是跟著蕭索成了一片。

  她昨日在徐進嶸面前,雖說出了那樣的狠話,只畢竟還是無法真能做到將人視為三六九等。春娘當真是背後的那個人,還是也和她一樣,不過被更背後的那個人算計了,她已經沒有心緒去想了。

  人心難測,後宅無情。千頭萬緒,到了最後不過還是那句話,守住自己的心。

  ***

  入夜,雪慢慢停了下來。屋子裡上好的銀炭燃得極旺,暖氣熏得人昏昏欲睡。淡梅早早便坐進了被窩。

  徐進嶸進來之時,屋裡便帶進了股冷風。見他站門內側拍著肩上的雪,顯見是剛從外面回來。

  「說你叫人把東西歸置回去了?鬧幾下便也罷了,真當還胡鬧個沒休了。」

  徐進嶸脫去了外袍,隨手丟在床頭案幾上,便坐在了床榻之側,看著淡梅道。語氣聽著便似是帶了絲強忍著的不快。

  淡梅瞟他一眼,沒有做聲。

  「今日之事,你想必已是曉得了。管家查明了,春娘已被送走,往後再不會有這般的事。你那個丫頭,送過去放置在我娘那,待過了年便配給丁大家的兒子,是個實誠人,當了莊子裡的管事,也不算委屈了伺候過你一場的人。再則,你身邊既少了個丫頭,怕你到那邊去伺候的人不夠,我見喜慶從前跟你還投緣,就向娘要了過來,她明日便到。良哥秋琴和總憐暫且留下陪著娘,也有個照應。過了明日,便只你和慧姐隨我赴任。如此你總滿意了吧?」

  淡梅聽他這般道來,那神情仍似在極力忍讓,暗歎了口氣。

  「三爺自己看著辦吧,只是莫要太委屈自己了。喜慶本是娘身邊的貼心人,這般給了我,我實在是感激。只既然淮楚那邊我不去了,自然也用不著那麼多人伺候。待過些時日我身子好了些,親自過去向娘磕頭謝罪,實在是辜負了她一番心意。」

  徐進嶸一窒,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身子又哪裡不好了?」

  淡梅瞟他一眼,打了個呵欠道:「昨夜下了場雪,乍冷了許多,想是一時不慎侵染了風寒,今日頭重得很,身子也乏力得緊,正想明日抓些藥來吃,沒十天半月地只怕是好不了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自當愛惜著點。這般撐著病體上船總是不好,故而當真是成行不了了。三爺還請見諒則個。」

  呼地一聲,淡梅已是被徐進嶸一把抓住肩頭給拎出了被窩,扯到他近前,眼裡已滿是怒氣了。

  「我已一再退讓,你竟是蹬鼻子上臉沒個頭了。你道我是泥捏的就沒個脾性?」

  淡梅肩頭已是被他十指抓握得生疼,用力掙了下甩脫不掉,強忍住了,仰臉蹙眉道:「我本就是個不知好歹的,不值三爺你這般忍讓。」

  徐進嶸緊緊盯著淡梅近在咫尺的一張臉,見肌膚瑩潤,吹彈得破,雙眉因了自己的抓握而微微蹙起。只此刻仰望著自己的眼神簡直便淡漠得似個陌生人,心中一時竟有陣短暫的茫然之感。

  慢慢鬆了手指,冷笑了道:「也罷,原來一直是我輕看了你。你既這般瞧我不上眼,我遂了你心意便是。」言畢把她摜回了錦被上,猛地站了起來,跟昨夜一般直直出了屋子,連外袍也不拿了。

  淡梅伸手揉了下方才被他抓得似要裂了的一側肩膀,待那疼緩了些,這才慢慢躺了回去。

  既已開弓,又豈有回弦的箭。既知他非一世良人,又怎麼可能因為對方三言兩語而再次退回原先那得過且過的狀態?如今說得這般一清二楚了,從此倒真的可以天各一方,相敬如賓,心如止水了。

  次日大早,妙春果然便要被送去老太太處了。聽得妙夏說她哭哭啼啼跪在雪地裡不肯走。淡梅歎了口氣,終是沒叫她進來,只是吩咐妙夏轉告她,那丁家的小子與她堪配,待明年成婚,她會代為置備好嫁妝賀禮,往後實心過日子便是了。

  喜慶午間趕了過來,提了包袱,瞧著果然便是要出遠門的樣子。待見到淡梅,卻見她擁被坐床上,一屋子的藥味。說因了身子不妥不能隨了大人一道赴任,讓喜慶回去了稟下老太太,待身子好了再親自過去問安,極是驚訝。只她是個性子穩重的,雖隱約覺著不對,也未多說什麼,當晚趕了回去,只照淡梅的話學了回去,倒是把老太太聽得歎息不已,只嚷嚷怎的如此不巧。

  到了出發之日,徐進嶸一早親自趕了過來拜辭母親,老太太問起了淡梅,聽得兒子也沉著臉說她確係病了在養,無法同去,搖頭喟歎道:「既如此不巧,你那任期又不能耽擱,只得先去了。她等養好了身子,過些時日與慧姐一道再另安排了人送過去吧。」

  徐進嶸眼神一暗,面上卻恭恭敬敬應了。再三叮囑了母親要好生將養著身子,這才被老太太依依不捨地送了出去。經過從前淡梅住過的那屋子前時,一眼便瞧見種了牡丹的那塊地上豎了個用草排搭起來的暖棚,下意識地便站住了腳。

  送他到大門外的喜慶見自家大人盯著草棚子不走了,便笑著解釋道:「夫人說這株白牡丹異常珍貴,來之不易。叫我在根處泥地上覆了牛糞捂住了地氣,再搭了草棚子遮風避寒,免得凍傷了。起頭聽說是要把它起了出來帶去的,昨日我過去,夫人又說不用起出來了。」

  徐進嶸眉頭皺了下,轉身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1:15 AM

第四十一章

  徐進嶸快馬回了宅邸,到書房取了任上的印鑒,此去便要離京了。徐管家雖暫且還要留下代為處置些事宜,只早已為他備妥了出行路上的各樣所需,一干跟隨了多年的隨從也早在東城門外候著了。

  徐進嶸被周姨娘趙總憐慧姐良哥等人送到了大門照壁前,闔府下人不用說也都是跪拜送別。兩位姨娘俱是一臉依依不捨,若非見他陰著的一張臉,淚珠兒只怕都要泫然欲滴了。滿眼黑壓壓的人頭,獨獨不見東屋裡的半個人。

  徐管家見自家大人立著遲遲不走,打前日起便一直黑著的臉現在更是難看了,心中也有些不安起來。這家主夫妻二人離心的前緣後果,他最是清楚不過,心中覺著甚是遺憾。他一雙眼閱人無數,這位相府裡出來的千金人雖看著溫柔秀雅,只他隱隱總覺著並不是個一味沒脾性的。

  此番見夫人這般決絕,不但臨時託病不隨他同去,甚至連今日的送別都不來了,實在是在全府上下眾人的眼皮子底下削了徐進嶸一個大大的沒臉,心中也有些不安起來,正想尋個什麼話由好讓自家大人好下臺,突聽身後傳來了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微微鬆了口氣,原來是夫人被她身邊的丫頭扶著從照壁後拐了過來,越過了眾人,在一干注目中行到了徐進嶸的面前,朝他微微一福。

  「官人這就要離去了,妾身本該隨伺在官人身側,只無奈這身子不爭氣,以致隨行不成,還望官人見諒。關山萬重,妾無它願,惟願官人此去順風順水,萬事遂心。」

  徐進嶸望著立在自己幾步之外的淡梅。見她從頭到腳裹了個淺淺緋紅的梅花點浣花錦斗篷,臉容雖有些蒼白,只立在雪地中,俏生生便如一枝初綻的梅,雖無十分顏色,卻自有一番別樣冷芳幽幽襲來。

  正微微有些失神,又見她雖在跟自己說話,語氣亦極是恭敬婉轉,只從他這角度看去,一張微微低垂的臉上,神情卻如她身後的雪那般涼,連目光都只落在他腳下踩著的那塊方磚而已。

  徐管家站在他二人之後,聽見自家夫人溫溫軟軟嬌嬌怯怯的聲音響起,方才那口氣便全鬆了下來。心想夫人既然服軟了,在全宅上下各色人等面前給大人留了面子,以他平日裡注意到的大人在些細微之處對此位夫人的上心程度來看,兩人關係十之八九是要緩和下來了。

  徐管家對徐進嶸忠心自不必說了,對這位溫婉可親的夫人也極有好感,自是盼著他二人和好,正暗自有些歡喜,不料自家大人盯了夫人片刻,卻仍是冷著張臉,一語不發便轉身大步邁出了高高門檻,上馬疾馳而去了,只剩地上積雪被飛甩的馬蹄濺得老高,一時有些不明所以,愣在了那裡。

  淡梅見徐進嶸離去了,便轉向徐管家微笑道:「管家不送大人到城外麼?」

  徐管家被提醒,這才急忙告了個罪,上了門外備好的另匹馬,急急跟了上去。

  淡梅回身叫眾人都散了去,便牽了慧姐手,逕自回了自己屋子。

  ***

  雪雖一早就停了,只天空仍是陰沉,晌午瞧著便似平日的黃昏時分了。

  徐進嶸在京中人脈極廣,交遊眾多,今日又要離京赴任高升,雖前些日裡早已受邀頻頻餞行,此時仍有諸多僚友親自到了城外相送。徐進嶸一一拜謝了,再三辭讓,這才終是翻身上馬。

  此行計劃原本是要坐船東行的,只如今既只他一人,並無家眷,自然便棄舟改行陸路。雖辛苦些,只行程卻要快許多。

  徐進嶸掉轉了馬頭,正要與隨從揚鞭策馬東去,突聽身後方向遠遠傳來了一聲「徐大人留步」,曉得又有人來相送了。勒馬回頭看去,微微吃了一驚。

  皚皚雪地裡,一匹棕紅大馬正飛騎而來,馬上的人繫了件狐裘織金錦披風,身後跟了四五個侍衛,不是別人,竟是景王趙韞。

  徐進嶸心中雖有些吃驚,只面上卻未顯露,急忙下馬上前幾步相迎。

  景王策馬飛快到了近前,停了馬,也不用侍衛相扶,自己抓住馬鞍,緩緩下了馬,這才從侍衛手上接過了立拐站定。

  徐進嶸見他雖要憑了拐杖而立,只迎風那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整個人看起來豐神俊朗,氣度卓然。不敢怠慢,上前要見禮,被景王扶住了。

  「小王前些時日一直盤桓在外,半月前方回京中。剛到便聽家人傳報,說徐大人曾投了封拜帖,與那拜帖一道還送了對極其金貴的百年金井玉闌。小王久聞徐大人之名,不但為人豪爽,且被皇上也極是重看的。有心結交正愁無門,便也厚顏收了徐大人厚禮。心中一直想著哪日有機會回拜下徐大人。只俗務纏身,前兩日方得了空,卻聽聞徐大人今日便要離京遠赴淮南之地。怕再不趕緊,一則要與徐大人失之交臂,二則唯恐徐大人以為小王托大避而不見,這才貿然前來相送,徐大人莫要見笑。」

  那景王談吐溫文,面容雖年輕,舉手投足間卻隱隱泛出了逼人的貴氣。

  徐進嶸笑道:「王爺實在言重了。徐某不才,哪敢得王爺如此親自冒雪趕到城外相送。徐某對王爺之名素來亦是十分敬仰。前次投遞拜帖,起因不過是前些月裡,內子得了一株珍奇牡丹,未想竟是王爺從中幫了大忙。內子感激,定要我上門親自道謝。徐某這才厚顏具了拜帖,附上個中緣由以致謝。微末小禮,不過是徐某與內子的一番心意而已,何足掛齒。」

  景王爽朗一笑,笑畢搖頭道:「徐大人與夫人太過有心了,小王實在受之有愧。那株曉妝新不過是投桃報李,略表寸心而已。九月間整個京城,別家菊花遲遲不開,唯獨小王一家如期邀友飲酒作賦,名動京城,連皇上都聽聞了此事,大以為妙。小王風頭出盡,卻全仰仗了徐夫人的奇思妙想。小王若非後來看到徐大人拜帖,哪會想到那位鄉間裡隱著的司花女青帝竟是徐大人府上賢內助。徐大人與夫人實在是一對神仙眷侶,真當羨煞旁人。」

  徐進嶸雖早已曉得這其中大部分關節,只如今親耳聽那景王如此道來,心中竟是莫名起了絲煩亂之意。一下想起方才那個他口中的賢內助雖是最後出來送他了,在闔府上下一干人前給留了幾分面子,只連多看自己一眼都似是不願。至於那神仙眷侶什麼的,聽著更是刺耳,心情大敗,不想多說下去,客氣了兩句,正要轉個話題,卻見景王已是從身後一侍衛手上接了兩壇用紅綢捆好的紅泥封口酒壇,遞了過來道:「天色嚴寒,小王出來得急,府中也無拿得出手的禮。唯獨這兩壇金莖露曲,乃是用內府秘傳曲所釀,入口尚可,送與徐大人路上驅寒。願賢伉儷一路順風,到任後造福百姓。小王坐待徐大人任滿回京高遷,到時再親自與徐大人接風洗塵。」

  這景王若是過後曉得自己妻子並未隨他同行,隻身留在京中,又會怎生作想?

  徐進嶸腦子裡突地飛過了這般念頭,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覺著有些匪夷所思,立刻壓了下去,接過了兩隻酒壇,遞給了身後隨從,這才含笑表謝,卻是隻字未提自己只是單身上任。

  景王見送行已畢,這才自己又回身上馬,與徐進嶸抱拳辭別,一行人如來時一般,疾馳而去。

  徐管家見自家大人望著景王一行遠去的背影,立著似是有些出神。枉他自負是徐進嶸的心腹,一時倒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猶豫了下,便試探著叫了聲。

  徐進嶸這才淡淡應了聲,回頭翻身上馬,吩咐徐管家回去了好生照看住闔府上下內外,這才率先打馬東行了。

  ***

  夜已深,徐家宅子東院正房裡面此刻卻是暖香融融。徐進嶸離京第一夜,慧姐便又抱了鋪蓋到淡梅屋裡和她同睡。二人方才吃了些削好切開的鳳棲梨,重又漱了口,這才一道放下了帳子並頭躺在榻上。

  那慧姐去不成淮楚,起先雖是有些失望,只很快便也過去了,吃了果子,和淡梅絮絮叨叨念了片刻,聽她說些淮楚之地的風土人情,打了幾個呵欠,慢慢便耷拉下了眼皮。

  淡梅見慧姐睡去了,自己躺那裡默默想了下。想起徐進嶸離京前必定會去自己娘家辭別丈人丈母,只不知道怎樣跟他們提自己沒跟過去的事。待明日派個人過去給傳個口訊,免得秦氏真以為她病得厲害心焦不已。想妥了,自己便起身下去檢查了下火爐,見蓋得已是密實了,便過去開了門,想叫剛又搬回外屋睡的妙夏和長兒也早些歇了去睡。

  淡梅剛開了門,整個人便似遭了雷劈,一下定在了那裡。

  門口居然正站著徐進嶸,靛青烏金的蜀錦大氅,厚厚馬靴,還是今日出門時的那身行頭。他身後是同樣呆若木雞般的妙夏和長兒。想來是驟然見他竟去而複返,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你怎會在此?」

  淡梅終是掙扎回了神,結結巴巴問道。

  「我改了主意。」徐進嶸已是從門縫裡擠了進來,把外屋裡的四道驚異目光給關在了門外,這才看著淡梅低聲道:「我想來想去,覺著還是要帶你過去的好。你乃我妻,你不過去,偌大的一個衙門,那些迎來送往的要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麼對付?」



第四十二章

  淡梅千算萬算也未算到徐進嶸竟會夜半殺她個回馬槍,一時亂了陣腳。待他開口解釋了,聽著這緣由便是極其牽強。更兼見他望著自己的神色竟似帶了些小心陪好的意思,飛快地說完了話,便站著一動不動,與前頭兩日那凶霸霸的樣子大不一樣,這才緩下了心神,後退了一步,微微蹙眉道:「我說了身子不好,去不了……」

  淡梅話未說完,見徐進嶸已是欺進一步,瞧著是要逼近自己了,話也顧不得說了,急忙再往後退,他又逼近,再連著退了幾步,身後已是被桌案抵住了,再無可退之路,抬頭便見他望著自己,眼裡似是慢慢溢出了些笑意。

  「白日裡你出來送我之時,看著倒確有幾分病弱模樣。只等我一走,你背轉了身子只怕就歡蹦得厲害吧……」徐進嶸眼睛瞟了下她身上桌上盤裡尚殘留的幾瓣梨片,一邊說著,一隻手已是搭上了她臉,輕輕捏了下她被屋裡熱氣熏得有些微微泛紅的臉頰,「你越發不學好了,謊話張口便來。我若不把你帶身邊看著點,日後回來只怕你膽子大得好上房揭瓦了。」

  他雖是在戲謔,只前頭那話確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淡梅一時無言以對,便拂開了他觸感冰涼的手,扭頭淡淡道:「我說了不去就是不去。我不信你還會綁了我去。」

  徐進嶸見她臉色毫無鬆動的跡象,也不惱,只是剛剛被拂開的那只手已是掐住了她腰肢,低頭湊到了她耳邊道:「你愛發多久的脾氣便發多久好了,等累了自然就消停了,我不和你一般計較。只去不去卻由不得你說了算。我是你官人,我去哪裡,你就須得跟去哪裡!」

  淡梅聽他話說到最後,那口氣已是斬釘截鐵了,氣極怒目而視。徐進嶸與她對視片刻,輕而易舉便一把抱她起來,挾住了也不顧她極力掙扎,大步到了床榻前,一把掀開了羅帳,人卻突地僵住了。

  淡梅方才心緒大動,一時也忘了慧姐又宿在自己這裡,此時才想了起來,怕兩人方才拉拉扯扯間吵醒了她便有些尷尬了,急忙回頭望去,見慧姐不過只翻了個身,便又沉沉睡去,這才鬆了口氣,只心跳已是有些加快了。

  「她怎的又睡在此處?」

  徐進嶸箍住淡梅腰身的手略鬆了些,壓低了聲問道,聲音裡帶了絲掩飾不住的不快。

  淡梅趁勢又掙扎了下,徐進嶸大約也是怕吵醒了慧姐,這回終是放開了她。

  「誰曉得你又會拐回來?每次都是夜半三更的嚇人。」

  淡梅一得自由,便跳著腳要去穿回方才糾纏間不慎被甩掉了的鞋,光腳踩在磚地上,腳心立時覺到了絲冰涼。她剛跳了一下,身子一輕,又已是被徐進嶸給抱了起來,這回放她坐到了張高腳椅上,自己順手抄過床榻邊上那張翹頭案上放著的一雙襪,蹲到了她面前,一手托起她雪白瑩潤的腳掌,一手給她套上了襪。

  淡梅不慣被他這般伺候,且一時也不明白他意欲何為,往後縮了下腳,卻是被他握住動彈不了,只得任由他給她兩隻腳都穿了襪。

  襪子剛穿好,不想他又拎了她的一雙軟麝皮靴子過來,如方才那般給套了進去。

  「你……想做什麼?」

  淡梅突然覺得不妙起來,這才依稀有些猜到他的意圖了。只又覺著依他平日行事風格,應該還不至於如此荒誕,所以只是看著他遲疑問道。

  徐進嶸抬頭看她一眼,並不作答,只是站起身抓過了她的外袍抖開,示意她伸手套進去。

  「你想做什麼!」

  淡梅已是確信了他的意圖,雙手便死死抵住椅子把手不鬆開。但哪裡拗得過他力氣,沒一會就被強行穿了衣服,又扯過她白日裡穿過的那件厚厚斗篷,兜頭兜腦地便把她罩了進去。

  「你便似只野貓,倔得很,與你也說不清道理,就這麼走了便是!」說完便不由分說將她又橫抱了起來,用腳勾開了門,撇下外間裡目瞪口呆的妙夏長兒便大步出了屋子。

  驟然從暖和的屋子裡出來,雖全身都裹得厚重了,淡梅立時也覺著一股寒氣往脖頸裡鑽。只她氣極,也覺不到多少冷意,只是用力捶打徐進嶸,他卻絲毫不加理會,反加快了腳步。行到中庭,見她拗得越發厲害,便低聲笑道:「你若不服,就只管叫喊出聲,把全宅子的人都給引出來,到時瞧是你難看還是我難看。」

  淡梅一窒,心裡已經把他罵得狗血噴頭,嘴上卻也不敢真大聲嚷嚷,只恨恨道:「你這般強行迫我,我便是去了,也決計不會與你同心的。」

  徐進嶸腳步一停,只很快便又前行,一語不發。

  淡梅被他抱著繞過了照壁,見門房仍守著半開的門,門外路上等著他的一干隨從,這才曉得他就是存了連夜擄著帶走自己的心思才回來的,心中雖仍是氣惱,卻又起了絲無奈之感。

  徐進嶸到了他的高頭大馬前,將淡梅高舉著坐了上去,自己也立刻翻身上去坐她身後,把她整個人包在了自己的厚厚大氅裡,一手挽韁,一手攬住了她腰,這才微微俯首貼到了她耳邊,狀似隨口道:「去了那邊不與我同心,也總好過留你在家不與我同心。」

  淡梅聽他這話說得莫名其妙,不解其意,忍不住回頭望去。許是映照了雪光的緣故,他一雙眼睛裡看著竟似有些許的寒光。

  淡梅從前見過他笑,也見過他被自己氣得勃然大怒,只似這般帶了寒光似的眼神,卻是頭回見到。一陣寒風襲過,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

  許是感覺到了她的寒噤,徐進嶸把她往自己懷裡帶得更緊,低聲道:「坐好了。船已經在埠頭等著了,等下便到。」說完一拉馬韁,當先便朝東而去。

  地上積雪未化,雪光將前路照得清晰可見。清越的馬蹄疾馳聲中,東城門很快便到。

  此時城門早已關閉。只守城的幾個兵卒見了徐進嶸一行,二話沒說立時便開了,點頭哈腰地目送了出去。想是他進來之時便已經打點過了。

  出了城外,駿馬更是放蹄而奔。淡梅耳邊只聽得馬蹄聲夾著呼呼風聲。好在她穿得厚,本就罩了連帽斗篷,又被徐進嶸的大毛氅給裹住,嚴嚴實實地只露出雙眼睛,倒也沒覺得怎麼冷。

  只是生平第一次坐這樣的高頭大馬,被顛得七葷八素,雖被身後伸過來的一隻胳膊緊緊攬住了腰,只眼睛一看地,便覺得似要倒栽蔥地跌下去一般。這若真跌下去了,立馬要摔斷脖子,哪裡還敢逞強,只得閉了眼睛儘量靠著身後的人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是覺著身下一緩,馬慢慢停了下來,原來已到了埠頭。

  埠頭河邊停了十來艘大大小小的船,其中一艘大舫,船頭打了串紅紅的燈籠,映照出上面的黑底「徐」字,邊上已經有兩個人立著在等候了。見岸邊人過來了,急忙拖著拴在埠頭上的纜繩將船靠近了,又搭上了以供行走的板道。

  徐進嶸下了馬,把淡梅抱了下來。

  淡梅雙腳著地站穩了,見自己已經被徐進嶸拎到了這裡,曉得這回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心中沮喪不已。見他目光灼灼盯著自己,伸手過來像是想扶她上船的樣子,哼了一聲,避開了去,自己微微提起了裙,小心地踩著板子過去,跳上了甲板,頭也未回地朝艙屋裡進去。

  艙屋裡也燃了旺旺的火盆,點了燭火,剛推開門就覺一陣暖意。大約是前幾天早就備妥的那艘船。這船便和徐家的那座宅子一樣,看著除了比別的船要大些外,外觀極其普通,與別船無二,只進去了,見地上鋪了花鳥紋氈毯,中間被一扇屏風隔開了,外面起居,裡面臥榻,空間雖不及平日住的屋子寬敞,只各色陳設一應俱全,無一不是精緻之物。

  淡梅正打量著,覺著腳下一陣晃動,原來船已經離岸了,一時不備,打了個趔趄,眼見要撲倒在地了,身後伸過來一隻手,穩穩地托住了她胳膊。回頭一看,徐進嶸已是下得艙來了。

  「時候不早了,早些歇吧。你的丫頭和箱籠之物明日會經另條船跟來,慧姐也是。你無須多想了。」

  徐進嶸一邊說著,一邊脫下了自己的大氅,隨手丟在了一邊。

  淡梅見他神情輕鬆,口氣篤定,一切全然在握的樣子,心中雖猶有些不服,只也回天無力了,只得慢慢伸手脫去身上斗篷,見他已是繞過了屏風,想是上榻了。

  淡梅慢慢跟著過去,剛繞過屏風,突然想了起來,叫道:「我的曉妝新!我的曉妝新還沒帶出來!」

  徐進嶸不知是被她的失聲大叫給嚇了一跳還是怎的,本已泛鬆的表情又有些繃了起來。

  「你滿腦子就曉得你那曉妝新,到此刻還念念不忘。什麼時候把這心思轉一半在別的上頭,也不至於……」話說一半,便消了聲。

  淡梅沒理會,只是看著他飛快道:「那幾株紅繡球就罷了,那曉妝新我一定要帶過去的。如今天寒地凍,牡丹根系又長,你明日務必叫人連土小心地起出來,栽在深度至少半人高的大瓦缸裡,瓦缸用原土填滿,枝條纏上布頭送來。」

  徐進嶸不再言語,只是定定地看著淡梅,表情有些怪異。看得淡梅心裡有些發毛,下意識伸手摸了下自己臉,問道:「我臉上有什麼?你這般看我做什麼?」

  徐進嶸哼了一聲,已是翻身下了榻,一手便把淡梅扯著坐到了榻沿上,這才道:「我曉得了。會照你意思做的。這樣你總可以安心跟我過去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1:52 AM

第四十三章

  淡梅被他拉著跌坐在了榻沿,抬眼望去,見他正看著自己,面上雖帶了笑意,只那笑看著就是有些勉強,口氣裡聽著更是遮也遮不住的一股醋酸意。想他一個老大不小平日裡看著也一般正經的男人,竟會和一株牡丹這樣計較,心中一時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怔了片刻,忍不住歎了口氣低聲道:「你曉得我兩個不大投緣,何苦還這般扭了我過來……」

  「處多了自然就投緣了。」

  徐進嶸應聲打斷了她話,微微挑了下眉。神情已是恢復了自然。

  淡梅一時無言以對,只得脫去了自己外衣放好,這才爬到了床榻裡側躺了下去。他下去吹滅了燭火複又上榻,艙裡便暗黑了下來。

  船此時應該還在隨水而去,只平穩得感覺不到一絲晃動,只在耳邊間或傳來幾下撥水時發出的槳聲,在靜謐的夜裡聽起來分外清晰。

  兩人並頭而臥,淡梅覺他伸手過來攬住了自己腰身,似要將她往他身側靠過去,便微微用力抵住了。

  徐進嶸覺她不願靠過來,自己便挪了些進去,待兩人身子相貼了,這才摸索用自己手包握住了她手引到胸口,嘴唇貼近她耳邊道:「你今晚想是被我嚇到了,我不會再動你。你手腳摸著都冰涼的,靠著我好早些暖起來。」

  他說話聲音異常的低沉柔和,讓淡梅有些錯愕。一雙手剛觸到他衣衫之下的胸膛,立刻便覺得了陣暖意。雖像靠近了個暖爐,甚是舒服,只心裡總覺著彆扭,剛想抽出手,他已是伸臂移到了她後背,隔著層衣服輕拍了起來,一下下地像在安撫她。

  淡梅被他輕拍著,聞著他身上有些熟悉的醇爽氣味,繃了許久的身子終是放鬆了下來,額頭抵著他下巴,慢慢睡了過去。

  第二日一早醒來,盯著艙頂茫然了片刻,記起了昨夜發生的事情,才意識到自己如今已是躺在了一艘東去的船艙之中了。微微側頭,見身邊榻上已是人空,徐進嶸不知何時起身了。

  昨夜只是就著燭火匆匆掃了下艙室,沒瞧得十分清楚,現在借了兩邊船舷上開著的窗戶之中透進的明媚陽光看去,才見到臥榻過去的一側艙壁上還有扇門,正半開著。起身過去一看,原來是個供洗浴方便用的艙室,裡面不知何時已是送進了一大壺的熱水,壺口還冒著熱氣。

  淡梅洗漱完畢穿了衣裳,繞過屏風到了前艙,仍不見徐進嶸,便過去推開了艙門,一陣寒風立時迎面撲了過來,眼睛也被雪後初晴放出的陽光刺得一時有些睜不開。微微眯了下眼,才見此處是個野渡口,岸上積雪仍很深厚,遠處幾間農舍,瞧著應是城外附近的一個村莊。

  許是天寒又一大早的緣故,附近也不大見人走動。船已是停靠在有些殘舊的埠頭,邊上並排泊了另條大小差不多的船,想來是昨夜一直跟隨在後的。

  淡梅還在張望,便看見徐進嶸從邊上那條船艙裡出來,身後跟著個婦人,瞧著似是船公家的婆娘。手上托了個託盤,上面是熱氣騰騰的早飯。

  船娘進了船艙,動作麻利地擺好了碗碟飯菜便退了出去。

  「出來得急,東西沒預備全。這些都還是到岸上莊子裡的農戶家中買過來叫船娘燒的。連個伺候你的人也沒有,委屈你了。今日我們行得慢些,等後面的船趕過來,往後就好了。」

  徐進嶸坐在了淡梅對面,見她眼睛看著桌上早餐,以為嫌棄粗陋,便解釋道。

  淡梅哪裡是嫌棄吃食差,見桌上一碟醋拌海米筍脯,一碟糟蘿蔔,一碟肉末蒸菜乾,一籠蒸面饅頭,那粥雖是小米粥,卻也熱氣騰騰的,一下便覺饑腸轆轆,拿了筷子便吃了起來。

  徐進嶸見她吃得香,並無嫌棄之意,微微笑了下,自己也是低頭吃了起來。

  用過了早飯撤了下去,兩船的船公便扯帆繼續東進了。淡梅坐在條鋪了緞墊的春凳上,扭著身子趴在船舷窗前看著岸邊風景,見野地積雪厚重,莽莽蒼蒼地入目一片雪白,岸上老樹枯枝間不時有寒鴉在撲稜展翅,濺落下枝頭的簌簌殘雪。河道寬闊,雖時候還很早,但身邊已經不時可見三五船隻扯帆而過。

  這般的景象平日難得一見,頗有幾分野趣。淡梅看了一會,聽見艙門開啟的聲音,轉頭看是徐進嶸彎腰進來了,徑直到了她身邊坐下,把窗噗一下閉合了,順勢便坐到了她身邊。

  「今日船上只你一人,我便都留下來陪你。待慧姐幾個趕上了,有她們作陪,我白日裡便改走陸路,你覺著可好?」

  淡梅曉得他那些個隨從有幾個昨夜在後面那條船上,其餘應該都在附近路上跟著。本來還正有些犯愁接下來的一兩個月裡要和他晝夜相對共處一室。現在聽他這麼一說,哪裡還會說不好,急忙點頭。

  徐進嶸低頭看她一眼,笑道:「我白日走陸路,前面若有好的客棧,晚間便接你們一道上岸去住,省得都悶船上厭煩。若無,我便上船陪你過夜,免得你埋怨總見不著我,叫你想念。」

  他臉皮倒夠厚的,這樣的話說起來都面不改色的,饒是淡梅並無笑的心思,也是被他最後一句給勾得有些啼笑皆非。

  「自我三天前從應天府回來到此刻,總算見著你給我露出個笑臉了。真當是不容易。」

  徐進嶸伸手將她摟到了自己懷裡,下巴蹭著她額頭,半真半假地笑道。

  淡梅卻是被他言語提醒了,想起之前那日自己聽聞他從應天府回了,一下馬車就滿心歡喜地跑去書房找他,不料卻被他兜頭兜腦一潑的冷水。若非自己後來發狠,而是原來那個會選擇懸樑自盡的文淡梅,到現在事情不定還怎樣。

  想起他昨夜不由分說強行擄了自己上船,如今隻言片語間還是絲毫聽不出半點的悔意,心中微微有些不快,便把頭後仰避開了他下巴,這才淡淡道:「我笑不笑又有什麼打緊?你仔細收好你的寶貝,往後莫再被人惦記才是正理。」

  淡梅話說完,便見徐進嶸一怔,方才臉上的笑意都沒了,想是被她噎住了。

  淡梅扳開了他還摟在自己腰上的手,從春凳上站了起來,沒走一步,便從後又被他給按了回去,兩人再度四目相對時,見對方眉頭都是微微皺著的。

  徐進嶸仔細端詳了淡梅片刻,眉心終是慢慢舒展了開來,再度摟住了她腰身,低聲道:「那日我失了分寸,說話確是過了,這就誠心給你陪個不是。娘子知書達禮大人大量,千萬莫和我這粗人一般見識。」

  二人終歸是夫妻,淡梅曉得自己再怎麼擰,也不可能回到從前再做相府千金了。他既開口認了錯,自己再頂著絲毫不退,於理也說不過去。只聽他這禮賠得空泛泛的,也不知怎的,心中還是如梗了根刺般,便微微低頭下去,仍是一語不發。

  徐進嶸見她粉頸低垂,衣領外露出一截如羊脂白玉般的後頸肌膚,一早許是她自己梳頭的緣故,髮髻盤得有些鬆,幾綹烏髮貼著後頸垂了下來,鬆鬆地有些撩人,視線便被勾住了,忍不住正要低頭親上去,突又想起她還在和自己拗氣,想了下,便將她整個人扳了過來面向自己,看著她正色道:「我曉得你心裡還在記恨我。我也不瞞你,那朵花勝是兩三年前的一件舊東西了。那會我正傾慕一個女子,本是要送她的,只她卻瞧不上我……一直存著這東西,起先不過是不曉得如何處置為好,後來放那裡許久未動,自己也是忘了。那日突然看見戴在你頭上,這才……」

  徐進嶸頓了下,伸手抬起了淡梅的下巴,見她一雙黑白分明波光瀲灩的大眼就這麼直視著自己,心裡深處的柔軟似乎被觸動了下,雙手一攬,就把她身子抱進了懷裡,低頭順勢親了下她額頭。

  「她堪稱當世奇女子,我求而不得,當時雖有些遺憾,只過去的便都過去了。如今你嫁了我為妻,往後要給我生兒育女的,我自然是一心要和你好生過日子到白頭的。我人粗,往後若是又有什麼惹你不快的,還是從前跟你說過的那句話,你只管向我道來。你比我小許多,你好好跟我說,我不疼惜你疼惜誰去?似如今這般和我擰著寸步不鬆的,你曉得我前兩夜裡心中便似油煎沒一刻安寧。我不好過也就罷了,也算咎由自取,你便當真就很快活了?」

  淡梅被他摟住,見他望著自己的眼裡一片坦誠,硬了幾日的心慢慢終是有些軟了下去,低頭思忖了起來。

  如果自己理解無誤的話,聽他口氣,他從前對那位他口中提到的「奇女子」應該是非常傾慕的,只求而不得,這才慢慢積澱了下去。並且如今的自己對他來說,應該就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妻子,他想好好對待她這個妻子,然後兩人攜手到白頭?

  他帶她一人去赴任,向她承認了自己的不是,甚至提了從前一段估計他本永遠也不想再提起的舊情,最後還表達了要和自己白頭偕老的意思,還能要求他怎麼樣?他大概已經做到了這個時代的男人能給自己正妻的最高待遇了,淡梅覺得自己應該滿意了。再和他擰下去,連她自己都覺得所有的理由都有些站不住腳了。

  艙裡的火盆燃得似乎有些過旺,感覺到他溫熱的唇在啄吻著自己眉眼,本握在腰身上的手也在慢慢向上,覆在了她胸口,逐漸帶了些力道。

  淡梅突然覺得有些氣悶,胳膊肘往後微微一頂,身後的窗就開了,一陣冷風透了進來,頓時讓她覺得呼吸順暢了許多。

  「大清早的……」

  淡梅阻了他想探進她衣襟的手。

  徐進嶸微微一笑,也未強迫,鬆開了她。

  「好幾天沒和你一起了,怪道想念的……聽你的,那就晚上吧……」

  她聽見他低頭在自己耳邊道。



第四十四章

  傍晚時分,船到了汴河沿岸的下埠鎮便停靠了下來,在這裡等著後到的幾條船。因了這兩隻船今日特意下了半帆緩行,後面的船卻是滿帆順風,所以聽徐進嶸的意思,慧姐一行人明日應該便能趕到此處。

  船停泊在埠頭,徐進嶸留了兩個護衛在埠頭守著淡梅的船,自己便上岸去了。

  船裡也沒個解悶的書什麼的,淡梅一個下午都窩在榻上悶頭大睡,睡睡醒醒間,心中便反復想著徐進嶸今早對自己的那番剖白。他大約當真可以被稱為坦蕩了。

  只不知為什麼,這樣的「坦蕩」卻並沒有給她帶來徹底的安心。反而,心頭因為前幾日那場意外而積聚起來的鬱懣隨他的話消去了後,另一種難言的連她自己也辨不清到底是什麼的鬱悶滋味卻又慢慢爬上了心頭。一想到晚上,整個人就更懶洋洋地不想動彈了。

  義務,妻子對丈夫的義務。

  到了最後,她只能這麼跟自己說。

  下埠鎮人煙還算稠密,那些自運河轉上汴河到京城的來往商漕船隻,晚間到此停航了,便會上去打尖落腳,但客棧腳店大多陳舊,異味濃重,所以兩人今夜仍宿船上了。

  夜幕降臨,鎮上便不大有人外出走動了。岸上遠處的人家門窗裡偶爾會透出幾點昏黃的燭火。偌大的碼頭上,高高懸吊了一盞早已褪色的燈籠,在瑟瑟寒風中微微搖晃,連帶著投在地上的光暈也在搖晃,顯得有些孤寂。埠頭沿岸,疏疏密密地停泊著幾十艘大小船隻,船頭有打了照明燈籠的,也有黑漆漆一片的。

  「好了沒?再不出來,我就過來幫你了。」

  淡梅坐在浴桶裡,聽見門外傳來了徐進嶸帶了絲笑意的聲音,急忙應了聲從水裡站了起來。

  熱水裡泡得有些久,一站起來就覺得雙腿有些浮。邊上雖也籠了個火盆,只仍覺著一股寒氣襲來,潮濕的周身皮膚立刻冒出了層雞皮疙瘩。

  淡梅扶住桶沿,小心跨出了有自己半人高的浴桶,剛站穩了腳,便覺身上一暖,已是被一條大絨巾給包裹了起來,轉頭便見徐進嶸到了自己身後了,正用絨巾幫著擦她身上的水珠。

  他方才比她早洗過,此時身上只著一條軟緞褲,精赤著上身。淡梅全身一絲不著,兩人貼靠得又近,隔了層絨巾似也能感到他身上的熱氣,一下有些心慌,急忙死死拽住了絨巾一角,低聲道:「你出去吧,我自己來。」

  徐進嶸呵呵笑道:「方才我叫你一道洗,你不肯進來。我等了你這許久,再讓你自己來,只怕到明早你都出不了這道門。」

  淡梅有些窘,手略微一鬆,已是被他連著絨巾打橫抱了起來出去,送到了床榻上。

  後背剛與柔軟的緞褥相觸,淡梅立時伸手就要扯過被衾好遮蓋住自己,卻是被他伸手給攔住了。

  他並未言語,只是那樣半跪地坐在她身前,緊緊盯著她不放。

  淡梅不是沒在他面前露過身子,只是今晚與從前卻有些不同。從前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她除了羞窘,剩下的就是淡淡的屈辱了。但是此刻,這個男人看著自己的目光卻讓她有了一種新的感覺,她感覺到他眼裡流露出的除了漸濃的慾望,似乎還有對自己這具身體的喜愛。

  剛剛出水時的那陣寒意已經消逝不見了,她的身體在他的目光巡視之下漸漸泛出了一絲熱意。這陌生的感覺叫她有些不安,她再次伸手要扯被衾,這次他沒有阻攔,卻是順勢躺在了她的身側,將她整個身子都攏進了懷裡。

  淡梅感覺自己被他緊緊抱住,他在慢慢親吻她的眉眼,然後停在了她的唇上。像從前有過的幾次那樣,她下意識地想躲避,但是這一次,他的十指插進了她髮間,把她的頭牢牢固定住,然後不急不緩地舔吻著她櫻紅的雙唇,直到她的身子在他舌尖的挑逗中經過漫長的僵持開始輕輕顫抖,雙唇也因為呼吸不暢終於微微開啟之時,一下侵入了她的口中,吸住了她欲閃避的綿軟小舌,直到她退無可退,翻江倒海地糾纏在了一起。

  艙門緊閉,屏風前的燈火朦朧,船艙裡發出了幾聲女人支離破碎的嗚嗚聲和男人隱忍低沉的滿足歎息,分外地誘人心魄。

  淡梅從那個吻中掙扎出來,側臉在他耳畔,微微地喘氣。

  徐進嶸仍是緊扣住她頭,聽著她的低喘之聲,滿是前所未有的膨脹的成就感。他繼續在她如白玉般的頸側肩頭一寸寸親吻她的肌膚,留下淡淡的淺紅烙印,直到她毫無遮蔽的胸口。那裡還未冶豔地盡數綻放,剛剛盈盈一握,卻是挺翹圓潤,小小的兩點粉蕊,此刻已經挺立而起,欲說還休。

  徐進嶸濃眉凝起,墨黑的眼裡已是隱約可見血絲,像是克制,又像在欣賞,直到身下的她想再次用錦被把他眼下風景遮蔽起來,他才伏下去含住了。起先只是在粉蕊處逗弄,很快,淡梅就覺得自己的大半幾乎都被他的一張大嘴給吸進去了,帶了些微微刺痛,卻又有奇異的快感。

  她被這感覺折磨得受不了,低低地嗯了幾聲,用手揪住他的髮,想把他推開好停止這種折磨。他終於鬆開了她的一邊嬌乳,見上面花蕊已是轉成朱紅,閃著大片的潤澤的光,忍不住低頭又含住了另只,繼續用舌作利器,反復地襲擊,讓她在他的唇舌之下不得安生。

  淡梅終於無力地把他的頭推下了自己的胸口,歪在枕側再次喘息不止。

  徐進嶸呼吸聲也加重了,身邊觸手可及的她面色潮紅雙唇半啟的樣子讓他按捺不住,只想立刻壓上去侵佔了這具屬於他的嬌美身子,卻又忍住了,只是探手下去別開了她腿,用手指在花朵間慢慢摩挲著,直到感覺指尖一熱,微微拈了下,已是潮潤黏滑了。

  淡梅聽到那男人低聲笑了起來,又羞又氣,閉著眼睛伸手胡亂打了他幾下,等再要伸手,手卻是捶空了,等睜開了眼,整個人已是僵硬了。

  他居然埋頭下去,伏到了她的下腹處。

  徐進嶸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從來都只是他被取悅的。但是現在,他卻只想讓她快活,想讓她為他溢出更多的蜜汁,更想讓她記住是他對她這樣做的。

  他對著她鮮嫩水靈的花唇印了上去,在她淡淡濕潤的花縫間撩動著舌尖,溫柔親吻著那兩片柔弱的花唇,直到花唇隨著他的挑弄被迫顫巍巍地打開,腫脹了起來。

  淡梅想抗拒,但是她的腿被他的大手抓握住,絲毫不能動彈,船艙隔音又差,她不敢發出響聲,只能無助地微微扭著身子,很快,她就已經被他誘哄出了萬般的潮濕和空虛。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呻吟了出來,顫抖的聲音裡仿佛散發出了甜膩和嬌媚的香氣。

  到處都是她甜蜜的香氣,到處都是她嬌媚的邀請。

  他在她散亂的顫音聲中終於忍不住了,甩開了她扯住自己頭髮的手,把她牢牢按在身下,跪在了她的腿間,一下便擠了進去,喉嚨裡發出了聲舒爽至極的低歎聲,順勢把她壓在了自己身下。

  他知道她的身子對自己來說過於嬌稚了,他應該好好疼惜她的。但是就和從前一樣,這樣的她總是讓他心裡就像有幾隻小手在撓,忍不住就想攻擊,把她頂得節節敗退,讓她避無可避。

  雪後的冬夜一片寂靜,連一絲風都沒有,船身卻似乎微微有些晃動起來,帶出了淺淺幾道波紋,蕩漾了出去,慢慢消失在河面之上。

  徐進嶸的心也被吹皺了一波春水。看見她在自己身下臉紅如芍,淚盈欲滴,含著春情倦態的樣子,忍不住一邊俯身再次輕輕地親吻她的唇,一邊放慢了自己的節奏,在溫柔的韻律裡感受著她的無比緊緻和溫暖,直到她也終於嗚咽著伸手緊緊抱住了他的後背,指甲深深嵌入了他的肌肉裡。

  兩人相處恁久,這應該是她在床第上對他的第一次回應了,這讓他更加興奮,幾乎就要在她的緊緊挾持中噴薄而出了。

  「小妖精……」

  他低聲罵了句,猛地加快了自己的韻律,看著她在自己身下隨了他的動作而被迫顛簸,直到她眼兒迷蒙,臉色酡紅,被衝撞得快要散了架,他才終於肯放過她,重重幾個衝刺後,把自己的精華盡數釋放在了她溫暖的身體裡。他覺得了陣說不出的暢快,伏在了她頸側,尋著親到了她的小嘴。

  淡梅幾乎躺著沒怎麼動作,可也被他弄得筋疲力盡,片刻前仿佛發自身體深處的那陣奇異的陌生快感更讓她四肢發軟,額頭沁出了密密的汗。她還不勝勞累地沒喘過氣,卻又被他追逐著小嘴,更是嬌憐不堪。

  徐進嶸喘息了良久,他從沒這麼放縱刺激過。方才的一切比他初聽到自己要被放任為知州兼安撫使之時還要來得熱血沸騰,他此刻覺著非常的快活和滿足。

  摟著懷裡方才包容承載過自己,此刻軟成一灘的人,撫摸著她一頭烏黑的長髮,他第一次覺著很是眷戀這種柔軟的觸感,更鍾愛這樣激情過後的溫存。

  第二日快正午的時候,另幾條船終於趕了上來。慧姐和奶娘短兒一條,妙夏喜慶長兒一條,連廚娘都過來了,與另兩個粗使丫頭一條,行李箱籠的也獨自占了一條。連上原來的兩艘,總共便有五六條船了。

  慧姐本正扒在半開的艙門口探頭探腦,看到了淡梅,眼便一亮,等船一停穩相接了,也不顧奶娘的阻攔就從艙裡鑽了出來,正要往她船上跳。突看見對面甲板上繞出來自己的父親,一下便又猶豫了。被徐進嶸彎腰給抱了過來,拍了下她腦袋道:「去吧。她瞧著有些悶,你過去陪下。」說著便微笑著瞟了眼淡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2:32 AM

第四十五章

  淡梅自今日一早醒來,就不大和他目光相接,見他望過來時也都是閃避了開來。倒不為別的,只是自己已經有些習慣了兩人從前那種相處模式,乍遇他床第之上似昨夜這般的溫存小性,過後倒真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的感覺。心中自嘲原來就是個被冷待的命。

  慧姐哪曉得這許多,隨淡梅入了艙,便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大抵是經歷過原先的滿懷希望到希望落空,又再被突然告知上船追上去,小孩子哪裡還藏掖得住,雖過去一夜了,仍是一臉的興奮。

  「昨日一早醒來,就不見你了,我還以為沒睡醒,卻見奶娘妙夏她們都在忙著收拾東西,說管家傳了爹的話,要大家都上船一道去任上了。奶娘瞧著很是歡喜,我也是,原還當去不成了呢……」

  慧姐說了片刻,覺著船動了起來,便趴到了船舷窗邊看著外面河道上往來絡繹不絕的船隻。淡梅見她頭都探了出去,怕出意外,急忙坐了過去扯住,陪著她指指點點外面的各色船隻和岸上的風物。

  慧姐一到,淡梅便一下覺著整個人放鬆了不少,至少這艙室裡的氣氛一下活絡了不少。和慧姐說話的當下,她微微斜眼看了下徐進嶸,見他穩穩坐在對面一張椅上,手上執了一卷行李中帶過來的書冊,似是在看書,又似是在聽她兩個說話,嘴角帶了絲淡淡的笑意,神情很是閒適。

  冬天日落得早,不過酉時中,天色就已經擦黑了,六條船一道停泊在了大具縣城裡的官渡口處。

  大具縣仍屬於京畿路,只已經出了開封府的境地。今日扯滿了帆,借了風勢水勢,半日竟是行了不下百里的水路。

  船剛停到渡口,便見岸上整齊列了一排當地官員模樣的人,原來是大具縣的章縣令聽聞京中一大員,新任的淮南路安撫使攜了家眷要路過本縣,晚間可能停泊在官渡口,特意率了小吏們在此早早等候,想著好巴結住給自己日後多條門路。見連著幾艘大船過來靠岸了,上前問了下艄公,果然是那位徐大人,急忙便恭敬迎了上去,邀請上岸。

  那大具縣有驛館,似徐進嶸這般赴任的官員與家眷夜間自然能住入驛館。地方小吏為求結識朝中新貴,千方百計打聽對方行程,也已是成了慣例。徐進嶸沉吟了下,便回艙中問了下淡梅的意思。淡梅連坐了兩日的船,也確實有些晃暈的感覺了,便應了下來。當下眾人收拾了些東西,留下兩個隨從在船,其餘女眷便都上了章縣令早備妥的馬車,一路往驛館去了。

  到了見是個廊樓式的院落,前院辦理些接待通信運輸等事項,後院才為下榻之處。特意給留了樓上的房間,一道樓梯上去左右單獨兩間。雖不如從前自己家中的精緻,只也清淨,且喜收拾得還整潔宜人,火盆子也早籠得暖暖的了,便住了進去。慧姐與奶娘住了一屋子,就在淡梅的隔壁,喜慶妙夏則住到了再拐過去隔了個院落的下人廂房裡。

  驛館裡的驛官本就聽聞此行人乃是京中貴客,待到了,見連隨行的丫鬟奶娘也衣飾鮮豔,更遑論那位徐大人給賞錢又出手闊綽,小心巴結自是不用提了。淡梅與慧姐及奶娘喜慶她們便在驛館用了飯。徐進嶸推不過縣令的盛情,出去宴飲了。

  慧姐用了飯,見自己父親尚未回,時辰又還早,便到淡梅屋子裡玩耍消食。

  大具縣不比京城,雖也是個縣城,只入夜到戌時,便已經靜悄一片了。淡梅陪著慧姐玩了片刻,推開窗子張望了下,見同院落裡樓下宿著的另幾家官員家眷屋子裡的燈火已是滅得差不多了,想是冬夜天寒地凍的無甚消遣,便都早早睡了。

  淡梅回了慧姐邊上,正欲叫她也回去早些睡了,突聽外面傳來了驚慌大叫之聲:「不好了,走水了!」循聲望去,見窗子外已是隱隱有火光閃動,急忙奔去窗邊推開一看,嚇了一跳,見外廊西北角的一間屋子已是著了火,火借風勢,轉眼便燃成了熊熊大火,鼻端裡已是隱隱聞到了股奇異的焦臭,仿佛桐油之味。

  本靜悄悄一片的驛館立刻便亂成了一團,下麵屋子裡住著的婦人小孩因了懼怕,俱是驚叫啼哭不已,衣帽不整的驛官急匆匆趕了過來,與驛卒並另些人一道潑水撲打救火,只火勢之大,一時哪裡壓得下去,場面極是淩亂。

  淡梅略微看了下,見火勢兇猛,自己這排屋子又正是下風口,雖一時無礙,但怕被火勢波及,扯了慧姐的手正要下樓了避下,迎面卻是撞到了倉皇跑了過來的奶娘,顫著聲道:「夫人不好了,走水了!」

  淡梅唔了聲道:「下去了從側門繞出去,到前堂裡躲下吧,那邊上風,應當無礙。你去看下喜慶幾個,叫她們一道也去,莫要隨了人慌張亂跑……」

  淡梅話說完了,卻見奶娘呆呆站立不動,眼睛只直勾勾盯著自己身後,臉色白得似見了鬼,又聽有重物落地般的異響,轉頭看去,大吃一驚,見屋子裡竟已是多了個黑衣之人,口鼻俱被黑布罩住,只露出雙眼,手上持了把刀,後窗大開,想是方才從那裡跳進來的。

  「哎呀我的親娘……」

  奶娘怪叫一聲,炸了毛似地便要奪路而逃,到了門口剛開了條縫,卻見樓梯口已有另個黑衣人守著了,一下便僵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屋裡的黑衣人身手極是敏捷,躥了過來一腳踢上了門閂了,嘴裡罵了聲「老虔婆」,轉身便要把手上鋼刀砍下來。

  慧姐已是嚇得緊緊縮在了淡梅身邊,淡梅雖也是驚懼不已,只見奶娘已是呆呆站立不動,顯見是被嚇傻,連躲閃都不曉得了,顧不得許多,厲聲喝道:「你是何人,竟敢闖到此處行兇,我府上護衛就在外堂,須臾便到,要命的自己快些離去!」

  那黑衣人起先見她年歲看起來頗小,也未放在心上,此時聽她口氣森厲,愣怔了下,手上動作便緩了些,剛剛掙扎回過了神兒的奶娘身子一側,刀鋒從她額頭斜斜掠了過去,只聽慘叫一聲,奶娘已是滿面鮮血地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被砍死了還是暈過去了。慧姐當場便被嚇得淚光盈然要哭出來,只被淡梅給扯到了身後,這才強忍住了不敢出聲。

  淡梅大駭,見此人出手如此歹毒,連個下人也不放過,電光火石間,心頭已是轉了數個念頭。

  外面那場大火起得突然,十之八九是此黑衣人的同夥所為,想來為的便是吸引旁人注意力好趁亂渾水摸魚,顯見是把矛頭指向自己,或者說,是針對徐進嶸的。那徐進嶸出去之時,雖留了護衛在驛館,只都在外堂,此時想必在隨驛官救火,即便趕過來也沒那麼快。

  喜慶妙夏隔了個院,又都是女流,來了只怕也是送死,如今自己能做的,便是儘量拖住時間,等著外面那些護衛趕過來了。想畢,便後退了幾步,看著黑衣人道:「你趁亂闖來,想必是有所圖。若是錢財,只管道來,我盡數拿了出來送你便是,何苦要傷人命?」

  黑衣人提起還沾了奶娘鮮血的刀,哼了聲道:「那姓徐的傷我兄弟無數,阻了道上人的發財路,盯著他的眼睛多了去了,殺個他家的人算什麼?沾邊的全都該死。你若不識相,休怪我也一刀下去不憐香惜玉!」說著便已是疾步到了箱櫃邊飛快地翻找,看著似乎在尋什麼。

  那黑衣人說話口音與京畿一帶的迥異,似是外地之人。門窗就在幾步之外,只淡梅卻是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敢喊叫。便是她真喊了,外面樓下這般亂哄哄的,聲音也會被淹沒,那時惹惱了那黑衣人,只怕自己和慧姐都要倒在血泊中了。

  「徐進嶸的官印放哪裡了?識相的快說!不說就一刀砍死你!」

  黑衣人翻找了片刻,尋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大約也是怕有人趕過來,顯得有些焦躁起來,轉頭看著淡梅逼問道。

  對方弄出了這般的動靜,打的居然是徐進嶸官印的主意!當真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官印極其重要,若是弄丟,輕則杖責丟官,萬一惹出了什麼事端,追究起來掉頭也是有可能的,故而一路過來,徐進嶸都是隨身攜帶,就用帕子包了,放在淡梅梳妝匣的下層夾格裡。那黑衣人有些忙亂,只顧在箱籠裡翻找,東西被抖得滿地都是,那梳妝匣子雖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哪裡想得到這一層?

  給,還是不給?

  淡梅不過猶豫了片刻,便見那黑衣人已是把慧姐一手扯了過去,獰笑道:「這般打扮的,想來便是徐進嶸的女兒了。再不說,我先一刀砍了她……」

  「梳粧檯前那匣子裡,你自己取了便是。」

  慧姐已是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淡梅恨那人無恥,卻也是無可奈何,立刻道。

  黑衣人聞言,把慧姐摜在了自己腳邊的樓板上,只聽嘩啦一聲,轉身已是把整個匣子裡的東西都傾倒了出來,找到了那兩枚用官綢包起來的印,解開一看,面露狂喜之色,迅速解下自己身上背的行囊,連綢布包和首飾都一股腦兒地裝了進去打結,重新背了回去,這才提了鋼刀,獰笑了起來。

  「瞧你這年紀,莫非是他小妾?他姓徐的倒是豔福不淺,出門還不忘帶這般水嫩的貨色在身邊。一時動不了那姓徐的,大爺就先殺他家女兒小妾。可惜今日緊趕著,否則就要叫他嘗嘗自家女人被先姦後殺的好滋味!」說著便面露凶光,舉刀仍坐在地上瑟瑟發抖不住流淚的慧姐走去。

  淡梅大駭,此時也已是無路可退了,抄起手邊一個青花美人瓶,用力朝半開的窗子砸了下去,扯了嗓子大叫了聲「救命」,自己便已是朝慧姐撲了過去把她按在了身下。

  兩人堪堪撲倒在地,突聽身後起了陣如牛嗥般的怪叫,又噗一聲悶響,淡梅還沒來得及扭頭看是什麼,耳邊只覺一陣刀風,連閃撲到一邊都來不及,右肩便火辣辣地劇痛了起來,幾欲暈厥。掙扎間似乎聽見樓梯上起了急促的噔噔腳步聲,幾乎同一時刻,身後方才那被那黑衣人閂了起來的門便給人用力踹開了,勉強回頭,隱約見湧進來了一堆的人,前面那個瞧著便是徐進嶸,心裡那口氣一鬆,再也撐不下去,脖子便軟了下去。

  卻說那黑衣人方才正要一刀砍下,冷不丁腦後被人重重一砸頭破血流,腦殼幾乎欲裂開來,痛徹心扉,手勢一歪,力道便減了些,刀鋒落到了身下那女人的肩上,猛回頭看去,才見方才那個被自己砍倒在地的壯實婦人不知何時竟是站了起來,滿面鮮血,狀如厲鬼,手上舉了條紅木圓凳,想來砸自己的便是這傢伙了。盛怒之下,也顧不得地上那徐進嶸的小妾和女兒了,惡狠狠地轉身舉刀就要斬過去。

  那奶娘起先額頭被削去了片皮肉,只覺面上一熱,眼前便紅雲一片,還道自己要死了,軟在地上便動彈不得了。待慢慢回過了魂,見自家夫人護著慧姐與那歹人周旋,有心想起來幫忙,卻又怕那刀鋒不認人,乾脆便倒那裡裝死,盼著那黑衣人拿了東西快走。

  不料到了最後,見他竟是心生惡念,還要斬殺了自家夫人和小娘子,一時心肝俱裂,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跳了起來搬過腳邊那張紅木凳子,大叫一聲,惡狠狠便朝黑衣人後腦砸去。

  奶娘平日體壯,此時又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下手自然不輕,本以為是要掄倒他了。不料那黑衣人卻甚是狠,不過搖晃了幾下,雖後腦已是血流一片,竟還能提刀朝自己砍來,嚇得魂飛魄散,方才的膽氣一下都沒了,噗一下丟了凳子砸到了自己腳面,也顧不得疼,拼命俯身到了窗子外,嘴裡大嚷著「打殺人了!」。沒喊兩聲,卻見門已是被人踹開,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家大人帶了人過來了,這才雙腿一軟,咕咚一下又癱坐到了地上喘氣不停。

  那黑衣人見勢不妙,也顧不得門口的同夥如何了,立刻就朝方才進來的後窗裡竄去,身輕如燕,一下已是鑽了出去,地上留了一道長長的血點。徐進嶸身後的隨從不待他吩咐,立刻便追著跳了下去。



第四十六章

  方才那一幕,屋子裡的淡梅三個人覺著熬得漫長,只其實也不過片刻的功夫而已。喜慶妙夏幾個在後廊的廂房,發覺前面起了火光趕了過來時,恰瞧見一隻青花瓶子從樓上窗子裡被摔了出來,掉在地上砸得粉碎,隨即聽見自家夫人叫的「救命」之聲,慌裡慌張上了樓梯,剛到一半,借了火光隱約瞧見上面黑漆漆地似有個人,一下毛骨悚然,回頭大聲呼救之時,恰巧趕回了徐進嶸,帶了人幾步便湧了上去。

  門口守著的黑衣人未料對方來得這麼快,也顧不得往裡面報訊了,轉身便跳下後廊地面要逃跑,早有人追了上去。

  慧姐被嚇狠了,只顧流淚,卻哭不出聲,見熟悉的人破門而入,才反應了過來,扭頭見淡梅仍軟軟壓在自己身上上面,嘴唇煞白,流了自己半胳膊的血,哇一聲便哭了出來。

  淡梅肩背處雖痛得半個身子都似要抽搐了,神智卻還清楚,聽身後驚叫聲響成一片,似是喜慶妙夏所發。略微掙扎了下,想從慧姐身上起來,那疼卻更是痛徹入骨,剛呻吟了一聲,覺著自己已是被個人抱了起來,耳邊隱隱約約只聽他似是在厲聲大叫起來道:「快去叫郎中!」

  回過了神的喜慶妙夏七手八腳抱起了慧姐,見她身上雖也有血,摸了下卻是無礙,想是在夫人那裡沾染上的,急忙又扶起了仍癱坐著的奶娘,面上雖血跡斑斑,只額頭那傷處的血口子已是凝固住了,急忙拿帕子先按壓住了,把她架著與慧姐一道送回了邊上屋子裡等著郎中過來救治,妙夏留著相陪,喜慶又慌忙與長兒一道把熱水送進了淡梅屋子裡。

  那驛官見控制住了火勢,剛鬆了口氣,轉耳卻聽有歹人趁亂闖入徐進嶸家眷所居的屋子行兇,還傷了夫人和奶娘,一下如遭晴天霹靂,慌忙派人去叫郎中,自己哪裡還敢留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去縣衙報告,急著把章知縣弄過來好去面對那徐大人。

  徐進嶸抱起了淡梅,見她面容蒼白,額頭密密沁滿了冷汗,眼睛半睜半閉,映得雙眉和不斷顫動的眼睫便似兩道黑線,觸目驚心。肩背之處湧出的血跡染透了半件衣衫。一時又驚又悔,飛快將她抱向了床榻放著俯趴臥了下去。小心褪下她衣裳,見昨夜還被自己恣意愛憐過的光潔後背肩膀處,此時赫然一道手掌長的刀傷,皮肉已是微微外翻,血仍在不停滲出,唯一所幸便是尚未傷及骨頭。

  他早年刀頭行走,似這般的傷口本也不算什麼,早見慣了。只此時心中卻一下便如被鈍刀割過,竟隱隱生出了痛楚。強忍著心中驚怒,往她嘴裡塞了塊帕子讓咬住,一邊低聲撫慰著,一邊取了方才一個隨從送上的金創藥,仔細敷了上去。

  淡梅驟覺後肩又一陣刺痛,曉得是他在幫自己止血,死命咬住了口中帕子。

  那金創藥止血癒合效果奇佳,只是剛沾破損肌膚之時,疼痛非常,徐進嶸自然知道。見她痛得連身子微微打顫了,卻是強忍著未吭一聲,心中極是憐惜,又起了絲敬佩,低聲道:「我曉得你痛。痛便哭出來,莫強忍著再傷了肝肺。」

  他手法極是熟練,說話間已把傷口上好了藥,仔細紮了繃帶。也不用喜慶,自己接了她擰過的布巾,小心擦去身上的血漬。半扶半抱地換了乾淨衣裳,便聽門外有人來報,說郎中已是到了,正候在外面。

  奶媽額頭抹了金創藥,郎中給她包紮,只聽那屋裡哀嚎聲不斷,都是她在嚷痛。徐進嶸看著郎中給開了副安神止痛的藥,命人抓藥去煎了,叫喜慶好生看護著,回到了淡梅榻前又安撫了她幾句,這才匆匆出去了。

  ***

  驛館前堂驛樓內。

  「大人,只怪小人一時疏忽,竟未想到賊人借了縱火之機傷了夫人。小人失職,罪該萬死。」

  姜瑞是徐管家的外甥,雖年紀不過二十五六,但武藝超群,為人素來沉穩機敏,一直甚得徐進嶸重看,此番隨同出行的護衛以他為首,前半夜被留下在驛館守護自家夫人一行,未料一時大意竟出了這般的紕漏,自是自責不已,跪了下來伏地不起。

  徐進嶸眉頭皺了下道:「你護衛失職,本是要重罰的。念在你素日還算忠勇,夫人幸而無性命大礙,這回便揭過去了,往後若再疏忽,重責不饒!」

  姜瑞見徐進嶸面色冷肅,暗自心驚,急忙磕頭認了下來。

  徐進嶸沉吟片刻,似是在想什麼,終於開口道:「這回我自也是疏忽了。未想賊人竟會趁我出行不過數日,尚在京畿之地便突然動手了,倒確實有些未曾預料到。對方既對我行蹤如此了然,又打了官印的主意,背後之人想必也非泛泛。把人帶過來,我要親自審問。」

  姜瑞急忙起身,與另幾個護衛一道把方才捉到的兩個黑衣人推了進去。

  那兩個黑衣人蒙面之布俱已被揭去,三四十的年紀,面皮黧黑,一個並無什麼傷,另個後腦破了,血塊凝了起來,瞧著有些猙獰。兩人都甚是硬,此時仍昂然而立,一副我不開口你能奈我何的樣子。姜瑞上去狠狠踢了下膝蓋窩,那兩人便都跪了下去。

  「你們是何人所派,竟敢奪我印鑒,傷我家人?」

  徐進嶸解開了姜瑞遞過的黑衣人身上的行囊,看了眼裡面的官印和淡梅的首飾,慢慢問道。

  「大爺我路過,劫富濟貧罷了。似你這般狗官的家人,本就該殺!」

  徐進嶸不語,只叫姜瑞上前把他兩個腳上的鞋除了,看了一眼,便哼了聲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是水賊柴正一夥的餘孽。只莫說是你兩個無名小卒,便是柴正未死,只怕也沒這般的膽色,敢潛到京畿打我的主意。到底是何人指使,早些說了,我還給你們個痛快的死法。」

  那兩個黑衣人未料自己的來歷竟是被一語道破,臉色變了下,破了頭的那個昂首道:「大爺落你手上,要殺便殺,多說什麼!」

  徐進嶸哼了聲,隨手拈了只淡梅的簪子把玩,淡淡道:「我聽聞你們水賊窩中,對付人的法子甚是有趣。用開水澆人肉身,再用鐵刷子把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來,直至肉盡骨露人還未咽氣。又有拿根人手長的棍棒從人嘴或下口插進去,直到整根沒入的。我慕名已久,只未試過,今日不如就用在你兩個的身上?」

  他說話口氣雖淡,只聲音卻似被寒冰浸過一般,透出了絲狠厲。兩個黑衣人從前見識過這般叫人生不如死的酷刑,雖都是亡命之徒,只也臉色大變。破頭的那個還在撐著,另個已是忍不住微微抖了起來,伏地便磕頭求饒不已,三兩下便道出了原委。

  徐進嶸命人帶下了兩個黑衣人,自己仍是坐著沉吟不語。邊上姜瑞等了片刻,見他神情凝重,便小心問道:「大人方才如何曉得那兩賊子的來歷?日後又作何打算?」

  徐進嶸出神片刻,方唔了聲道:「水賊常年行於江河之上,便與漁夫一般,腳背黧黑,十趾擴張。我前些時日便聽聞柴大沒了後,他手下逃散的匪徒投奔到了從前與他一夥爭飯吃的烏琅水寨那裡,如今那烏琅聲勢日壯,隱隱已成淮南路的水上新頭目了。那二人不過小嘍囉,奉了烏琅之命行事。至於烏琅背後之人,說不曉得,想來也非誆語。」

  「那他二人……該當如何處置?」

  姜瑞看了眼徐進嶸,小心問道。

  「狗膽包天地竟敢傷了我夫人,還留下來做什麼。給個痛快的便是。」

  徐進嶸哼了一聲,站了起來推門而出,迎面卻見章知縣和驛官一行人正守在廳裡,見他出來了,急忙點頭哈腰上來。

  徐進嶸心中有些掛念淡梅,聽他誠惶誠恐請罪了幾句,十分不耐,丟下句「趁早追拿縱火凶徒」便背手而去了,只留下章知縣在那裡沮喪不已。原本是想好生巴結下的,沒想到此行人住進驛館的當夜,在自己轄地之上卻是出了這般的事體。想起宴飲之時那徐大人數度欲離席告辭,自己卻是百般挽留,好在最後也不敢太過勉強,散得早,若再晚些的話,不知道還會捅出什麼大簍子。

  又聽聞住那西北角廊屋的是個任滿進京述職的六品都監家眷,雖逃出來的早,並無人命,只裡面家當卻都被燒光了,婦人正哭鬧著要自己賠,更是一個頭兩個大,心中大歎倒黴。

  徐進嶸回了後堂,已是下半夜了,剛想去淡梅那,見邊上慧姐屋子的燈也還亮著,想起她起先也似是被驚嚇得狠了,便欲去看下。到了門口,卻聽見奶娘的聲音,原來正對裡頭的人在講述前頭的驚魂一幕:

  「……我那個血流得嘩嘩了足有一海碗,倒地上心裡直念彌陀佛,半分力氣也無,還道這回真要丟命了。原本以為歹人拿了東西便走,不想竟還想對小娘子和夫人開刀,我瞧見夫人撲了過去把小娘子護住了,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便跳了起來操了條圓凳便朝那歹人後腦砸去。那個驚險啊,你們不曉得,若非我這及時一砸,那歹人重重一刀下去,夫人她嬌滴滴的……」

  徐進嶸咳嗽了一聲,門裡一下便鴉雀無聲了,推門進去,見除了守著淡梅的喜慶,妙夏長兒短兒連兩個粗使的丫頭都在,奶娘正歪在榻上,半個頭纏滿了白布,哪裡還有之前嚷得殺豬般疼痛的模樣,正眉飛色舞地對著眾人吹噓不停。

  見徐進嶸進來了,慌忙要下榻,被他用手勢攔住了,點頭道:「你今日做得很好,忠心護主,我重重有賞。你那兒子也不錯,我會寫信叫徐管家提拔他栽培成掌櫃。」

  奶娘心中雖大喜過望,卻曉得此時不好外露。只哪裡還躺得住,骨碌一下便滾下了榻要磕頭,頭都快碰到地了,大約突然想起自己頭上還包了布,便強忍著歡喜,虛磕了幾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3:29 AM

第四十七章

  慧姐仍似未從驚嚇中緩過神,坐著仍是呆呆的。徐進嶸見了有些不忍,上前摸了下她頭,叫早些歇了去。邊上妙夏便急忙朝長兒和兩個粗使丫頭打眼色悄悄退出去了。

  待屋裡只剩奶娘在側了,慧姐突地一把抓住徐進嶸的手,抬頭遲疑著道:「爹,她流了好多血,會不會死?方才我想去看她,喜慶不叫進,說她吃了藥剛睡去,怕吵到了她。」

  徐進嶸見自己女兒一雙大眼裡還似有淚光閃動,一下便想起邊上屋子裡臥著的那女子,自己的妻子,昨夜還好端端錦帳兩相歡的,今日卻因了自己的緣故遭此飛來橫禍,若非自己趕巧回得早了些,還不知道會怎樣,心頭一下被口不知名的氣給堵得嚴嚴實實,悶聲道了句:「她會好的。莫胡思亂想了,早些睡吧。」便轉身出去,大步朝邊上屋子裡去。

  喜慶還正守在榻前。見徐進嶸進來,急忙站了起來,壓低了聲道:「夫人喝了藥,方睡過去沒片刻功夫。」

  徐進嶸嗯了聲:「你下去吧,我會看著。」

  喜慶恭敬應了便出去了。也不回原先住的隔院的那屋子,只是到了邊上慧姐屋裡搭了個臨時的鋪歇下了,以備兩邊使喚。

  徐進嶸和衣輕手輕腳上了榻躺她外側。見她仍是趴著,半張臉壓在枕上,眉心微蹙,面龐上散落了幾縷髮絲,便是睡著瞧著也是不大安穩的樣子,便伸手輕輕拂開了她面上髮絲,不料她睫毛略微顫動了下,已是睜開了眼。

  那藥膏起頭猛辣,過後傷口處便感覺涼涼麻麻的只剩些酸脹了。只若稍微動下身子牽動了傷口,仍是極不舒服,故而淡梅入睡極淺,被他稍微碰觸下面龐便驚醒了過來。

  兩人對視了一眼,徐進嶸繼續將她髮絲攏到了耳後,低聲問道:「還痛嗎?」問完了,自己便又立刻接口自嘲了下:「瞧我問的,自然是痛的了。」

  淡梅略微笑了下道:「起先上藥時是有些痛,現下好多了,只有些酸脹。」

  徐進嶸望著她片刻,終是道:「怪我疏忽了,這才帶累了你,教你跟著我出去沒幾日便傷成這樣,差點連……你放心,往後定不會再有這般的事體發生。」

  淡梅見他眼裡儘是歉疚之意,想說點什麼緩下氣氛,一時又不曉得該說什麼,突然想起那官印,一下有些急了,撐起了只胳膊道:「你的官印……」話未說完,便又趴了回去,面上現出痛苦之色。

  徐進嶸急忙扶住了她肩,低聲責備道:「好好的你亂動什麼?那官印並未丟。即便當真是被拿了,背後之人也必定是要借此來要挾我,另有圖謀而已,遲早會找過來的,我又豈是個怕事之人?」

  淡梅聽說官印並未丟,這才微微籲了口氣,頭歪在枕上看他片刻,遲疑問道:「你……有很多仇家?」

  徐進嶸一怔,隨即呵呵笑道:「莫說江湖,便是官場之上,今日友明日敵,又或今日敵明日友的也比比皆是。娘子你這般問,實在叫我不好說。」

  淡梅見他玩笑似地避重就輕,顯見是怕自己擔心,便也不再問了。因趴了許久,脖子都有些酸痛,想側身過來睡。徐進嶸便伸手將她輕輕翻轉著朝裡側身而臥,這才在她背後歎了口氣道:「我瞧你平日裡悶聲不響的,未想遇事竟也有如此膽色。刀頭之下,便是有些男人家的也未必站得穩腳,更何況是用自己身子去護住慧姐?」

  淡梅見他誇讚自己,有些尷尬道:「我其實也是怕的。只屋裡就我和慧姐奶娘三個,奶娘已經倒地了,慧姐又比我小,我不護著她些,難道還叫她來護我?你又不在,你若在的話,我必定是會躲在你身後不出來的。」

  淡梅話說完,便聽身後徐進嶸似是笑了出來,一陣熱氣撲到了自己後頸之上,吹動了細髮,有些瘙癢。

  「唔唔,說來說去,都是我的不是。我只要娘子你早日好起來,那時想怎麼罰我都成。」

  淡梅聽他有些低三下四地似在逗弄自己,便也不理會了,只是閉上了眼睛假寐起來。片刻後覺著他下去熄了燈,輕手輕腳躺了回去。大約是怕碰到她傷處,並未像往日那般摟了她入懷,兩人中間隔了半肘的空隙。

  淡梅心中安寧了下來,鬆鬆地正有些朦朧睡意,突覺自己後頸處一熱,竟是他把唇貼了過來親了下她那裡,極是溫柔小心。

  淡梅一怔,一動不動只作睡過去了,還道他會有什麼後續,不想他一親過後,只是輕輕給她攏了下被衾,這夜便再無什麼動作了。

  ***

  奶娘除了頭上包得似個粽子,換藥之時直起嗓子叫喚幾聲,隔夜了便活蹦亂跳的,精神頭瞧著比從前還要好些。淡梅卻是在榻上被徐進嶸強迫著連趴了兩日,手腳酸脹不說,自己也都有些不耐煩了,想到離年底一個月都不到了,再在這裡拖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淮楚府。

  這晚便趁他給自己換藥的當下,提了出來說明日上船繼續東進。徐進嶸起先瞧著不大樂意,說再過個三五天的,等傷處癒合得好些再走。只見她皺眉不已抱怨連連,說悶在此處還不如悶在船上,起碼船上還有兩岸風物可瞧,拗不過這才應了下來。

  驛館到埠頭有些路。來時是坐馬車的,此番離去,徐進嶸怕淡梅坐馬車顛簸到了肩膀傷口,特意叫了頂軟轎,讓轎夫小心抬著送到了埠頭。

  章知縣忙亂了兩日,那晚的縱火凶徒卻是連個毛影子也不見,更別提抓到了,怕徐進嶸記恨把事情捅到自己上峰處,前日一早先便讓自家夫人親自到驛館尋淡梅陪情,送了重重厚禮,卻被喜慶給攔住了,只傳了淡梅的話出來,叫她放心回去,事出突然,並無責怪之意。

  章夫人哪裡肯信,憂心忡忡回去了跟丈夫一講,急得他一夜之間嘴角都起了火泡,那師爺便給出了個主意,叫胡亂從牢裡弄個人出來屈打成招了送到徐進嶸面前便是。章知縣還在猶豫,今日一早便聽得驛官來報,說徐大人一行要走了,哪裡敢怠慢,急急忙忙帶了人到了埠頭,清道等著相送。

  徐進嶸曉得此番事出有因,倒也不能全怪到這章知縣身上,又想起淡梅在他面前提過得饒人處且饒人,淡淡應了幾句,便上船離去了。那章知縣回去,提心吊膽等了十來日,並未收到上官責備的邸報,這才曉得是逃過此劫了,鬆了口氣,只盼往後再也莫要見到這位門神臉般的徐大人了。

  ***

  船又行了兩三日,便出了京畿府,取道京東西路的江寧府,駁上了長江,視野一下更為開闊,水天之中,真當是百舸爭流,蔚為壯觀,與在汴河之上的景貌大不相同。帆扯滿了風,行程極是順利,不過幾日便入了淮南路的境地。

  淮南路轄了十七州,地域極廣,淮楚府位於西側內裡的長江之北,比起那些靠東海的通州青州等地要近些。淡梅本以為年底前是趕不上到達了,未想這夜停泊在淩津城外之時,卻聽徐進嶸說再三四日便可到淮楚府了。

  自離了大具縣,徐進嶸顯得極是小心謹慎,非但沒有像他之前說的那樣自己白日裡走陸路,更是連隨行的護衛也一道上了船,夜間若是上岸住宿,也都是有人輪流值守的。

  淡梅坐了一連二十多日的船,自然有些膩了,連起頭興致頗高的慧姐看著也是有些委頓了下去,日日裡問著何時到達。此時聽徐進嶸這般說,自然高興,面上便露了絲笑意。

  「給我瞧下你肩膀。」

  徐進嶸丟下手上的書,爬上了淡梅的床榻邊上,伸手到了她肩頭。

  養了這二十多日,如今繃帶早不用纏了,傷口也已是癒合,這幾日夜間睡著時常發癢,想是要結痂掉落了的緣故。淡梅昨日自己照了下鏡,見後肩處一道暗色疤痕,瞧著很是猙獰。此時聽他說要看,便有些猶豫起來,躲避了下,卻是被他一把捉住了,一邊熟練地褪下她肩頭的衣衫,一邊笑道:「你那藥都還是我給你上的,有什麼好不讓看的。」

  淡梅無奈,只得不動讓他瞧。

  徐進嶸看了一眼,手已是輕輕撫過那道疤痕,熱熱的觸感便一下傳了過來,淡梅立時避開了去,低聲道:「怪醜的,你別看了。」

  徐進嶸不但沒鬆,反是將她整個人貼著後背地攏到了自己懷裡,低頭在她那疤痕處親了下。

  淡梅似被火烙了般,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卻聽他湊到了自己耳邊悄聲道:「不醜,往後便是夜夜看,我也不膩。」

  他說話聲音低柔,說完便將雙臂攏得更緊了些,低頭仿佛在聞著她剛沐浴過後的體香。

  這半個多月兩人雖夜夜同眠,只怕蹭到了她傷處迸裂了,他一直並無提起那事,夜間也不過有時抱住她摸索幾下而已。此時雖看不見他臉,淡梅卻覺著一股熱氣似從他覆著自己腰腹的手上傳了過來,自己一下也有些燥熱起來。

  「噹……」「噹……」

  恰此時,遠遠地似是聽到了城外山上寺廟裡敲響的晚課鐘聲。淡梅立刻握住了他手,回首笑道:「聽這船外鐘聲,倒叫人想起張祠部的楓橋夜泊。他是姑蘇的寒山寺,我們卻是在淩津,只不知這鐘響的寺是個什麼寺。」

  「你若想看,明早我帶你過去探個究竟。」

  徐進嶸微微笑道。

  淡梅搖頭,只是從他懷裡坐了起來,拉上了衣襟,自己下榻推開了船舷的窗望了出去,見一輪冬月斜斜掛著,照出了江對面的一片朦朧遠山,江面上點點漁火,恰此時又幾聲辨不明方向的隱隱鐘聲傳來,回蕩在漆黑江面之上,和了微微的水聲,竟似彌漫出了些許淒清之感。

  「我聽了半日,竟是聽不出方向……」

  淡梅笑著說了句話,聽他並不應答,剛轉頭,前額卻是撞到了他的下巴之上,下一刻便被他伸出雙臂從後抱住了腰,一隻手已是探進了她衣襟裡。

  「還沒好呢,不能蹭到了……」

  她臉一下有些微微發熱,聲音低如蚊呐。

  「嗯……,我曉得……」

  徐進嶸俯首在淡梅耳邊,低低說了聲什麼,被她回身怒視用左手捶了幾拳胸口,倒惹得他低笑出聲,抱了起來順手關了窗。

  慧姐第二日曉得再三兩日便要到了,極是高興。不只她,連奶娘喜慶等一干人也都面露喜色,想來大家都是膩了這般日日行船,只是不敢表露出來而已。離年底除夕還剩兩日之時,一行人七八條船,終於停靠在了淮楚府的長江大埠頭。



第四十八章

  淮楚府乃淮南路的路府,人煙稠密,商貿繁盛。船隻剛近大埠頭,便見岸上車水馬流,加之年底也沒幾日了,到處是備置年貨的民眾,一派興旺景象,竟有京城的幾分味道。

  自在大具縣出了那樁意外,徐進嶸這一路便愈發小心謹慎,連起先船頭上織有徐記的燈籠都給換了。大抵地方大員到任之前,十有八九會通過前站的驛館遞送消息給當地官吏,叫預先出城外或碼頭相迎的。這淮州轄地下的通判巡檢參軍及各府知府等早得了朝廷邸報,曉得新上任的知州大人不日應會到,如今正日日派人打聽,卻是杳無音訊,還道路上耽擱了,哪裡曉得已是悄悄抵達了。

  淡梅戴了帷笠,上岸登上徐進嶸預先派人雇來的馬車,一行人便往淮楚府官邸去了,一直行到了官邸正大門口時,那門房還懵懵懂懂,拍了半日的門才懶洋洋開了條縫探出頭來,張開了嘴正要呵斥,突瞧見門口停了三四輛馬車,後面跟了三四輛拖運箱籠的太平車,當先騎在馬上的那男人面容冷峻,氣度不凡,身後隨行也是膘肥馬壯的,一下便收了嘴,待小心問過了,曉得竟是等了多日的新任徐知州到了,慌得急忙大開了雙扇門,滾下了臺階道:「小的不知道是徐大人到了。府裡早就收拾妥當了,都只等著大人前來了。」

  淡梅下了馬車,抬頭看了下,見青牆高森,正中大門前左右各一兩人圍抱粗的黑色大柱,門簪之上高懸「淮楚府署」四字的黑底金字門匾,很是氣派。入了正門,也不去看府衙了,直接便繞過前堂,入了垂花門,進入後衙,見三步一閣,五步一廊,亭台水榭,占地極廣,此時尚嚴冬,一路過去只見到些冬柏修竹,圃地裡光禿禿的花草俱無,想是冬來萎敗了被除去。

  前任離去之時,府中僕役想是都已遣散,如今只剩個灑掃的粗使丫頭名喚綠鴉還在,急忙過來拜見,說是趙通判前兩日叫過來的,預先收拾好屋子迎著夫人入住。

  淡梅進了正房院子,迎面便見到個兩層樓廊。原來此地氣候不比京城,春夏纏綿多雨,為防潮氣,故而房屋大多高築。上了樓,見正房裡果然已是打掃得纖塵不染,推開朝南的一排窗子,下面便是庭院,引入方大水池,湖石假山林立,到了夏日想必極是涼爽,心中有些滿意。

  喜慶早和妙春幾個打開箱籠,把各色用具衣物一一歸置了起來。慧姐仍是住在淡梅院裡,樓廊盡頭拐過去的那間屋子。因了出來時怕行李繁重,都只是帶了些必要之物,如今到了入住了,自然查漏補遺,派人去街上購置各色少了的東西,如此忙忙亂亂了兩日,直到除夕當日,才算是妥當了。

  徐進嶸這兩日剛到任地,自然也忙得不見人影,早出晚歸的,一直到了除夕日的傍晚,這才回了後衙之中。

  初到此地,偌大的一個知州衙門府邸,各色僕役自然要另買或雇。昨日起便不斷有下屬官吏派人送來僕從。徐管家尚未到,外院裡這些迎來送往先便都由姜瑞代管。姜瑞照了淡梅的意思,只說府上不缺人,全都給擋了回去。

  人手雖是不夠,只這年裡的最後一頓飯,廚娘使出了渾身解數,也整治出了幾桌大菜。徐進嶸淡梅慧姐一桌,奶娘喜慶等人一桌,姜瑞等護衛在廳外也擺了一桌。淡梅嫌自己三人吃飯沒氣氛,便叫擺在一起,只中間用個屏風隔開了,徐進嶸見是她意思,便也未多說什麼。

  屏風外的奶娘喜慶諸人起先因了徐進嶸在側,還有些緊著,待酒過三杯,慢慢就說笑喧嘩起來,尤其那奶娘聲音最高。裡面的三人一桌相比倒有些沉悶,徐進嶸不過自斟自飲了幾杯,淡梅因了肩傷不能沾酒,只陪著吃了些菜,慧姐更是無心吃喝,只豎著耳朵聽外面那綠鴉說本地有個舊俗,豪紳們每年今日都要出資表演百戲驅邪的儀式,戲人戴著面具,身穿錦繡彩色花衣,打扮成將軍門神判官及鍾馗土地灶君諸神的樣子,浩浩蕩蕩幾百人,遊街放炮仗的,欣羨不已。

  淡梅自己不大喜這些,且肩傷也未好全,自然沒想著去看。只見慧姐眼巴巴的樣子,想了下,問過了徐進嶸意思,見他不反對,便叫喜慶妙夏諸人願意去看的都去,把慧姐帶了,另派姜瑞和另個護衛一道跟隨了去。

  喜慶雖為人沉穩,只畢竟也不過十五六,見夫人都說了,自然有些想去,妙夏長兒幾個更不用說,恨不得立刻便過去瞧熱鬧,奶娘更是不肯落下,最後在綠鴉的帶領下,一群人浩浩蕩蕩出了門去,方才還熱熱鬧鬧的飯廳一下便冷寂了下來,只剩淡梅和徐進嶸兩個。

  徐進嶸朝淡梅笑了下,伸手牽過她一隻手,領著慢慢往院裡走去。經過道水上曲廊之時,突見高牆之外的東北天空之中焰火大盛,流光閃爍,映得半個天都是燦爛火光。兩人便駐足並肩看了片刻。

  長廊曲折,樹影婆娑,水聲寂寂,流霞當空,四下只餘一人在側,而袖下二人雙手十指並握。

  只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

  淡梅這一刻竟也忽然似是有了這般的希冀,只這念頭很快便消隱了下去,只暗自嘲笑了下自己,便抬頭默默看著天際。忽地一陣寒風吹過,淡梅身子一暖,他已是把她攏進了自己胸口處。

  待流火暗淡了下去,兩人便回了院子上樓。廚娘很快便送來了用金銀花、蒲公英、紫花地丁熬燒出的湯水。徐進嶸用布巾蘸了給她肩背傷處擦拭過後,取出盒膏體如綠玉般的東西,塗抹在她疤痕處,頓時感覺清涼一片。據他說此膏有消痕愈疤的奇效,昨夜便開始用了。

  「方才在廊上想甚?我見你面上似有些悵惘之色。」

  徐進嶸在她背後,一邊用手掌輕輕揉擦著膏體慢慢化開,一邊低聲問道。

  淡梅未想到連這也落入了他眼,心略微跳了下,只很快便隨口道:「沒什麼。我哪有什麼悵惘,你瞧錯了。」

  徐進嶸不置一詞,頓了下,繼續道:「昨日送來的那匹燈花錦你可還喜歡?還訂了些雨絲錦,彩暈錦,過幾日都會送來,你自己挑著裁些新衣裳。」

  那燈花錦是用金絲織成燈籠形狀的錦紋,飾以流蘇和蜜蜂,華美端莊,乃是蜀錦中最負盛名的一種,據說一個巧手織娘一年裡最多也就只能織就三兩匹出來,非大富大貴人家不堪穿用。

  淡梅曉得待年後正月裡,自己身為知州夫人,自然要免不了有一些應酬拜訪。雖實際也不大喜歡那般華麗的圖紋,只見人總還要裝點門面的,曉得他是好意,自然說喜歡。

  身後他也不再說話,只是覺他一隻溫熱的大掌繼續慢慢地揉著抹了膏體的後背肌膚,待覺得都被吸收掉了,正想拉回垂落肩下的衣裳,卻是被他按住了,隨即那手便繞過肩膀,從後探入了她胸口,捧握住了一邊的柔軟,輕輕揉捏了下。

  淡梅暗歎了口氣,回頭斜睨他一眼,他卻是趁勢將她一把抱了起來放到了南牆窗邊鋪了錦緞的一張春凳上,把她翻轉過去面對窗戶,壓低了聲道:「用手扶著。」

  「你……」淡梅意識到不妙,急忙回頭抓住他手臂,有些羞急地阻撓:「不可以……」

  「前次在船上,我叫你騎我,你騎是騎了,只羞答答的不叫人盡興,前兩夜又都空置了,今日舊年最後一日了,娘子你忍心叫我也這麼空過去……」

  徐進嶸附耳在淡梅耳邊低聲玩笑著,已是握住了她手分撐在了窗櫺上:「聽話……,扶好。」

  她的力氣哪裡阻得了他的意圖?很快淡梅便覺著自己後背之上緊緊貼住了具火燙的軀體,被迫趴跪在了春凳上,撐在窗臺前。

  徐進嶸一手緊緊箍住她的腰肢,低頭不斷舔弄她細膩的背頸,另隻手已是拉扯開了她裙上的縛帶,裙幅向側展開,雪白圓翹的臀和腿一下失守半露了。

  如此美景,令他更是血脈噴張,微一用力,已是將她的圓俏壓向了自己下腹,緊緊抵住了,在她溫熱的腿窩間廝磨。正要進去,低頭見她閉著眼睛緊咬下唇,雙腿緊緊併攏,臉紅如花,連耳垂都隱隱泛出淡淡紅暈,更顯得人比花嬌,豔潤欲滴,心中大愛,猶豫了下,便也未強行擠壓進去,只是抱住了貼著她背後耳語著歎道:「我兩個早是夫妻了,往後要過一世的。此閨房中事乃是夫妻人倫常理,你在我面前還怕什麼羞?我會好好疼惜你的。」

  淡梅原本是有些不慣他的花樣百出,只聽他此時語氣溫柔,忍不住睜開眼回頭看了下,見他正含笑望著自己,神情柔和,腦中忽又閃過了方才在曲廊之上並肩翹首看著焰火的情景,一個愣怔,他已是俯身親上了她的唇。

  空曠沉寂的庭院之中,廊窗之畔,隱隱似是傳來了幾聲細碎的纏綿之聲,只很快便被外面的一陣炮仗之聲給淹沒了。

  舊歲辭去,新年到來。

  ***

  入了正月,淡梅日日裡便忙得似陀螺了。和淮楚府本地的各官夫人應酬往來。本朝官職冗繁,光一個淮楚府,排得上號的有頭有臉的官夫人就不下二三十位,今日你邀明日我請的如流水價的。雖則那些官夫人們在她這裡都不過是存了逢迎拍馬交好的心思,只這般日日應酬也確實勞心勞神。

  七八日下來,連徐進嶸也叫她不用應付了,左右已是露過臉,再有的話只管推了去。見連他都這般說了,淡梅哪裡還會客氣,從此託病閉門謝客,這才鬆緩了口氣。又忙著叫牙行帶人過來雇買僕役。她這裡人口簡單,就只自己一個院落住了人,倒也無須補,只是後衙庭院大,想著往後打理庭院要用人,便挑著買了幾個看著壯實肯幹的充作灑掃園丁守門之用。

  那綠鴉本就是趙通判府上借過來的人。淡梅見空了些,自己這裡人手又都充足了,便想著派人送她回去,順道附個禮表示謝意。

  趙通判不過三十出頭,年紀與徐進嶸相仿,趙夫人則二十七八,看著甚是端淑。淡梅與她見過幾面,對她印象還不錯。不料綠鴉前腳剛被送回去,後腳卻是已經被送回來了,且還是那趙夫人親自過來的,直說當初叫她過來,就是看中她是本地人,通曉此地風物道路,才讓留下用的,這般送回去,那便是掃了她的顏面,且綠鴉自己也是願意留在知州府裡的。

  淡梅見她這般說,且這幾日處下來,曉得那綠鴉與妙夏幾個相處甚好,出去也都是她帶的路,便也不再推脫,道謝了送走趙夫人,又叫人補了份禮再送過去趙府。

  待後衙諸多事宜都漸漸穩當了下來,淡梅便重新把心思都放在了牡丹身上。

  喜慶做事甚是穩妥,不只那株曉妝新,連另三株紅牡丹也給帶了過來,一路並無什麼損傷。只此時仍是嚴冬,自未萌芽抽綠,仍是光禿禿幾桿木枝。

  淡梅當初之所以遍尋白色牡丹,心中是存了個想法,想借白色牡丹和別色芍藥的根系砧接,培植出複色牡丹的新品。

  淡梅到此恁久,自然知道複色牡丹在此的珍稀程度。據說唐朝之時洛陽的宋單父,種出的牡丹變異千種,繁雜兩色,被皇帝詔到驪山種植,賜金千兩,被人尊為花師。

  傳說畢竟是傳說,莫說這個年代,便是後世,真正能同株同枝開兩色花,或者同朵開兩色的複色牡丹,也就只二喬和種生花兩種,二喬尤其珍貴,只也開粉紫兩色,同朵之上,顏色越是涇渭分明就越珍貴。她從前就醉心研究過培植出別色系的複色牡丹,如今到了這裡,自然忍不住要躍躍欲試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3:43 AM

第四十九章

  按了淡梅從前的經驗,牡丹的砧穗親和力因品種的不同而有各種差異。如煙籠紫珠盤以芍藥為砧,成活率很低,而以牡丹根為砧則成活率較高;趙粉、假葛巾紫以芍藥為砧,成活率雖高,但成活後,芍藥根生長迅速,反而不易萌生牡丹根;首案紅、藍田玉若以芍藥根為砧時,成活率高,牡丹根的萌生力也強。

  故而這曉妝新,因了從前並無經驗,且珍貴的緣故,淡梅倒不大敢去動它,怕萬一與芍藥不親,便損了這株好花。想來想去,只有另外去尋普通些的淺色牡丹過來試著砧接下。

  牡丹的嫁接之法中,枝接和芽接都適宜在伏天或秋分之時,唯此根接法,在洛陽之地雖亦是十月為好,只地域越往南,時間便可相應推遲些,故而此時根接後移入暖房,也並無大的影響。只若再推遲些,就會影響春來生長了。

  淡梅急於時令,便恨不得立時出去尋買牡丹芍藥。只猜想徐進嶸大約會不喜自己這般出去拋頭露面,這日晚間偎在他懷裡,便試探著提了下自己明日要出去買花,果然不出所料,被他立刻否決了,話倒很是簡單,就兩字:「不可」,卻是斬釘截鐵地。

  淡梅雖料到他會反對,只真這般被拒了,仍是失望,心裡又略有些惱,一把抽回了正被他握在手上把玩的髮絲便翻身朝裡不再理他了。不想片刻,卻是被他伸手一把從後抱了,被強行翻了個身,便托著臥在了他胸口之上。

  「這就惱了?」

  徐進嶸伸手捏了下她鼻頭,笑眯眯道。

  淡梅不理會,只是拍開了他手,略微掙扎了幾下,見他並無鬆手的意思,便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不去看他的臉,立時卻覺自己嘴唇一熱,已是被他飛快湊過來啄了下,這才聽他道:「我不想你出去,一則你是我的人,這般拋頭露面總是不妥。二來,是怕你在外遇到什麼意外。前些時日大具縣裡的事,至今想起還有些後怕的,若非我那日恰巧趕了回來,真當是不敢想了……」

  淡梅聽他這般說,才睜開了眼,見他望著自己,眼裡神色甚是真摯,方才那惱火便去了大半,只還略微蹙眉道:「照你意思,我嫁了你,往後一輩子便都只能縮在你家後院裡了?」

  徐進嶸呵呵笑了下:「等我踹了那夥賊人,你想去哪,自然可以去的。只不好像從前我不在之時那樣自己悄悄便出去了,定要教我知道。我若得空便陪著你,實在沒空,也要叫人護送才好放心。」

  淡梅聽他說來說去,反正就是自己成了他的女人,就沒行動自由了,竟然比起從前做相府女兒時還要縮手縮腳,心情鬱悶,哼了一聲,又要翻身從他身上下去,卻是被一把摟住了。

  「我曉得你愛花,哪敢攔了你的道,惹惱了你,不定還怎麼吃排頭。你要什麼跟我說了,我叫姜瑞明日去把這淮楚城中最好的東西都送到你面前,那時你再慢慢挑,你瞧可好?」

  徐進嶸看著淡梅笑道。

  淡梅聽他前頭雖是在取笑自己,到了後面那話,出的主意雖有些大費周章,只他既然不叫自己出去,她又確實想買,想來便也只能如此,只好點了下頭。

  到了第二日,不過剛午時過後,淮楚府衙門的側門裡便不斷有挑了擔子手提簍筐農人打扮模樣的人進進出出,甚是熱鬧。

  淡梅手頭有本從前從書鋪裡買來的牡丹志,上面詳盡記載了當世的牡丹品種,又附了相仿的芍藥品色。牡丹中,白花以她有的曉妝新為一品,其次是玉樓子,玉覆盂,銀絲樓,白玉盤幾種,便寫了這些名稱上去,叫隨意有哪種送來都可。芍藥因了身價要賤些,所以紅色的紫鳳羽,朱砂判,黑色的黑紫靈,黑繡球,紫色的紫袍金帶,疊雲等等都寫了些。

  只也不知徐進嶸對姜瑞怎麼吩咐的,今日眼見竟是要把全城花農手上的牡丹芍藥都給搬過來似的,望著自己院子裡堆疊得滿滿當當的盆盆罐罐,淡梅哭笑不得。本是想退回去一些的,只聽喜慶說那些花農都是曉得了新來的知州夫人喜愛牡丹芍藥,有心要買,特意一大早地就爭相從城外挑擔趕了進來,生怕晚了被拒之門外,如今都還巴巴地等在外面收錢。

  曉得花農生計也是不易,不忍讓人重擔空跑一趟。左右那徐進嶸也不差這錢,便只好都收了下來,只是讓花農們各自把自己的花色品種名稱報上來,叫姜瑞派個識字的小廝寫了,把紙條壓埋在盆土裡,等空了再叫人做些小銘牌懸在枝上好方便辨認。

  淡梅自此就一連幾日都撲在了牡丹之上。本只是打算用白牡丹與別色芍藥砧接的,如今手頭既然這麼多可供挑選的,便將各色牡丹都仔細選了生長充實複生鬚根較多的一兩個品種出來,芍藥亦是如此,掘出來放在陰處晾兩三天,待失水變軟了,便開始根接。

  把接穗基部腋芽兩側,削出半小拇指長的楔形斜面,再在砧木上選一平整光滑的縱側面,用刀切開達砧木中心,然後將接穗自上而下插入切口中,使砧木與接穗的形成層對準,用麻繩紮緊,最後在接口處塗以泥漿,即可栽植或假植了。

  這項活計,看似簡單,實則對手法經驗要求極高,砧穗削麵都要平整、清潔,相接時也很有講究,把握不好,非但嫁接不成,反倒會損傷原株。且牡丹芍藥俱是木肉質的根系,雖晾了兩天變軟了些,只切割起來仍不是輕鬆活,好在她自己手法很是熟練,又有喜慶在側幫忙,忙了好幾日,總算是將砧接好的幾十株牡丹伺候妥當了,特意收拾出了個空的屋子,裡面燃了暖爐,把栽了牡丹的大缸子都給搬了進去。她是盡心而為,只到時能不能如願生出複色花來,除了平日的養護技巧,端的還是要看運道了,估計十株裡能有一兩株成功,便算不錯了。

  後幾日又陸續有新聞訊而來的花農送來牡丹芍藥,淡梅少不得都一一接了,分門類別地放置,剪枝培土,打算等春暖後便移栽入圃,忙得有些天昏地暗起來,連晚間也都要在燈下抄錄花目或摘錄些栽培心得,類似於她從前每日習慣做的工作筆記。斷了近兩年,如今既然要重新種了,自然也就恢復了這功課。一忙起來,所以也沒怎麼注意徐進嶸了。這幾日晚間,見他回來身上便隱隱聞到了香氣,似是脂粉。

  此時官場應酬之時,身邊弄個女伶歌姬飲酒作陪也是慣常,似幾十年後神宗朝王安石那般不喜此道終身一妻斷不納妾的,反倒被同僚視為異類了。淡梅並無指望徐進嶸能有王安石那樣的操守。此其一。且她近日與他關係比起從前雖近了許多,只京城裡的三個妾還是擺在那裡,往後遲早還是要相見一家歡的,她亦是無可奈何,總不能真把幾個活生生的人給強行扯去賣了,心中那道溝壑始終難平,此其二。故而對他身上沾的香氣,淡梅心中雖是有些不快,卻也強忍住了沒問,只當沒聞到,更是一心撲在自己的花上。

  這日午後,淡梅正在檢視新送來的培土,對著喜慶道:「牡丹性喜涼惡熱,宜燥懼濕,喜陽耐半陰,故而適花選地十分重要,要地勢高燥、寬敞通風並有側方遮蔭之處栽種,土層須得深厚疏鬆排水良好,最忌生土、黏土、鹽鹼土以及澇窪之地……」

  喜慶用心聽著,不住點頭。身後突然起了陣急促的腳步,兩人回頭看去,見奶娘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眼睛睜得滾圓道:「夫人快去瞧瞧,府裡新來了個妖妖嬈嬈的小娘,說是什麼都知大人處送過來的,還沒叫進,只杵在後花廳外!」

  淡梅一怔,一下便是明白了過來。徐進嶸這些日裡回來之時身上既沾了風月之氣,想必在外和那個小娘也對過眼了,都知這才揣摩上官之意,借機送了過來存討好之心的吧。忽地又想起尚在京中的趙總憐,只不知道如今這個又是如何勾上的。心中冷笑了下,便自顧又弄起了土。

  奶娘見淡梅又低頭了去,還道她沒聽清,又嚷了一遍道:「夫人還不去看看?夫人只要一句話,我拿個大棒子敲這個出去!」

  淡梅頭也未抬道:「看什麼?不用看想必也是天香國色了。弄個屋子出來,好好安頓了便是。」

  奶娘愕然,見喜慶在邊上朝自己不住擠眼睛,只得回身去傳話了,心中卻是納罕不已。暗道自這夫人進了徐家的門,大人但凡在府中,竟沒一夜是在旁屋裡過的。可見這夫人雖看著有些軟糯,關上門來那旁人瞧不見的馭夫手段想必也是非同小可。如今好容易撇下了家裡的妾,眨眼又新冒出來一個,不會真就如此這般忍了下來?

  奶娘一路走著,仔細琢磨著淡梅方才的話,忽地靈光一動,暗罵自己好歹也是夫人的心腹了,方才怎會如此蠢笨,連這意思也聽不出來,差點誤事,急忙緊走幾步到了花廳前,見門口還圍了三四個管著庭院的丫頭,正翹脖子往裡面看,便咳嗽了一聲,丫頭們回頭,急忙讓出了道,奶娘這才方步進去。

  花廳裡那小娘,名翹翹,不過十四五歲,卻是伎館裡的紅牌,端的是粉妝玉琢皓齒明眸,州府裡每逢官宴,必定是少不了出場的。前些天歡宴場上見了新知州徐大人,見他形貌雖嚴峻了些,也沒多少笑臉,卻是儀表不凡器宇軒昂的,把滿場的男子們都是比了下去,加之淮州之大,也無人能高過他了,自然心懷眷眷,在他面前歌舞操琴一顰一笑較平日也更是用心。

  伎館從來都是小道消息流傳最廣的處所之一。翹翹雖只見過新知州大人一面,卻是上了心。前些日裡與姐妹們私下閒聊,也不知是哪裡傳出來的,聽說他後宅之中只其貌不揚的正妻一尊,身邊並無侍妾,便難免存了幾分幻想,只盼下回再有機會見到,那時再繼續賣弄風情可憐。

  空等了多日,歡宴之上卻不見他露面,正失望著,今日突然得知自己竟被買了下來要送去知州府上,自然喜出望外,還道是老天成全,想必是前一回自己盡情賣弄,被知州大人一眼看中了,這才有今日之事。心中又暗自得意不已,想世間男子人前再正經,私底下又有幾個真能拒得了女子美色?故而雖自被送了進來便在花廳,門口又有小丫頭圍觀,倒也不急,只是坐在個鼓凳上,不慌不忙撫弄著自己新塗了光豔豔丹蔻的指甲。

  翹翹正悠閒坐著,忽聽外面起了陣咳嗽聲,引頸望去。不看則好,看了卻是嚇一大跳,見廳外一個身高體壯,額頭之上一大塊猙獰黑疤的婦人虎著臉進來了,神情不善,瞧著便似個殺豬婆。



第五十章

  奶娘額頭那塊大黑疤,倒也有個說法。淡梅自己用那綠玉膏擦後肩傷疤,便也送了盒給奶娘,畢竟那疤痕是在腦門之上,不比她的後肩,關係到頭面的事。不料奶娘卻是抵死不擦。淡梅起先還有些不解,待後來有日與喜慶說笑間,才明白了緣由。

  原來奶娘竟是覺著面上這黑疤是個叫她有機會賣弄自己的引子。大凡新進來的丫頭下人,待稍熟了些,自然便會問起她額頭疤痕的來歷,那時她便得意洋洋把自己英勇護主的事蹟再添油加醋地重溫一遍,見對方滿臉驚歎,極是滿意。故而似這般的好東西,她只恨它日漸消淡,叫自己少了個吹噓的引頭,哪裡會捨得抹去?

  奶娘入了花廳,便叉腰站在翹翹面前,乾巴巴道:「跟我過來!」

  翹翹見她兇悍,先便有了絲怯意,小聲道:「不曉得這位媽媽如何稱呼?」

  奶娘不語,她身後有個小丫頭便已是快嘴搶了道:「你連這都不曉得!她便是府上小娘子的奶娘,管事媽媽,連我家大人和夫人都極是看重的!」

  奶娘心裡受用,神情便端得更是高。

  翹翹心中雖有些不服,只如今自己尚未被收用,連個侍妾也算不上,也不敢托大,急忙起身見了個禮,心道往後憑了才貌和自小教習過來的伺候男人的功夫得了寵,那時再好好給這個惡婆娘一個絆子。

  奶娘瞧也沒瞧,轉身便走,翹翹沒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跟了上去,七拐八拐地跟了半晌,到了個門前,見瞧著有些陳舊,尚在打量,奶娘已是噗一下推開了門,呶呶嘴道:「進去!」

  翹翹探頭一看,見裡面是個柴房,灰撲撲的,牆角還放了一排的酸菜缸子,撲鼻的酸臭味,哪裡肯進,還在抵著,已是被奶娘一推被進去了,身後那門便又噗地給關了。

  奶娘見這小娘被關了進去,在牆角晾曬的柴火堆裡撿了根棒子,往兩個門環上一插,也不管裡面拍門聲,得意洋洋去了不提。

  這幾日裡衙門新開,加上官場應酬,徐進嶸忙自是理所當然,這晚回來又是很遲。前些天身上有脂粉氣便罷了,淡梅還當聞不到,今日連人都送上門了,白日裡後來忙著培土弄花漸漸便也忘了,此刻聽見他上樓來的腳步聲,心裡一下竟是堵得慌,便坐在桌前一動不動,只低頭慢慢抄著按顏色分類的花名,打算明日便送出去定做小牌子。因了有幾百株之多,喜慶妙夏又不識字不能幫忙,她也懶得坐到書房一本正經地去寫,便把筆墨都搬到了臥房,自己連抄了兩夜,再幾頁便可好了。

  徐進嶸推門入內到了她身邊,站著看了片刻,見她紋絲不動的,也未說什麼便走開了,聽著動靜似是自己躺到了榻上去,只很快便聽他道:「過來。」

  淡梅不應,只繼續抄著,不想片刻身後卻起了腳步聲,一道黑影壓了過來,手上的筆已是被人奪去,噗一聲丟在了桌上,倒把邊上放著的最上面寫好的一張紙給濺上了灘墨蹟。

  淡梅皺眉,不快道:「你好好的做什麼!髒了我寫的東西。」說著便抬頭望去,見徐進嶸靠在桌邊,低頭也正看著自己,神情裡倒是帶了絲笑意。

  「壞了就壞了,我替你寫便是,免得你的筆體流傳了出去被人瞧見。」

  徐進嶸瞟了眼那張被弄髒的紙,笑道。

  淡梅卻是連面皮也懶得扯動,只是伸了個懶腰,這才靠椅上看著他淡淡道:「今日有個什麼都知大人送了個美人過來,想必你也知道的。我叫人弄了屋子安頓了她。你既有了得趣人兒,自己過去便是,還留我這裡做什麼。」

  徐進嶸眉頭微微挑起,似是在仔細打量淡梅,慢慢地,眼裡便聚滿了笑意,似是極力忍住了才沒有笑出來。

  淡梅不解他意,心道多個姬妾也不至於樂成這樣子,便皺眉看著他。見他慢慢收了笑意,咳了下,這才正色道:「娘子你真當賢惠,為夫的很是感激。只你把她安頓在了柴房,莫非是要罰我也一道去睡柴房?」

  「柴房?」

  淡梅失聲,呆了一下,這才回過了味。想起自己當時叫奶娘弄個屋子好好安頓了那女子,莫非竟是奶娘習慣性多心,聽岔了話,誤會了她意思,這才自作主張給弄到了柴房裡去?

  徐進嶸見她神色古怪,一時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擠著淡梅的身邊占了她椅子,又把她抱坐在了自己膝上,這才一邊笑,一邊道:「你莫跟我說這不是你的意思。」

  淡梅一時無語,也不好說是奶娘自作主張就把他的新歡給關到柴房裡去受罪,只得默不作聲看著他笑。

  徐進嶸笑歇了些,這才道:「你可算有點反應了。我還道你如今眼裡就只有那幾根破木頭枝子,便是拿根針刺,你也全不吭聲呢。」

  這說話口氣,聽著竟似有些酸。

  徐進嶸見淡梅驚愕望著自己,便伸手抓過她指上沾了片墨蹟的手,把玩著歎氣道:「你自個想想,自打你弄了那些個木頭根鬚的,眼裡可還有我?我白日不在,晚上回來連想跟你多說幾句話都不成,只顧自己坐桌前擺弄這些東西,叫你睡覺你也推三阻四的。我還道我便是幾夜不回你也渾不在意呢。」

  原來竟是覺著被冷落了不高興,這才順水推舟應了下官的示好,弄個美人到她面前,就是想讓她添堵?如今見那美人被趕去了柴房,以為是自己醋意大發指使的,這才有些快活了?

  淡梅一時啼笑皆非,盯了他片刻,突想起他前些日裡接連幾夜身上都染了脂粉氣回來,隱忍了多日的不滿便又泛了出來,此時既然已經提起了這話頭,忍不住便嘲諷道:「你還在我面前叫屈,你當我都不曉得呢。夜夜裡出去左擁右抱地沾了一身的脂粉氣回來,今日這柴房裡的美人不定也是前幾日裡扔了什麼花啊草的到你懷裡,落入人眼,這才巴巴地給送到了家裡來的吧?三爺你在外快活得緊,回來還要我跟你說話做甚!」

  徐進嶸又是哈哈大笑起來,伸手用力揉了下她頭,這才朝她梳粧檯前那匣子裡看了眼道:「你自己去看下。」

  淡梅不解,只也起身過去,打開匣子一看,並無異常,再抽出下格,這才看見裡面不知何時多了瓶薔薇水出來。

  「你打開聞聞看。」

  徐進嶸笑道。

  淡梅依言扭開蓋子,湊到鼻端聞了下,便聞到股似曾相識的味道,分明便和他前幾夜裡身上散出的一樣。

  「你……」

  淡梅握著薔薇水,看著徐進嶸。

  「過來。」

  徐進嶸又朝她招手下。

  淡梅這回終是乖乖過去,被徐進嶸再摟著坐到了他腿上。

  「給你的,早放匣子裡了,只你倒好,心裡只裝了牡丹芍藥,莫說這東西,連我一個大活人打你面前過都似是沒瞧見,這才……」

  他說一半,便打住了,只是望著淡梅笑,眼睛亮晶晶的,神情裡略微有些赧然。

  淡梅這才徹底明白了,原來竟是此人不滿被忽略,先是故意往自個身上灑香水想引她吃醋,見沒預料中的反應,乾脆再默認下屬送個美人過來了,這才有了今日的事體。

  淡梅起先覺著有些匪夷所思。從來都只覺著他是個穩重內斂的,不想竟也會幹出此等與他年紀不符的幼稚之事,轉念一想,腦中浮現出他偷偷往自己身上灑薔薇水的畫面,又覺著好笑,忍了一會,終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徐進嶸起先還有些彆扭,見她趴在了自己肩膀上,笑得花枝亂顫的,接連幾日的心中不快便一掃而光了,心中竟是隱隱起了絲但願往後二人時時都似如此這般的念頭,便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

  「你莫跟我說,你出去應酬時都只是正襟危坐,身邊也無個美人相陪的?」

  淡梅好容易略止住了笑,仰首看著他道。

  徐進嶸見她眼裡波光流轉,小嘴紅嘟嘟地略微翹了起來,看著極是俏皮,心神一蕩,恨不得便揉到自己懷裡去,忍住了,面上極力正色道:「這卻不敢保證了,身邊有一兩個小娘相陪著勸酒,也是在所難免。」

  淡梅一下收了笑臉,盯他一眼,哼了一聲。

  徐進嶸雙手微微用力,收緊了她腰身靠近了自己,這才笑了起來道:「哄你玩呢,你也當真了。年後不過應酬了幾次而已,我臉黑,美人們只遠遠看著不敢靠近。且哪裡那麼多空去應酬這些,你瞧我每日回來雖有些晚,身上可有酒氣?都是在籌劃著打烏琅水寨的事呢,剛今日把公文派快馬送入京去,只等朝廷放令下來,便立刻動手。一來為你出氣,二來順帶著也算為民除害。」

  淡梅驚訝,正要再問,已是被他箍住了頭,重重親了下來,不過略微扭了下,便也隨他去了。半晌才掙脫了出來,面上已飛紅,氣息也是不定。

  「那美人,你可想好了怎麼辦?」

  淡梅靠在他懷裡,軟軟涼涼問道。

  「明日叫人送回去便是。」

  徐進嶸隨口道。

  「若再有不識相的,隔三差五地又送些鶯鶯燕燕過來呢?」

  徐進嶸輕笑出聲:「你不是越來越有手段了麼,再有送過來的,你再關柴房便是了。」

  淡梅捶了他胸口一下,瞟了眼道:「一回倒罷了,三回四回地都這般,你就不怕被人背後說你懼內?」

  徐進嶸握住了她拳頭,下巴在她額頭蹭了兩下,唔了聲道:「過幾日便是元宵了,元宵前日不正好是你壽辰麼?到時我給你慶個壽,順道再想個法子,叫人家往後都斷了這念頭便是,省得麻煩。」

  他竟也知道自己的生日,這教淡梅有些意外。過了正月十四,如今的自己便是整十七了。

  淡梅還在感歎,見徐進嶸已是伸手拿了張桌上她方才抄的紙,掃了眼,搖頭嘖嘖道:「瞧你這字……」

  淡梅見他又在嫌棄,一把奪了過來不叫看,被他閃過了,重新鋪了紙,拿了筆蘸了墨,塞進她手裡,自己右掌包住了她手,這才貼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就當你一回先生,教你習字罷。」

  淡梅坐他膝上,手被他右手包住,端著手腕慢慢地一道抄錄著花譜,出來的字便都是他的筆鋒了,頗有些奇絕險峻的味道。只沒寫半張紙,身後這先生便有些不大老實起來,右手雖還在引著她寫字,剩下那只左手卻是開始在她身上游走了起來,被搔到了腰間的癢處,躲了下,哧一聲笑出來,兩人右手都是動了下,一灘墨便抹到了剛寫了半個的字上,急忙抬頭看他。

  徐進嶸丟了筆站起來,把身後椅子踢開了些,一把抱起了淡梅,笑嘻嘻道:「坐這裡寫字甚是沒趣,還是到榻上,我再慢慢教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3:54 AM

第五十一章

  「都榻上了可還怎麼教……」

  淡梅伸手繞住了他脖子,順口道。等話出口了,方意識到自己問錯了,忙不迭地閉了嘴。

  徐進嶸聽她這般發問,卻是正中下懷,三兩步到了榻前放下了她,便笑嘻嘻湊到她耳邊輕聲言語了幾句。

  他說的那些要教導她的東西,淡梅從前裡也不是不知道。只聽他此時言語放涎,見神色又憊賴,加上理論和實際終究還是有些距離的,一時也是羞窘不已,臉都有些臊了起來,狠狠捶打了下他胸口便閉上眼睛只作沒聽見。

  只終究擰不過他在邊上半哄半騙,半是強迫半是引導的,加上前些日裡的心結既解開了,自己稍一想,也覺著前些日裡確實有些過於專注蒔花,忽略了他,心中一軟,到了最後少不得便也含羞帶臊地任他胡作非為了。

  不提這正房小樓裡夫妻二人得趣甜蜜,卻說那柴房裡的翹翹,本是滿心歡喜以為要隨伺相中的貴人了,不想連個面都還沒見著,便被關進了酸氣沖天的柴房裡,空拍了半日的門也是無人應答,焦躁不已。好容易到傍晚時分,那門才被打開,見是個粗眉粗眼的丫頭來抱柴火,又說廚下人手不夠,管事媽媽叫她也去燒火。翹翹雖是滿心不願,只懼怕那兇神惡煞般的黑疤奶娘,也只得不情不願地去了。

  那翹翹昨日裡還是花樓中的頭牌一枝花,今日卻是淪為灶火丫頭,可憐她平日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哪裡會燒火,坐在灶膛前手忙腳亂地沒幾下便壓熄了爐火,被廚娘頓足罵著不中用,身上新做的衣裳下擺處也是被火星子崩燙了個洞,又是委屈又是心痛,禁不住便抹起了淚。

  廚娘暗自好笑,便按奶娘預先通氣過的,換了張臉,歎氣道:「瞧你也怪可憐的,我便好心多透些話給你,好叫你心裡有個底。我家大人京裡還有三個妾,個個都是貌比天仙的,比你不知道強了多少。只你也都看見,大人就只帶了我家夫人過來,你曉得那幾個如今都在做甚?都留在京中陪著我家老夫人掘土挑糞種地種瓜呢。我瞧你那手十指尖尖的,連個火鉗都把不穩,日後被送過去了可怎生是好,真當是替你犯愁了。」

  翹翹起先還抽抽搭搭地,待聽完此話已是花容失色,只剩啃咬著指頭兩眼發直了。本是想傍牢著這徐知州好穿金戴銀的,不想他家的妾卻與別家不同,伺候的是他娘,幹的是這等買賣,一時又悔又怕,心道便是回原來的妓館重操舊業,亦或被那買了自己的同知給收用,也好過被送去陪個老婆子挑糞掘土的。

  登時心中便起了去意。在那廚裡與粗使丫頭一道胡亂吃了幾口東西,曉得自己也沒別的好地能睡了,只得挾裹了燒火丫頭遞送過來的一床舊被子,悲悲戚戚地回了柴房,鋪了個稻草鋪,心驚肉跳地挨著天明。

  次日一早,淡梅親自陪了徐進嶸下樓,待要送他到庭院門口,卻是被他返身握住了手,抬到自己嘴邊呵了口熱氣,看著笑道:「外面怪冷的,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淡梅抿嘴略笑了下,剛要點頭,不料他卻低頭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道:「左右平日裡也沒見你送我出去過,今日突地轉了性子似地這般殷勤,下人們瞧見了,不定還怎麼想呢……」

  淡梅急忙回頭,果然瞧見後面喜慶妙夏幾個都正直勾勾地看著,神色詫異,一時有些尷尬,急忙要縮回還被他握住的手,卻聽他哈哈笑了下,用力捏了下她手,小聲丟下句「乖乖地等我晚上回來」,這才轉身去了。

  淡梅瞧著他背影出了庭院的門,想起昨夜二人的膩歪,嘴角便忍不住仍要微微上翹,只又怕被丫頭們瞧出什麼苗頭,壓下了面上神情,這才要回樓上去找慧姐,今日答應了她,要一道帶她去花房的。剛轉身,冷不丁嚇了一跳,身後不知何時已是多了個奶娘,正對著自己笑,神情裡瞧著很是得意。這才一下想起了那翹翹。

  奶娘卻是來邀功的,把自己昨日裡和廚娘合夥嚇唬那小娘的事給說了一遍,眉飛色舞,唾沫橫飛,逗得邊上的喜慶妙夏笑得前仰後合,指著奶娘說不出話了。

  奶娘昨日裡雖是無限擴大了淡梅的話,只卻歪打正著,叫他夫妻二人解了前些日裡的心結,堪稱福星了。淡梅自然不會說她什麼,跟著笑了下,記起徐進嶸昨夜說過的話,便叫喜慶去找姜瑞,雇頂轎子把翹翹送回都知府上。又聽奶娘方才提起那翹翹的新衣被火星子濺了,順便再賠送她一匹緞料,也算壓驚。

  那翹翹一早起身,早沒了盼望徐知州的心思,更無昨日的光鮮亮麗,蓬頭赤面地惴惴等著對自己的發落。沒片刻卻見昨日裡那黑疤奶娘又來了,這回不但說要遣她回去,夫人還善心送她一匹上好的錦緞壓驚。那錦緞倒在其次,能不用被送去挑糞,這才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連聲道謝,接了布匹,急急忙忙地跟著喜慶便走,腳步邁得飛快,生怕又聽到改了主意的消息。

  徐進嶸自那公文上報朝廷後,便就只等著回文了,空閒了許多。且衙署裡的平日雜事都有相關屬吏代為處置,只些大事過問下便可,故而這些天白日裡著家的時間也多了些,陪著她帶了慧姐,逛了些此地的風景名勝,甚至特意又坐船回了之前停泊了一夜的淩津城渡口,為的就是尋訪那夜的鐘聲來源。

  原來是渡口對岸半山腰的一座老寺,因了地處偏僻,香火不甚旺盛,只山門口長了一株幾百年的銀杏老樹,寺裡那知客僧說在枝條纏掛祈福包,便得菩薩一世庇佑,且有個說法,投擲後纏得越高,福運便也越大。抬頭仰望,見高高低低枝條上果然纏掛了許多新舊不一的紅絲香囊。

  淡梅自然不信這些,瞧著徐進嶸也不是個相信之人,只他卻也是笑嘻嘻從和尚手上接了個祈福包,瞄準了方向,用力投擲了上去,竟也纏住了,且懸得最高,那絲穗在風中不住晃晃悠悠。知客僧連聲道喜,邊上慧姐更是拍掌歡笑不停,連瞧著她爹的眼神都充滿了崇拜之意。

  淡梅見徐進嶸看向自己,自然便也朝他露出笑臉,贊了聲好,刹時見他得意非常,臨走時還捐了大手筆的香火錢,喜得那僧人不住合什道謝,送了出去老遠。

  暢快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便是元宵前夜,也是淡梅的生辰了。



第五十二章

  因了昨夜從淩津趕回來得晚,一大早的淡梅還正睡得香,覺著有什麼東西在搔自己的臉,迷迷糊糊地便覺著是蒼蠅,揮手趕了下,嘟囔一聲,翻了個身把被子蒙住了頭,又要睡去。不料臀部卻是被人重重一拍,因了隔了被子,痛倒是不痛,只嚇了一跳,猛地睜開了眼,這才瞧見徐進嶸正屈膝坐在身側的榻上,笑嘻嘻地望著自己。

  「睏死了……都怪你……一早的還不讓人睡……」

  淡梅伸手捂住嘴,打了個呵欠,又閉上了眼睛。

  徐進嶸見她剛醒來便又懶懶地閉上了眼,眉梢眼底還儘是慵懶嬌嗔的姿態,瞧著竟覺得極是入眼,忍不住又手癢,捏了下她臉頰,這才笑道:「你越發懶了,今日你是壽星,外面一屋子的下人都排隊等著給你磕頭道賀,你卻只顧自己睡得香。」

  淡梅聽他這般說,這才又睜開了眼,想起今日果然便是上元前日,自己的生辰之日。

  徐進嶸前些時日裡雖在她面前提過要給她慶賀生辰的,只這幾日來她都忙著跟他一道遊山玩水不亦樂乎,早把生辰之事丟到了腦後,心道到時候隨他怎麼安排便是。不想一眨眼就到了,便翻身坐了起來,一眼便瞧見邊上已經放了套新裁的紅色衣裳,紋理看著是牡丹祥雲,極其精美,連她這種平日裡不大看重服色的也被吸引著多看了幾眼,曉得應是他挑了讓自己今日穿的。

  「壽星為大,今日便由我伺候你穿衣。」

  徐進嶸笑語道,果真拿了衣裳,從裡到外,一板一眼地替淡梅穿了起來,還頗像那麼回事。

  「好了,自己瞧瞧去。」

  他輕拍了下她的腰。

  淡梅見自己鏡中的人影,雖還未勻面梳髮,只整個人已是被這新衣襯得一股喜氣撲面而來了。心中有些感激他的心細,便回身朝他笑著道謝。

  「今日是你大日子,我便放下身段隨你差遣。真要謝我,過了今日,往後再好生伺候回我便是。」

  徐進嶸低頭貼她耳邊低聲戲謔,見她耳垂玲瓏可愛,忍不住叼住輕咬了下。淡梅吸了口氣,扭頭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他這才過去開了門。喜慶妙夏便進來伺候梳洗了。

  「夫人身上這衣裳真當好看。」

  喜慶一邊梳頭,一邊誇讚道。

  妙夏年歲雖小了些,只與喜慶待在徐進嶸他娘身邊不同,從前在相府裡也是見過些東西的。見喜慶讚歎,便忍不住賣弄道:「這是雲錦,較之蜀錦更勝一籌,暈色也極有講究的。似夫人身上,這是大紅底暈水紅銀紅。若石青則要配葵黃廣綠,紫醬則藕荷青蓮了。從前我隨夫人在相府時,便聽老夫人提起過,說要織造此錦,須得拽花、織造兩個巧手織女同織,一日也不過出來兩寸。你瞧這挖花盤織的,怪道如此費功夫。」

  妙夏說完,不止喜慶咂舌,連淡梅都覺著長了見識。那日徐進嶸提到給她訂了些衣料,待後來送過來後,她瞧著都甚是精美,便隨意挑了幾種,讓府裡的裁縫娘子量了身段便拿去做了。早上穿了徐進嶸給挑的這套,也只覺得華麗莊典而已,未想竟會奢侈到了此種地步。

  淡梅梳妝完畢,和徐進嶸一道用了早飯,便到了正廳坐下,等著府中眾人受拜祝賀了。最先過來拜賀的自然是慧姐了。

  慧姐今日也是穿了一身的紅衫,打扮得便似觀音大士身邊的玉女,笑容滿面地朝淡梅下跪磕頭,口稱「恭賀母親大人福壽安康」。淡梅笑著叫她起來,站一邊的喜慶便從託盤中拿了個紅包,送了過去。慧姐笑嘻嘻接了,又磕頭道了謝,這才起身。

  慧姐恭賀過後,便是奶娘了。她今日也是一身新衣,跪下了那好話便如長江之水從口中滔滔不絕而出,惹得身後眾人都是笑了起來,連徐進嶸面上也是現出了絲笑,若非被淡梅瞅了個她吞咽口水的空當給打斷了,只怕說下去就沒個完了還不帶重樣的。也得了個紅包賞賜,歡天喜地地接了起身。

  奶娘過後,便是喜慶妙春幾個近身伺候的丫頭了,一併跪下了齊聲恭賀後,這回卻是慧姐自告奮勇發起了紅包,幾個人也都高高興興地接了道謝。後面便依次是府裡的廚娘並另些使喚的丫頭,全部都得了紅包,最後卻是外面的家中男僕在陳瑞的帶領下齊聲跪拜道賀了,少不得也是發派了紅包,一時全府上下都是喜氣洋洋的。

  這番慶賀過後,淡梅坐那裡,見眾人個個面上除了喜氣,總覺著還有些怪,似在交換眼神,禁不住看向了坐一邊的徐進嶸,見他神情裡竟也似是帶了絲神秘之意,倒似自己似個局外人一般,極其不解,正想開口問下,徐進嶸已是站了起來笑道:「陪你回院裡先歇下吧。晌午後便會有那些官夫人們過來給你賀壽呢,晚間還擺壽宴,有的你忙了。」

  前些日徐進嶸發帖出去,淡梅起先不同意,覺著沒必要這般大肆鋪張,只他卻堅持,說這是他二人成婚後她的頭個壽辰,無論如何要大辦下方顯心意。淡梅拗不過,也只隨他去了。現下被他提醒,覺著也是,等客人上門來只怕就要忙得成陀螺了,趁早先再歇下,便起身與他一道回了院子,廳裡的人便都一下散去了,連喜慶妙夏也沒跟過來。

  兩人回了樓上房裡,剛關好了門,徐進嶸便牽了淡梅手到了張椅子前,按她雙肩坐了下去。

  淡梅不解看著,卻見他居然退了兩步站在自己正對面,彎腰作揖了下,口中念道:「娘子芳齡十七八,正是枝頭俏梅花。今有老牛啃梅花,恭賀夫人歲歲佳。」

  淡梅睜大了眼,見他念完了還是繃著臉站那裡,自己回過了味兒來,哪裡還忍得住,也顧不得形象了,噗一聲便笑了出來,哎喲哎喲地叫著,笑趴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娘子笑甚?為夫的是在給你賀壽呢。」

  徐進嶸眼裡也是笑意流轉了,只神情卻仍崩得緊緊的,又朝淡梅伸出了手,掌心攤到了她面前。

  淡梅好容易忍住了笑,道:「你伸手做什麼?」

  「等你紅包啊。」徐進嶸一本正經道,「方才外面的人給你賀壽了,不都有紅包賞錢嗎?我都給你念詩了,你要給兩個才是。」

  淡梅方消下去的笑又被勾了出來,這回卻是笑得連肚皮都有些疼,一隻手指著徐進嶸說不出話了,正難受著,那隻手已是被他一把捉住,人也是被扯著撞入了他懷裡。

  「你這般吝嗇,連個紅包都捨不得給。少不得要拿親嘴來抵消了,好在我不計較。」

  淡梅只聽他這般哼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嘴巴便已被封住了,唔唔著掙扎了幾下,被箍著蹂躪了許久,方才鬆了嘴,一雙手已是吊著他頸項不住在喘氣了。

  徐進嶸方才不過是興起,這才隨口胡謅了幾句,半是恭賀她壽辰半哄她笑而已,此時低頭處見她眸光盈盈,暈紅染頰,眉梢帶媚,眼角傳情的,櫻桃小嘴上還鍍了層方才親吻時留下的濕津,瑩潤潤地甚是勾人,想起她的暖甘香,只覺身子一緊,一下便抱了起來往榻上送去。

  淡梅見他望著自己的眸光驟然轉為深暗,和他做了這些時日的夫妻,自然曉得他心思了,大驚,使勁拍他胸口阻攔道:「大白日的你這是做甚!快放下我。」見他似未聽到,手已是探進自己裙裾裡了,急忙一把握住,嗔道:「你方才不是說過了晌午便有官夫人們來?如今都快正午了,你還這般胡鬧,真想叫我等下出醜?」

  徐進嶸那手已是伸了進去,捏了把滑不留手的俏臀,這才笑眯眯道:「教她們等下便等下,又有什麼打緊……」說著另隻手已是扯下了帳子垂掛了下來。

  嗚呼!這般在夫人壽日之時叫眾多賓客空等,自己卻是白日裡鴛鴦枕上聯雙玉,連理枝頭連理枝,只怕也就徐進嶸徐家三爺稱得上是古往今來的獨步風流第一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4:12 AM

第五十三章

  待得紅綃帳裡春波漸平,已是過了晌午,可憐淡梅一早精心的梳妝早被毀得乾淨,只見蟾鬢散亂,雲釵橫墮,好在那衣裳雖也委地成了一團,拾起來便是,倒看不出什麼皺痕。

  淡梅坐回了鏡前,見自己一副春情方歇的淩亂模樣,且方才門外響起過敲門聲,必定是丫頭過來叫用膳或是有客早到了來相請的,見無人應聲,這才又退了回去的,哪裡還敢叫喜慶過來幫梳頭,急忙自己對著鏡子整理,卻是弄不回一早的那模樣,正有些發急,冷不丁瞅見身後徐進嶸還望著鏡中自己在笑的模樣,狠狠剜了他一眼,埋怨道:「瞧你做的好事!」

  徐進嶸笑了下,逕自去開了門,一眼便見到喜慶和個小丫頭正守在樓梯上來的廊間裡,心道她果然是個有度的,便招了下手讓進來。

  淡梅見喜慶一邊給自己梳頭,口中一邊說著晚間宴賓之事,神情並無異色,曉得她行事一向穩重,便也不再多想了。不多時便重新梳妝完畢,和徐進嶸一道用過了午飯,他便說有事先去了。淡梅也未在意,因沒片刻,便有丫頭來報,說趙夫人已是過來了,急忙到了跨院裡的花廳相迎,陸陸續續又有各府夫人們持貼上門,酉時還未到,人便已是全到齊了。一時間偌大的花廳裡笑語晏晏衣香鬢影,各府夫人們俱是金釵玉佩綾羅綢緞的,亮閃閃耀花了人眼,連帶過來的隨伺丫頭也都穿紅戴綠的,想來是卯足了力氣要在眾人面前爭個臉面。

  因了徐進嶸乃是當地首官,眾夫人早聽聞徐夫人乃是相府千金出身,今日又是她的壽宴之邀,自然眾星捧月般地那話題就繞不開淡梅身上了。先是有位夫人眼尖,認出了淡梅身上的雲錦料子,極力贊了一番,眾夫人自然湊趣嘖嘖談論了下,又有人不知怎的曉得了花農競相往知州府上送花的事情,便也拿出來奉承道:

  「我聽說夫人不只素有才名,竟還是位蒔花高手,真當是雅韻閑趣,叫我這等粗鄙之人實在慚愧,怪道徐大人對夫人這般看重。我聽說前些時日徐大人為了夫人,竟是把全城花戶手上的牡丹芍藥都給搜羅了過來,這般心意,真當是叫我眼紅,我家中那男人若是對我有這一半心意,我便是做夢也會笑出聲了。」

  淡梅望去,見原來是參軍夫人,曉得她不過是湊趣說好話奉承自己而已,便笑著客氣了兩句。不想卻是引起了眾夫人的興趣,紛紛追問了起來,參軍夫人見自己的話成了眾人注意的中心,心中得意,便又說了一遍徐知州買盡全城牡丹為夫人的事,引得眾人稱羨不已。

  起先說那雲錦之時,眾夫人中發出的嘖嘖之聲還難免有些真假半摻。因了似淮楚這般富庶之地,當地官吏油水不少,雲錦雖昂貴奢侈,有些官夫人們也不是沒穿過,方才作出那般姿態,不過是湊趣而已。此時聽到這樣的事情,這嘖嘖之聲,十人中便有七八個是真的了。

  「這都不算什麼,若叫我說,真讓我羨慕的還是徐大人眼裡就只夫人一個。聽說前幾日有家送了個頭牌小娘過來,說是侍奉徐大人的,不想連面都沒見著,第二日一早就被頂轎子個抬了回去,這才叫真當把夫人放在心尖上了。方才誰說做夢也會笑出聲的,我家的若這般對我,我便是捨了命也甘心呢。」

  眾人望去,見是通判府上的趙夫人笑吟吟這般說道。一時全場都寂靜了下來,片刻後也不知哪個帶的頭,眾人便紛紛點頭讚歎,這回卻是人人面上都露出了羨慕之色了。

  「也就只夫人當得起徐大人這般放在心尖上了。只不知這送人的是哪家,這般沒眼色,真當是笑死人了。」

  起先說話的參軍夫人捂住了嘴,咯咯笑了起來。

  大凡女人家都是喜好些八卦的。這下屬給上官送個侍女姬妾的本極為平常,亦是討好的一種手段。此時這話倒是提醒了眾人,見那家失了算,非但沒討好知州,反得罪了知州夫人,難免幸災樂禍起來,一時話題便又轉成了相互詢問是哪家送了人的。

  淡梅見座上的都知夫人本是悶頭坐著不動的,偏他身邊的人探身過來詢問,只得強作笑顏搖頭說不知的模樣,心中有些好笑,也不想叫她太過難堪,便轉了個話題,說起了明日開始一連五日的上元燈會。眾人見她改談別的了,自然也紛紛隨了,說起了燈會的見聞。參軍夫人甚是有趣,一句「但凡是個人的,都會去看燈會」,倒是惹得滿堂夫人們大笑了起來,甚是熱鬧。

  那都知夫人見眾人終是轉了話題,這才鬆了口氣,雖是正月寒天,後背裡卻是出了層細汗了,心中又是惱又是恨的。惱的是自家那男人馬屁拍到馬腳上,害自己今日差點當眾失了顏面,恨的卻是那個翹翹自回來後就被丈夫新收用了,這幾日如漆似膠的,本就看著好不扎眼,如今受了這個刺激,心中一發狠,便立刻盤算起來過幾日尋個由頭就把她打發了出去。

  思量妥當,忍不住抬頭望向了主座上的徐夫人,見她儀形秀美,光彩溢目,笑語盈盈的,想到徐知州為她拒人,自己那丈夫原本是個苦讀仕子,當年身側也就自己陪伴,不想自躍進龍門後便這般行事了,心中悵然了片刻,終是暗自長長歎了口氣。

  天色擦黑,喜慶便過來笑請眾位夫人入席,道是賓宴開始了。

  這淮楚知州衙署占地甚廣,廳堂也多,壽宴便按男女賓客分擺在了東西兩側暖廳裡。

  此時講究些的官府貴家都設四司六局,分管帳設廚司茶酒台盤以及果子蜜煎菜蔬油燭香藥排辦等等,從前京中若有這般事項,自有徐管家出面,到了這裡排場卻是一時還未弄齊,都由姜瑞代管著。好在淮楚地富,便和京中一樣,專有位盛大宴會供役的鋪席牙鋪。曉得是給新到的知州府上辦宴,且對方不計較銀錢,只要奢美,那鋪席掌櫃哪敢怠慢,自然萬分盡心了,席面籌辦得極盡豪華。

  先是作繡花高飣八果壘,不過是看菜,再是十盒縷金香藥,取其醒腦香氣。又雕花蜜煎、砌香鹹酸、十味脯臘、時鮮小果、瓏纏果子,幾輪下來,盡都撤了下去,家宴才方開始,十盞菜,每盞兩道,共計二十道,中間還有幾品插食。尤其是那廚勸酒的兩道沙魚膾和蝦橙膾,據說是京城裡禦廚那裡新創剛流傳開來的新菜,自然免不了都要伸去箸筷品嘗一二,讚歎一番了,一頓酒最後吃的是賓主盡歡,歡聲笑語不斷。

  待宴席畢,已是亥時初了,一頓酒竟吃了近兩個時辰。夫人們正欲起身離席,卻見知州府上夫人身邊那個濃眉大眼的大丫頭率了身後幾個丫頭出現,手上端了個用紅綢襯底的託盤,上面瞧著是一個個的紅包,仔細一看,仿佛便似是自己過來之時遞送出去的,一時不曉得這是什麼意思,面面相覷了下,都看向了坐中的淡梅。

  淡梅微笑不語,只朝喜慶點了下頭。

  喜慶這才笑眯眯朝四座見了禮,脆聲道:「我家夫人說了,各位夫人能到此共聚一樂,就已是給了她天大面子了,萬萬不敢再受賀禮,故而廣發邀帖之時,就在帖上注明說不過是為了尋個樂子,恰巧又逢了壽日,這才拿了作由頭把各位夫人聚在一起的,禮是萬萬不受的。不想夫人們卻是送來了禮金,婢子這就代我家夫人一一退給諸位。」

  她話音剛落,四下便嗡嗡聲一片,眾夫人都是驚詫不已,不想那邀帖上的話竟是當真了。

  原來前些日裡,知州府上夫人做壽,廣發邀帖,帖上注明了不受禮。收到帖夫人們雖競相以為榮,只也曉得這回免不了是要出血一次了。那帖上既說不受禮,言下之意便是叫人折成禮金了,心中雖各暗自腹誹,只生怕到時自己送出的禮金會被旁人踩在了下面,無不費勁心思打聽旁人送多少,到了最後,也不知是哪個帶的頭,紛紛去了淮楚的第一錢莊兌換了銀票,放進紅包裡,角落裡注上自己的府邸姓氏,今日過來之時便遞給了淡梅身邊的大丫頭喜慶。

  夫人們雖各自有些肉痛,只這也是官場慣例了,何嘗見過不貪葷腥的貓?便是自己或者自家男人過壽,不也是趁機往下官處伸手撈好處的。故而咬咬牙也就過去了。不想此時宴畢,見知州府上竟來了這麼一齣,這才頓悟原來竟不是在空口白話,當真是不受禮的,那趙夫人在諸位夫人當中地位最高,醒悟了過來,急忙朝淡梅推讓道:「這怎麼說的,不過是些須心意而已。哪見過送出的還要收回,這豈不是打了我們的臉?」

  淡梅起了身,從喜慶手裡拿了趙夫人的紅包,親自遞回到她身邊的丫頭手上,笑道:「趙夫人言重了。大傢伙聚在一起為我過壽,這般心意便已是最重的了。禮金也是收了些的,退回的不過是小頭而已。」

  那趙夫人聽淡梅這般說,便也不做聲了。剩下的有些本是咬了牙狠心要出大血的,此時聽說有部分退回,雖是小頭,只也總好過全無,心中也是喜出望外了,自然不會再出聲反對,且大傢伙都是如此,也不顯自己沒臉面,便都各自收了回來。

  淡梅見眾人都拿回了禮金,也算是了了今晚的最後一齣了,鬆了口氣。她方才其實是故意說反了話的。全不收的話確實有些落人臉面的嫌疑,故而拿了禮金後,立刻便有人去了錢莊另兌換了新的銀票,送一百兩的便還他九十九兩,如此推類,既不欠人人情,也不會叫人覺得被掃了顏面,皆大歡喜再好不過了。

  女賓宴席既畢,禮金也還了,淡梅正要招呼夫人們再去花廳坐片刻喝茶消食,突聽外面起了陣爆竹煙花之聲,引得眾人紛紛到了門口觀看,卻見妙夏跑了過來笑容滿面道:「大人請夫人和諸位夫人們一道去後園裡賞燈,有個名目,叫做上元慶生燈。都是大人特意請了本城最巧手的工人打造的,還吩咐婢子們定要瞞著夫人到此刻,要給夫人一個驚喜呢。」

  妙夏話說完,眾人便又面露欣羨之色,紛紛看向了淡梅。

  淡梅這才恍然,想起早間拜夀之時那徐進嶸和府中下人們的異樣表情,原來竟是瞞著自己要在上元前弄這麼一個專門為她而設的燈會。心中先是驚訝,慢慢地便起了陣甜蜜之意。

  淡梅還站著不動,諸多夫人們便已是笑嘻嘻地簇擁著她往後花園去了。折過一道水榭,還未到,耳邊先已是聽見嫋嫋絲竹之聲傳來,遠遠便見到前方香霧月華,金碧一片,原來都是夜色裡燈光照出的景象。

  眾人精神一振,急忙過去了,待見到眼前景象,饒是那幾位曾在京城裡留居多年見多識廣的,也禁不住在心裡暗自讚歎了下。只見滿園成了燈的海洋。光燈的品種就有袞球燈、日月燈、鏡燈、鳳燈、琉璃燈、玉珊燈等等,便似天上的星子翻轉到了此園子裡,化作萬千燈盞,閃閃爍爍,遍處生輝。

  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正中的一株巨大梅樹,枝幹之上的朵朵梅花竟會葳蕤生光。待走得近了,這才瞧出原來幾百朵梅花竟全都用五色琉璃製成嵌上去的,以細燭為蕊,枝條上高高低低懸掛了幾十盞用白玉做成的福州燈,四面玉壁之上皆都鏤刻出了梅花之紋,遠望去就好似雲朵籠罩著月魄,珠光寶氣圍繞著星子,恍然便如仙樹一般。

  夫人們圍在樹下,仰首觀賞,稱奇不已,都道見過花燈無數,唯獨這般心思巧妙且用料奢貴的算是頭回見到,也算是開了眼了,今歲全城若品評花燈,只怕再無出此梅樹之右者了。

  原來淮楚城雖不比京城,只時候尚未到,城中便也早早地到處有了上元的氣息,幾乎家家門口都掛上了燈盞,家資殷厚的高門大戶人家更是不惜血本爭奪巧手工匠為自家紮燈,以便到時在宅邸門口佈置出流光溢彩的燈會,爭相攀比,吸引士民圍聚到自家觀燈,且燈會畢後,還有選出今歲燈魁的一番品評,也算是本地的一大盛事了。

  邊上夫人們談論不停,唯獨淡梅曉得此燈應是專為自己所造的,因暗合了她名中的梅字。想到徐進嶸竟會對自己有如此心思,站著仰首望了梅燈片刻,心潮一時有些難以平靜。

  夜闌,送走了最後一位賓客,淡梅卻仍毫無睡意,與徐進嶸一道坐在亭中,眼睛望著面前那棵仍葳蕤燦燦的梅燈樹,笑道:「多謝你叫我比旁人早一日賞到了這般好看的花燈,今日很是開心。明日起便是連著五日的上元燈會,官府不是也要應景紮燈供百姓觀賞嗎?把它移出去好了。只放這裡叫我一人看,真當是浪費了。」

  徐進嶸呵呵笑道:「你名裡有個梅,我才叫人做了這梅花燈。只給你做的,哪裡能移出去叫人品頭論足?只要你瞧了覺著好,博你一笑,那便最大了。」

  「何以對我這般好?」

  淡梅靠頭在他肩上,默然片刻,低聲問道。

  「我若對別人這般好,你只怕就要哭鼻子了。我不忍瞧見你哭鼻子,故而時刻想著要對你好些。」

  徐進嶸這般應了,便伸手摟住了她肩,香了下她臉,惹得淡梅吃吃笑了出來,打了下他嗔道:「你儘管放心去對別人好,你瞧我哭不哭鼻子!」

  她那手打出去,卻是被他一把捉住了便收不回來,兩人又低聲嬉笑了幾句,抬頭見一輪滿月已是微微西斜,原來不知不覺後半夜了,這才相攜一道回了小樓。



第五十四章

  五日上元燈會過罷,正月孟春便彈指即過,入了二月仲春,時日漸暖,泥土解凍,淡梅的幾百株牡丹也日漸開始萌芽。白日裡便與丫頭們在庭院間整飭泥地,移栽花木,晚間待徐進嶸回來,或焙茗書房、添香於側,或綠蟻紅爐,溫酒小飲。二人成婚大半年,到了今時方才有些新婚燕爾之感。

  自那上元慶生過後,人人都曉得了年過而立的知州大人眼裡就只這一位出身高貴的妙齡夫人,容不下別個香花野草的,哪裡還有人再會似那都知一般自己去討個沒趣,知州府上著實平靜了些日子。

  淡梅如今也不大去想往後如何了,與從前一樣,既不會在徐進嶸面前主動提他尚留在京中的幾個妾,更不會與他談論往後。

  說自己對現在的這個丈夫完全無心,那不是真話。

  但凡女子,一旦對男人上了心,自會盼望對方與自己同心。

  有時纏綿過後,身側那男人已是倦極睡去,黑暗裡淡梅偶爾卻也會因為心中生出的微微渺茫而無法入睡,甚至兩人之前越是親密,她這渺茫之感便越是清晰。

  這種感覺很是微妙。

  他附在她耳邊讓她聲聲喚他「子青」,說一些甚至過後許久叫她想起還會臉熱心跳的情話,也在她面前說過數次的「我兩個是要做一輩子夫妻的」。

  那固然是「一生一世」,但卻不是「一雙人」。

  他從未提過「一雙人」,即便是兩人再繾綣的時候。

  或許在他的意識裡,完全就沒有這個概念。前次把那個翹翹給送回去,應該也只是出於討她歡心而已。

  淡梅覺得他現在的這種熱情很大部分應該來自於對文淡梅的這具年輕無瑕的身體的迷戀和吸引。剩下的一小部分,則可能因為她一開始表現出來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引起了他的興趣,進而到現在,覺得她還很是識情趣的,既不會在不恰當的時候死纏著他,卻也不會在需要的時候無動於衷。

  她和他現在的相處,就像是流沙之上堆砌出來的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坍塌被湮沒在其中。

  有這點認知很好。至少每一次在被他寵得忘乎所以幾乎要溺斃的時候,只要想到這一點,她前一刻還有些沸騰的熱血就可以慢慢地涼下來。

  當然徐進嶸是不可能知道她這些心思的。她也沒打算和他探討這些。

  他除了自己,還有另外三個女人,並且其中一個已經給他生過一個兒子,這是種無法割斷的牢固關係,即使現在他身邊只有她一個。

  前夜在書房中時,就瞧見他寫了一半尚攤在桌案一角的一封書信,應該是寫給徐管家的,上面有句話叫她多看了兩眼。

  「……固性本頑冥,全無天資可言,若再疏於教導,只恐往後紈絝膏粱。待汝諸事妥備,可攜其一道前來……」

  固是良哥的名。

  淡梅現在還記得他當時發現自己在看他這封寫了一半便擱下的信時的情景。

  他看著並無不悅,更無遮瞞的意思,只是看著她道:「良哥天性散漫頑劣,從前在我眼皮子底下,倒也是日日進學的,如今我不在,聽徐管家說連課業都荒了,小小年紀便膽敢悖逆先生。他那個姨娘又不識大體,只是護著,再這般下去,往後只怕要成禍害。故而我尋思著叫徐管家過來時一併帶了過來,你瞧可好?」

  他一直便是個這樣的人,什麼都是自己已經定了主意,過後這才拿到她面前問她的意思。

  良哥是他骨血,便與慧姐一般,不過一個是嫡,一個是庶而已。老子接兒子過來,本就天經地義。只是兒子既過來了,那個生了他的娘……

  「你不是已經有了主意麼,還問我做什麼?照你自己意思便是。」

  淡梅瞟了眼那張信箋,淡淡道。

  徐進嶸似是早料到她會這般應答,唔了一聲,遲疑了下,眉頭一挑,接著便仿佛又試探著道:「他自小便隨在周氏身邊,並未曾離開過半步,若是獨個過來……」

  「三爺,我還是那話,你自個瞧著辦便是。」

  淡梅打斷了他,望著笑吟吟道。

  徐進嶸亦是望了淡梅片刻,突地伸手將她扯到了自己身邊,按她坐到膝上了,這才從後抱住了她腰,貼著她耳側低聲道:「你惱了?」

  「未曾,三爺你多想了。」

  徐進嶸將她肩扳了過來,讓她改朝著自己坐膝上了,這才雙手扶住她肩膀端詳了片刻,突地伸手捏了下她鼻頭,搖頭笑道:「就你這點道行,還想瞞了我。分明是不痛快了。」

  淡梅本來只是略感悶氣。想來任誰知道自己丈夫要接另個女人過來,不管為的是什麼,總不會歡天喜地的。此時見他這般調笑自己,心頭那火氣倒真的一股腦兒湧了上來,皺眉道:「我痛快得緊,哪裡來的不痛快?三爺你怎的這般糾纏不清?」

  徐進嶸被她搶白,倒也未惱,只是把她腰身摟得更緊了些,笑道:「你平日裡何嘗叫我三爺?都是慪氣之時才這麼稱我的。我若連這都分不清,從前哪裡還能把你娶回了家?」

  淡梅被他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細細一想,仿佛確實如此,連自己也是忍不住有些想笑了。

  徐進嶸一直盯著她看,見她嘴角略微抿了下,起了絲弧度,顯見是被自己方才那話給逗樂了,這才沉吟了片刻,歎道:「算了,周氏還是先留在京中罷。她見識短淺,再跟了過來,也是如從前那般教養,於良哥也無益,我白日裡又不大著家的,手也伸不到那麼長,反倒平白給你惹些不痛快。那奶娘和周氏也一路的,也不用過來了,叫她留著陪周氏便是。良哥過來,課業我自會請夫子的,只平日起居只能先托給你了。慧姐被你教導得甚好,我很是滿意,良哥交托給你,我自然放心。只是要辛苦你了。」

  淡梅未料他最後卻又改成了這樣的主意,抬頭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他這算是在對自己妥協嗎?在他容忍範圍之內的最大妥協?

  只是這樣的妥協,又能持續多久?

  徐進嶸見淡梅只望著自己不語,手便伸到了她腰腹處,輕輕撫摸了起來。

  淡梅怕癢,忍不住躲避了下,卻覺自己耳垂一熱,已是被他俯首含住了用舌尖輕輕撥弄。

  「先便這般定了,嗯?什麼時候等你這裡有了我的孩兒,我再另想個法子,或是叫人去多請幾個可靠的看護奶娘便是。」

  徐進嶸突然提自己懷孕的事,那手又輕柔撫摸自己下腹,說話時面上帶笑,目光閃閃的,淡梅一時倒是有些窘起來。

  自己如今這身體才十七歲,且心病也未曾真正解開過,按了她的心思,自然不希望現在就有孕生養。只這樣的事情,按了兩人如今相處的親密程度來看,只要自己身體沒什麼問題,只怕也不遠了。

  徐進嶸見坐自己膝上的小妻子低頭不語,面頰微紅,還道她在作小女兒的嬌羞態,鼻間又似聞到了股從她脖頸衣領處散出的暖甘香,想起帷帳裡與她一起時的百媚生春,那蝕骨銷魂的滋味猶似縈繞心頭,神魂一蕩,當下悄悄捏住了她手,啞聲道:「不早了,這就回去歇了吧。」

  夜闌人靜,淡梅猛地從夢中驚醒,這才發現自己仍臥在牙床錦帳之中,被身邊的那男人一隻胳膊環住了腰身。

  他的呼吸聲沉沉,聽著極是平穩。只是淡梅卻是再也難以入眠了。

  「我想要你給我生個娃娃……嗯?」

  這是前半夜裡他在情動之處對自己不斷低聲重複的話。

  「你是個惡婆娘,為何要拆開我和我姨娘?咒你生不出娃娃!」

  這是方才她做的一個夢,夢見一個面目有些模糊的男孩在對著自己怒目而視,指尖戳到了面門上。

  淡梅睜眼望著黑乎乎的帳頂,良久,才長長吐出了口氣。

  第二日早,直到四更天才重又睡去的淡梅自然又在蒙頭大睡,惹得早轉了一圈回來欲叫她起身同吃早飯的徐進嶸又打了下她屁股,玩笑道:「這般貪睡,莫非已是懷了我的孩兒?過兩日去叫個郎中給你號下脈,免得你自個糊塗不曉事。」

  郎中未曾叫來,只徐進嶸自己倒是開始忙得見不著人影了,原來是年後便上報至朝廷的公文終是有了回音。

  烏琅水寨盤踞烏琅山多年,橫行於大江湖泊之上,當地漁民及來往商船深受其害,盼望朝廷早日清肅水賊,還民眾安居樂業。仁宗深以為然,遂准了新任淮楚知州的上陳摺子,命其掛帥,巡檢、通判兩位為左右官,調動當地的兵甲水役,清剿烏琅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4:24 AM

第五十五章

  烏琅山名為山,實則為島,突於淮楚城幾十裡外東南隅的烏琅湖湖心之中。因此地處於長江、沘水、濟水的彙聚之地,自古就又被稱為澤泊,水體廣袤無際,浩浩淼淼,水上大小共七十二島峰,唯獨這烏琅山最大,方圓竟有幾百里,連著陸地。

  數年前自被一群草寇所占之後,那頭目乾脆以烏琅自命名,聲勢日漸盛大,滋擾水上漁船,甚至時常沿湖入江,劫掠來往商船。官府起初也數度派兵欲剿滅,只因烏琅山地域廣大,山體險峻,水賊又在四面闢出了多條下山入水的秘密通道,官府顧此失彼,一籌莫展,慢慢也就聽之任之了,逢了苦主來告狀訴苦,便只推說調兵須得上頭批准才能行事,到了最後也就拖延過去了。

  徐進嶸自公文上報朝廷後,就一直等著回復。此時得了行文,自然調兵遣將,一心撲了上去。起頭一段時日,白日裡雖見不到人,晚間有時也會回來,待到了後來,卻是一連數夜都未見回歸,只後來才派姜瑞回來,遞了個話給淡梅,說自己宿在烏琅湖上,待過些時日方能回,叫她不用記掛。

  淡梅白日裡忙著精心伺弄自己的牡丹,那十來株根接芍藥的都已是嫩芽新發,長勢喜人。晚間沒了他在身側,一人獨處,雖不至於夜不能寐,只心中也難免有些惴惴,想到刀劍無眼,此番要對付的都是些江洋大盜,怕他會出什麼意外。畢竟是處了恁久的一個大活人,待自己也算不薄,便是塊石頭也有些捂熱了。此時得了他消息,雖語焉不詳的,只總曉得他的近況了,也算略放下了心。

  忽忽又是七八日過去,已是三月中了,離徐進嶸領兵打那水寨已是將近一月。這日晚間裡,淡梅如常那樣哄了慧姐回屋子睡覺後,自己坐燈前記錄下了白日裡的蒔花心得,待幾頁紙寫了,聽得窗外春雨卷風的纏綿之聲,突想起上次冬夜,也是在這椅子裡,自己坐於徐進嶸膝上,被他握住了手,兩人一道一筆一劃地抄錄著花色名目。而今春濃,自己仍是安坐於此小樓之中,他此刻卻不知在忙何事。一時有些失神,手提著筆便頓在了半空。

  淡梅正怔忪著,耳邊突聽外面傳來了噔噔的頓著梯板上樓的聲音。

  這知州府裡人雖眾多,只能這般頓出響聲上得自己這樓的人,橫數豎數也不過就那麼一個。心裡一個忽悠,已是丟下了筆,推開椅便朝門口去,未走兩步,卻聽門噗地一聲被推開,一人便出現了門口,長身而立,面上帶笑,不是那徐進嶸是誰?

  淡梅不過半月未見徐進嶸,只此時驟然見到,竟似有了長別重逢的恍惚之感,尚未回過神來,那徐進嶸便已是一步搶了上來,長臂一伸便將她撈進了自己懷裡,一張臉便已是蹭向了她臉,笑嘻嘻道:「許久未曾見我娘子了,想煞人了。」

  淡梅見他那張不曉得幾日未曾刮鬍的臉要往自己面上蹭來,且又聞到他身上一股汗酸之味,半身衣裳都被雨水打濕了,急忙伸手擋住了,自己已是朝外面喊喜慶去備沐浴之水了。

  徐進嶸方才推門而入,見她只著一襲薄薄的翠綠春衫,秀髮鬆鬆綰成個鴉髻,露出了半截潔白的頸項,半月未見,一時念起,這才摟住了玩笑幾句的,見她伸手擋住了自己的嘴,便順勢捉住親了下,這才訕笑著道:「確實是連著幾日未曾換洗過了,自己都聞到味。這就去洗了。」嘴裡說著,那手卻是扯著她的手不放。

  淡梅曉得他意思,是要叫自己過去一道伺候了。見他不聲不響地突然回來,心中也是有些歡喜,當下也沒推拒,被他牽著一道到了隔壁的浴房裡去了。待他這一番澡洗下來,連自個也是春衫半褪,濕漉漉地便似打過一場水仗了。

  兩人回了臥房,各自換了鬆爽的裡衣,並頭倒在了錦帳裡,徐進嶸摟住了她親了下,聞了聞她頸窩裡散出的香氣,這才伸了個懶腰歎道:「連著睡了半個月的船,今日才曉得家中這床榻的好。」

  淡梅聽他提起了話頭,忍不住便問道:「水賊可打好了?」

  徐進嶸側頭看她一眼,搖頭道:「沒想得容易。如今圍了那水寨十來日了,確實遇到了些難處。」

  淡梅聽他這般說,翻身臥了起來仔細看去,見他說話口氣雖還輕鬆,只眉間卻隱隱帶了絲凝重之色。本想再問下詳情的,轉念一想,此時男人大多不屑與妻子講論公事,徐進嶸只怕也是如此,便伸手輕撫了下他眉頭,微微笑道:「既回來了,就不要多想,好生歇息一晚吧。豈不聞明日又是新朝?不定到了明日,昨日的諸多愁煩就尋到路子自解了去呢。」

  徐進嶸見她笑語婉轉,自己也是呵呵一笑,想了下,便開口簡略說了幾句戰況。

  原來他初到任上,當先第一件事便是要拿這烏琅水寨開刀。州府裡的官吏們明面上不說,只私下交好的,相互言談起此事,難免就有些微詞,道他只想著新官上任三把火,卻不曉得這火頭不是那麼好燒。一些人更是存了冷眼看熱鬧的心思,心道若是最後與從前的幾任知州一樣,鬧了個灰頭土臉的收場,那時才叫好看。

  巡檢姓方,本是掌訓州邑治甲兵巡、擒捕盜賊事務的,曉得烏琅水寨的厲害,本就懶洋洋提不起勁,待曉得自己被命為左右官,心裡叫苦不迭,面上雖未顯出來,只遇事都是能推則推,想著萬一以後敗了朝廷問罪,自己罪責也可小些。那趙通判亦是有些躲閃,奔走不力。

  徐進嶸冷眼瞧著這一干人,自己早有打算。原來他等著朝廷下令的這段時日裡,已是做了周密部署,也早命兵甲上船訓練,自己亦是時常親自上船巡視,激勵士卒。士卒們見這徐知州不似從前那些個大人的樣子,只曉得指手畫腳,喜他親民厚待,且被許了諾,言若是剿了水寨,滅了賊首,必定論功行賞,哪裡還會含糊,自然賣力訓練,只等著滅了水賊後邀功請賞光宗耀祖了。

  便是附近十里八鄉的漁民,曉得這回官府竟是要動真格的了,自然群情激動,官兵訓練之時,送來米麵魚蝦的絡繹不絕,更有熟識路徑的自告奮勇要到時領路。如此上下一心,徐進嶸又身先士卒,指揮得力,起頭那幾場遭遇戰,打得烏琅水寨的水賊們措手不及,折損大半。

  那烏琅縱橫淮南路的水路多年,養成了自恃甚高的性子。雖從從前柴正水寨處投奔過來的嘍囉處聽聞過這新任知州的名頭,曉得他便是剿了柴正的人,也未放心上,覺著不過是柴正無用。去歲年底奉了秘令謀算他那官印之事,最後雖也敗北,連暗中派出的人都未回來,只也不服氣,只道他運道好。正好趁此番對方送上了門,好好給點顏色瞧瞧,叫他曉得自己厲害,往後收斂著些。不想幾番遭遇下來,竟沒一次能討得好處,哪裡還肯再碰硬,便帶了殘餘縮回了水寨之中,閉門不出。

  那烏琅經營了水寨多年,守得極是牢靠,且佔據了地形,真當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徐進嶸命人攻了數次,卻都被對方居高砸滾木潑火油給攔住了,非但攻不進,反倒折了些人,只得暫時退了下來,只命人圍住了,俟他潛下山再合圍夾攻。

  「我如今唯一頭痛的便是那烏琅山地域甚廣,監視不利。聽探子云,他那寨子裡竟有不下數十條的密道,或通往湖心,或通往山下。那烏琅極其狡猾,時常派人到各出口刺探情況。我若派人死死守住通道出口,他必定不肯出來,縮在寨子裡,即便再過個一年半載的也不會餓死,我卻不想等這般長久。只我若派人遠遠守著,白日裡還好,尚能勉強盯著,唯恐他趁了夜色悄悄潛下來,我還渾然未覺,故而如今有些左右為難。」

  淡梅未料他竟會主動跟自己說這些,想了下,遲疑著問道:「你那些屬官如今都怎樣了?」

  徐進嶸哼了聲道:「你還記著我們去歲年底剛出京城在大具縣的遭遇嗎?那烏琅竟然縱橫淮南水路多年都安然無事,且有如此大的膽子去動我的官印,背後必定是和官場的人相勾的。我去打烏琅,一來是為你報仇,二來為民除害,三則也是要引出背後打我主意的人。」

  淡梅聽完,仔細回味了下,果然覺得是個問題。他方才雖沒提,只不用說,想必如今壓力也是有些的。若是遲遲未能剿滅賊首,州府裡的一干屬官明面上雖不敢怎樣,背地裡怎麼活動卻是不曉得了,不定還把腦筋動到淮南路上,甚至到京城了。只恨此時沒有後世的夜視望遠鏡,否則每個出口處都遠遠地架上一尊,對方便是插了翅膀也飛不成。

  該當如何,即便是在夜裡,也能遠遠便曉得對方從哪條道上潛出來呢?

  淡梅冥思了片刻,突地心念一動,隱約想起了個從前聽過的典故,正待再細想想,不想徐進嶸見她沉吟不語,還道她聽了覺著沒趣,便伸手摟住了她笑道:「怪我話多了,跟你說這些,連我自個都覺著沒趣。你莫多想了,你方才說得甚是,過了今日,明日不定就有好法子了,前次打那柴正都費了三四個月的功夫,如今才一個月,急什麼。我好容易回來一趟,真當不好辜負了這般大好夜晚。」



第五十六章

  那徐進嶸說著,已是翻了個身將她壓住,不由分說低頭便要親嘴。

  淡梅聽他呼吸之聲中慢慢帶了絲急促,怕再不說便不知要被糾纏到幾時了,急忙伸手擋住了,開口道:「我有個想法,你聽下成不成……」

  「唔……往常都是我有想法只見你推三阻四的,半月未見,你竟自己有了想法?甚好。只要你想,我總會如了你願便是……」

  淡梅見他低頭,眼睛只盯著自己脖頸之下,一邊隨口應著,一邊已是往下褪她衣裳,竟是把她這話聽偏了去,一時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伸手把他臉端高了些與自己對視,這才道:「你腦子想哪裡去了?我說的是你方才提到的打水賊的的事。」

  徐進嶸眉頭一挑,伸手摸了把她臉,笑嘻嘻道:「哦?我娘子竟也對打水賊有想法?說來聽聽。」

  他顯見是不信,故而連說話口氣都還和方才一般無二。淡梅倒也未有不快,畢竟只是自己靈光一閃想到的,行不行還真沒底。於是拂開了他還摸自己臉的手,正色道:「你可聽說過兩軍交戰之時,路上泥盒裡飛出鴿子?」

  徐進嶸見她神色嚴肅,瞧了倒覺著有趣,也想聽聽她到底能說出什麼,便歇了調笑的心思,搖頭道:「未曾。」

  淡梅見他不知,便隱去了作戰雙方的名頭,只是道:「我從前在古書上偶然讀了個典故,倒也有趣,故而記住了。說古時南北兩國交戰於邊境,那北人堪察地形,曉得了一個伏擊的絕佳之地,只附近並無適合遁形埋伏之處,便預先在路上放置了許多隻在四角留了氣孔的封閉泥盒子,然後佯敗,將南兵將引入伏擊之地。南人見了路邊泥盒,大惑不解,且聽裡面似有躍動之聲,那將軍便命士兵拍開泥盒,裝在裡面的群鴿便一驚沖天而飛。於是北人便曉得南人正經過此處,得到了伏擊的信號,萬千伏兵從預先埋伏的各處一起湧了過來,將南人壓在穀底,此役南人大敗,北人獲了全勝……」

  徐進嶸起先還有些漫不經心的,手也是在她身上不大老實,待聽到最後,手掌已是猛地一拍床榻,倒是嚇了淡梅一跳,只聽他贊道:「妙啊!獵奇之心,人皆有之。路上見了這般的東西,誰人又能忍得住不去拍開看個究竟?便是懷疑,也不過懷疑裡面是些暗箭弩簇之類的機關,只道小心防備了便是,哪裡會想到竟是傳訊的飛鴿,真當是想攔也攔不住了……」

  徐進嶸說到一半,突然閉口不語,只是凝望了淡梅片刻,見她面帶笑容地望著自己不語,猛地圓睜了雙眼,一下已是從她身上跳著坐了起來。

  「我曉得了!你的意思便是在那烏琅可能潛逃的路口都放上這種關了信鴿的泥盒,然後引誘他出來。只要他和你這典故裡的南人一般,禁不住好奇拍開了泥盒,那時便一切都好辦了。妙,太妙了!」

  徐進嶸嘴裡說著妙,已是飛快地卷了帳子便翻身下榻,匆忙穿起了衣裳。

  淡梅急忙跟著坐了起來,伸手掀開了帳子,看著不解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徐進嶸三兩下便穿好了衣裳,見她帳子裡探出個頭來,便道:「你自管睡吧,我要立時趕回大營裡去好生謀劃下。」

  淡梅這才恍然,見他竟也是個說風便是雨的性子,回來連被窩都未捂熱便又要走了,沒奈何只得道:「外面還下著雨,方才見你回來半身都濕透了,回去路上小心著些,在那裡吃飯睡覺的也都要顧好自己,莫一忙起來就不知道停歇。」

  徐進嶸本已是到門口了,聽她這般吩咐自己,站住了腳回頭看了她一眼,幾步走了回來,按了她躺回去,扯了春被給蓋到了她脖頸,這才笑道:「我曉得了。你如今都還在長身子,我不在家時你也要多吃多喝著些,莫等我回來覺著瘦了一圈,那時就有你好看了。」說著俯身往她額頭匆匆親了下,已是大步離去了。

  淡梅聽他腳步聲便和來時一般,噔噔地下樓去了,忍不住下了榻,趿了繡鞋到了窗前,稍稍推開支摘窗往外看去,見外面一片漆黑,雨聲仍是淅瀝,雨絲絞纏在一起。樓下庭院裡徐進嶸正站在廊子上,對著身後打了燈籠照他出來的喜慶在說著什麼,隱約又瞧見他似是抬頭朝自己這裡望過來了,便悄悄合下了窗。

  淡梅回了榻上,腦中反復想著方才自己跟他說的那個故事。雖聽著不錯,只事情都是有諸多變數的,未到最後一刻,便不曉得到底會如何,心裡一下又覺著沒底了,一時半刻地哪裡能睡著。

  她方才說的這泥盒飛鴿之事,實則那南人便是宋朝的大將任福,北人則是西夏元昊了。淡梅從前的祖父是個歷史老師,又喜好養鴿,對鴿的各種掌故軼事也是如數家珍,在淡梅面前提得最多的便是這場戰事。時常感歎後人在修史時過於重視中原文化,怠慢了元昊這位雄才大略又窮兵黷武的少數民族政治家和軍事家,這才導致這場用信鴿做信號彈的奇襲之戰幾乎未被載入正史,只偶見於史書的夾縫之中。

  淡梅雖曉得此時朝廷與西夏元昊已是交戰數年仍無果,只這場利用鴿子而誘擊宋軍的戰事到底有無發生過,卻是絲毫不知,故而方才開口之前才小心試探了下。看他樣子,竟然聞所未聞,那便應該尚未發生過了,否則這麼大的事情,朝野之中怎可能全無聲息?

  這一夜,春雨一直淅淅瀝瀝,淡梅前半夜裡想著徐進嶸打水賊的事情,後半夜裡想著自己園裡的牡丹。這淮南地氣候不比京畿,春日雨水要多些,唯恐泥地吃水過多導致爛根,這一夜竟都沒睡好。

  第二日大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檢看牡丹園裡的泥地,叫人挖溝引水,忙了大半日,又尋思著不如再搭個雨棚,逢晴好揭了,遇這般天色便蓋上,倒也可以減輕些排水問題。越想越覺著有理,便又和喜慶一道籌劃了起來,如此日子倒也過得飛快,離前次徐進嶸離開又已是過了十來日。

  這十來日裡,姜瑞雖都在徐進嶸身邊,只偶爾也會回來給他夫妻二人傳遞個信。前些日裡,淡梅便得了封徐進嶸的手書,洋洋灑灑的一頁閒話過後,最後只提了句諸事俱備,如今只等著撒網捕魚了。此後便再沒消息,也未再見姜瑞回來。

  淡梅雖知道徐進嶸是個謹小細微的人,只這般空等了多日,慢慢地便也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唯恐出自自己口中的那主意最後失敗了去,到了後幾日,連花園都沒心思打理了。好幾次夜間聽到樓梯上起了腳步聲,雖明知不像,只心裡竟也都隱隱盼著是自己聽錯了,真當是他勝利歸來了。

  三月底了。這日晚間不過戌時中,喜慶便送了碗宵夜過來,見淡梅懶洋洋地只撥弄了幾下調羹便放下了,忍不住笑道:「夫人和大人真當是恩愛非常,羨煞旁人。大人前次離去之時,就特意叮囑過婢子,務必要小心伺候夫人,飯食不能少了一頓。如今見夫人卻茶飯不思的,莫不是在想大人?」

  喜慶為人穩重,雖如今處得極熟了,平日也甚少這般開口打趣的。此時想必是見自己有些心神不定,這才拿話來寬慰的,想了下,便笑問道:「喜慶,你覺著你家大人此番會順利打下水賊寨子嗎?」

  「自然。」

  喜慶連想都未想,便接口道。見淡梅揚眉看著自己,這才又笑著解釋道:「婢子跟隨了老夫人多年,親眼見著大人從青門縣一步步出去到了京城,如今又到了這裡。從來都是穩穩妥妥,絕無閃失的。他若是有辦不成的事,只怕這世上也就沒有旁人能辦成了。所以如今這回,自然也會和從前一般順順當當。」

  那徐進嶸在喜慶眼裡竟成了個高大全的舉世無雙之人,這倒叫淡梅有些驚訝。心道若是自己對他有喜慶對他的一半的信心,大約也就不會像如今這般惴惴不安,患得患失了,便笑道:「借你吉言,順當便好。」

  「夫人快把宵夜吃了,昨夜就沒吃,今日再不吃,大人回來曉得了,只怕要給我吃排頭了。」

  喜慶說著,笑眯眯把那碗粉花香圓推到了淡梅面前。

  淡梅笑了下,拿了調羹正要吃,突見小丫頭長兒推門而入,面上帶了笑,上氣不接下氣道:「夫人,喜慶姐姐,大人和姜護衛一行人的都回來啦,如今正在外堂衙門和州府裡的一幫子官員在議事呢,聽說是打了勝仗了!」

  此話一齣,淡梅啪一下便放下了調羹,幾個香圓都被漾出了碗口,滾到了桌上,站了起來便想出往樓下去了。一抬頭,見邊上喜慶和門邊的長兒都那樣望著自己,這才頓悟過來自己有些失態了,慢慢又坐了回去,伸手重新拿了調羹,舀了一勺圓子放進嘴裡咽下了,這才抬頭道:「他們既然剛回來,想必路上也沒好生用過飯,去吩咐廚下重新準備些飯食,免得餓著了。」

  喜慶忍住了笑,脆生生應了一聲,和長兒一道離去。

  屋子裡只剩淡梅一個了,只她此時哪裡還有心思去吃什麼圓子,先便握了燭火到梳粧檯前匆匆打量了下鏡中的自己,見綠鬢如雲,眼波溶溶的,並無什麼不妥,只也特意去換了件從未穿過的嬌黃春衫,理了下鬢髮,自己在屋裡來回走了兩圈,又想起方才忘了吩咐給備沐浴用的水,正要出去親自去找人準備,卻聽外面樓梯上又起了上來的重重腳步聲,這回卻是貨真價實的了,沒來由地竟是心裡一陣狂跳,大口呼吸了幾下勉強按捺住了,這才轉頭看向門口方向,果然便見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徐進嶸已是大步進來了。

  淡梅面上露出了淺笑,正欲迎上前去,不料已是被他一個箭步竄了過來摟住了腰肢,低頭便重重「叭」地親了下,嘴裡這才道:「親親小心肝,虧了你出的好主意,你官人我回來了。」

  淡梅抬頭,見他面上鬍子拉碴的,雖猶帶了些塵土之色,看著自己的一雙眼睛卻是閃閃發亮,顯得極其興奮,心裡也是一下被感染了,多日的不安一掃而光。只聽到他那一聲叫人肉麻至死的「親親小心肝」,仍是有些臊紅了臉,不敢看他眼睛,只垂了眼皮低聲道:「你不是在前衙與人議事麼,怎的這麼快便回了後院?」

  「如今我得勝剛回,他們便已是齊齊到了衙門候著,從前裡幹什麼去了?懶得和他們應對,叫都散了,有事明日再議不遲。我心裡都想著你呢,恨不能早點過來。」

  徐進嶸說著,已是一把抱起了淡梅,哈哈大笑了起來,顯見是心情極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4:37 AM

第五十七章

  便如前次一般,淡梅自是陪著徐進嶸從頭到腳洗卻了一身風塵,待他沐浴之時,便也從他口中聽得了這剛過去的半個月裡所發生過的諸多事情。

  原來徐進嶸自被泥盒飛鴿之事點醒,匆匆回了大營之後,與幾個心腹秘密商議,第二日便派人去定制了諸多泥盒,且為引人注目,還將泥盒外面漆塗成亮閃閃的銀色。買來的鴿子亦是隨身纏帶了鴿哨,若是群鴿齊飛,鴿哨立時大鳴,夜間傳音效果極佳。待諸事齊備之後,便下令撤了包圍,明裡是調回水營之中,暗裡卻選派了勇猛善戰的士卒遠遠埋伏在了諸多路口。

  這番舉動做得都極是隱秘,連淮楚滿衙的官員亦都是被蒙在了鼓裡,還道徐知州終是和前幾任一般,知難而退了。

  烏琅聽得探子回報,又暗中得了秘遞的消息,曉得包圍了自己多日的官軍已是撤離,觀望了幾日,見水寨附近果然未再有異常,漁民照舊駕舟泛於湖面捕魚,心中這才略微鬆了口氣。

  因他前幾次與官軍交戰,竟沒一次得利,自己反倒損失慘重,原本近千之數的手下也折損得只剩如今不到一百之眾,對那徐進嶸亦是十分忌憚。此時曉得他雖撤了包圍,生怕過些時日又圍了過來,此地是萬萬不能久留了。心中便盤算著棄了這烏琅水寨,悄悄潛逃出去到自己從前暗中經營的另一據點,待恢復了元氣之後再另作打算。

  那烏琅是個極其狡猾之人,又按捺了幾日,怕人多行路之時不便,選了個暗夜,撇下一干殘餘之眾,只悄悄帶了自己的七八個心腹從條預先謀好的路出了寨子。待順利到了路口,卻瞧見地上幾個大箱子,淡淡月光映照之下,只見銀光閃閃的,甚是招眼。

  那烏琅還未想妥該當如何,當先的幾個都是平日劫掠慣了的,見了這般精緻的幾個箱子,哪裡還忍得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便提刀紛紛砍了下去,箱子立時破裂碎掉,從裡面撲稜稜飛出了一大群烏壓壓的東西,這才辨識清竟然是幾十隻帶了鴿哨的飛鴿,齊齊振翅升空,發出的鴿哨之音在這般萬籟俱寂的夜間,極是刺耳響亮。

  烏琅呆愣了片刻,這才突然意識到中計,竟是自己將行蹤這般活生生暴露了出來,又氣又急,待要逃竄,卻是已經晚了,只見路口前方和左右兩側都已是殺生四起,黑壓壓早預先埋伏好的官兵已是手執火杖衝了過來,慌亂之中雖四下逃竄,只也成了甕中捉鼈之勢,哪裡還逃得走,沒片刻便都束手就擒了。

  可笑那水寨裡的殘餘之眾直到第二日一早官軍攻到了寨口,這才曉得昨夜那烏琅已是棄寨私逃,反被官軍活捉的消息了,哪裡還會頑抗,一下便拋了刀甲,開了寨門投誠了,至此這群在淮南水路上橫行了多年的江洋大盜終是連老窩被一道端掉了。

  淡梅聽得是驚心不已,便覺在聽說書,還待要再多問些,那徐進嶸卻瞧著有些心不在焉了,隨口應了幾句抱她回了臥房,待一進去,便立時關了門上榻。

  許是月餘未曾有過親熱了,徐進嶸撫過身邊人堪比溫玉膩膏的一身肌膚,又用唇舌逗弄了那兩團瑩軟瓊繆片刻,竟如醉飲般豪興大發,這夜錦帳裡自如春潮帶雨,無限風情,一片春嬌畫不成了。待得燭盡香消,已過夜半時分了,淡梅倦極,終是臥他身側沉沉睡去。

  那徐進嶸此時卻仍是了無睡意,耳邊忽而憶起圍捉烏琅之時官兵發出的震耳呐喊之聲,忽而又回蕩成了自己的小妻子方才在他懷中喘息顫抖,媚人心魂的婉轉鶯啼,一時竟覺人生快意,也不過如此了,忍不住輕撫過懷中人猶沾汗濕的額髮,低頭輕刷過她柔軟的唇,這才摟住了她腰,自己也是閉目慢慢睡了過去。

  淡梅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那徐進嶸早不見了人影,只聽喜慶說大人早起吩咐過不叫打攪了夫人安睡。淡梅曉得他應是憐惜自己昨夜被糾纏得狠了,見喜慶說話時一本正經的樣子,自己倒是微微有些耳熱起來。待梳洗完畢,便如常那般去了牡丹園中。

  衙署後院占地頗大,淡梅年後便選了個地勢較高之處,專門開闢出了個園子,移種下徐進嶸給她從全城中大肆搜買過來的幾百株牡丹和芍藥。經她一番精心打理,如今四月初,已是滿園青翠,有些早開的品種如醉西施、瑞露蟬等如今已是微微打出了花骨朵,瞧著至多半月便要開放了。

  淡梅如今種花,當初剛嫁給徐進嶸之時懷著的那般念頭已是有些消淡,十分裡有七八分不過是當做消遣閑趣而已。故而徐進嶸如今得空既多了些,她自也是時時陪伴在側。

  整個四月孟夏,淮楚城裡城外百亭千樹,花迎望野,景色極是妍麗。兩人便似日日都在賞玩春色中度過:城中芙蓉池賞新荷,玉照亭嘗青梅;城外烏琅山觀橘花,滿霜亭賞櫻桃,日子倒也飛快,轉眼便過了四月,入了五月仲夏。

  四月底時,牡丹園中便已是花開正盛,幾次夫人們的來往聚會之後,整個淮楚城中便流傳開來,說知州後衙之中有個牡丹園,裡面是納盡春色,更有幾株幻色牡丹,絕麗天下,便是洛陽之地也難覓這般新異品色,只可惜深鎖高牆院內,一般人是難見芳容了。

  外人口中相傳的這幾株幻色牡丹,其實便是淡梅利用芍藥根接出來的複色新品。當初她栽了十幾株,如今成功開花的不過三株,便照著顏色樣貌分別給起了膩玉黃、合歡嬌、魏紫傳粉的名字。那膩玉黃是白黃兩色相間,魏紫傳粉是紫紅粉白兩色,合歡嬌則是同枝分別開出紅粉兩色之花,如今正當花期,瓔珞滿身,極是美麗。

  這日恰是端午,官府休沐一日,白日裡淡梅帶了慧姐,隨了徐進嶸到城中的蕊珠湖上泛舟飲茶,天色擦黑才回,待送慧姐回屋安置妥當了,便端了用梅紅匣子盛裹的端午果,送到了書房裡去。

  淡梅進去之時,見徐進嶸正靠坐在椅上,看著面前桌案上放著的一封書函,眉頭有些皺起,神色間不大痛快的樣子。聽見她進來的腳步聲,順勢便推到了一邊,用本書給壓住了。

  淡梅也未多在意,只徑直到了他身邊,把手上的匣子放在了他面前,開了蓋子笑道:「知你不愛吃甜的,只今日節次,好歹要應下景。」

  徐進嶸方才那不快之色立時便消了,順手把她抱上了自己膝上坐著,在匣子裡拈了塊紫蘇白團送到她唇邊,誘她張開嘴。

  「特意送來給你吃的……」

  淡梅避了下。

  「我想餵著你吃,你吃了我再吃。」

  徐進嶸笑道,持了點心的手在她櫻紅小嘴邊晃動,連說話的口氣都似是帶了絲誘惑。

  淡梅無奈,只得張開了嘴,方才那塊紫蘇白團便被餵進了嘴裡,還沒咽下去,徐進嶸已是又拈了另塊栗糕挨到了她唇邊。

  「再吃塊這個。」

  「唔唔……」

  淡梅鼓起腮幫嚼了幾下,才剛吞下紫蘇白團,嘴裡便又被塞進了栗糕。見他還要再撿糕點送過來,急忙捂住了嘴巴搖頭。

  「真吃不下了?」

  徐進嶸問道,見她忙不迭地點頭,忍住了笑意,兩手往她腋下一托,輕輕上提,就將她調整了個姿勢,跨坐著面對了自己,然後低頭便親上了她的唇瓣,把自己厚實的舌順勢餵了進去,在她甜蜜溫暖的小嘴裡撩撥不停,鼻間縈繞的糕點香味和她口中的香甜讓他有些欲罷不能。等他終於放開了她,淡梅的臉也已是嫣紅一片,氣喘有些不勻了。

  「有個事跟你說下……」徐進嶸雙手抱住她腰,猶豫了下,低頭看著她道,「我記著從前有次跟你提過,良哥要隨了徐管家過來的。方才得了信,徐管家月底便會到……」

  淡梅自然記得這事。此時聽徐進嶸提起,便笑道:「我明日便叫人早些收拾出屋子出來。」

  徐進嶸看她片刻,見她神色間並無不快,心裡竟也是悄悄有些放鬆下來的感覺,低頭蹭了下她額頭,又道:「另有個事……」

  淡梅抬眼,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不想他說了這半句,卻是沒了下文,定定看了淡梅半晌,這才搖頭笑道:「無它。不過是想跟你說下,再小半個月,京裡派過來的欽差便要到了。再幾日我可能要忙些,再不能像如今這般常陪你左右了。」

  淡梅曉得他口中這「欽差」應該便是京中得了淮南路行文後派下來的,想來一是到此行走觀察,二便是轉達皇帝的嘉獎令了。她雖覺著他方才這話轉得有些突兀,原先想說的瞧著應該不是此事,只見他既然不願再提把話頭轉開了,自己便也未再多問,只是微微一笑,點了下頭。



第五十八章

  那徐進嶸接下來沒幾日果然便忙開了。淡梅白日裡沒他陪著,自然慢慢便又把心思轉回了自己的花上,見滿園嬌豔,心中便也似有所憑托,日子過得甚是逍遙。

  這日徐進嶸一大早地又出去了。淡梅起了身,想起前次離京之前,父親身體略有些不妥,如今已是多時未得娘家的信了,不曉得如今如何,又有些思念秦氏,便想寫封信,托徐進嶸下回一道郵驛回京派人送去相府。

  淡梅到了書房,坐在徐進嶸平日的椅子上寫信。本來也只是想問個平安而已,不想提起筆來,想起秦氏從前對自己的關愛,話竟如滔滔流水,下筆不絕了,一直寫了滿滿登登四五頁紙,最後連兄嫂也提及問安了,這才作罷。怕家人認出筆跡相異,特意在信末注了自個手前日被個打破的花盆瓦楞給劃破了點皮,已無礙,只是寫字略有不便,這才叫個識字的丫頭代筆的。

  自己檢查了一遍,見沒什麼可增刪了,便抽出徐進嶸平日放信筏封套的抽屜,想取個信封把信放進去。不想裡面卻是沒了,便彎腰抽出了下面幾個抽屜翻找了起來。信封是沒找到,卻在最下的抽屜裡看到了封信,一眼便認出了那鑲紅邊牛皮紙的封套,瞧著便似前些時候端午那日他見自己進來,匆忙推到一邊用本書壓住了的那封信。

  淡梅本也不會特意翻尋出來看的,且都過去數日了,若非湊巧又見到,哪裡還想得起來。憶起他那日似是刻意有些隱瞞自己的行狀,猶豫了下,終是擰不過好奇心,抽出了裡面的信筏,匆匆看了下。

  信正是徐管家寫來的,前面不過是回報了些生意上的事,淡梅掠過,到了後面,便如徐進嶸那日跟自己說過的那般,提到他攜良哥月底或是下月初到,只後面又稍稍帶了句,說周姨娘自曉得後,便有些鬧騰,良哥亦是啼哭不停。

  淡梅停了片刻,眼睛又看下去了,再最後的兩行字,見了卻是叫她呆愣住了,半晌才有些如夢初醒的感覺,微微苦笑了下,把信折了放回去。

  原來徐管家那最後兩行字,竟是和她有關。說的是老夫人在京中久盼不到夫人的喜訊,有些焦躁,前次他過去探訪之時,她便命他下回傳信時捎上她的話,叫務必請個好郎中看下,若是身子當真哪裡有不妥,淮楚這邊沒有擅看女病的郎中,便將她送回京城瞧治調養也可,若調養不全,當真於子嗣有礙,少不得需另作打算等等云云。

  徐管家措辭自然極是隱晦,只淡梅卻如夢中之人方被點醒一般,勉強壓住心頭煩亂,起身到靠牆書架之下的抽屜裡另翻出了個封套把方才寫的家書裝了進去,這才坐回椅上默默垂頭想了起來。

  自己平日日子過得大約太過順心,慢慢竟有些身在山中不問世事的感覺了。掐指一算,自去歲徐進嶸離京半年後回來到如今,自己與他朝夕相處竟已有七八個月之久了,中間又無夾著旁人,這般遲遲傳不出懷孕的喜訊,也難怪一心望著嫡孫的老太太焦急起來按捺不住了。

  細細想來,旁人眼中,自己正是好生養的花信之年,尚無嫡子的丈夫獨寵大半年,卻至今仍是沒有身孕,擱在無論哪個婆婆那裡都是有些說不過去的。莫說老太太,便是徐進嶸自己,面上雖未現出什麼,只心中只怕也是有些疑慮的吧?不禁想起前些時日兩人親密之時他說的叫自己給他生個娃娃的情景,那時只以為不過是他情動之語,如今看來,也不是沒有緣由了。

  淡梅閉目思想了片刻,終是長長歎出了口氣,起身往屋子裡去了,路過庭院之時,瞧見了綠鴉正與長兒站在長廊之上,用手上的草逗弄著中間掛著的紫竹籠裡的兩隻白額畫眉。她兩個見了淡梅,急忙拋下草,齊齊見了禮。

  淡梅看了眼籠中畫眉,微微點了下頭,走過去了幾步,心中一動,朝綠鴉招了招手,待她到了自己面前,便笑問道:「你可曉得此處可有什麼好些的醫館看婦人之疾?」說完又補了句道,「不過是前幾日與幾位夫人鬥草飲茶之時,座上一個新隨夫君過來此處不久的隨口問我,我卻也是不曉得,方才見了你,想起你是本地之人,這才拿來問下的。」

  綠鴉不疑有它,想了下道:「城裡霍北子街的張回春館,斜角巷的濟世堂,專門瞧婦人的,都很是有名。」

  淡梅暗自記下了,便回了樓上去了。待過了晌午,換了身常服,帶了喜慶妙夏,叫姜瑞套了馬車,先命往霍北子街過去。姜瑞見夫人有命,不敢違逆,自己親自跟了,又另叫了兩個家丁在後一道隨著,這才出了府衙,往那街過去了。

  喜慶妙夏不曉得淡梅何以突然要出門,還道這幾日大人陪她少了覺著煩悶,這才出來閒逛的,便陪坐在她身側,有說有笑起來,沒片刻,喜慶便似覺出了淡梅有心事,不再說話了,只是默默看著,偶爾扯下仍兀自掀開簾子看向外面吱喳個不停的妙夏。

  淡梅嘴角含笑,瞅著妙夏歡喜的樣子,心道還是這般未嫁的女兒天真爛漫,便是有什麼愁煩,也不過是今日起,明日便消了去的。又想自己剛前個月之時,還暗自擔心了下會過早懷孕,如今被早上的那封信提醒了,仔細想了下,自己和徐進嶸朝夕相處了這大半年,他在床笫之上又不是個禁欲的,且也未刻意避孕過,自己這年歲按了後世的標準雖是嫌早了,只在這裡卻也是正好生養的時候。他既無問題,難道果真會像老太太想的那般,是自己的身子有毛病?

  早上這念頭一齣來,便似洪水猛獸般地,擋也擋不住了。她不想懷孕,和她不能懷孕,這完全是兩碼子的事。這才朝綠鴉問了話,過了晌午便立刻驅車過來了。

  馬車行駛了約莫三兩刻鐘便停了下來,聽見外面姜瑞說霍街北口到了。淡梅便戴了帷笠,下了馬車,命薑瑞和喜慶妙夏都在街口等候著不許跟過來,自己便邁步往街裡去了。姜瑞想起自家大人的吩咐,自是不敢這般托大,等前面那道人影走出了幾十步外,吩咐了喜慶妙夏在遠處等著,自己便悄悄跟著過去。

  霍北子街甚是繁華,兩邊販戶鋪子比比皆是,來往行人不絕。淡梅行了不過百米,抬頭便見著了「張回春」的招牌,猶豫了下,進去了。待出來後回了街口,又叫轉去斜角巷。

  喜慶妙夏陪了淡梅坐回車上,這回莫說喜慶,便是妙夏也覺著有些不對,兩人面面相覷。喜慶仔細看去,見她卻又是神色如常,便是開始過來時面上偶爾流露出的怔忪之色此番也是全無,心中實在不曉得自家夫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到了斜角巷,果然和方才一樣,見她又命自己兩個留在街口等候,便按了方才所想的道:「夫人金貴,自己這般獨行於街市之上,總是不妥,若被大人曉得,只怕要責怪。」

  淡梅見喜慶這般應,想了下,也未再堅持,只略笑了下便朝街口進去了,喜慶急忙緊緊跟了上去。到了家看似是醫館的鋪子前時,見她停下腳步叫自己守在門口,心中驚疑不定,待要再問,她已是邁入門檻自己進去了,只得耐心等著,良久終是出來了,見她眉頭略皺,臉色稍有些蒼白,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低聲問道:「夫人可是覺著哪裡有不妥?跟大人說聲便是,何至於這般自己出來尋醫問藥?」

  淡梅側臉望去,見喜慶一雙濃眉下的大眼正直直看著自己,關心之色溢於言表,便微微笑道:「你說的是,回去了便跟他說道下。」

  ***

  晚間淡梅坐於榻上,腦子裡想的卻仍是今日白日裡去了那兩家醫館之時聽到的話,想得正有些出神,聽見徐進嶸從隔壁浴房裡出來的腳步聲,便披了件外衫,掀被迎了過去,被他含笑抱了起來送回榻上,兩人閑說了幾句,便提到了幾日後便要到的欽差。

  「可曉得是朝中哪位?」

  淡梅靠在枕上,隨口問道。

  徐進嶸看她一眼,揉了下自己眉心,有些含糊道:「朝廷裡前次行文中未提,只說有欽差下來。到了便自然曉得了。」

  這卻與他平日的行事作風有些不符。按了淡梅對他的瞭解,即便朝廷行文中真未指出欽差之名,他應該也早通過別的渠道打聽到了,哪裡會這般坐等對方送上門才識得廬山真面目的。只見他似是不大願意提及,且自己心思也是有些沉,便也略過去了,沉吟了下,正想開口跟他提自己想了半個下午的話,不料他卻是突然問道:「你今日去了幾家醫館作甚?可是身子哪裡不舒服?跟我提下,我自會請郎中上門,何至於要你自個這般辛苦?」

  淡梅聽他一開口,便曉得應當是姜瑞在他面前報過自己今日行蹤,眼前忽地便閃過今早在廊中懸掛的籠子裡的兩隻畫眉。自己這前半年的光陰裡,便恰似被他用金籠豢養的鳥,寵愛至極,故而怡然自得。若非被今早那封信點醒,只怕便都還會如此下去,哪裡還能想到便是再極致的寵愛,終有一日也是因為種種緣由而會有個盡頭的?

  淡梅歎了口氣,轉過頭看著徐進嶸微微笑道:「我正想著要和你說,你既是知曉了我今日的去處,也省得我再繞彎了。我便跟你說了吧,我今日確實是去了醫館。」

  徐進嶸坐起了身,看著淡梅急忙道:「你哪裡不舒服?怎的前些時日瞞了我不提?」

  淡梅看他一眼,見他眼裡的關切之意並無作假,便微微笑了下,這才慢慢道:「徐管家前次給你的那封信,我今早無意間瞧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4:46 AM

第五十九章

  淡梅話說完,見徐進嶸面色微變,似是要說話的樣子,未等他開口,已是搶了繼續道:「我前些時候日子過得有些渾噩,全沒往那上頭去想。今早瞧了信,一下被點醒了,自個心中也是覺著有些疑慮,揣著難受,索性便叫姜瑞套了車送去了醫館看下。不看不曉得,如今看了,才知道婆婆所慮也是有道理的……」

  徐進嶸眉頭微微擰了起來,道:「有何道理?」

  淡梅不語,只是望了他片刻,半晌方問道:「我若是個生不出子嗣的,你當如何?」

  徐進嶸盯著她看,似是在探究她言語之後的真實想法,見她問了話後,便只是那般看著自己,目光仍是清淩淩的,眉眼亦是無波,一下竟是覺著這話極其刺耳,哼了聲道:「你胡扯什麼?今日那些個郎中這般說的嗎?都是些庸醫信口雌黃,你信這些做什麼?」

  淡梅笑著搖頭道:「我是說假若呢?」

  「真當如此,我去請來國手名醫,給你好好調理便是……」

  「假若調理個三五年了,還是生不出呢?那時你當如何?」

  徐進嶸嘴角肌肉似是略微抽了下,看著她皺眉道:「生不出便生不出,還當如何!」

  淡梅怔怔望他片刻,終是歎道:「你能這般應,我很是感激。只你心裡,終究還是盼著能有嫡子,或是至少多幾個兒子的吧?似你這般年歲,如今只得良哥一個,確是少了些。」

  「那幾個郎中到底跟你說了什麼,教你回來這般神神叨叨!」

  徐進嶸並未應答,只是伸手扳過了淡梅的臉,讓她朝向自己,仔細看她眉眼。

  「今日我去了兩家醫館,郎中瞧了,都說我是稟賦不足,寒客胞中,胞脈失於溫養,須得慢慢調理,才有可能攝精成孕。」

  徐進嶸聽她這般說,方才有些繃緊的神色似是鬆了下來,順勢將她摟入懷中道:「我明日給你另請個好郎中來,細細看過。真當如此,也無大礙,你好生調理著便是。」

  淡梅掙脫開了他懷抱,坐了起來搖頭正色道:「你曉得郎中都是話留三分的,他既這般說,話裡意思你我自然都曉得了。我自嫁給你,到如今也是虛一年了,你待我不薄,許了要和我做一世夫妻,婆婆也是個厚道的人,我自然不會不識好歹。明日起你請了郎中,我便會遵了醫囑好生吃藥調理的。」

  徐進嶸似是有些意外,看她片刻,伸手摸了下她垂落到胸前的一綹長髮,歎道:「如此委屈你了,我曉得你平日裡最聞不得那種藥味的……」

  淡梅笑了下,復又道:「今日既然說到此了,我也無需遮遮掩掩的,便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我從前在家,母親自是日日教導,為人婦須得有包容之心。只我天生頑冥,心性狹小,決計容不下男人今日在我屋裡過夜,明日又去別房,若是如此,我寧可這男人往後再不要踏入我房中一步,自此二人做對面上的夫妻便是。我自嫁了你,你便獨我一人,我心裡甚是感激。從前不曉得便罷了,如今曉得自己身子不大好,且子孫之事絕非兒戲,自然不敢多耽誤了你。你若願意,便再容我一年。一年後我這肚子若是再無動靜,我絕不敢再像如今這般叫你獨守我一人。那時你休我另娶也罷,再多納幾房妾室開枝散葉也罷,我不會有半分怨言。即便我爹娘有所不快,於如今的你應當也是無礙了。」

  淡梅一口氣說完,心裡那石塊便似被卸下去了,長長地舒了口氣。

  徐進嶸應當是喜歡自己的,這點毋庸置疑。但是萬一自己如果真的無法懷孕,現在自然不會如何,再過個三五年的,等到情淡愛弛,他會如何作想就難說了。何況他身後還有個一心盼著嫡孫的老太太,便是他不如何,只怕老太太也不答應。與其到了那時萬般勉強地撐著過糟心日子,還不如趁了現在這個機會把話都跟他說清道明了。即便真有那麼一日,她也不至於事到臨頭才驚慌失措沒了分寸。

  淡梅覺著自己所說極是理智,依了時人對嫡系血脈或是子孫滿堂的看重程度,自然不會不加考慮。不想他聽了這話,一下竟似極其惱怒,變了臉猛地一把勾住了她脖子,將她重重撲到了自己身前,這才抓握住了她肩頭怒道:「不過半日,你想的真是周到,什麼都替我考慮到了!你說的倒也不錯,我確是盼著嫡子,便是沒有嫡子,兒女自然也是多多益善!娶了你這麼個能代我考慮的,真當是我的福氣!至於論起休你,莫說一年之後,即便是如今我休了你,你爹娘只怕也是奈我能何了!」

  兩人自離了京城到此,這半年時間裡,淡梅見到的都不過是他的柔情蜜意,似這般變臉發怒掐得自己肩膀生疼,卻是相隔有些遙遠了。抬頭見他怒視自己,額頭都似有青筋在跳,沒想到自己方才那話竟是惹他惱怒至此,一時也是有些意外,想了下,便挑了兩道細細的眉,迎了他目光道:「三爺,我若當真調理不好,不能給你產下子嗣,莫非往後這一世你都還能如今時這般獨守我一人?」

  徐進嶸聽她這般問自己,方才那滿面怒氣倒是消退了去,目中慢慢便似罩了層寒霜,盯著她半晌,這才冷冷道:「我從前對你太好,竟把你養得這般貪心。」說完便鬆開了鉗住她雙肩的手,自己掀了被下榻,連外衣都未拿便出門去了,踩得樓梯噔噔作響,那腳步聲越去越遠了。

  徐進嶸未再回,淡梅屏退了聞聲而來驚疑不定的喜慶,獨自臥在榻上,這一夜反復想著他臨去前丟下的話,最後終是長長噓了口氣。

  兜兜轉轉,好好合合,到了最後,和這曾經最是親密的男人終是又回了起點,為的不過就是自己心裡的一個「貪」字。



第六十章

  淡梅臥於榻上輾轉難眠,直至擦了四更天,這才倦極睡了過去,也不知多久,耳邊似是灌進了熟悉的窗外啾啾鳥鳴之聲,微微撐開了眼皮,覺著帳子裡微微透進了些光,曉得天色已是泛青微白,起身卻又嫌太早,打了個呵欠,待要翻個身再睡片刻,突覺床榻邊烏彤彤地似是有個黑影,一個激靈猛地睜了眼,眨了幾下,這才看清床欞邊竟是靠坐著徐進嶸。

  也不知他幾時又回來的、這般坐了多久,借了微明的天光,只看見他臉頰下巴之上一夜之間冒出些許鬍茬,臉色有些晦暗,那雙眼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在看,瞧著似是泛出了些紅絲。

  淡梅下意識地便支起了胳膊,待要坐起身來,他卻已是呼一下地站了起來,甕聲道:「我從前認識個京中的老太醫,因了年老請辭數次,去歲方才被恩准回鄉養老,醫道極是精妙,如今就在城中。你給他瞧了,若真當是有些不妥,好生吃藥便是。似昨夜的那些話,往後在我面前都不必再說。」說完便掀了帳子,逕自離去了。

  淡梅見他丟下這句話便匆匆離去了,自己方才那睡意早被趕跑了,坐了起來往腰後塞了個枕,抱膝沉思了片刻,忍不住微微搖頭苦笑了下。

  這徐進嶸果然就是個自己要怎樣便怎樣的性子。聽他方才最後一句話的意思,昨夜自己跟他說的那許多,竟都是白費唇舌了,往後還不許自己再說。

  只他若是個針尖,自己那真實的性子大約便也是麥芒了,與他相去其實並不遠。本來若是一直這般粉飾太平,順順當當,自己也就這般過下去了。如今既然已在他面前把掏心窩子的話都講了出來,也沒指望他能如何,打定的主意便也自然不會再改了。那藥再苦臭難吃,自己也忍著吃個一年先便是。

  徐進嶸一早出去後,待晌午回來了,果然便帶了位鬚髮皆白的老郎中一道。曉得他已是七十古稀,淡梅見喜慶幾個又在忙著抬遮擋的綢架子,給攔住了,笑道:「老太醫做我祖父都夠了,還遮擋什麼,沒得這般麻煩。」

  喜慶聽她這般說,便拿眼去瞧邊上坐著的徐進嶸,見他雖是有些陰著臉,只那臉自早上見到起便是這般了,此時既未吭聲,想必也是准了的,這才引了老太醫入內,自己與妙夏諸人都是退了出去,屋裡只剩他夫妻二人與那老太醫。

  老太醫雖上了年紀,卻是鶴髮童顏,瞧著精神極是矍鑠,待仔細望聞問切之後,又詢了淡梅成婚時日,沉吟了半晌,道:「我觀小夫人的脈絡,倒也無大問題。只是體質素虛,陰血不足,故而化源衰少,胞脈失養。慢慢吃藥調理,應當無甚大礙。只是切記平日須得歡心笑顏,勿要情志不暢。若是肝氣鬱結,則疏洩失常,血氣愈發不和,想要攝精成孕只怕就更難了。」

  徐進嶸聽得老太醫這般說,那臉色瞧著便好了許多,起身謝了,道:「儘管開了方子來,再金貴也無礙。」

  老太醫一邊坐到了預先備好的椅上抬筆龍飛鳳舞地開方子,一邊笑著搖頭道:「老夫聽聞百姓近日俱在傳頌徐大人之美名,言大人剛到任上便打掉了盤踞本地多年的水匪老窩,擒了水匪頭子,大快人心,實在令老夫欽佩,只方才這話卻說的有些不當。養生之道,一在進藥適合,並非金貴的便必定是好的;二便是須得時刻保有舒暢情志。非老夫倚老賣老,大人瞧我這般年歲了,精氣卻不比那半百之人要差多少。靠的便是個萬事想得開,退一步開闊天空。」

  淡梅見徐進嶸被那老太醫這般教訓,雖神色有些尷尬,卻是立著一聲不吭,何嘗見過他這般模樣,心中略感好笑,急忙側頭過去,怕被瞧出異狀。那徐進嶸一雙眼卻是一直落在她身上,哪有看不出的,見她有些嘲笑自己的模樣,奇怪竟也並無惱意,心裡反倒是略微有些毛毛作癢般的異樣。

  老太醫大約上了年紀,話便有些多起來,話頭既被引開了,便又續道:「說起舒暢情志,老夫倒是頗為佩服一人,便是那京中的景王爺。他那腿因了先天不足,自小帶疾,每逢這般春日便酸脹異常,發作起來便似有千蟲萬蟻在筋骨中咬噬,極是難熬。皇上與他自小一道長大,感情深厚,頗為憐恤,從前每年這時都是命老夫給他診治的,只歎老夫無用,只能暫緩他的病痛,卻是根治不了。他雖沉屙如此,每逢我用金針給他暫緩痛楚之時,卻觀他仍是談笑風生,毫無自憐之狀,極是令老夫敬佩……」

  這老太醫竟會突然這般提到了景王,淡梅有些吃驚。恍惚間便想起了去歲在槿園板橋頭偶遇到的那個有著溫玉般笑容的少年,不想他竟年年要遭受如此病痛折磨,一時默然。

  徐進嶸自那老太醫提到景王之名時,眉頭便略微有些皺了起來,待見到淡梅眼裡似是流出了些微微憫惜之色,心中便愈發悶了起來,見老太醫已是收了筆,叮囑了每日早晚飯後按時服用,急忙便過去親自攙扶了起來送他出去。

  這一日那徐進嶸便也未再回了,直到晚間淡梅洗漱完畢了,這才見他上樓進屋。

  淡梅見他昨夜那般怒氣衝衝而去,心道至少有幾日應是不會來此過夜了,不想卻又來了,且除了未似往常那般會摟住自己親下頭臉什麼的,舉止便和平日一樣,神色也是如常,哪裡還瞧得出昨夜的半分跡象,一時倒是有些摸不清他的心思,便也撇到了一邊去不再揣測,只是逕自上了榻,想了下道:「我方才已是吃過藥了。」

  她說話之時,那徐進嶸正坐在外面椅上,手上握了冊書。聽她這般跟自己言語,語調平平地便似是在交差,心中又是掠過了絲不快,只一閃便過去了,當下拋了手上的書,跟著上了榻,這才看著淡梅道:「藥想必很難吃吧?」

  淡梅嘴角略微抽了下,心道你自己去吃吃看,不就曉得了。

  她心中還在這般作想,不想他已是歎了口氣,續道:「委屈你了……」

  淡梅抬頭望去,見他眉心不自覺地微微擰出了個川字,面上竟也似是帶了幾分疲倦之色,心中一動,便生出了伸手出去幫他撫平的衝動,突地一下又想起昨夜他最後丟下的那話,實在是有些意氣難平,剛剛起的那絲憐憫之意便也沒了,只淡淡道:「還好。且這也不算什麼委屈,只怪我自個沒用。」

  徐進嶸聽她這般應對,眼裡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只也未多說什麼,道:「早些歇了吧。」說著便探身吹了燈火。

  這一夜兩人雖是如常共枕同衾,那徐進嶸卻是破天荒地未摸她一根指頭,只是反側了良久,待窗子外那一抹月白之光投到了地上插了幾卷畫軸的那個松竹梅紋瓶上,淡梅聽他呼吸聲漸漸平穩,終似是睡了過去。

  ***

  第二日便是那欽差到來的日子,徐進嶸昨日派人到了前站打聽消息,曉得會如期而至,且走的是陸路,早早便率了州府裡大小一干文武官員到了城外迎接。

  州府裡官員自見到這新到的知州大人雷厲風行,最後竟是一鍋端了烏琅水寨,如今朝廷派了欽差過來,一時都是又羨又悔,羨的是欽差必定是代皇帝前來嘉獎施恩,悔的是自己當初沒有眼色,並無出力。等待的功夫,幾人偷眼望去,見徐知州端坐於馬上,眼睛望著前方,神情略顯凝重,並無絲毫喜色可言,一下又有些不解起來,不曉得他心裡作何心思。

  晌午未到,遠遠便聽到前方路上傳來了一陣馬蹄之聲,舉目望去,見十幾個著了侍衛服色的人簇擁了當先的一匹高頭大馬,飛快地朝著城門而來,想來應是欽差果真到了,精神一振,急忙各自按了序列站好。

  徐進嶸微微眯了下眼,待對面之人到得近了些,馬勢緩了下來,這才下馬迎了上去。

  「王爺不辭千里到此,一路辛苦。下官有失遠迎,還望王爺恕罪。」

  因了他是欽差,見面便如見了天子,故而待對面一行的馬停了下來,徐進嶸便與身後眾官一道跪迎,口中這般說道。

  景王叫身邊之人下馬扶起了徐進嶸,這才爽朗笑道:「前次與徐大人別於京城,不想今日便又逢於淮楚了。徐大人剛到地方,便為一方百姓造福不小,小王人雖在京中,心卻是嚮往之。雖是殘病之軀,僥倖能代皇上傳達嘉獎之命,乃是小王之幸,何來恕罪之說?」

  州府裡一干官員,起頭見到此番這欽差竟是個如此翩翩少年郎,雖只著了一身月白常服,卻是貴氣逼人,不曉得是什麼來頭,心中本就在猜疑。待聽到徐知州口中竟稱他為王爺,且看樣子,兩人從前倒是相識,更是驚訝,最後聽他自稱殘病之軀,瞧著卻都是好的,也不顧失禮了,眼睛俱都直勾勾地盯著不放。

  徐進嶸微微一笑,也不多說,讓過了景王一行,自己這才上馬跟了過去,一路到了州府前衙,兩邊百姓俱是圍觀,交頭接耳不停,待到了淮楚州府衙前,大門早是洞開,官員們見這少年欽差下了馬,從邊上侍衛手中接過一根紫柱杖,自己拄拐慢慢入內,瞧著腿腳似是有些不便,這才明白方才所指之意。又見他雖是柱拐而行,背影卻是挺得筆直,氣度絲毫不遜身邊隨行的那徐知州徐大人,一時都是敬佩不已,哪裡還敢有半分小瞧了去的心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5:01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10-17 05:49 AM 編輯

第六十一章

  景王入了正衙,也未多說別的,便宣了皇帝旨意,說徐進嶸初到任上便肅賊有功,特賞賜玉璧一對,夜明珠一對,另封正四品上輕車都尉,州府其餘各官員則由徐進嶸堪功,在其任滿考評之時可酌情提級。

  那上輕車都尉並非實職,乃是個榮銜而已,只也是皇恩加身,徐進嶸率眾官員跪謝領旨,謝過了皇恩浩蕩。

  景王既宣過了旨,遞了賞賜,公事便也畢了,按了官場慣例,接下來自然少不了一番宴樂招待了。徐進嶸便笑道:「王爺千里迢迢而來,路上甚是辛勞。下官已在本城江心樓設宴,為王爺接風洗塵。雖比不上京城裡的豪樓,只三面環江,四周空闊,登樓便可眺盡江景,景致也是京中難得一見的,還請王爺賞臉一二。」

  景王搖頭笑道:「承蒙徐大人有心,小王本應歡欣應邀的。只是如今確是滴酒不能沾的,過去反而掃了大夥的興,故而只能謝過徐大人的盛情。下回若有機會,小王定當不負徐大人美意,與諸位大人一醉方休。」

  景王會如此婉拒,徐進嶸並未怎樣,下面那眾官員卻是極其意外,有些本想著借機套下交情的便力勸了起來。景王聽罷,想了下,便又解釋道:「實在非小王托大,只是如今腿疾復發,故而沾不得酒。此番特意到了貴地,一則傳達上意,二來,也存了個私念。從前能治我腿疾的一位太醫如今告老還鄉正居於此。小王此番過來,正是要過去探望下。」

  他這話一齣,眾人便明白了,自然無人再去勸他赴宴。徐進嶸正想請他去驛館歇息了,不想身後卻又起了個聲音道:「王爺到此,不曉得聽說過沒,淮楚城中有一絕。」

  徐進嶸面上飛快地略過了絲不快,回頭看了一眼,見說話的正是監當官。

  景王笑道:「願聞其詳。」

  那監當官此時提起這個,心裡想的是既要討好景王,又給了徐進嶸一個添面子的機會,要的便是個一箭雙雕,哪裡曉得自己這馬屁卻是拍到了頂頭上司的馬腳之上?見景王開口詢問,便眉飛色舞又道:「這一絕說的不是別個,正是徐大人後衙牡丹園裡的變色牡丹。那幾株牡丹,莫說淮楚之地,便是京中只怕也是難得一見。如今牡丹花期未過,下官見王爺是個雅人,到了淮楚,既去不成江心樓,何不到徐大人府上這牡丹園裡賞花賦詩?一來風雅一樁,二來,我等從前也是慕名已久,卻未有福氣得見,如今正好沾了王爺的光,也好見識下這奇幻牡丹的風采。」

  監當官話音剛落,其餘人便都紛紛點頭稱是,極力攛掇。

  景王似是被這話也勾起了興趣,看向了徐進嶸,笑道:「小王生平無所好,唯一酒一花。如今酒沾不得,口福是去了,不知可有眼福去賞下徐大人府上的牡丹?」

  徐進嶸立刻呵呵笑應道:「王爺有此雅興,下官自然求之不得,隨時恭候便是了。」

  景王略一沉吟,手輕拍了下椅背,抬頭道:「聞得有此絕妙之花,竟是頗有幾分相見恨晚之意了。花期不等人,且擇日不如撞日,徐大人若是方便,這就過去如何?」

  徐進嶸略微一怔,只立時便點頭應了下來,朝大堂門廊之側站立的姜瑞使了個眼色,姜瑞曉得意思,立刻便下去準備了。

  淡梅正在園子裡修著殘枝敗葉,又選著剪了幾枝芍藥下來,遞給了身後的妙夏,叫拿回去插在屋子裡的花瓶中,卻見平日那個在外園裡做粗活的小丫頭急匆匆過來道:「夫人,方才姜護衛過來說,欽差要到園子裡來賞花,大人請夫人暫時避讓一下,再叫人在園子裡備些茶水果子、筆墨紙硯,酒水則免了。」

  淡梅本以為欽差乍到,交代完了公差,自然免不了便要出去宴樂升平的,未想竟是轉到自己這園子裡來了。雖是驚訝,只也立時便停了手上的活,命喜慶叫人緊著去準備東西,自己便回了屋子去。待到了傍晚時分,曉得欽差和眾多州府官員賞花已畢,都已是離園了。曉得此時男子有賞花之時順手往頭帽之上簪花的風俗,有些不放心自己那些花草,便又過去園子裡看。

  走了一圈,見都完好,放下了心正要回去,卻聽籬門外的廊子上有吃吃笑聲,認出是平日管這園子的兩個小丫頭,知道小女孩家家的在說悄悄話,也未在意,正要轉身逕自離去,卻又聽見那裡隨風隱隱送來了話音道:「你沒瞧見?我趁著送茶水的空隙,偷偷看了一眼,那欽差真個像是畫上跳下來的神仙,我長這麼大,還第一次瞧見這般好看的男子呢。我聽說還是個什麼景王爺……」

  淡梅聽那那兩個小丫頭正在如此嘀咕,冷不丁又傳來一聲呵斥:「你兩個失心瘋的小蹄子!不好好做活,大白日的在這裡做癡夢!那王爺是什麼人,也是你兩個好在這裡議論的?再多說幾句,小心板子上身!」聽聲音是這園子裡的管事媽媽了。那兩個小丫頭想是被嚇到了,立時便禁了聲。

  淡梅轉身離去,心中卻是明白了過來。怪道這欽差喜好與常人相異,原來竟是那位景王。眼睛便看向了園子顯眼處的那株曉妝新,見雖是移植到了此處,只在自己精心栽培下,如今也是開得極好。碧綠枝葉之上朵朵碗口大的雪白花盞,中間綴了長長捲曲金蕊,引來蜂蝶環繞其上,極是顯眼。想來那景王賞花之時,必定也是見到了此景。自己也算沒辜負他一番贈花的美意。微微一笑,便也未再放心上了。

  ***

  淡梅連喝了幾日的藥汁,雖是苦臭了些,倒也能忍。只不曉得是藥令的緣故,還是自己體質特殊,每次喝了那藥便覺胃裡似有嘴巴在咬,不大舒服,需得過個時辰方好,早晚皆是如此。本想著過幾日等習慣了便好,便也忍著未在徐進嶸面前提。不想過了幾日還是如此,終是熬不住,見徐進嶸這些時日裡都很忙,也不想煩擾了他,便派了喜慶跟著姜瑞一道去了老太醫的居所,或者把他請過來再問個究竟,或者看能否換個方子。

  不料喜慶回來卻說那老太醫昨日剛巧因了路滑跌了一跤傷到了腳,如今人是過不來了。又說他那方子夫人若是吃了覺著不適,穩妥起見,便請自己過去,叫他再重新細細診斷下,再另行換個試試。

  淡梅想了下,到了第二日一早,趁著徐進嶸要出門之前,便把事情跟他提了。徐進嶸這才曉得她這幾日吃了藥不大舒服,張口剛要責備為何不早些說,抬眼見她卻是眉心微蹙,臉色不是很好,心微微一抽,脫口而出道:「你吃藥既不舒服,那便……」話說一半,見淡梅睜著黑白分明的一雙眼在看自己,終是未再說下去,只是改口道:「你既不舒服,我便陪你過去,叫那太醫再看了換個方子試試。」

  淡梅搖頭道:「我曉得你公事忙,不用你陪。你若不放心,叫姜瑞護送我過去便是。」

  徐進嶸想了下,便點頭道:「如此也好。你收拾下,我這就吩咐姜瑞。」說著便匆匆轉身下去了。

  淡梅聽他離去腳步聲漸漸遠去,微微歎了口氣,暗笑自己方才竟是聽錯了耳,連心跳都快了一拍,差點以為他後面是要說「那便不用吃了」,原來不過是說要陪自己過去而已,藥還是要吃的,兒子也必定是要給他生的。

  沒片刻馬車便已是備好了,徐進嶸親自扶了淡梅上去,又叮囑了姜瑞路上務必小心,這才看著馬車軲轆離去,心中亦是有幾分惆悵。想起自己方才見她吃藥這般難受,一時心疼,差點便要說出叫她往後不用再吃這勞什子的藥的話了。

  他雖有這心思,只是子嗣一事,實在非同小可,他固然是盼著她能為自己生兒育女,實在生不出來,雖是遺憾,便也作罷,畢竟自己已是有後。只是她一個女人,娘家終是不可能倚靠一輩子,若無嫡子傍身,自己又大了她這許多年歲,往後如何,實在是難以預料。故而若是可能,總是還要生個一兒半女的好。

  本是極其恩愛的兩人,這些日子卻為這生養之事起了嫌隙。曉得她必定以為自己要她一定生出個兒子來,那晚上才慪氣說出了那番話。自己年歲已是不小,在外亦能忍常人之所不忍的萬般諸事,偏到了她面前,聽她輕輕巧巧地說出那些斷情絕義的話,心中卻似是油煎了般的,這才按捺不住朝她發了火,說了些重話。

  這幾日見她雖也和自己如常說話,只語氣卻比從前生疏了不少,晚間更是背朝他而臥一動不動的,腹內應是還在生氣。等晚上自己回來,摟住了她好生解釋一番。等她知曉了自己的心思,想必便也不會再惱了吧?

  徐進嶸思量了一番,打定主意,心中這才覺得透亮了不少,抬腳便往衙門裡去,坐定與諸官議了些事,聽到有人提起景王,問他何時離去,如何相送,突地想到了個事,一下便頓住了,立時站了起來匆匆離去,丟下身後一群不明所以的州府大小官員面面相覷,不曉得這知州大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老太醫的兒子如今在京中頂了他的職入太醫院,他只與十幾歲的孫子住在靠江的一座四圍宅子裡,家中就祖孫兩個,外加幾個灑掃的傭僕,院子裡修竹蘭草,地方極是清淨。淡梅下了馬車,叩門通報了,便有粗使丫頭出來了。

  淡梅讓姜瑞候在月洞門的外院裡,自己和喜慶隨了丫頭一道入內。見老太醫果然腳上打了個夾板坐在個竹椅上,正在燒煮一壺茶水,邊上一個十歲不到的孩童在朗朗背著詩文。待問候了一番,奉上了自己帶來的各色補品,便坐了下來教他重新細細地診了脈,又另開了副方子叫吃吃看,說這回應當無礙了。

  淡梅收了方子謝過了,正待離去,卻聽老太醫歎道:「見到小夫人在此,倒是叫老夫想起了令尊。老夫年後二三月間曾得了兒子的家書,提及令尊大人如今已是因病告老,小夫人想必也是知曉了的吧?老夫與令尊大人從前時有往來,交情不錯。想從前都是雄心壯志想要做出一番事業,只可歎兔走烏飛,光陰流水,一轉眼,老夫已是落葉歸根,連令尊大人也是如此了……」

  淡梅大吃一驚,失聲道:「我爹身子如何了?可有另提到什麼?」

  老太醫見她似是絲毫不知,也是有些驚訝,皺眉道:「那時聽我兒信中所言,令尊大人自去歲年底便染了疾病,皇上體恤,時常有命太醫過去診治,卻是收效甚微,這才辭了相位的。如今如何,卻是不大曉得了。」

  淡梅穩了下心神,應了聲謝,勉強站了起來想要離去,邊上喜慶瞧見,急忙過來扶了下。

  「小夫人莫要驚慌。老夫雖不曉得,只景王爺剛離京不過一月,想來應是知曉近況。恰巧他這兩日因需老夫診治腿疾,就住我家中,去問下便曉得了。」

  許是見淡梅臉色難看,老太醫又加了句道。

  淡梅被提醒,立時便恨不得見到那景王問個究竟,也顧不得失禮了,跟了老太醫的孫子,叫喜慶一道陪著,去了景王所住的屋子。



第六十二章

  景王住在個小跨院裡,淡梅跟著老太醫的孫,繞過道青磚花牆時,便聽牆裡傳來一稚聲道:「大官人,我瞧你眼睛盯著葡萄架子許久,到底在瞧甚東西?」聽著有些好奇之意。

  一男子聲音起了道:「我在瞧葡萄花。」

  「葡萄花?葡萄何曾有花?為何我從未見著?」

  清朗的幾聲笑過後,便聽方才那男子又道:「葡萄自然有花。只它的花小得很,且與葉片一樣,是嫩綠之色,故而才被人忽略了去,還道它無花便自行結了果的。只你莫瞧它如此不起眼,聞之卻是暗香撲鼻,沁人肺腑……」

  淡梅雖未見其人,只聞其聲便知道是景王了。他竟也會注意到似葡萄這般不起眼的花,倒是叫淡梅略微有些驚訝。再走兩步,拐了個彎,遠遠便見到他著了青衫,正半倚半躺地歇在個葡萄架下,手上執了冊書卷,卻未在看,只斜斜地搭在腿上,正一邊說著話,一邊仰頭望著頭頂的葡萄架子。一邊的褲管鬆鬆卷了起來,露出了半截略顯瘦弱的小腿。邊上一個童子正在扇著泥爐,陣陣藥香從爐上的砂罐裡隨風送出,想必方才問話的便是這童子了。

  「趙大官人,這位夫人尋你有話相詢。」

  淡梅身前的男孩已是嚷了起來,聽口氣甚是親近,應當不曉得他的身份,只以為是個尋常求醫之人吧。

  景王側頭看了過來,一愣,急忙彎腰下去伸手將自己的一邊褲管放了下去,這才坐直身子,抬頭朝淡梅點了下頭,面上露出了笑容。

  淡梅見他方才見了自己第一眼時,目中神色分明極是驚訝,只此時卻已是面色如常,瞧著也並無被打擾了的不悅。因了心中掛念自己父母,便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跨進了院子,離他遠遠站定,見了個禮,開口便道:「這般唐突便過來了,確是失禮至極,還望王爺恕罪。只是方才偶然聽老太醫提了個話頭,說我娘家的父親身子自年後起便不大妥當,近況卻是不知。我想著王爺上月方離京的,不定曉得些,這才斗膽這般莽撞闖了過來。不知王爺可曉得我父親如今到底如何了?」

  淡梅心中焦急如焚,說話便快了些,說完看著景王,有些忐忑不安。

  景王略顯驚訝,只見她遠遠立著,眉間帶了些愁意,便用手扶住椅子把手,慢慢站了起來,想了下道:「夫人莫要驚慌。老大人雖是因病引退了,只皇上聖恩未減,仍時時派太醫過去看診。我上月離京之時,偶有聽聞老大人如今身子已是有些穩妥了,似是正欲歸鄉養老……」

  淡梅這才大大地鬆了口氣,面上便露出了絲笑,道:「多謝王爺相告,如此我便也無事了。不打擾王爺清淨,這就告退了。」說完又是一福。

  景王望著淡梅,見她著了身淡綠春衫,耳邊只一副累絲耳墜,立著雖無奪目之姿,卻是清雅至極,想起前幾日遊園之時見到的那幾株叫人驚豔的幻色牡丹,想來應是出自她的一雙芊芊素手了,眼睛便落到了她的袖下,見隱約露出半截玉白的蔥指。微微啟了下唇,似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只終究未再開口,只是笑了下,朝她微微頷首。見她淡綠身影轉過青磚花牆,漸去漸遠,站定微微有些出神。

  「大官人,你方才說葡萄之花暗香沁人,摘朵給我聞聞。我夠不到……」

  煎藥童子見淡梅去了,站起身來跳著想去摘花,卻是夠不到,便望著景王笑嘻嘻道。

  景王仰頭看了下葉間藏著的細小綠花,彈了下童子的額頭,搖頭笑道:「花既天生在枝頭,那枝頭便是它的最好去處。你摘了它,豈不是大煞風景?」

  淡梅從那景王口中曉得自己父親身子已是有些穩妥,又要回平江府的蘇州老家養老,想來一時應無大礙了,如此秦氏應也不會過於憂心,心中便有些鬆了下來。突地又想起了徐進嶸。

  他如今雖人未在京中,只這樣的事情,他不可能不曉得,何以竟一直瞞著不讓自己知曉?心中一時又有些不快。低頭慢慢走了幾步,突覺自己身側喜慶停下了腳立著不走,有些奇怪,抬頭道:「怎麼了……」話未說完,自己也是驚訝萬分,止住了步子。

  那鋪了青磚的路中間此時赫然立了個身著官服的人,正是自己方才剛想到的徐進嶸。瞧著似是剛匆匆過來的模樣,這般迎頭撞上,如今正微微皺著眉頭,眼睛直直看著自己,面色瞧著有些不善。

  「你……」

  淡梅按捺下了心中方才的不快,正想問他何以不在州府衙門,竟會出現在此處,那徐進嶸已是幾步到了她面前,伸手抓住了她手,二話未說扯了便往外去。淡梅略微掙扎了下,手卻是一陣吃痛,原來是他用力抓握得更緊了。

  心中更是惱怒,只想到是在別人家中,隔牆又還立著景王和那煎藥童子,怕起了響聲引人出來丟醜,只得忍住了,跟著他腳步匆匆行至一拐角的石板處,見左右無人,連喜慶也落在了後面,這才壓低了聲道:「你放了我手。我自己會走!」

  徐進嶸停了下來,低頭盯了她片刻,這才鬆開了手,大步朝前去了。

  淡梅揉了下方才被他捏得發疼的手,忍住怒氣跟了出去。待到了外面的庭院,卻見他停了下來,轉身對著醒悟了過來剛剛匆匆趕上的喜慶道:「把夫人扶了上馬車,等我一道回去。」

  喜慶見他雖語調平平,聽著和平日差不多,神色亦是不辨喜怒,只心中卻是有些惴惴,總覺得他哪裡有些不對,也不敢再看,急忙應了聲便到了淡梅身邊。

  淡梅未再看徐進嶸一眼,更不用喜慶扶,自己扭頭便朝門外去了。姜瑞不知何時已是到了外面站在馬車旁,神色似是有些不安,見她出來,急忙迎了過來。

  淡梅上了馬車坐定,便讓駕車離開,不想姜瑞卻是遲遲不動,見淡梅催促,這才小聲道:「夫人稍安片刻,大人方才說了,叫等他一道回……」

  「他的話是話,我的話便不是話了?」

  淡梅心頭怒氣突突而起,冷笑了道。

  車廂外姜瑞一時無語,想必是有些惶恐。

  喜慶跟了淡梅恁久,第一次見她這般發狠模樣,一時也有些驚訝,想了下,便看著淡梅臉色小心道:「姜護衛向來對夫人極是敬重,這般不過也是照大人話行事而已,夫人……」

  淡梅方才那話剛出口,便曉得自己一時又有些失控了。姜瑞為人穩重平日也算不錯,雖會將自己行蹤報給徐進嶸,只也不過是他盡了一個下人的職責而已。自己對徐進嶸的不快,這般轉撒到旁人頭上,確實有些不當。當下長歎了口氣,也不再說話了,只是閉目靠在馬車廂壁上等著。

  沒一會便聽見外面起了腳步聲,想是那徐進嶸告辭完畢出來了。只覺身下一動,馬車已是往前去了。到了州府衙前,淡梅下了馬車便逕自入內回了房,也不管那徐進嶸臉色如何。本以為他會跟了過來責問自己何以要和景王私下見面的,不想等了半日卻未見人影,倒是有些意外。便過去陪著慧姐讀了半日的書,見她對著自己笑語盈盈的,之前那火氣便慢慢地有些消退了下去。

  她之前回來路上,只略一想,便明白他突然出現的緣由了。想起去年還在京中之時,他便對景王送了自己曉妝新一事耿耿於懷,想必如今這心病還未退去。待自己被他送上了馬車離去後,必定是突然想到了景王求醫這一層,怕自己和他萬一有所交集,這才急匆匆連官服都未換便趕了過來的吧?

  他料想的倒也沒錯,自己陰差陽錯地確實和景王見了一面。只除了問答了和自己父親有關的兩句,此外便再無二話了。那景王是個坦蕩君子,自己亦是問心無愧。他急匆匆趕到了花牆外側便與自己打了照面,不曉得有沒聽到牆裡的對話。聽到了最好,便是沒聽到,在他面前,自己大不了便是落個舉止不當的名頭,想潑她紅杏髒水卻是半分情理也無。不來也好,真若來了,她倒還想反詰他幾句,何以要瞞了自己父親的病情不讓她知曉!

  晚間淡梅如常那樣,與慧姐兩人一道用了飯,稍後又喝了按今日新開方子抓來的藥煎出的藥汁,便回了自己屋子裡。這回那藥下去,胃確是不咬了,只慢慢卻有些眼皮子下墜,覺著犯睏,連打了幾個呵欠,熬不住便先上榻睡了下去。

  淡梅正睡得香,迷迷糊糊中便覺著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臉上慢慢遊走,似是被蟲蟻爬過,極力撐開了眼皮,這才瞧見那徐進嶸不知何時已是回房了,正緊緊挨著自己,方才那感覺便是他的一隻手在自己臉上動作了。

  淡梅雖睡了一會了,但睏頭非但未減,反倒是愈發重了,睜眼見不過是他,一下便鬆弛了,又閉上眼,翻個身朝裡,把他手給拂開了,含含糊糊說了聲道:「睏……不要……」

  ***

  徐進嶸見她素著張臉,嘴裡說著話,伸手掩住紅唇懶洋洋打了個呵欠,眼皮子已是闔了上去,只剩兩排烏溜溜的睫毛在不住顫動,往眼瞼下投出了兩扇蝴蝶似的陰影,譙著竟是七分嫵媚八分嬌九分憨十分的喜歡,手被她方才給拂了去,竟連惱也惱不起來了,只是自己沉思了片刻,伸手重又搭上了她肩膀,將她翻轉了過來朝向自己。

  淡梅被他這般翻來弄去的,便是十分的瞌睡也去了七八分,眼睛雖還閉著,卻料定他是要和自己算今日這筆帳了,心中有些厭煩,便也故意裝著仍未睡醒,眼睛緊緊閉著仍一動不動。不想鼻端卻是聞到了股熟悉的乾爽醇厚的味道,只覺面門一重,嘴巴一熱,他竟是親了上來。

  淡梅極是意外,猛睜開了眼,唔了一聲要把頭往後退去,卻是被他一隻手插進了腦後的髮中抵住了動彈不得,急忙緊緊閉上了嘴不欲讓他侵入。不想他卻似覺察到了她心思,另隻空著的手便探進了她衣襟中,罩住了她一邊小乳揉搓了片刻,冷不丁用兩指捏住中間已是微微翹立的櫻桃小顆微微一拈,又痛又麻的,淡梅下意識地啊了一聲,這才驚覺已是被他趁機欺舌進來了。惱他奸滑可恨,心一橫,便一口咬了下來。

  徐進嶸未料到這小女子竟敢當真咬自己,嘶了一聲,吃痛放下了,只覺舌尖微微鹹腥,想來已是被她牙齒咬破了。

  淡梅得了鬆脫,急忙把方才被他弄得半鬆的衣襟掩了下,一骨碌爬了起來便挪了進去。

  徐進嶸舌尖雖還痛,只見她飛快爬著縮到了床壁之側,一雙眼睛盯著自己,半天不帶眨一下的,彷彿自己便是那中山之狼,方起的那絲怒氣尚未成形便已是消了去,與她對視半晌,竟突然又覺得有些好笑,幾是微不可查地暗嘆了口氣,順手扯了她的枕也墊到了自己後背,半倚半躺在榻上,這才斜睨了她一眼,道:「過來。」

  淡梅方才一時性起狠狠咬了他,以為他今日本就不痛快了,又被自己這般惹毛,只怕接下來就是要惱羞成怒狂風驟雨了,正戒備著,不想他盯了自己半晌,末了竟是丟出這般簡單一句話,一時又驚又疑。驚的是他居然未發怒,疑的是今日在老太醫家中碰到之時,明明見他極是不快,一副氣急敗壞來捉姦的樣子,回來當時未立即發作已是叫她有些大跌眼鏡,此時竟然還擺出這般大度模樣,莫非心裡另有什麼謀畫不成?

  這般想著,那裡還肯當真過去,想了下,便坐直了身子,看著他冷冷道:「徐進嶸,我曉得你是怎生一個人,在我面前還裝什麼!你心中有話,憋悶著也難受,到底想說什麼,直說了便是。」

  淡梅與他成婚一年多,平日都是以「你」稱呼,暗諷之時便叫「官人」,心中不快則成「三爺」,「子青」更是偶爾被他脅迫著叫出口的,似這般連名帶姓地稱呼,還當真是第一次。那徐進嶸聽了,極其驚訝,又盯她半晌,突地探手過來一把抓住了她,將她扯得撲到了自己胸口,這才慢慢道:「你倒是說說看,我是怎生一個人?」

  淡梅不理睬,只撇過眼睛不去看他的臉。

  徐進嶸見她這般倔,嘆了口氣,伸手抬起她下巴,待她有些驚訝地望了過來,這才看著她眼睛道:「你說我心中有話,不說憋悶著難受,這倒被你說中了。你既要聽,我便都說了吧。我今日那般趕了過去,確是莽撞了些,自己回來之時便有些後悔了。你平日是個溫良恭儉的,出行之時又與我打過招呼,姜護衛喜慶幾個也都在旁邊跟隨著,何至於教我這般不放心!且若非你心急想知曉岳父大人的近況,哪裡會去尋那景王?說來說去,一則怪我沒教你曉得此事,二則……」

  他猶豫了下,臉色竟似有些難堪,只是見淡梅一雙烏溜溜的眼驚疑不定地望著自己,想起早上送她上馬車之後自己的一番思量,此時若不再藉機說清楚,以她這小雞肚腸的性子,只怕往後兩人心裡疙瘩又會結得更深一層、愈發難解了,一咬牙,也顧不得顏面了,把自己又放低了些,接著道:「我這般,只是因了心裡在意你,這才沒了些分寸的……」

  淡梅萬沒料到他竟會在自己面前說出這般話,一時未緩過來,趴在他胸口呆呆地盯了他片刻。

  徐進嶸好容易說出了這話,本以為她會感激涕零,不想卻是毫無反應,面上慢慢便浮出了絲尷尬之色,伸手拽過了淡梅的兩隻手道:「今日抓了你手,必定是抓痛了你,我瞧瞧看……」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撫揉了下她的手腕。

  淡梅這才如夢初醒,慌忙從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這才坐直了身子,淡淡道:「男人最會說得比唱得好聽。我也不要求什麼在意不再意的,只求往後能明明白白過日子。我且問你,你既曉得我父親自年後身子便不妥,為何要一直瞞著我?若非今日湊巧被我聽到消息,我到現在都還要被你矇在鼓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6:02 AM

第六十三章

  徐進嶸見自己這般了,沒換來她半點動容,反倒丟出了硬邦邦的話,著實有些氣苦,心裡一陣翻滾,恨不得用力揉她那顆頭,好看清這腦袋裡裝的到底是什麼,何以這般油鹽不進。

  與她處了這麼久,他如今多少也是有些摸到了她脾性,曉得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自己此時若是像從前那般一時忍不住發作出來,只怕她非但不會屈服,反而對自己更會退避三舍。若是好好跟她說,不定還能換她回心轉意。雖是覺著這般低三下四的有失顏面,只心裡實在喜歡得緊,也管不了這許多了。

  這樣想著,終究是忍了下去,便和顏悅色道:「並非我故意瞞你的。年初徐管家曉得岳丈大人身子有些不好,代我上門前去問安之時,岳母便叮囑了,叫先不必讓你知曉,免得你心中空牽掛,於事也無補。前兩個月待有些穩妥下來,他二老便籌策著回平江府蘇州老家去。如今人已在路上了,再過些時日便會到。平江府離此也不過半個月的路程,比你特意趕回京中要方便許多。我前些日正想著把這事跟你提下的。待我空了些,便帶你去平江府探望下他二老。只是前段時日一直忙著州府中事,又接待欽差,何時能脫得出身也未定,這才想著暫緩幾日,待確定了再讓你知曉,免得你早早在那裡空盼。」

  淡梅見他說話之時語氣誠懇,看著並非像是在強行自辯。低頭想了下,秦氏向來疼愛自己,怕遠在千里之外的她知道了空憂心,便是當真趕回去也助不了力,反倒是舟車勞頓的,這才叫徐進嶸隱瞞的吧?一時又是難過又是感動。待聽到徐進嶸後頭說要抽空帶自己去江寧府蘇州探望他二老,除了一聲道謝,哪裡還能說得出什麼別的多餘話?

  徐進嶸見她低頭半晌,又抬起頭,望著自己憋了半日,不過憋出了句道謝的話,心中掠過一絲失望。只轉念一想,這比起先咬自己嘴巴已是好多了,可見這般果然行得通。趁熱打鐵的道理自是再明白不過,當下牽住了她一隻手將她又拖了靠近自己些躺了下去,伸手輕輕攬住了她腰身,這才又道:「我曉得你這些日裡為了生養之事一直在與我置氣,道我硬要你給我生個兒子出來。我固然是想我兩個有個孩兒的,只當真不成的話,那也是天意,罷了便是,何至於你提什麼下堂之類的瘋話?沒得你自己傷心,我也是萬般鬧心。」

  徐進嶸話說完,見正躺在自己肩上的淡梅略動了下頭,立刻便按住湊到了她耳邊低聲接著道:「我已有兒女,你若真當生不出孩子,我雖遺憾,也不會如你想的那般再廣納侍妾,叫她們接著給我生。我混到如今這般年歲,什麼事情未見過?家宅之中美妾俏婢多了,也未見得是個好事。與你一起,心中覺著舒坦,如此便夠。你瞧我這一年多可曾沾過別的女子半根手指頭?且想你生個孩兒,也不全是為我自個,這樣你老來也有靠。我年歲長你許多,萬一先你去了,似你這般嬌嬌弱弱的婦道人家,沒個親生兒子傍身,良哥也未必可靠,娘家更靠不得一世,我便是留給你再多東西,也怕你會撐不住門庭,往後要吃苦。」

  淡梅看著徐進嶸近在咫尺的一張臉,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起頭說往後不再納妾,雖是有些意外,倒也不至於叫她如此。真正吃驚的卻是他如今才這般年歲,居然就已經為後頭遠得幾乎還看不見的事做起了打算,實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大約瞧出了淡梅的心思,徐進嶸微微笑道:「我會想這麼遠的事,全是少年時落下的病根。那會雖不至於過了今日便沒明日,只排好後路卻是必須的,這才有了這毛病,到如今也改不了。」

  這樣一個男人,縱使他有諸多不合自己心意之處,今日居然還急火火地闖到了老太醫家中捉姦般地將她帶回,舉動著實叫人可惱。只她自己又何嘗是完美之人?想起他平日裡對自己的寵愛,年初為自己過的那個生日,雖說是個用銀錢鋪設出的夜晚,只終究也是一番良苦用心,且夜闌時分二人並肩十指相握看那漫天煙花,便是現在回想起來,也仍是個美好的時刻……

  徐進嶸一直留意淡梅神色,見她眉眼間神情慢慢有些柔軟了下來,心中一喜,手微微用力便想將她抱進懷裡。

  淡梅連日來的煩悶被他這一番話給說得雖是減了些,只心中卻還耿耿記著那日吵架後他最後丟給自己的那句話,就這般與他講和了,實在有些不甘,便用力抵住了,哼了聲道:「你莫對我太好,我就是個貪心的。且你越對我好,我就越貪心。」

  徐進嶸覺著這話耳熟,怔了下,才醒悟是那日自己臨去前怒氣衝衝拋下的,見這麼多日過去了,她還如鯁在喉的拿出來說事,可見過去的幾日裡必定都是在心裡記恨著,忍不住伸手又捏住了她鼻頭搖了兩下,這才道:「我那日不過是被你起頭的話給氣糊塗了的。你放心,往後必定待你更好,你只管貪心便是。但凡我給得起的,必定會給你。」

  淡梅心中一時有些百味陳雜。一是為他能這般放下身段哄自己回心轉意,二卻是聽他只說會給自己他給得起的,並未隨口胡亂承諾,可見這其中的鄭重之意。他方才提到的往後不再繼續納妾,想來便是他所說的「給得起的」了。至於他「給不起的」,自己從這個婚姻的一開始到現在,本來也就無強求的心思。也罷,不管往後自己與他到底如何,能得他今日這樣一句話,也算是沒白做夫妻一場了。

  淡梅正這般想著,覺著他方才捏自己鼻頭的手已是慢慢遊移著向下到了她脖頸處,慢慢勾開了她半掩的衣襟,輕輕撫觸起了她鎖骨處的肌膚,有些癢,抬眼望去,卻見他已是用另隻胳膊撐起了半個身子,俯下臉正含笑看著自己。

  「老太醫說了,叫你要心情舒暢,自然就能著孕了。往後再叫我瞧見你愁眉苦臉的……」

  徐進嶸慢慢說著,口氣帶了絲威脅之意,那手又探下去了幾分,勾扯住了她的月牙白胸衣邊緣,微微地挑了起來。

  兩人自那日鬧了不快到如今已是五日了,雖相互也說幾句話,只晚間同眠在一張床上,她都是送他個大後背,他大約曉得她不痛快,抑或是自己也不痛快,也未動過她。此時話既說開了去,也算重修於好了,見她躺著烏髮鬆散在枕上、眸光盈盈、朱唇半啟的,鼻端又似聞到了股若有似無的茉莉香甜,自然便起了那心思。

  只在淡梅看來,片刻前還滿心滿懷的惱意,下一刻便要滾作堆地親熱,總是有些不慣,便抓住了他手,想張嘴說「不要」,見他這般含笑望著自己,那「不要」兩字卻又是說不出來了。

  徐進嶸見她兩手疊在胸口處緊緊抓握住自己的手,連帶著把衣襟都握得皺成團,又欲語還休的,忍不住低頭親了下她嘴唇,這才附耳低聲道:「傻丫頭,光吃老太醫的藥,沒我給你助力,你一人怎麼抱得了窩……」

  淡梅「嗤」一下還未笑出聲,便被他又親住了,吮吸著她香香軟軟的紅唇。

  淡梅唔唔了兩聲,突然想起方才他舌尖被自己咬破過,急忙用力推開了他臉,低聲道:「還疼不?別親了。」

  徐進嶸呵呵笑了起來:「檀口消來薄薄紅,再咬一次也無妨。」說著已是又壓了下來,把她抗拒之聲盡數吞入口中。

  兩人既是重歸於好,那徐進嶸又存心討淡梅歡心,自然格外溫存,一直待到她被撩撥得小臉緋紅嬌豔一片,眼裡滿是朦朧霧氣,指尖探索處亦滿是滑膩晶亮的水澤,這才抬起她腰臀,伴隨著她蜜膩的嬌喘,一寸寸慢慢撐開了進入,直至被完全吞了進去。一下又一下,他在品過無法言語的被她緊緊包裹住的暢美後,開始衝撞起來,貫穿了她的嬌嫩。看著身下自己的小妻子在他的奮力之下彎起媚眼兒,一聲聲如春鶯婉轉嬌啼,心中滿溢了無比的興奮和滿足。

  「叫我子青,說,往後再不提要離去的話……」

  徐進嶸親吻著她如珠玉般圓潤的耳珠,在她耳邊喑啞著聲,一遍遍迫她開口。

  ……

  第二日一早,伺候梳洗的喜慶妙夏與兩個端了面盆的小丫頭如常那般敲門,聽得裡面應了聲,便推門,剛一進去,立馬覺著氣氛與前幾日的沉悶迥然不同了。見夫人只隨意披了件外衫坐在梳粧檯前,前幾日還陰沉著張臉的知州大人卻是立在她身後,彎腰附在她耳邊不知正說著什麼,惹來夫人輕輕「呸」了一聲。

  徐進嶸見丫頭們已是進來了,這才肅了下臉色,咳了一聲站直了腰。待二人洗漱完畢,便喚了慧姐一道過去飯廳吃早飯。邊上伺候的廚房丫頭曉得大人喜好用糟筍下白粥,特意將碟子糟筍擺到了他面前。不想他夾了一片放進嘴裡,卻是突然「嘶」了一聲,眉頭微皺,停了嚼動,一時有些驚怕,以為是沒拾掇乾淨,被他咬到了砂石。正惴惴著,不想他卻是吞下了嘴裡那糟筍,然後抬眼望向了坐他對面的夫人。

  夫人斜斜睨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帶了些幸災樂禍的模樣,便自顧給慧姐碗裡夾東西。知州大人眉頭一挑,竟連菜也不吃了,只就著白粥吃了個白麵饅頭,便笑看著夫人,拍拍肚皮說飽了。

  莫說這廚房裡的丫頭,便是邊上站著伺候的喜慶也是不大明白自家大人與夫人兩個今早的這齣啞戲到底是何意思。只見他二人已是和好如初,連帶著已經沉悶了數日的整個州府後衙的氣氛都輕鬆了不少,自然是鬆了口氣。

  徐進嶸穿戴整齊,精神抖擻地往衙門裡去,路過淡梅的園子門口,眼睛瞥見了那株仍開著碗口大玉白牡丹的曉妝新,腳步便緩了下。想起昨夜她在錦帳裡嬌滴滴百媚生春氣喘吁吁被迫著應了他話的樣子,一時心情大快,自那景王過來之後的滿腹鬱悶之氣盡數消了去,連這株本一直瞧不順眼恨不得拔了去的花也沒那麼刺目了。



第六十四章

  淡梅雖是個冷心冷情的,只見徐進嶸對自己如此一番心意,自然感動,從此也不再多想別的,連吃藥也未再當任務來敷衍,打算著堅持段時間後再去尋老太醫把脈,看是否有所起色。反倒是徐進嶸,見她每日早晚都要喝這般難喝的藥汁,並無半句埋怨,心有不忍,對她更是體貼周到,兩人漸漸又回復了前半年裡的蜜裡調油之態。

  按了徐管家前次的信,算下日子,他和良哥再過四五日便要到了。淡梅早早就叫人給良哥收拾出了一間上好的屋子,各色需用俱是最好的,連照顧的奶娘下人也都備好了,只等著他的到來。

  說句老實話,良哥這孩子,淡梅自覺沒慧姐來得親。大約那慧姐自小失母,自然容易親近。這良哥卻是有親身母親的,似她這般身份,雖然也受他一聲「母親」的稱呼,只離之遠,怕有冷待之嫌,離之近,又恐有離間之怨。且從前在京中之時,隱隱便覺著這孩子也不大喜歡自己,故而如今他過來,自己與他的相處之度,倒真的是個難題。

  淡梅自認雖對徐進嶸苛刻了些,便稱心胸狹窄也不為過,只也還未狹窄到連個孩子都容不下的地步。如今良哥既過來了,自己盡心待他便是。

  到了月底,這日徐管家果然帶著良哥到了。

  良哥還是去年的樣子,半年多過去,個子也並未長多少,看著面色也仍有些黑黃,見了淡梅,態度很是生疏,只是立在那裡用眼睛看著,嘴巴抿得緊緊的。

  淡梅曉得他不喜自己,也未在意,和徐管家寒暄了幾句,便親自送了良哥到他屋子。待休息過了,又與慧姐一道陪著他去後衙裡逛了一圈,也算是識路。到了她那牡丹園時,良哥一眼便看見那幾株幻色牡丹,走了過去蹲在面前盯著看了一眼,伸手便揪住了朵花,扯得邊上枝頭的另朵花連花瓣都掉了幾片,葉子更是撲簌簌亂抖,待摘下了花,臉上這才露出了絲到了此處後的第一絲笑。

  自家夫人愛花如命,最恨那些無故摘花之人,邊上的喜慶妙夏和園子裡灑掃的丫頭們自然都曉得,見這小哥今日剛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伸手摘花,且摘的還是最稀罕的那種,連攔都來不及攔,花已是到了他手上,一個個都有些驚慌意外,看向了淡梅。

  淡梅自然有些心痛,只見他面上似是帶了喜色,想了下,便和顏悅色道:「良哥,你可是喜歡這花?你若喜歡,往後便不好再這般摘它下來。留在它枝頭,你想起來的時候還可以時常過來看看,這般摘了,到了明日便萎掉了,豈不是可惜?」

  良哥手上緊緊捏了那朵花,盯了淡梅一眼,也不知緊張或是如何,一語不發,另隻手卻是不住扯著花瓣,一片片地掉落在了地上。

  慧姐急忙上前,從良哥手裡奪過了那朵殘缺的花,抬頭看了眼淡梅,然後伸手扯了下他衣袖,低聲催促道:「還不快些給母親賠禮!這花極是名貴,不能摘的!」

  良哥這才似是有些害怕,怯怯地抬眼望了下淡梅,然後把頭垂得更低了,氣得慧姐死命戳了下他的額頭,罵了句「蠢蛋」,良哥扁了扁嘴,哇一聲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道:「我不在這裡了!我要我姨娘,我要我姨娘!」

  惹得眾人都是大驚失色,生怕惹惱了夫人,那新來照看的李媽媽更是害怕,急忙上前欲抱了良哥回去,不料卻是被他呸一口痰吐到了衣衫上,一邊抽噎,一邊指著道:「你們個個的都是壞人!你們都要害我!」弄得那李媽媽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想擦自己衣角的痰,卻又不敢動。

  淡梅暗歎了口氣,萬沒想到這一日便弄得這麼難看。她只習慣和慧姐這般乖巧的女孩相處,與良哥這般難對付的,一時卻是有些沒了方寸,猶豫了下,只得叫李媽媽和丫頭先帶了他下去洗把臉,過後便好吃晚飯了。

  徐進嶸這幾日有些得空,回來得便早些,晚飯也一道吃了。他和淡梅坐一處,慧姐與良哥坐一處。吃飯之時,見那良哥畏畏縮縮,眼神躲閃不定,全無半分俊雅之氣,心中又是一陣不喜,忍不住便考問了幾句功課,不是答非所問便是應不出來,一時怒起,啪一下地把手上筷子按在了桌面上,怒道:「一問三不知!從前那些先生教的東西都到狗肚子裡去了!明日起給我好好讀書,下次再這般不長進,我就拿板子伺候!」

  他方才那一聲怒吼,手上又帶翻了一盞湯水,滴滴答答地不住往桌下滴,不止嚇得良哥又是泫然欲泣,頭幾乎要垂到桌面下了,連淡梅也是被嚇了一大跳,急忙朝李媽媽作了個眼色,叫她帶良哥下去。

  那良哥本就懼怕父親,被他這般責駡,見得了釋放,慌忙便兩步並作一步地出了飯廳。

  「他還小,功課的事情可以慢慢來。你這般凶,他肚裡本有的東西只怕也被你給嚇得沒了。」

  淡梅想了下,便勸了一句。

  「哼,這般不長進的東西,我見了就窩火!不嚴加管教,往後不知道要成什麼樣子!你莫插手,我自有主意!」

  徐進嶸臉色雖是緩了些,只仍很難看。

  淡梅見他這口氣,反倒像是在嫌她多事一般,心中略有些不快,便也丟了手上碗盞,起身一語不發離桌而去了。心中也是有些委屈,似這般情況,她說了,他嫌她多嘴,只她若是一聲不吭,他過後不定還又覺著她冷心,當時也不勸幾句,長長暗歎聲,果然是後娘難為。

  待到了晚間,不見徐進嶸回來,喜慶倒是有些慌張地過來,說大人不知怎的曉得了良哥今日在園子裡的事,給關到柴房裡去閉門思過了,說晚上不准他睡覺。如今這孩子正在裡面哭得嘶聲力竭地嚷著要回去京城呢。

  淡梅皺了下眉頭,便與喜慶一道過去柴房,果然遠遠便聽到良哥哭聲。門口正守著個小廝,邊上是李媽媽,臉色有些著急,看見淡梅過來,急忙迎了上去。

  淡梅命那小廝開了鎖,見裡面烏黑一片,李媽媽牽了良哥出來,小孩臉上涕淚交加,聲音都已經沙啞了,便叫帶回屋子裡。見小廝臉色有些為難,淡淡道:「是我叫放的,大人要怪也是怪我,你愁什麼!」

  那小廝曉得夫人厲害,急忙笑著應了下來。

  淡梅回了屋子,心裡一陣煩悶,自己一人坐著呆呆望了燭火片刻,聽得外面起了腳步聲,曉是是徐進嶸回來了,便站了起來迎了過去。

  「良哥是你叫給放的?」徐進嶸甕聲甕氣道,臉色有些難看:「他一來便毀了你的花,且小小年紀,嘴裡竟會噴出這般要沒天沒理的話,我再不管,往後真的要造反了!你放他出來做什麼!」

  「我那花倒罷了,左右也沒幾日便要過了花期,摘便摘了,……你管自然也是要管的,只你自己也說了,他還小小年紀,今日才第一天過來,你便這般,卻是有些……」

  淡梅一時說不出來,便頓住了。

  那良哥確是不討喜,瞧他今日言行,也是需要管教,只像他這般關小黑屋的教養方式,淡梅不曉得便罷,曉得了的話,想到今日這事情緣由又和自己有關,當真不理,讓那小孩在那裡關著哭一夜,無論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徐進嶸看她一眼,坐到了她方才坐過的那張椅上,靠在了上面,這才歎了口氣道:「我頭有些痛,你過來給我揉揉……」

  淡梅見他雙眉皺了起來,靠在那裡閉上眼睛,面上帶了些倦色,便到了他身後,伸手按揉起了他的兩邊太陽穴。按了一會,正想問他力道可否,不想一隻手卻是被他捉住了,貼到了他臉頰上摩挲了起來。

  他的鬍渣長得很快,早上剛刮過,到了此刻便又有些冒了出來,淡梅手心有些發癢,正要抽回,不想他已是把自己牽著繞到了他身前,教她坐他腿上了,這才抱著歎了口氣,悶聲道:「我想你給我生個孩兒……」

  淡梅一怔,還在想著怎生應好,他已是突然改口道:「瞧我,話又多了,你當沒聽見便是。我跟你說個事,你聽了保管高興。」

  淡梅心裡一個咯噔,莫非他竟是要帶她去平江府的蘇州?果然見他又接著道:「我下個月空,州府裡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明日便叫人收拾行裝,妥了就出發,這回慧姐也不用跟去,就你我兩個。一來是去看望下你爹娘,二來……也算是帶你出去遊山玩水,好叫你開心些,早點……」說了一半,卻又不說了,只是望著她笑了起來。

  淡梅自然曉得他意思,只聽到這消息,心中極其雀躍,也就不管他嘴皮子如何了,忍不住抱住了他脖子親了下他臉。

  平江府亦是隸屬淮南路,徐進嶸這般過去,也不算私離屬地,第二日收拾好了東西,連那煞風景的砂鍋火爐也帶了去,再過一夜,趁了明媚初夏風光,便朝南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6:14 AM

第六十五章

  半月之後便抵平江府了。

  淡梅家的祖宅是座青磚黑瓦白牆的宅子,外觀便與這蘇州城裡普通大戶人家看起來無異,雖略顯舊了些,只庭院裡覆土為台、聚石為山、環水為池、花木蓊鬱,老居於此卻真當是個好地。

  那秦氏早幾日就得了徐進嶸派人遞去的消息,曉得女兒女婿今日會到,早早就踮著腳尖在等待了,待見了面,自是激動萬分,拉住了淡梅的手上看下看,又是歡喜,又有幾分傷感,一時竟是說不出話。

  淡梅與自秦氏京中一別,未想再見之時竟會是在此地,見秦氏眼圈有些發紅。曉得她應是習慣了從前的生活,如今遭了這般變故,心中自是難免有些失落,急忙便牽住了她手,笑道:「母親帶我去拜見下父親吧。」

  秦氏拿帕子按了下眼睛,這才笑道:「瞧我糊塗了,看見你和女婿,竟都歡喜得忘了這茬。你爹曉得你們要過來,也正高興呢。」說著便引了進去。

  文父比從前印象裡要清瘦許多,人也一下老了不少,所幸精神瞧著還不錯,待淡梅與徐進嶸拜見了,閒談之間,聽他提起在此閒居,芭蕉葉下雨驚詩夢,藕花從中風載書聲,再無從前官場險惡宦海沉浮的,瞧著倒是十分愜意的樣子,並無秦氏那般失落。

  秦氏見這翁婿兩個言談甚是投機,便起身牽了淡梅的手,笑道:「你兩個有說不完的話,留你們慢慢說好了,我娘兩個也自去說些體己話,免得被你們比下去了。」

  兩人回了房,秦氏屏退了丫頭,第一句便問身孕的事。淡梅早料她會問這個,不想讓她曉得自己不易受孕,免得多了牽掛,只是含含糊糊說並未見喜。

  秦氏略顯失望,又問徐進嶸的妾室,待曉得自出京後到現在他並無別的姬妾傍身,歎息道:「我從前匆匆把你嫁了出去,曉得你是軟糯的人,手段全無,也未指望女婿如何,未想他竟能如此待你,我心中也高興。女兒啊,我瞧你是誤打誤撞得了樁好姻緣呢。我從前覺著他對我們家中殷勤,乃是因了門楣之故,難免有些小看他。不想此番變故,我和你爹要回鄉,京中只留你那無用的哥嫂一家。你哥哥不過是個六品的閒職,人又沒本事,曉得往後沒了你爹這個靠山,也不知是不是被你嫂子攛掇了,竟私下瞞了我和你爹給女婿去信,叫照拂著些生意進項,他竟也一口應了下來。且前些時日裡,我忙著照料你爹,哪裡還有心思打理這裡的舊宅,都是女婿叫人把這祖屋修葺一新的。從前你爹還在相位,他這般的話倒也不覺得,如今才知道人心,他果然是個忠厚可靠的。」

  淡梅未想到這其中竟還有如此一番內情,那徐進嶸卻又瞞得自己死死,紋絲不透的,心中除了感激,一下更覺得有些沉重起來。他把二老歸鄉之事給承攬了倒也罷了,只自己兄嫂的行徑,卻真當是有些厚顏,便說無恥也不為過了。自己不曉得便罷,如今曉得了,自覺往後在他面前竟有挺不直腰桿說話的感覺。

  秦氏見淡梅低頭不語,隱約也猜到了她心思,歎了口氣道:「你爹如今我還瞞著呢,哪裡敢讓他知道這個。我當時若曉得,必定也會阻攔你哥哥。只如今事都過了,也只能作罷。且娘也不瞞你,你兄嫂無用,有女婿這般應了照拂著,娘多少也放心些,也算是我這做娘的一點私心了,只是有些委屈女兒你了……」

  淡梅聽秦氏這般說,便抬頭握住她手,笑著搖了下頭。

  秦氏也是笑著又戳了下她額頭道:「偏生你這肚子不爭氣,他這般獨守你一人,竟大半年的毫無動靜。虧我昨晚還夢見你有喜了,把我笑醒的呢。回去趕緊請了郎中看下,早些生出個兒子,男人的心便更貼著你了……」

  淡梅聽她又繞回了這上頭,胡亂應了兩聲,便轉了話題,把前半個月良哥過來鬧出的事提了下。

  秦氏聽罷,怒道:「什麼姨娘,當年也就不過是個下作的丫頭,養出這樣的種來,也不教訓教訓!」

  淡梅在秦氏面前提這個,也不過是前半個多月裡,徐進嶸對那良哥極其嚴苛,那孩子大約以為她挑唆的,面上雖叫一聲「母親」,看著她那眼神卻似貓刀,自覺心裡有些煩悶,在徐進嶸面前又不好說,這才到秦氏這裡說下的,不想她竟如此反應,倒是有些意外。

  秦氏以為淡梅被自己嚇住了,又道:「只怪娘不好,天生把你生成了這副軟糯的脾性。幸好投了女婿的緣,要不日後真當是要愁死我了。那孩子這般,必定從前是被他那個下作姨娘暗地裡挑唆的。你和女婿在任上還要幾年,那孩子來了便來了,往後記著無論如何不能鬆口再讓那個姨娘再來添亂,只是在女婿面前須得讓他覺著你是為了那孩子好,並非你容不下人。且你也務必要好好立下威,該責罰便責罰,讓他曉得你才是他的嫡母,哪裡能容他這般放肆!」

  秦氏話說完,見淡梅沉默不語,想了下,便又低聲道:「只是在女婿面前,你自然還是要多些言語溫柔的,便是責罰了那孩子,也要讓他覺著你這般都是為了那孩子好,這才是上道……」

  淡梅被秦氏一番話說得笑了起來,秦氏見女兒被逗笑了,搖頭歎道:「你這傻孩子,笑什麼。這都是學問,你今日起給我用心好好琢磨,再這麼糊裡糊塗過下去,往後別吃虧了再想起來我今日跟你說的話。遇到如今這女婿,把你當心頭寶似地疼寵著,那是你命好,只是須得曉得男人家的心思易變,再好不定有日也會變卦,女人家自己沒些手段的話,一輩子哪裡能全仗著男人的疼寵過日子?」

  秦氏說了這麼多,這最後幾句卻是完全中了淡梅的下懷,心中一下有些惆悵。

  婚姻需要用心經營,這道理她何嘗不曉得?只是曉得,和實際去做,卻真的完全是兩碼事了。這樣的世風之下,夫妻之間的二人世界全無保障可言,全憑男人的一時喜好和心意。付出越多,唯恐到了最後失望也更大。

  ***

  晚間夫妻二人自然宿在了秦氏命人收拾出來的上好屋子裡。待兩人都上榻了,淡梅望了眼自己外側的徐進嶸,伸手抱住了他肩膀靠了過去,柔聲道:「我今日聽我娘提起,曉得你對我家人的照拂,心裡真當是有些過意不去……」

  徐進嶸似乎有些驚訝,揚眉道:「不過是些須小事而已,哪裡要你這般過意不去。且我想著是替你做事,便是再多也不覺什麼。」

  淡梅下巴靠他肩上,抬眼望去,見他正含笑望著自己,心中一陣暖意上來,輕歎一聲道:「我曉得自己脾氣不小,本事卻又全無,你為何對我這般好?」

  徐進嶸伸手抱住她,讓她俯臥在了自己身上,親了下她額頭,低聲道:「你那脾氣真當不小,發作起來叫我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好,只我卻偏生喜歡得緊,也不知道為何。至於本事,我要你那麼多本事做什麼?我不要你學會婦人家那些八面玲瓏的本事……」頓了下,又附她耳邊道,「自然,你若是能多學些對我好的本事,我越發高興……」

  淡梅聽他這般說,自己那些旁人眼裡的討嫌之處,到了他這裡竟都成了好了,心中自然感動,只聽他說到最後,竟是嬉皮笑臉厚顏無恥起來,小性子一發,便呸了他一聲,握拳捶打了幾下,見他哈哈笑了起來,捉住自己雙手,目光閃閃的似是有些期待,心便變成了一團棉花糖,鬆鬆軟軟了下來,便湊了過去,親上了他的嘴。

  前次她曉得他要帶她過來探望父母,一時激動親了下他,那時只是興奮之情的發洩,只是個下意識的動作,不過蜻蜓點水般,並無絲毫旖旎可言。此番卻是綿綿密密實實在在的一個香吻,直親得兩人都是氣息裡帶了幾分喘,這才分了開來。

  「梅……」

  他低聲叫她昵稱,哪裡還按捺得住,伸手要去解她衣衫,卻是被她攔住了,自己坐起了身,在他面前慢慢脫去了衣衫,露出欺霜賽雪的一身肌膚,又在他凝視之下除去了他衣衫。眼睛掃了下他身體,猶豫了下,這才略微含羞將手探向了他。

  得嬌妻這般柔情蜜意的大膽服侍,倒真是生平第一回。徐進嶸未料到自己方才一句玩笑之語轉眼卻是成真。從前有時也想過她能這般對自己,只屢屢被拒,便也慢慢歇了心思,不想此時她卻突然開竅了。極度酣暢之時,恍惚覺著自己此番南下蘇州,真當是不虛此行,人在此處,竟似有了洞房花燭之感。自然此時他是全忘了自己當初和她的那個真正的洞房之夜是如何的了。



第六十六章

  夫妻二人在蘇州盤桓了幾日,極是暢快。白日裡泛舟採紅蓮,夜市裡相攜買菱藉,不止淡梅甚是開心愜意,恨不得都不要回去了,連徐進嶸亦是感歎此處大好,怪不得岳丈大人如今言談間對京城官場並無不捨之意,反倒怡然自樂。本是三兩日便要走的,硬是拖到了五六日,這才辭別了二老,依依不捨離去了。

  一回到淮楚州府,當先便是個不好的消息。那良哥竟病了,且病得不輕,茶飯日減,人本就不壯實,如今看著更是黑瘦,躺那裡只是哼哼唧唧眼淚汪汪的。見徐進嶸與淡梅匆匆過來,伺候的奶媽丫頭立時便跪了一地,不敢抬頭。

  「到底怎生一回事?我離去之時不是還好好的?」

  徐進嶸話音裡已是帶了些怒氣。

  奶媽急忙磕了個頭,膽戰心驚道:「大人夫人離去後沒幾日,小哥精神頭便瞧著不大好,嚷著吃不下飯,過了幾日厲害了些,管家便請了郎中來看,也說不出什麼名堂,給開了副湯劑,一直吃著,只都未見好,又換了個郎中,也是差不多。如今瞧著越發損了,夜裡有時還驚夢說起了胡話,醒過來便不住嚷著要他姨娘……」

  徐進嶸眉頭略皺了下,過去良哥躺著的床邊坐下,伸手探了下他額頭,見觸手也是溫涼,並無異常,抬頭便叫跟了進來的徐管家再去將老太醫請來。

  那老太醫雖前些時日摔掉的腳尚未痊癒,只聞得徐進嶸府上兒子身子不妥,少不得便也坐了徐管家抬來的軟轎親自過去了。細細診斷了一番,皺眉有些不解道:「小哥脈象診著倒是無礙,不過略輕浮了些,乃是平日體質偏弱之故,應當不會有府上方才所講的那般症狀。待老夫開副凝神平氣的方子,先吃幾日看看。」

  徐進嶸道謝了,待送走了老太醫,便命人仔細照料良哥,再有不妥便立時要叫他知曉。

  因了這突然變故,淡梅前些時日的好心情自是一去不返,見那徐進嶸也是如此,在自己面前雖仍也是強作笑顏,進出之時神色間卻是有些隱憂。好在良哥新喝了照老太醫方子抓的藥,當晚便睡得沉了些,奶媽說並無再夢魘胡話,到了第二日,飯也有些吃得下去了,淡梅親自過去陪了半日,見他精神似是略好了些,這才鬆了口氣,那徐進嶸瞧著也是有些緩了下來的樣子。

  這日晚間,兩人本已是上榻了的,不料喜慶卻突然過來敲門,良哥屋裡的丫頭過來報,說他又犯病了,喝下的藥都吐了下去。兩人聞言,匆忙披衣起身便過去了。

  淡梅進去之時,見地上吐得一片狼藉,一個小丫頭正忙著打掃。那良哥卻正蜷縮在床上弓成蝦米模樣,身子不住抖動,嘴唇蒼白,臉色極是難看,眼睛緊閉著,嘴裡只不住念叨著「姨娘」。此情此景,莫說淡梅見了覺著心酸,那徐進嶸瞧著亦是十分難過,上前撫了下良哥有些汗濕的額頭,接過塊帕子給他擦起了了汗。片刻後又有丫頭送來了新熬好的藥,徐進嶸親自端了過來,一勺勺地餵他,待喝完了,卻又反嘔了幾口出來,吐在了徐進嶸的衣擺上。良哥瞧著似是有些懼怕,待見他並未像平日那般責駡自己,方有些緩了下來,眼睛只是直勾勾盯著淡梅。

  「時候不早了,你今日也有些累,早些回去先休息吧。」

  徐進嶸抬眼看了下淡梅,這般道。

  淡梅看了眼良哥,想起自己白日裡過來,他醒著之時也是用這般眼神看著自己,曉得便是留下也是無用,略點了下頭,也未多說什麼便離去了。

  那徐進嶸直到很晚才回來,似是怕驚醒了她,輕手輕腳地到了放燭臺的桌前,正欲吹滅,淡梅已是翻了個身,朝向外側,開口問道:「良哥如何了?」

  他怔了下,似是未料到她還醒著,自己脫了衣衫躺到了她身側,這才微微歎了口氣道:「折騰了許久,方才睡過去沒一會……」

  「我這幾日,心裡總有些不安,想著若不是你陪我走了趟蘇州,留在家中的話,這孩子起頭有些不對早發覺了的話,不定也不會病成這樣……」

  淡梅猶豫了下,低聲道。半晌未聽他回音,抬眼望去,見他眉頭微微皺著,眼睛盯著帳頂,似是在想什麼,便也不再說了。半晌,覺著邊上一動,他已是側過了身,攬住了她肩讓她靠了過來,另只手伸了過來撫了下她額頭的碎髮,猶豫了下,看著她道:「我心裡有個計較……」

  淡梅見他說了一半便停了下來,心中便已是猜到了,雖是有些苦澀,只面上也未現出什麼,只微笑道:「你說吧,有何計較,只要我能,總會遂了你意思的。」

  徐進嶸聽她這般說,便慢慢道:「那孩子雖是個沒用的,只終究也是我的骨肉,如今病成這個樣子,又口口聲聲念著他那個姨娘,我尋思著把周氏接了過來,叫他心安了下來,想必這病症也能好得快些……」

  「如此甚好,照你意思便是。」

  淡梅仍是微笑道。

  徐進嶸看她半晌,撫慰似地摸了下她臉,起身下榻吹了燈火。

  ***

  第二日一早,徐進嶸連早飯也未吃,起身便去了良哥屋裡。淡梅曉得他應是親自把這消息跟那孩子說去,自己過去不定還不便,便也未跟過去,只帶了慧姐去吃早飯。

  徐管家當日便派了姜瑞回去,命把周氏接過來,越快越好。

  許是曉得了周姨娘要過來,良哥雖整日裡看起來仍精神懨懨的,只比起前段時日卻要好了些。淡梅叫人把側院收拾出來,留給周姨娘過來時住。

  自出了這檔子的事,淡梅自認自己與從前並無兩樣,對徐進嶸態度也和從前一樣,只也不知為何,兩人獨處之時便沒了從前的自然,至於蘇州之行時的那種隨意融洽更是消失無蹤,便是說話,說的最多的也是良哥的話題,諸如今日又嘔了藥,飯少吃了半碗之類的,自己聽了都覺著有些刻板無趣,只又想不出該說別的什麼,次數多了,有時心中竟是巴不得他不要過來的好。

  這日晚間,徐進嶸抱住了她要了一回,下了些狠力氣,過後淡梅覺著有些累,翻身朝裡正想睡覺,卻覺他手仍在輕撫自己後背,有些發癢,一時又睡不過去,乾脆便又翻身回來,睜開了眼。

  「我叫秋琴過來,你可是有些不痛快?」

  徐進嶸看著她,低聲問道。

  淡梅對上了他眼,道:「良哥病成這樣,日日念叨他姨娘,我若連這都不痛快,還算是人嗎?你未免小瞧了我。」

  徐進嶸一怔,隨即道:「我這幾日想到了個事,跟你說下。春娘和總憐,如今一個在別院裡,一個在京中家裡。她兩個年歲都還青春,我想著還了她兩個的契約,給一筆豐厚妝資,以後她們便是自由之身,嫁人也好,自立也罷,總好過這般跟我虛耗下去到老。」

  淡梅未料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心中一時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是怔怔望著對面他臉龐不語。

  徐進嶸伸手,輕撫了下她一邊臉頰,微笑道:「我明日便叫徐管家去處置了這事情,也算了了個心事。」

  從前沒叫周姨娘過來之時,也未見他提過這事,如今她要過來,他便做了這般決斷,莫非是要用這個來向自己表示補償的心意?

  這夜淡梅入睡前,腦子裡翻來覆去想的便都是這個事情。

  春娘、趙總憐,那兩個女子,自己腦海中留下的最後印象,一個是在雪地裡被送去別院時發出的那種厲鬼淒號般的哀怨之聲,一個卻總是半垂著頭,帶著幾分孤傲和陰沉,自己甚至連她長什麼樣都有些想不起來。她未嫁徐進嶸前,她們應當也是他的枕邊之人,如今真的要被捨棄。

  自由在她看來萬分可貴,只是不知道她們對這自由又是何等看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6:26 AM

第六十七章

  此後日子照舊如流水般,彈指月餘過去,便是夏末了。

  周氏這日終是乘了一頂軟轎到了州府後衙。連許是趕路辛苦,許是記掛良哥,又或許前半年多的時日在京中過得不好,比起從前看著憔悴了些,嘴角略微牽動著笑下,眼角便有魚尾。

  淡梅與她並無多話,隨意說了幾句,受了她一個禮,便叫過去良哥那裡。

  良哥因了身子不妥的緣故,便於照看,前些時日一直都住在淡梅院子的一間房裡,與慧姐的相隔不遠。周氏過去沒片刻,便聽那裡傳來了一陣哭聲,起頭還有些壓抑著,片刻之後聲響便大了起來,隱隱似還聽見「可憐你走之前還好好的,怎的到了這裡便成了這般模樣」之類的話。

  喜慶聽見,眉頭便皺了起來,見淡梅便似沒聽見般,神情仍是淡然,低聲怒道:「什麼下作的姨娘,給了點臉子就自己不要臉了!」說罷便轉身匆匆出去了,沒一會,周姨娘那聲響便停了下來。

  晚間徐進嶸回來,去了下良哥的屋子,回來見淡梅低頭在看著本書,想了下,便坐在了她身邊道:「方才秋琴跟我認錯了,說自己今日剛到,見良哥這般損得厲害,一時心痛糊塗了,這才哭號了幾句,被喜慶過來阻了,過後便曉得錯了,本是想親自過來向你認錯的,只又怕你惱,如今正怕著……」

  淡梅把眼睛把書上抬了起來,看了他一眼,道:「無妨。若非覺著她這般哭號起來傳了出去難聽,我也不會叫喜慶過去說她的。」

  徐進嶸伸手搭住了她肩,歎了口氣道:「我曉得你心裡有些不痛快……只良哥如今這般模樣……」

  淡梅細細看著徐進嶸半晌,搖了搖頭,面上露出了笑道:「你說得對,我也只盼良哥身子能早些好起來,那便大家都痛快些,別的什麼都先放一邊便是。從前他姨娘未來,他一直住我這裡,如今他姨娘既過來了,兩人又離不開的,便一道都搬到我早叫人收拾出來的院子裡去,你看如何?那裡除了不是東屋,裡面陳設用具都與我這裡無二,他們住過去,想必也是方便的。」

  「依你便是。」

  徐進嶸略微點了下頭。

  ***

  自周姨娘過來後,那良哥精神瞧著便日漸好起來。周姨娘心情舒暢,走路之時腰桿挺了,說話聲也大了不少,淡梅聞聽奶娘偷偷來嘀咕,說這周姨娘暗地裡給了後衙的丫頭下人們一些好處,如今那些得了甜頭的下人們見了她便「姨娘姨娘」地叫得親熱。

  「再叫也就不過是個姨娘的命!不就肚皮爭氣爬出了個大人的種!夫人你快些生個小哥,看她還似如今這般得意!」

  末了,奶娘似是有些不忿,這般道。

  淡梅笑了下。

  她身子虛寒不孕,一直在吃藥,身邊除了喜慶,連妙夏也不曉得她為何日日要吃苦藥,只道夫人身子虛弱須得長補。只時間久了,下面的人也不是瞎子聾子,自然便猜測出了個中緣由。那周姨娘如今既廣收人心,自然也有話傳到了她耳朵裡。想來曉得自己不能生,如今闔府上下就她獨有一子,也難怪如此挺起腰板了。

  只是好景不長,那良哥沒好幾日,病卻又發了出來,發作之時,嘴唇烏青,口中流涎,整個人蜷縮著抖個不停,比之從前瞧著更厲害些,請了各處郎中來看,湯藥不知道灌下去多少也沒見什麼效用。徐進嶸白日裡忙著公事,夜間時常睡到一半被過來遞消息的給帶過去,守到天亮才回,小半月不到,他眼眶便有些凹陷了進去,整個州府後衙也是死氣沉沉,白日晚間的只偶爾聽周姨娘在那裡嚎哭幾聲。

  周姨娘如今早沒了先頭幾日的神采飛揚,那良哥好時,她便緊張萬分地守著,良哥一發病,她便摟著哭個不停。良哥病勢日重,她竟漸漸地有些神神鬼鬼起來。淡梅聽奶媽又來報,說她自己一人坐著,有時自言自語,有時撲到地上不住跪拜,嘴裡念著「饒命」,整個人驚恐便似見了鬼般。

  「必定是從前虧心事做多了,如今怕報應到小哥身上,這才這般神鬼的,只可憐了小哥……」

  奶娘嘖嘖搖頭,低聲嘀咕著,雖被淡梅給止住了,只心中也是有些驚疑不定。

  這日她白日裡去了良哥那探望了下,見這孩子如今瘦得越發不成樣了,嘴唇眼眶發青,眼睛有些滯,那周姨娘見她進來,也不見禮,只是自顧呆呆坐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淡梅雖不喜周氏母子,只見了這般景象,心中也是有些難過,自己默默出來了。晚間徐進嶸回來,見他有些心神不寧,到了半夜,隱隱又似聽到傳來了哭聲,那徐進嶸便翻來覆去,黑暗中淡梅暗歎了口氣,想了下便開口道:「你過去那邊陪良哥吧。有你在,周姨娘不會那般號哭,良哥身子不定也能好得快些。」

  徐進嶸似是怔了下,片刻後淡梅便覺他往自己額頭輕輕親了下,低聲道:「你放心,待他兩個身子好了些,我……」

  「我曉得你意思,你自去好了。」

  淡梅笑了下,打斷了他話。

  徐進嶸不再言語,摸黑起身,窸窸窣窣穿了衣服,便聽門吱呀一聲,他已是去了。

  徐進嶸去後,那隱隱哭聲果然便歇了下來。

  淡梅睜著眼許久,了無睡意,瞥見窗外月華正濃,自己終是忍不住也起身穿了衣,把支摘窗抬高了,自己抬頭看了一會月亮,心中有些茫然。

  他去了那裡,此刻應當是在撫慰周氏,哄著良哥入睡吧?

  仿佛鬼使神差般地,淡梅也未拿燭臺,只是自己趿了雙軟繡鞋,沒驚動邊上屋子裡的喜慶妙夏,借了白月光,悄悄下了樓去。待她停住了腳步,這才發覺竟是到了周氏的院子門前。

  這些時日因了徐進嶸時常夜間在兩個院子裡往來,為他方便,所以門都未落鎖,這般深夜,看門的婆子也早自顧呼呼大睡了,故而一路並未見到什麼人。

  淡梅曉得自己不該這般過來,只一雙腳卻似不聽使喚,竟是一直到了亮燈的那間屋子前,這才停了下來。

  「我真當怕……三爺……往後你都這般陪著我和良哥可好……若良哥真當有個好歹……」

  話音驟斷,隨即是一陣細碎的嗚嗚低泣之聲。

  「良哥剛睡去,仔細莫吵醒了他……」

  聲音甚是柔和。

  夜闌,萬籟俱寂,屋子裡的聲響雖輕,只聽來也是清晰入耳。

  「呀」,一聲,門開了,一個丫頭手上端了個盆盂出來。

  淡梅人站在一叢海棠之後,那丫頭並未留意,帶了門往走廊去了,只方才那一個轉身的空隙,屋子裡的境況便已是落入了淡梅眼中。

  徐進嶸坐在椅上,周氏正散髮伏在他膝上,仰臉望著他。

  門早關上了,裡面那一幕也消失了。只淡梅卻怔怔在海棠陰影裡立了許久。

  「宿夕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轉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模模糊糊地,淡梅心上突然湧出了這樣一句,自己反復念了幾遍,微微笑了下,終是轉身離去。待手扶著憑欄自己爬上了小樓,轉角處猛抬頭,撞見喜慶手上執了支燭臺,正立著仿似在等自己,眉眼間有些淺淺憂愁。

  「你起來做甚,快些去睡吧。」

  淡梅朝她笑了下,卻覺自己臉上有些涼意,伸手一摸,這才曉得不知何時竟已是流淚了。



第六十八章

  淡梅急忙伸手抹去了面上的濕痕。

  今夜月光明朗,喜慶手上又拿了燭臺,自己這般模樣,只怕已是落入她眼了。待放下手來,便微笑了歎口氣道:「睡不著,便出來走了下。只這月色雖好,瞧了竟叫人有幾分傷感……」

  喜慶不語,只是上前扶了她手,一邊進去屋子裡,一邊低聲道:「夫人何必傷感。方才我見你走過來,前面地上雖投了道暗影,只身後卻被月光滿照。可見凡事都有兩面,我瞧夫人如今便只盯前面的暗影,卻不回頭看下身後,這才這般傷感。」

  淡梅一怔,半晌才笑道:「喜慶,你雖不識字,只這道理竟說得人心中通透。你說得極是。前路若是陰影,回頭便是坦途了。」

  喜慶不過是曉得近些時日她為周氏良哥之事煩心,這才觸景生情,拿話勸慰下她,想叫她放寬心些而已,聽她這般說,以為是被勸動了,心中也是有些歡喜,服侍她重又躺了下去,這才關門離去不提。

  ***

  徐進嶸望了眼榻上沉沉睡去的良哥,見不過兩個月,便瘦得似皮包骨頭,雖平日裡不喜這兒子,對他也未抱什麼大指望,只這般幼小年歲便要遭此病痛折磨,偏生遍請名醫都是說不出什麼名堂,心中也是泛起了一陣酸意。覺著頭有些重,便微微闔了眼,剛靠在了椅背上,卻覺自己大腿處有些異樣,低頭,見伏在自己膝上的周氏把一隻手慢慢移了上來,便一把抓住了。

  周氏抬頭,與他正四目對個正著,見他方才還半闔著眼,此時已是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心中一驚,低聲喚了聲「三爺」,便又泫然欲泣。

  徐進嶸眉頭略微皺起,壓低了聲道:「良哥睡過去了,方才我不是叫你莫再哭了?好好跟你說,你竟是不知道入耳,莫非要我說狠了才記得?」那聲音到後面已是有些不快了。

  周氏倉皇抬頭,咬著唇不語,眼裡已是滴出了淚。

  徐進嶸盯她片刻,搖了搖頭,慢慢道:「我雖不大管後院的事,只從前你沒來,這裡很是清靜。自你來後,便有些不清靜了。」

  周氏一滯,立刻把手從他掌下抽了出來,後移了一步就勢跪了下來,強忍住了悲切道:「妾曉得錯了。往後再難過,也不敢那般哭出聲了……」

  「你曉得這個就好。」徐進嶸看著她的目光有些冷了起來,「只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許是我平日裡在銀錢上待你太過鬆泛,月例過多,竟叫你沒處花,拿去當散財娘娘?後衙裡的下人,我聽說如今不少都成了你的耳目,連我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下一刻便都有人報給你知曉?」

  周氏身子一抖,急忙磕了個頭,驚慌道:「妾身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這般行事,三爺千萬不要受人蒙蔽……」

  徐進嶸盯她半晌,這才淡淡道:「你膽子大不大,我心中自有分寸。你跟了我這許多年,也算不易。我念在你是良哥生母的份上,有些事情過去便也算了,不想和你過多計較。良哥這回身子不妥,憐他口口聲聲念著你,這才把你接了過來。本是想著你能好生看護的,不想你倒好,到了這裡第一日起,便哭哭啼啼全無分寸。這倒罷了,你還竟敢在背後對我夫人有所不敬……」

  周氏已是俯伏在地上,手微微抖了起來,口中強自辯道:「妾身對夫人絕無不敬之意,本是要日日過去問安的,只被夫人攔了,曉得她見了我不快,我這才不敢過去白惹她怒氣的……若有半句謊言,天打五雷轟頂也是無怨……」

  「住口!」徐進嶸壓低了聲,喝止了她,「你如今便這般在我面前挑唆,還道自己對她絕無不敬!頭頂三尺有神明,你曉得便好。你給我起來,往後記著自己身份,老實著些,我這裡自然有你容身之處。春娘與總憐,她兩個如今已是被打發了出去,你若再這般不識好歹,我是個什麼人,你也曉得的,休怪我不念舊情。」

  那兩個竟已是被打發出了徐家。饒是周氏消息靈通,卻也是剛聽說此事。

  她雖是被徐進嶸責駡,只驟然得知暗地裡和自己相鬥了數年的對手竟這般消失了,心跳先是一陣加快,不可遏止的幸災樂禍過後,慢慢卻是起了陣兔死狐悲之感。

  「他眼中竟真的只有東院裡的那個女人……我與春娘三個陪了他這麼多年,鬥了這麼多年,到頭來也不過如此……若非良哥,我今日只怕也是早被這般掃地出門……」

  周氏抬眼看向了自己的男人,見他說完了方才那話,便那樣淡淡望著自己,眼裡全無對著那女人時的半分柔情,一陣淒苦不甘便湧上了心頭,卻是不敢現出半分,只急忙低聲應了聲是,從地上爬了起來,看了眼靠牆前些夜裡方便他留宿新搬進來的一張窄榻,挪了兩步靠近他,這才小心道:「妾身這就給三爺鋪床榻去,三爺歇了……」

  徐進嶸再次回頭,看了眼良哥方向,揉了下臉道:「我回去了,你自己也早些歇了。」說罷便從坐著的椅上站了起來。

  周氏一滯,隨即恭敬應了聲,欲待送他,被攔住了,目送他開了門,身影消失在視線裡,自己這才軟軟癱坐到了他方才坐過的椅上,動彈不得。

  徐進嶸回到東院樓上之時,已是四更多了。推門進去,聽裡面寂靜一片,以為她睡了過去,便輕手輕腳過去,衣服也未脫,和衣躺在了淡梅外側,鼻端聞到了她髮間散出的熟悉蘭香,方才一直有些鬱躁的心慢慢沉靜了下來,加上也確實有些睏了,很快便睡了過去。

  ***

  自那夜後,州府後衙雖靜寂了些時日,只這一家子的氣氛卻沉悶得叫人透不出氣來。良哥愈發不行了,病發得越來越頻繁,郎中來瞧,都是搖頭歎息,那意思竟似是要準備後事了;周姨娘雖未再聽見哭號之聲,只滿後衙的人都曉得她如今是神鬼附體了,不時念叨著有鬼要害她和良哥,整日裡嚷著要請法師來作法;徐進嶸起頭還前半夜在良哥屋裡,下半夜回東院小樓,待良哥病勢沉重,漸漸便都整夜住那裡去了。唯獨淡梅一人,帶著慧姐倒是該吃的吃,該喝的喝,閑來去弄下自己的花園,日子過得很是尋常。

  這晚上淡梅陪了慧姐一會,想起吃藥時間到了,便回了屋裡去,見桌上放了碗冒著熱氣的藥,想是剛送來放著涼的。徐進嶸正坐在桌邊,眼睛盯著那碗藥汁,不知道在想什麼。聽見走動聲音,抬眼看見淡梅,便朝她略微笑了下,道:「再不回來,我正想去尋你,該喝藥了。」

  淡梅到了他近前,見他眼睛裡似有血絲布著,曉得他應是連著多夜都未睡好,也未說什麼,只是笑了下,自己伸手端過了藥,吹了幾下,也不管苦臭,一口氣便喝了下去,眉頭也未皺下。

  「秋琴精神越發壞了,如今在吃藥,瞧著也快倒下去了……白日裡我不在,你若有空的話,少去下你的園子,多過去那邊照看著些也好……良哥怕是不行了……」

  徐進嶸猶豫了下,終是看著淡梅這般道。

  淡梅一怔,心裡已是雪亮了。必定是自己這些時日裡照常過著生活,那邊並沒去多少。徐進嶸或是聽到了什麼閒話,或是他也覺著自己這般不聞不問有些過於薄涼吧?想了下,便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前些時日未怎麼過去,只是覺著他姨娘既照料他了,我便是整日不吃飯守在他身邊也是沒用。如今他姨娘既也病了,你又這般說了,我這個嫡母自該照顧的。」

  徐進嶸方才那話剛說出來,便似有些後悔了,聽淡梅這般應,仔細看了下她,雖並無歡顏,只也無不快,心裡這才略鬆了口氣,點了點頭,摟住了她肩道:「我曉得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你能這般想,我也放心了。」

  淡梅略微笑了下,任憑他摟著,並未接口。只從次日開始,果然便去那邊勤了些。看見周氏果然神神鬼鬼的,也不像從前那般整日守在良哥身邊了,竟在邊上屋子裡又弄出了黑漆漆的供堂,裡面供奉了佛像香火,一日裡大部分時間便在裡面跪拜燒香,嘴裡念叨個不停。

  她弄出了這麼個屋子有些時日了,想必徐進嶸也是曉得的。他既不說,淡梅自然便也不管,只是守在良哥身邊,有時發呆一坐便是半日,到傍晚才回來。

  日子過得飛快,闔府上下如今都曉得大人唯一的兒子怕是要熬不住了,氣氛更是壓抑沉悶,不想這日這沉悶卻是被打破了,淮楚州府的後門被人拍響,來了個眾人誰都萬萬想不到的人。

  來者並非旁人,竟是徐進嶸從前的二姨娘,如今已是自由身的春娘。

  門房並不認識春娘,更不曉得她從前的身份,只看見一個臉色如厲鬼般的年輕婦人手挽了包袱站在臺階上不住拍門,驅之不去。

  後門路上來往行人雖不多,只這般很快也吸引來了一些路人圍觀,門房罵了聲「瘋婆娘」,正待自顧關門,不料那婦人卻是直著嗓子叫喚道:「你敢趕我!我是你們大人府上的二姨娘!我陪了他恁多年,給他生過孩兒,只不過被人害死了沒養活。從前他就冤枉我,我也認了,如今他竟還這般狠下了心腸要趕我走,我偏不走!不叫我進去,大不了我一頭撞死在他衙門前頭的獅子上,左右我也是不想活了!」

  門房聽這婦人這般叫喊,雙眼發直便似瘋了般的,不敢托大,急忙叫了人一道驅趕走了圍攏過來看熱鬧的路人,怕她再胡亂喊叫,給拎到了門角後叫人看著不許亂跑,自己這才抹著冷汗急匆匆去報告夫人。

  淡梅聽了喜慶來報,大吃一驚。從前徐進嶸對她提遣散春娘和趙總憐時,她心中隱隱便有些不安。這時代的妾下賤,便是懷孕了,碰上無恥無良的男人,被送出去給人的也有。似徐進嶸這般還了她們自由身,又贈了大筆銀錢傍身,按說做得也算不錯了。只不知道這兩人自己想法如何。

  待後來良哥病勢日漸沉重,淡梅自己也是戴了面具般度日,漸漸便把這事給拋腦後了,哪裡會想到今日這春娘竟又會不遠萬里,私自這般硬闖了回來!

  淡梅人都下了樓了,走了幾步卻停了下來,又回頭慢慢上了樓梯。一邊妙夏不解,正待發問,喜慶卻是朝她搖了搖頭叫噤聲。

  「她既已經來了,不叫進的話,杵在外面那般嚷著不好,先給帶到雜間,等大人回來了我再與他商量。」

  淡梅想了下,回頭朝喜慶道。

  喜慶點了下頭,下去吩咐了。

  徐進嶸從前衙回來,一聽到這事情,大怒,猛地站了起來,臉色極其難看,連額上青筋都在跳個不停。

  「如今這般,你看怎生是好……」

  淡梅歎了口氣,問道。

  徐進嶸哼了一聲道:「還能怎樣,我既許了你,自然要放了她們自由,又豈是兒戲!如今難不成還收回來!」

  淡梅一怔,心中便似湧上了一陣疲倦,一陣茫然,呆呆地立著不動。

  徐進嶸見她臉色難看,眉間亦是罩了層淡淡倦色,口氣一下緩了下來,低聲道:「你莫多想,在屋裡待著不用出去,我過去看下。」

  淡梅不語,徐進嶸伸手牽住她手拍了下,放下了正要轉身出去,突然見小丫頭長兒慌慌張張闖了過來道:「大人,夫人,不好了!春姨娘竟到了柴房裡,澆了滿地燒火用的火油,嚷著要點火尋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6:41 AM

第六十九章

  柴房的門半開著,到處都是潑淋出來的火油,靠牆地上倒了個大肚罐子,口子裡兀自還在咕嘟嘟地往外流著黑色的液體,空氣裡充滿了刺鼻的異味。

  「我要見三爺,我要見三爺!你這徐麻子,再敢過來一步,我便把這火丟地上!」

  春娘全身淋漓一片,一腳踩在門檻裡,一腳踩在門檻外,手上緊緊捏了根火燭,雙眼圓睜地怒視著對面圍了過來想要奪她手上火燭的徐管家和他身後的下人,表情有些猙獰。

  時令已過白露,接連多日未曾下雨,日漸乾燥。此處柴房雖靠後,只邊上與大片耳房相連,後面便是院牆之外的民房,中間不過一條巷子,真若引燃起了火,火借風勢,只怕會殃及別處。

  徐管家欲靠近,搶奪她手上火燭,見她作勢便要丟下,一下又不敢相逼過甚。

  淡梅趕到之時,見到的正是這幅景象。

  徐管家與春娘正僵持著,見徐進嶸急匆匆過來了,急忙轉身,面有愧色道:「大人,她方才說腹中饑餓,小人便自作主張叫人帶她到廚下吃飯,不想她竟惹出了這般亂子……」

  徐進嶸臉色緊繃著,並未理會徐管家的自責之語,只是朝春娘直直走了過去。

  徐管家看了眼隨後而到的淡梅,暗歎了口氣,急忙將聞聲圍了過來的下人們都哄趕了出去,近旁只留姜瑞幾個。

  「三爺,你可來了!」

  春娘一眼瞧見了徐進嶸,本已無人色的面上便露出了絲歡喜之意,把手中燭臺放在了腳邊地上,噗一聲跪在了下身的地上,連著磕了幾下頭,這才抬頭看著他嚷道:「三爺,這徐麻子前兩個月突然回了京中,竟說要遣送我走,我死也不信。我曉得這不是你的意思,這才過後拼死孤身一人追到了此處,為的就是求三爺給句話……」

  徐進嶸靠近她了些,停了下來,皺了眉厲聲道:「他自然是照了我的吩咐行事的。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竟私自闖了到這裡擺出這般架勢,膽子真當不小!」

  那春娘從前平日裡總有些怕徐進嶸的,他若這般聲色俱厲,早驚恐起來了,只此時卻盯了徐進嶸片刻,這才怔怔道:「三爺,你真當不要我了?要趕我走?可你叫我往哪裡去?」

  「春姑娘,在下送你返鄉之時不是說過嗎,你如今是自由身了,又有銀錢傍身,回去鄉里,自立女戶也好,再嫁也好,往後何愁過不好日子?」

  徐管家急忙在邊上應道。

  春娘便似未聽見,連眼睛都未眨動一下,只是繼續抬頭仰看著徐進嶸,悲戚道:「三爺,你還記著我當初是如何跟了你的嗎?你必定早忘了,只我卻還記得很牢。那年那海塘還未修好,我鄉里遭了海水倒灌,我娘和兄長都死了,只剩我跟我爹逃難進了通州府,沿街乞討。我被一個潑皮調戲,我爹攔著,那潑皮打了我爹,正要拖我走的時候,三爺你正好騎著高頭大馬路過,出手救了我們父女。那時我就跟自個說了,我便是做牛做馬,這輩子也不會離開三爺的。三爺你從前對我也很好的,會對我笑,有一次還誇我長得好看,這些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卻都忘了嗎?我也給你生過兒子的,只是沒那個命養大就被人害了……如今你竟不要我了,要趕我走了……我曉得我錯了,我不該和她們爭風吃醋惹你厭煩,我也再不敢爭強好勝要出頭了。三爺求你留下我吧,往後便只睡柴房,當個伺候的丫頭我也……」

  「我已決定的事情,斷不會再改了。你休要再多說,自己起來吧,過了今夜,明日我派人護送你回去鄉里。」

  徐進嶸打斷了她,聲音有些低沉,聽不出其中的喜怒。

  「夫人,夫人你也來了!夫人我曉得你最是心善,大人又最疼惜你的。求夫人給我說句話,求求你了……不要趕我走……」

  春娘怔了下,突然看見站在徐進嶸身後十幾步外的淡梅,轉了個方向便朝淡梅拼命磕頭。

  春娘從前最是愛惜容顏,淡梅每回見她之時,都是頂著張精心修飾過的臉。此時卻不顧滿地的油污,一邊苦苦哀求著,一邊仍在不住磕頭,額頭上沾了滿片的黑漬,頭髮散亂,乍看便像個女鬼。

  淡梅心裡一緊,手心已是微微沁出了些汗濕。

  「喜慶,陪夫人回去屋裡。」

  徐進嶸回頭,對著喜慶喝道。

  喜慶這才如夢初醒,急忙上前要扶淡梅離開,卻覺她立著沒動,眼睛只直直地看著前方,順著望去,見春娘已不再磕頭了,直起身子,臉色白得似紙,眼睛死死盯著徐進嶸,突然冷笑了數聲,聲音僵硬便似夜梟:

  「三爺,郎心似鐵為何,今日我終是明白了。你為了討你今日心頭之人的歡心,鐵了心地要棄我,我不怪你,只怪自己卑賤,沒她那般的珠玉出身。你若全都遣散了,我也無話可說。只你獨獨留下周氏那賤人,我卻真當不服。就為她肚子裡爬出過良哥?三爺你疼愛良哥,難道就不肉痛我那可憐的夭折孩兒?我那孩兒分明便是被周氏那個賤人所害!她害死我孩兒便罷,便是當年前頭那位周夫人的故去,不定也是她在其中做過手腳。我從前便曉得她身邊那個伺候了多年的大丫頭秀蘭跟我屋裡的要好丫頭透出過口風,說怕自己有朝一日會突然沒命。果然有日出去便再未回來,必定是被她給弄沒了。我本是要早教三爺曉得的,只都沒憑沒據的,便爛在了肚裡。三爺你既要打發了多餘的人,便當連她也一道打發!這賤人喪盡了天良,若還這般過著好日子,我便是做鬼也不甘心……」

  「瘋婆子!自己發癲被三爺趕,竟還要咬我一口!我撕爛你的嘴!」

  冷不丁從淡梅身後竄出了黑影,朝著春娘撲了過去,一把揪住了她頭髮便廝打了起來,淡梅定睛看去,這才瞧清楚竟是周姨娘,不曉得她何時也過來了。

  「都給我住手,滾回去!」

  徐進嶸怒吼一聲,正扭打著春娘的周姨娘一抖,手便緩了下來,那春娘卻是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道:「我正愁沒處找你,你這賤人竟自己送了過來!我是不想活了,正好叫你陪我一道死,給我孩兒報仇了,咱倆過去地下再做對好姐妹,好生伺候周夫人!」說完腳一踹,燭臺便翻在地上,一下便引燃著了火油,片刻燒到了兩人腳下。

  這意外太過突然,周姨娘反應過來,尖叫一聲便要逃,只被春娘死死抱住往柴房裡面滾去,一時哪裡掙脫得開,只是不住驚恐萬分地喊著救命。

  房裡本就堆滿了引火的柴,又被潑過火油,見了火苗,那火勢哪裡還壓得住,一轉眼便嗶嗶啵啵地燒成了大片,火苗一下躥起了半人高,滾燙的火氣隨風壓了過來,逼得人後退了幾步。

  徐管家大驚失色,跺腳立刻高聲呼叫快去引水滅火。

  「快些離開!」

  徐進嶸猛地回頭,對著淡梅大聲吼道,火光映照下的臉色極是難看。

  淡梅一抖,曉得他為自己好,想聽他的離開,只那腳卻如千鈞之重,好容易轉過了身,略一停頓間,又已是聽見濃煙滾滾的柴房裡面傳來了夾雜著咳嗽的淒厲呼救聲,已是聽不出到底是春娘還是周氏所發了。

  淡梅心一緊,回頭看見徐進嶸竟已是脫了自己外衣,往近旁剛跑了過來的一個小廝手中的水桶裡浸泡了下,濕透了罩住頭臉,提了整桶水潑了自己全身,人便到了柴房前,重重一腳踹開了門,沖進了火堆裡。

  「徐進嶸!」

  淡梅大叫一聲,猛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跟著往前跑了幾步,一陣滾燙的火氣迎面便撲了過來,給逼得停了下來。

  「大人!夫人!」

  被這一幕驚呆了的諸人這才醒悟過了,喜慶和廚娘幾個急忙抱住了淡梅往後拉了回來。那徐管家和姜瑞等人見徐進嶸竟是自己衝進了火海救人,哪敢再猶疑,也豁出去了,學了他的樣子淋透了罩了濕衣服便低身猛地衝進了燒得越發大的柴房裡,片刻終是都先後衝了出來,咳嗽個不停。

  周氏被帶了出來,身上仍在不住冒著煙火,倒在地上呻吟掙扎著,早有人過去七手八腳地撲滅了她身上的火。徐進嶸和徐管家幾個好些,只衣角袖子也都已是著了火,被邊上人衝上去撲滅了,那徐管家的一把山羊鬍子還正燎著,一個小廝眼疾手快地從頭澆水下來,只聽他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大人,春姨娘死抱著柱子不鬆手,火勢太大,我沒辦法……」

  最後出來的姜瑞不顧頭髮上還冒著青煙,焦急道。

  徐進嶸轉身,看著火光已是沖天的柴房方向,默然不語。

  「三爺……我春娘這輩子跟了你,不後悔。下輩子還要再跟你,老老實實再不惹你厭了……」

  火海裡突然傳出了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喑啞得仿佛來自於地底深處,倏然斷掉了。



第七十章

  「三爺,我眼都挑花了,方撿了這朵,你瞧我戴著好看嗎?」

  她指著自己髮間新插的一支金鏨花勝,抬頭看著他,一雙眼睛裡滿是嬌羞和期待。

  「好看。」

  他隨意瞟了一眼,朝她點頭微微笑了下,轉身出去了。

  徐進嶸望著燒得劈啪作響,已經開始不斷有房梁塌陷下來,濺出大片火星的火場,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這個本早已塵封在他記憶中的畫面。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是這個叫春娘的女子跟了他不久,有日歡天喜地要讓自己看她嬌美容顏的時候?

  他微微有些茫然。

  一根柱子轟然折斷倒了下來,火苗呼地壓向了他的方向,帶來了一股灼人的熱風。

  「徐進嶸,小心!」

  他聽見身後響起了個聲音,尚未反應過來,已是被一雙手用力往後拽了一大步。還在燃燒的木柱轟地倒在了他剛才站立的地方。

  他回頭,看見是淡梅。

  應該是被烈火烤炙的緣故,她的兩頰通紅一片,圓睜雙眼,正看著自己,眸光裡映照出了兩團熊熊的火光,火光裡有驚惶、有焦慮,有憂傷,還有……他似曾相識的那種淡淡的疏離。

  他突然覺得心一陣抽痛,被纏了蒺藜的鞭子抽刮過後,慢慢滲出血的痛。有那麼極其短暫的一刻,他甚至有一個念頭,他或許真的再也無法讓她把她的心交到他的手上了,不管他現在或是往後再怎麼努力。

  「你回去吧,這裡危險……」

  他看著她說道,聲音嘶啞。

  淡梅最後一次看了眼紛亂的火場,微微點了下頭,轉身離去了,一直回到了自己的靜寂的院子,站在樓梯上,她還能看見不遠處的沖天火光,聽見隱隱約約的嘈雜人聲。

  她的臉到現在還燙得難受,被夜風一拂,更覺風的冰涼,眼睛酸漲,乾澀得連眨動時有些困難。

  「母親,我娘真的是被周姨娘……」

  她獨自對著如豆一燈屈膝坐在那張椅子上時,身後傳來一陣輕悄的腳步聲。

  她回頭,看見是慧姐,穿了套鬆鬆的月白衫子,頭髮有些蓬鬆,仿佛剛從床榻上起來,眼睛裡卻滿是不安。門口站著奶娘,見她朝自己望了過來,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淡梅轉身,把慧姐小小的溫暖身子抱到了自己懷裡,在她耳邊道:「你是你娘留給你爹的一點念想,你記著這便好。別的事情,大人們自己會處置。」

  ***

  這場火借了風勢,不只州府後衙的整排耳房燒掉了,火舌被風卷出了牆外,靠近些的一溜木結構民宅也被引燃了起來,火光一時熊熊沖天,幾乎照紅了淮楚府的半個夜空,直到破曉時分才被滅了下來,只剩滿地被燒焦的瓦礫和仍不斷冒著青煙的殘梁。好在呼叫及時,並未出什麼人命,只被燒了房子的民眾都圍到了州府的後門,哭的哭,下跪求做主的下跪,亂成一團。

  徐進嶸讓徐管家出面,答應立時便在原址重新給蓋房子,每戶受損的財物另行計賠,自己便離去了。

  他覺得身心俱疲,從前無論遇到什麼,就算再疲再累,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叫他覺著有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倦意。他現在什麼都不想做,只想去睡一覺。

  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是否真的老了,無法完全掌控他身邊的人和事。

  他上了樓,揮手叫守在門邊的喜慶妙夏下去休息了,自己推開虛掩的門,看見她和衣側臥在他女兒的身外,兩個人靜靜並頭躺在床榻之上,她的一隻手還搭在他女兒的腰上。

  他慢慢坐在了床榻之前的一張椅上,靠著椅背,定定望著榻上他的妻和女兒。當他覺得疲倦再次襲來的時候,終於閉上了眼睛。

  他的眼睛閉上了,眼前卻閃過了方才那被一塊白布覆蓋得嚴嚴實實、小得幾乎縮成了一團的人形。

  那是春娘。

  「徐三爺,我家沒了,我爹也沒了,你若不要我,可叫我往哪裡去?」

  他那時還是通州府裡一個掛了虛銜的飛騎尉,有天傍晚打馬回家,被一個突然從巷子裡衝了出來的女人攔住了馬頭,跪下了這般哀求自己,這才認了出來,原來就是一個月前被他偶然碰見,出手從個潑皮手下救了,過後又贈了些銀錢給她被打得吐血的父親治病的那個。他本早就忘了這個人,沒想到她竟能再找過來這般對自己說話。於是他收了她。

  你若不要我,可叫我往哪裡去……

  就在昨夜,就像光陰又重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天,同樣也是這個女人,她找了過來做出同樣的事,跪在自己面前,口中說著同樣的話。但是現在,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心中只裝著仕途前程的徐進嶸了。他心中多餘的位置現在被另個女人滿滿地填著,所以她的話再也無法打動他,甚至沒有哪怕是再細微的一絲猶豫和柔軟。

  「三爺,你不要我,我就要你和她這一輩子都記住我。」

  他的耳邊到現在仿佛還迴響著他衝入火場要帶出她,她卻死死抱住柱子不鬆手時對他說出的話。

  火場熱得逼人,她的話卻涼得帶了陰氣。

  他到那一刻才知道,原來自己從來就不瞭解這個名叫春娘的女人,原來她除了他知道的心胸狹隘、目光短淺、尖酸刻薄,她竟也剛烈如此,決絕至此。

  她要他和他的妻一輩子記住她的死,她成功了。

  ***

  淡梅哄著慧姐入睡了,自己疲憊至極,這才蜷著打了個盹,猛地醒了過來,覺得自己腰身上多了幅薄被,扭頭一看,便見徐進嶸正仰著頭靠坐在榻前的一張椅上,已是睡了過去了。

  她慢慢地翻身坐了起來,怔怔地看著他仍滿是煙火熏燎痕跡的一張臉,眉毛和額前的頭髮甚至都被烤焦了。

  他睡著了,呼吸均勻,但是眉間的幾道豎紋卻絲毫未展開來,仍是那樣緊緊皺著。

  她覺得有些心酸,眼睛落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背之上已經出了大大小小被火燎出的血泡,有些破了,滲出了血水。

  她站了起來,到了櫃子前,找出了自己從前用過的綠玉膏,還有一瓶未開封的。他那時說這藥膏陰涼去炎,除了平疤,也可用於火傷。

  她回到了他身邊,蹲在了他的腳邊,給他手上擦藥膏。剛觸到他手背的一刻,他的手指動了下,人便醒了過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著她靜靜地給自己的手上藥。

  「你心裡……可有責怪我……」

  他見她上完了藥,身子動了下,仿佛想站起來,於是伸手反握住了她的一隻手,低聲問道。

  淡梅抬起了頭,對上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佈滿了血絲,甚至有些黯淡的眼睛,再看不到往日如鷹隼般的銳利。

  「你錯了……」她任憑他握住自己的手,慢慢搖了下頭,低聲重複著道:「你錯了,這話該我問你才對……如果沒有我被你曾罵過的貪心,現在這一切可能都不會發生。周姨娘、良哥、春娘,他們都正還過著他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應當是我問你,你心裡,可有責怪過我?」

  徐進嶸低頭望著她,表情有些僵硬,不語,未說是,也未說不是,只是握著她的一隻手卻更緊了,緊得她甚至有些痛。

  淡梅有些後悔了,何必問他這個,既然都已經發生過了,難道自己現在只是想聽他說「是」,還是「不是」?

  她微微笑了下,站了起來:「你累了,我叫奶娘把慧姐領走,你好生休息下吧。」

  ***

  春娘的遺骨被送回了徐進嶸的青門祖墳裡,葬在周夫人的側旁。

  周氏那夜雖被救了出來,只被春娘抱著在地上打滾時沾了滿身的火油,灼傷很是嚴重,雖暫時無性命之憂,整個人卻被郎中塗了膏藥裹得似個粽子,躺著日夜呻吟,有氣沒力,神志有些有些不清,嘴裡胡言亂語。清醒之時,便不住念著要去看良哥,又咒駡春娘惡毒,要見徐進嶸,說自己是被誣賴的。

  淡梅不曉得徐進嶸到底有無聽進春娘的臨死之語,她也無心去問他這個,因徐進嶸自那場驚動了整個淮楚府的大火之後,人就更忙碌了。她知道他需要去面對他那些猜疑的下屬官僚,平息滿天飛的流言,安撫被禍及的民眾。而她則幾乎是從早到晚用心守在良哥的身邊,仔細照顧他的飲食藥物。

  她覺得自己現在能為徐進嶸做的,也就只有這一點了:儘量讓這個和他流著相同血脈的孩子在生命徹底流逝完之前過得舒適些。

  「是你。」

  這日早上,剛剛醒了過來的良哥睜開了眼,本一直有些渙散的目光似是重新聚攏了起來,看著坐他榻前的淡梅,遲疑了下,開口吐出了這兩個字,聲音弱得像來自於一隻奶水不足的貓。但這是這麼多日,他第一次開口主動和她說話。

  「是我。」

  淡梅伸手拿帕子擦了下他額頭睡出來的虛汗,朝他笑了一下。

  「我不喜歡你。你第一日到我家中,我看見了就不喜歡你。後來我更不喜歡你,因為我姨娘經常一個人坐那裡哭,我安慰她也沒用,我知道只有我爹過來,她才不會哭,但我爹卻從來沒過來看她叫她別哭。我姨娘說你是狐狸精,你不是好人。我不要看見你,我要我姨娘在我邊上。」

  「我不是好人,你說得沒錯。但是你姨娘現在有點事,所以不能陪你,你要自己早些好起來,這樣她回來看見了才高興。」

  淡梅看著他,慢慢說道。

  「你胡說……」

  良哥身體猛地抽搐了下,眼烏珠直直地翻了上去,雙手抱頭嚷著頭痛,呼吸急促像是要窒息,然後整個人就縮成了一團,開始抖了起來。

  淡梅知道他又發病了,急忙高聲叫了丫頭進來,拿過四五顆老太醫前些時候配製的藥丸,一起扶著良哥起來,一邊給他灌水吞了下去。

  這藥丸不能根治良哥的病症,只病發之時暫時壓制下,讓他睡過去。起先只服用兩丸,如今沒四五丸便不顯效了。待良哥慢慢又睡了下去,喜慶便勸淡梅回去歇下。

  淡梅曉得服用了這藥丸,他沒一兩個時辰是醒不過來的,且自己頭也有些重,便回了屋子和衣躺下,閉目冥想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件事,猛地睜開了眼睛,越想越覺著有道理。便是真想錯了,也不過是活馬當死馬醫而已,總比這般束手無策看著等死好,哪裡還睡得著,立刻便起身寫了張紙筏,也未用信封封住便叫喜慶拿去給姜瑞,立刻送到老太醫處。焦急過了一整日。待到了傍晚時分,徐進嶸也已回到了後衙,突聽下人來報,說老太醫過來了。

  那徐進嶸還不明白為何,淡梅已是叫快請進來,見他不解地望著自己,二話不說便扯了他到良哥屋裡。

  老太醫很快便到了。他那腿腳如今雖早去了夾板,只前幾回見到,都還是有些小心翼翼的,此番卻是走得飛快,也不要人扶,一見到淡梅,連徐進嶸都撇在了一邊,喜形於色道:「今日得了夫人提示,老夫翻遍了藥典,又尋了城裡幾家老藥鋪裡常年走南闖北的掌櫃打聽,如今大約是曉得了小哥的病症所在了。小哥當是從前被人下過一種九黎之地方有出產的陰毒奇藥。此藥名曰陰奎蘭,極其稀罕。三月抽花莖,花大而豔,花開一日即謝,留苞在莖頭,取苞百盞方可煉出一盅蓋的藥。說它陰毒,乃是一開始即便常年食用,症狀也並無明顯,只若有朝一日停了,則慢慢會頭暈譫妄,繼則乏力昏迷,呼吸不暢,瞳孔縮如針尖大,伴有紫紺,偏生脈息卻又正常,尋常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診出乃是中毒所致。小哥症狀與此毒完全一致,想來十有八九便是了。幸而夫人提醒得早,若再耽誤下去,只怕再過些時日,小哥便會喪命於此了。枉老夫自負博學多聞,遍覽藥典,竟是不如夫人一閨閣女流,實在慚愧至極……」

  老太醫還在那裡說得口沫橫飛,徐進嶸已是一掌猛地拍在了桌上,霍然而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6:57 AM

第七十一章

  「何人如此歹毒,竟對一個孩子下這般奇邪之毒……」

  他突然閉口,只是一隻手拳頭已是捏得咯咯作響,額頭青筋也爆了出來。

  老太醫正說得起勁,被他嚇了一跳,呆呆立著不動。

  淡梅歎了口氣,看著老太醫道:「老大人可有化解之法?」

  老太醫這才回過神來,拈了下鬍鬚道:「陰奎蘭毒性極是隱秘,禍害綿延無窮。我瞧小哥如今這症狀,中毒不輕,少則三兩個月,便是一年半載的也有可能。從前也未遇到過此種毒症,我盡力一試便是,只卻不敢保證最後能驅盡體內餘毒。若是……」說著便停了下來。

  「但講無妨。」

  徐進嶸瞧著已是定了下來,看著老太醫沉聲道。

  「此物太過歹毒,小哥年幼體弱,被餵已久,加上從前未診出此毒,用藥不對,毒性早已浸入心肺,便是能保住性命,往後只怕也要較常人體弱,藥不離身了……」

  老太醫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淡梅心裡一個咯噔,看向了良哥,見他躺那裡奄奄一息,一張臉上蒙了層灰敗之氣,哪裡有這個年歲孩子應有的半分朝氣?

  她今早見良哥病發,瞧著竟與後世吸毒成癮的人停毒之後的症狀有些相像,這才無意想到了這個的。

  此時已有罌粟,只如今被稱為米囊花,且只用作鎮痛,並不似後世那般被熬煉成鴉膏禍害民眾,便是一些詩歌中有提及,也都是溢美之詞,故而她也不十分確定,這才把自己的想法轉給了老太醫。哪裡想到雖非米囊之禍,卻是這毒性比鴉片更甚的陰奎蘭所致。

  且聽老太醫的意思,良哥便是保住了命,往後這一世也只是個廢人了,心中也是有些難過,不禁看向了徐進嶸。見他不知何時已是把目光轉向自己,正定定在看,眼中幾分悲涼,幾分感激,又似有幾分辨不出來的別的什麼情緒在裡面。

  老太醫說完話,便自顧到了良哥榻前,仔細翻看他眼白,又細細診脈,這才一邊搖頭,一邊坐下來凝神開起了方子,塗塗改改半日,遞給了徐進嶸道:「先照此方子服用段時日看看,再觀後效。」

  良哥竟是被人暗中長期下藥,這才成了如今這般模樣,老太醫前腳剛走,前幾個月裡跟了周氏一道過來的丫頭婆子便齊齊被叫喚到了側廳,跪了一地,尤其是那幾個伺候日常飯食的,個個都是嚇得面如土色,唯恐自己被扣上這弑主的罪名,不過三言兩語問下來,其中一人便道:「小哥從前慣常日日吃白沙蜜,姨娘屋裡的翠玉便是伺候的。姨娘離京前幾日,這翠玉有日突然便沒了人,問了門房,她說謊稱奉了周姨娘的命出去採買些離京要帶的物件,便給放出去了,未想卻是一去不回,想是出逃了,還特意去報了官。當時婢子們都私下猜測這翠玉何以好好的日子不過要做逃奴,如今看來,必定便是她給下的毒了。」

  「良哥……我可憐的兒……」

  門口突地傳來了一陣哭聲,只見周姨娘已是被人扶著,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屋裡,跪在地上哭道:「三爺,求你給良哥做主啊。妾被人嫌憎便也罷了,哪個黑了心的人竟這般辣手,連良哥也不放過,他小小年紀倒是哪裡礙到了旁人,竟也成了根刺,非要拔去了不可……」

  她身上被燒傷多處,連頭臉上都如今也還是疤痕處處,瞧著有些不堪。眾下人們見她前幾日還躺那裡呻吟不停,此時竟這般掙扎了過來,聲音嘶啞,立時都讓到了一邊。

  「給我把她送回去好生養病,往後沒我的話,不許放出來一步!」

  徐進嶸望著周姨娘冷冷道,聲音便似浸過了冰,周姨娘一下噤聲,低頭伏在地上低聲抽泣,卻不敢再說話了。邊上幾個起先攙扶了她過來的打了個寒噤,慌忙圍了過去,七手八腳地幾乎是把周姨娘給抬走了。

  徐進嶸散退了眾人,叫了徐管家過來低聲吩咐了一陣。待徐管家點頭應是快步離去,這一場亂哄哄散盡了,這才獨自靠在椅上閉目沉思片刻,終是用手揉了下兩邊太陽穴,起身朝東院去了。

  淡梅待良哥睡去,自己回來後,見外面涼爽,便立在了小樓的欄桿前,抬頭望著一輪將圓的明月。

  如今正入八月,再幾日便是月圓中秋了。只這個中秋,註定是個多事之秋,這高高院牆之內,只怕再沒有一個誰有心思去賞月品桂了。

  離前次春娘縱火自焚已是過去一月。她那遺骸如今想必應已是被送入徐家祖墳安葬了。只是人如果地下真的有知,不曉得這樣會不會稍稍舒緩下她死前的那沖天怨氣?

  想起她最後那一句如泣如訴的「三爺,我不後悔」,淡梅忍不住又覺一陣寒意。

  院中不知何處隨風送來一陣木樨芬芳,淡梅閉目,長長吸了口氣,這才覺得胸中鬱結的悶氣似是散去了些。待睜開了眼,低頭便見樓下庭院的甬道上過來一人,青衫下擺隨他腳步在風中微微拂動,身量修長,肩背挺直,只腳前地上卻被月光拉出長長的一個孤瘦身影。

  「你我是要做一輩子夫妻的。」

  淡梅耳畔突似又響起他從前對自己講過數回的這句話,鼻頭一酸,轉身便進了屋裡去。

  良哥的命得以延存,也勉強算是她對他為自己付出的微末回報。往後無論會如何,她覺得自己心中也算稍微能安寧了些。

  ***

  既尋到了病根,老太醫又用心調試,月餘之後,良哥氣色比起從前便好些了,發病間隔也長了,從最厲害時的一日一兩次到如今兩三日一回,闔府下人面上也都慢慢重現出了笑意,都道老太醫妙手回春,想必小哥不久便會痊癒了。

  只唯獨那周氏,據說如今糊塗得越發厲害,莫說被禁足,便是叫她出來,她如今似也不大願意出來,待稍微能走動了,便整日又躲在那供堂裡悶在裡面不出來,丫頭們說她在裡面絮絮叨叨,不知道自言自語些什麼,連良哥都似有些不大問起了。

  重陽過去,天色又轉涼。徐進嶸這夜回到房中,有些意外見到桌上擺了幾碟精緻的小菜,一壺溫酒,兩盞小鍾,淡梅亦是笑盈盈迎了上前為他更衣,不禁仔細看她,卻是眉黛唇紅,似是妝點過一般。

  兩人自蘇州回來後,良哥獲病、周氏癲狂、春娘自焚,一連數個月,整個後院裡都是人心惶惶死氣沉沉。徐進嶸自己是見不到自己的臉,只淡梅,他卻瞧得清楚,兩人在一起時,她面上雖無愁雲慘意,只便是笑,那笑也透出了絲勉強之意,似今夜這般盈盈楚楚,倒真的教他覺著恍如隔世,一時看得有些呆了。

  徐進嶸還怔怔望著,見她已是轉身到了桌前坐下,朝自己招了下手,腳便不由自由地跟了過去,坐到了她邊上的椅裡。

  「你這是……」

  他看了下桌上的酒菜,看著她有些不解道。

  淡梅挽起袖子,露出了一截戴著碧玉鎏金雕花手鐲的雪白皓腕,已是提了酒壺給他面前的鍾裡注滿了酒,又給自己的也倒了,這才抬眼笑道:「三爺你真是老糊塗了。今日是你壽辰,你自己莫非都忘了?」

  徐進嶸一呆,半晌歎道:「難為你竟記著。一年又過,我又老了一歲,真當是老糊塗了。」

  淡梅伸手捂住了他嘴,笑道:「今日你是壽星,不許唉聲歎氣地觸黴頭。先罰你一杯。」

  徐進嶸啞然失笑,喝了下去。

  淡梅給他又注了杯酒,這才端了自己面前的酒盅,看著他慢慢道:「去歲這時還在京中,我記著你剛外出半年回來,我兩個正置氣著,我也沒心思給你賀壽。今年卻是不同,無論如何要慶賀下的。願三爺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平安喜樂,福運常隨。我先敬你一杯。」

  說著仰脖已是喝了下去,又笑著給自己面前的倒滿了,復朝他舉杯再道:「三爺待我如珠如玉,我何德何能當得起三爺這般對待,無以為報,再敬你一杯。」說完又一口喝了下去。待要倒第三杯,那手卻是被徐進嶸給按住了。

  「你能記著這個日子給我道聲賀,我便很是歡喜了。你還在吃藥,不好多喝酒……」

  徐進嶸微笑道。

  淡梅一怔,隨即道:「不過就一晚上喝幾杯,有什麼打緊的?都吃了這麼久的藥也不見動靜,不定因了高興,陪你喝幾杯反倒得了好呢。」說著便強行抬開了他手,給自己又倒了一杯。

  徐進嶸見她難得興致這般好,也不忍拂了她意思,無奈搖了下頭道:「也罷,你再喝一杯便是。多了不行。」

  淡梅橫他一眼,掩嘴笑了起來道:「遵命,徐大人。」

  徐進嶸見她模樣嬌豔,笑容俏皮,心中一動,歎道:「良哥的病,虧得你從前看得書多,他這條命……」

  「今日是好日子,我說了不許歎氣的,你又忘了,再罰一杯!」

  淡梅打斷了他話,笑盈盈端了他面前的酒盅送到了他嘴邊。

  徐進嶸呵呵笑了起來,待喝了杯中酒,包握住她手,順勢將她從後抱坐到了自己膝上,低頭深深聞了下她方才沐浴過後垂覆在頸背的髮中香氣,把臉靠在了上面,閉眼默然片刻,這才低聲道:「往後你要都這般露出笑臉,往後我兩個也要都這般快活地過下去……」

  淡梅望著面前杯中的金黃玉液,怔了半晌。低頭見他骨節粗厚的一雙手十指交握,正緊緊攬住自己腰腹,便將他手鬆解開了,這才反轉了身子側對著他,抬手輕撫了下他近些時日便似被刀雕刻出來的顴骨,輕聲道:「往後我會這般快活過下去的,你也要。」



第七十二章

  徐進嶸反握住她停在自己臉上的手,帶到嘴邊親了下,笑道:「往後年年有你這般給我賀生辰,我如何會不快活?」

  淡梅凝望他臉片刻,低聲道:「我若能,自然會的。」說罷,便起身從他膝上站了起來,到了窗邊推開窗子,倚立著朝外望去。見夜空中月色明朗,映著庭院中花影扶疏,彎彎折折的曲廊上點點燈籠紅光隨風漾動,一片寧靜。

  她在屋裡,衣衫穿得有些薄,一陣夜風吹來,身上剛起了層細皮疙瘩,便覺身後一暖,徐進嶸已是靠了過來,伸手將她攏進了懷裡。

  「許久未曾有心思和你這般一道賞月了,連前次中秋都只草草過去,這些時日我曉得你辛苦了……」

  徐進嶸隨她目光仰望了片刻明月,便低頭在她耳邊歎道。

  淡梅不語,只是把自己完全地靠在了他的身前,微微閉上了眼睛,慢慢感覺著這深秋之夜的如水幽涼。

  徐進嶸抱起了她,將她放在了榻上,輕輕擁住了,輕手輕腳地,他解了淡梅衣衫上的結扣,衣衫散了開來,淡梅緊緊縮在他懷中,閉著眼睛低聲道:「子青,我家鄉之人過生辰之時有個習俗,便是要對著壽燭許願,據說定會成真的。我方才突然想起這個,可惜忘了給你備壽燭,便乾脆越俎代庖,對月代你許了個願……」

  「許了甚麼願?」

  徐進嶸停了下來,抬頭。

  「說了便不靈了。」

  徐進嶸屏息片刻,俯了下來,親她眉眼,親她唇頰,親她頸項……動作極是溫柔小心,仿佛怕擾了這夜難得的一室靜謐和柔和……

  次日一早,淡梅先醒了過來,一睜開眼,便看到躺在自己外側的他仍在睡著,眉目舒展,數個月來難得見他如此沉靜的睡容。

  淡梅靜靜看了片刻,想著自己這些時日想了許久的事,想著他昨夜面對自己之時露出的毫無設防的笑,想著他那句「往後年年有你這般給我賀生辰,我如何會不快活」,心中一時便似被堵住了般難過,又有些搖擺不定起來,之前想過了無數遍地話竟覺難以啟齒。半晌過去,見他眼皮微微掀動,瞧著像是要醒過來了,一下那心竟撲撲亂跳,急忙閉上了眼睛。

  徐進嶸一睜開眼,便覺著精神極好,連心境也是闊朗了不少,扭頭見她還蜷在自己裡側一動不動,睡得似是有些沉,想起昨夜的輕憐密愛,心中便覺湧上了一陣恬謐,忍不住靠了過去蜻蜓點水般地親了下她額頭,正想先起身讓她再睡片刻,突聽見外面響起了陣急促的腳步聲,仔細一聽,竟是徐管家與喜慶在說話。那聲音雖壓得有些低,只他仍是一下便聽出了他聲調裡帶了絲惶急之意。

  徐管家跟隨他多年,歷練無數,為人穩重,若是尋常事情,哪裡會讓他這般闖到了自己臥房之外?

  徐進嶸略微皺了下眉,看了眼淡梅,自己便輕手輕腳下了榻,迅速穿好了衣物,開了門出去了。

  淡梅待徐進嶸出去了,便坐了起來,細細聽外面動靜,卻很快便沒了聲息,下榻開門一看,他兩個正一道往書房方向了去,背影看起來有些匆匆。

  到底出了什麼事,竟會讓徐管家這般大清早地到了這裡來截人?淡梅滿腹猜疑,卻是不得其解。到了傍晚,見到了徐進嶸,不料他開口竟是和她道別,說自己有點急事,要暫時離開,少則半月,多則月餘才能回。

  「並無其它,只此事有些特殊,須得我自己親自過去處理。州府衙門裡我便稱病,若有人來探訪,你一律攔了便是。」

  面對淡梅的驚訝和疑惑,他看著她這般微微笑道,神色甚是從容。

  淡梅聽他這般說,懸了一天的心這才稍稍放下了些。見他已是一身常服,瞧著竟是立刻要出門的樣子,點頭道:「你放心去吧,我曉得,良哥我亦會看顧好的。」

  徐進嶸伸手攬她入懷,重重抱了一下,很快便鬆開了,轉身離去。

  淡梅望著他身影消失在了庭院盡頭的夕陽斜照之中,心中起了一陣悵惘,一陣不安。

  她平日雖不大關注他在外面的事情,只這般要他親自過去的事情,無論他在她面前說得如何輕鬆,想必也絕不會是件小事,而且……她有一種感覺,那不是好事。他不告訴她,一來只是他一貫的脾氣,二來,必定是怕自己曉得了擔憂。

  她歎了口氣。

  現在她自己的那點想法已經顯得微不足道了,她只盼著他能如他方才對自己所言的那樣,平安順利地早些歸來。

  轉眼便是半月之後了,徐進嶸並未回來,淡梅心中牽掛,越發覺著寢食難安起來。好在良哥如今雖仍虛弱,只病情已是穩了下來,想來體內那毒性已是被拔去了不少。徐進嶸回來見到,想必也會高興。

  徐進嶸並未回來,卻來了位極其意外稀罕的客。

  淡梅這日正在園子裡。前幾個月無心於此,雖有看園子的丫頭拾掇著,只她們畢竟不曉得門道,如今整個園子看起來有些雜亂,便自己過去動手。一來處於興致,二來,卻是只有在蒔花之時,她方覺著自己能凝神投入,把別的雜事都摒棄得一乾二淨,求個心安。

  淡梅正仔細修剪著那株曉妝新的枝條,突見一個丫頭過來了,遞過了個信封道:「夫人,方才有人送來了此信給你,叫務必轉交到夫人手上。」

  淡梅有些驚訝,誰會此時這般給她傳信?待到了邊上蓄水之盆裡洗了手,拆開了封口,裡面一下便掉出張散了馥鬱濃香的撒花泥金信筏,飄到了她腳下泥地上。

  淡梅俯身揀了起來,只看一眼,便定住了。

  信很簡單,字跡娟秀,不過寥寥數語。

  「妹妹近來可安否?自去歲京中一別,甚是掛念,丹楓閣中已置薄酒一杯,望妹妹見字前來相聚一敘。」落款竟是崇王府上的魚陽郡主。

  這魚陽,去歲在京中之時不過一面。自淡梅隨了徐進嶸離京到此,發生了這許多不如意之事,自己焦頭爛額地,早已經忘記了此人的存在。如今冷不丁竟又收到她的信,這才想了起來,心中驚疑不定。

  丹楓閣乃是淮楚城中與江心樓相連的一座屬樓,專門闢出來給城裡的官夫人或是大戶人家的女眷聚會邀約的場所。淡梅從前應邀也去過幾回。只是如今,這魚陽怎的會不遠千里奔走而來,特意邀了自己過去飲酒敍舊?

  必定是和徐進嶸有關。

  淡梅心中立時便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夫人,那送信之人還提到了我家大人,說他家主人和大人有故交,此番特意過來,與我家大人也有些干係。」

  仿佛為了驗證她的想法般地,那丫頭又補充道。

  淡梅回了屋子,慢慢又看了遍信。終於站了起來,叫了喜慶進來,準備外出。

  那魚陽郡主不早不晚,正選在此時到了淮楚邀自己見面,想必徐進嶸不在淮楚,她必定是曉得的。

  到底所為何事,徐進嶸這般在自己面前裝得若無其事卻行色匆匆離去?那魚陽特意尋上門來,到底又要和自己說什麼?

  她平日雖對徐進嶸的諸多事項並不大上心,只如今這疑團卻壓得她心中日益沉重。看那魚陽既是衝著她過來的,即便自己不加理睬,想來她也不會真當就放棄離去了。不如過去見下,聽她到底說些什麼。

  喜慶聽得她說要去丹楓閣,雖有些驚訝,只很快便傳話下去命人套上車馬,自己服侍著淡梅更衣。

  ***

  丹楓閣三面環江,碧竹闌干低接軒窗,翠簾珠幕高懸戶牖,角落點綴了幾桿秋荻,佈局極其幽雅,最是個適合小飲聚會之處。

  淡梅進了頂樓雅間,便取下了頭上飄紗帷笠。見一少婦正憑窗遠眺,背影修長,腦後垂著烏黑的墮馬髻,斜斜只插了枝金釵,露出半邊玉頸,待她回轉頭來,正是那魚陽郡主。

  淡梅對這女人的印象便是華服濃妝,煙視媚行的,此時見她打扮素淨,神情端莊,與前次所見判若兩人,一時略微有些驚訝,見她亦是上下打量自己,想必心中也是在估量評判,便朝她略微點了下頭,見了禮。那魚陽亦是還了禮,這才各自入座。

  「我與妹妹京中一別,忽忽已有一載。瞧見妹妹氣色比起從前越發的好,心中甚是歡喜,又有些感歎,妹妹正當花信,姐姐我卻是老了……」

  魚陽笑吟吟寒暄道。

  淡梅笑了下,客氣話說了幾句,便也不和她繞圈子了,徑直道:「郡主金貴之身,竟會不遠千里這般過來此處與我見面,想來也是有話要說,但請直言便是。」

  魚陽一怔,隨即笑道:「妹妹真當是個痛快人。那姐姐便也不兜圈了。你可曉得他何以離了任地,又去了何處?」

  淡梅心中微微一緊,看著她不語。

  魚陽伸手端起自己面前茶盞,抿了一口,這才不緊不慢道:「有人呈了密信入京,欲告徐大人治家不嚴,後院糾紛引致大火,此乃他之失德,不配在朝為官,此其一;本人失德倒也罷了,竟又連累在旁民宅,將民居也燒了個精光,弄得怨聲載道,有損朝廷顏面,此其二;這都還不算什麼,最難的便是……」

  看了淡梅一眼,這才歎道,「本朝自太祖以來,就嚴令在朝官員不得與民爭利營商。只如今這密信卻不止指責徐大人暗地仍經營此道,更是附了他的十來處產業名錄,連具體名址都有,言所列的不過實際十之一二。雖都假託他人之名,實則俱是他名下的,一查便知。妹妹你想,這樣一封密信若是落到了御史手上……」說罷便歎了口氣。

  淡梅越聽越是心驚。怪不得那日一早徐管家便那般闖了上來,連徐進嶸也冒著擅離任地的罪名的風險不知去向,原來竟是出了這樣一樁事,他卻瞞得自己死死。那麼他前次離開,想來就是過去轉圜的?

  春娘自焚引發大火,禍及邊鄰,過後雖很快安撫下了災民,府裡眾多下人亦是被嚴令收口,只這般驚動全城的一場大火,又是在州府衙門裡的,若有人存了禍心,千方百計地打聽出來也是正常。

  堂堂一個四品知州後衙竟會因為妻妾之禍引發大火出了人命攪擾百姓,此等事情若真被有心之人拿出來彈劾,就算最後定不了大罪,只在天子臣僚面前顏面掃地卻是必定的了,往後也不用在官場混了。至於後面第三樁,那魚陽所言也並非虛空恐嚇,確實有這麼一條法令在。

  如今全民經商蔚然成風,滿朝大小官員,上從皇親國戚,下到地方官員,雖曉得有這麼一條禁令在,只十之七八都有在暗中另闢財路的。淡梅曉得便是自己的母親秦氏,從前瞞著父親手上也是有幾個鋪子的。皇帝雖心知肚明,只法不責眾,只要沒鬧出什麼事,也就睜隻眼閉只眼而已。

  記著自己剛到此處的那年,父親有日回家,提及到朝中有個李姓光祿大夫的事。說那個光祿大夫得罪了個御史,被揪了出來手握幾十家鋪子營商,證據確鑿,最後不但被免職罷官,連鋪子也為官府所剿收。

  父親當時提那事,雖不過是借機訓導秦氏及兒子媳婦萬勿步其後塵,只也可見當需要時,這確實是條罪名。似徐進嶸這般從前本就非正統科舉出身的官員,真若被牽扯了出來,且連名下部分產業也被這般詳細列了上去,被御史參奏一本咬著不放的話,後果真當是可大可小。

  徐進嶸為人謹慎,在外亦是不顯山漏水。既入了官場,似這種事情,從前應當是有所防備的。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才會弄得今日這般被動局面?且看這魚陽的說話口氣,竟似如今這密信還被壓住一般。

  淡梅一時心亂如麻,低頭沉思了片刻,終是勉強壓下心中紛亂,抬眼看著對面魚陽道:「郡主想必不是特意過來只與我說這個的。還有何話,一併道來便是。」

  魚陽見她竟仍這般鎮定,心中也是有些佩服,便收起方才面上笑意,正色道:「你所言極是。他運道不錯,那密信如今正被截在我父王手上,尚未上達天聽。若是旁人,自然不需這般多事,直接呈了上去便是。只我父王從前就對他甚是重看,惜他之材,不欲斷他後路,這才特意知照了他一聲的,端看他自己如今的意思了。」

  話既到此,淡梅心中已是雪亮了。那老王爺從前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重利貪財,只怕如今看重的不是人材的材,而是資財的財吧?若是收攏了徐進嶸為自己所用,便不啻是得了聚寶盆,何樂不為?至於這魚陽郡主……

  「妹妹從前在京中之時,想必也是聽過些我的傳言吧?」魚陽見淡梅盯著自己,淡淡笑了下,道:「我十五歲時嫁了尚書府上的狀元郎,人人都言我得了個翩翩如意郎君,只又有誰曉得他新婚夜後便再未入我房中?你曉得為何?」

  「他不喜女子,只喜好與男人廝混,寧可露腚在男人下身做盡醜態也不願多瞧我一眼。」魚陽冷笑了下,伸出尖尖蘭指彈輕輕掉了方才喝茶時沾留在杯口之上的一片茶葉,「我又豈會是自憐之人?外人都道我與那侍衛有私,便是有私又如何?他懂得憐我惜我。男人可以尋歡作樂,女人家便不可隨心而動?他下作無度,染了下疳病死,那是自作自受,與我何干?最最好笑的是到了最後竟都算到了我頭上,言是被我活活氣死,這才英年早逝,真當是可笑至極!世上男子大多無恥,我初嫁之時年少無知從了父母,再嫁便由不得他們了。有看中的便嫁,若無看中,寧可最後剪了髮修行去!」

  淡梅想起從前自己聽到的有關這魚陽的諸多傳聞,不外乎是才情風流,未想竟也有這般的隱情……

  「今日我既到了這裡,便也不再遮遮掩掩了。兩年前我偶在王府見過他一面,便心存仰慕,立志非他不嫁。妹妹不是我說你,他今日有這般禍事上身,究其根源,都是妹妹你的不是。男人家的心思在外,哪裡會盯著自家後院不放?你既是他的正妻,怎的不拿出手段彈壓住這些妾?實在看不過去,叫人領去賣了便是。但凡你有半點為他著想的心思,便也不會弄出這般的事情叫人當把柄揪住了欲對他不利。妹妹若覺著我說得不對,姐姐便朝你陪個不是,當我沒說便是。」

  魚陽一雙妙目看著淡梅,目光裡滿是不解。

  淡梅默然,一直到出了這丹楓閣,坐在了回去的馬車上,魚陽的話仍是在她耳邊不住回想著。

  她對徐進嶸的心思,不言而喻。如今她特意過來,應也是覺著等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這才與自己攤牌的吧?想起她方才最後說的話,淡梅長長歎了口氣,閉目靠在了馬車廂壁上。

  魚陽到底適不適合徐進嶸,淡梅不曉得。但是她知道,徐進嶸有了她這樣的妻,卻真的算不上一件幸運的事,所以到了現在,才會有這許多的不如意,才會身心俱疲,不管是他,還是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7:12 AM

第七十三章

  魚陽自那次丹楓閣見面之後就悄悄消失了,仿佛從未在此出現過。但淡梅卻開始了極其磨人的焦慮和等待。

  魚陽的話給她帶來的震動非同小可。徐進嶸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場飛來橫禍,她作為他的妻,難辭其咎。

  她為徐進嶸在擔心,等待著他的歸來。

  如果沒有這場讓徐進嶸也措手不及的意外,她或許會選擇暫時離開他一段時間,讓兩個人在沒有對方的情況下,都能真正審視自己的心,就像之前她本來已經想好的那樣。

  但是現在,他因為她遇到了不小的麻煩,甚至這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一道坎,她覺得她沒有權利一走了之了。她需要等到他回來,問清他的心思,然後再做打算。

  距他離去月餘之後的一個深夜,那已經是個肅殺的冬夜,他終於回來了。

  除了一身沾染過來的風塵和冰霜之氣,與從前相比,他看起來並無不同。如果沒有和魚陽的那次見面,面對他若無其事地回答她說事情已經解決了,她想她一定會相信的。

  「為何有事都要瞞我?你一直都是這樣。」淡梅看著他,歎了口氣:「我曉得你是怕我擔心,曉得你是為了我好。但這般被你瞞著,你曉得我心中是何感覺?你若真把我當你的妻,有事就該讓我曉得。就算我幫不了你什麼,但我會與你一道分擔。」

  徐進嶸有些驚訝,定定望她片刻,終於攬住她腰身,將她輕攏入懷。

  「確實是出了件事。有人暗中欲於我不利,只如今已經解決,你勿要多想了。」

  淡梅心中再次暗歎了口氣。

  到了現在,他仍是不願讓她曉得真相。以為她是溫室裡的嬌蘭,真當染不得半點霜寒?

  她抬眼凝視他,終於點了點頭:「你既這般說了,那我便相信你了。真解決了便好。」

  徐進嶸笑了下,低頭親了下她額頭。

  ***

  「管家,我曉得你跟隨大人多年,是他的心腹。他此番遭人暗中算計,回來與我說已經無事。真當無事了嗎?」

  第二日,待徐進嶸一走,淡梅便叫了徐管家過來,屏退眾人這般問道。

  徐管家應是未料到淡梅有此一問,顯得有些驚訝,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之色。

  「他被人暗中告發治家不嚴,妻妾相爭起禍,禍延百姓,又有營商之事,這些我都曉得了。你照實跟我說了便是。」

  徐管家臉色一變,呆立半晌,突地朝她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他年歲較徐進嶸要長,在府中頗有些聲望,從前對淡梅雖一直恭謹,只這般舉動卻也少見。

  淡梅心中一沉。

  「夫人既然都已經曉得了,又這般向我問話,我便大膽說些本不該輪到我說的話。夫人所言極是,大人確實遭人這般暗中算計。那密信落入了京中崇王之手,崇王便借機要挾。大人親自暗中過去轉圜,如今別事都已敲定,只唯獨一件……」

  徐管家停了下,看了眼淡梅,面有躊躇之色。

  「管家但講無妨。」

  徐管家一咬牙,道:「崇王意欲攏納大人,手段便是兩家結姻,只被大人拒了。那崇王倒也未加強逼,反倒退讓了一步,叫大人自己回來細細權衡,再給他回復。」

  徐管家說著,朝淡梅又磕了個頭,續道:「夫人,我跟隨大人多年,親眼見他不知道闖過了多少難關,這才有如今這般局面。崇王既已有心,甚至不惜這般自降身份,已是極給了面子,必定勢在必得的,大人又有把柄落他手上,實在已經沒有退路了。真若削了他的顏面,到了最後只怕難以收場。小人不忍眼見大人多年心血毀於一旦。大人一心只想著夫人,這才不忍與夫人開口,求夫人也體諒大人的難處。」

  淡梅心中泛起了陣淡淡的苦澀之意。

  「這些話本不該是我這個下人說的。只夫人今日既叫了小人過來,想必心中也是為大人著想的,小人便斗膽再說幾句。夫人貞靜嫻雅,小人從前便對夫人一向心懷敬意。只如今這情勢實在是非同小可。大人有今日這般劫數,究其根源,與夫人也是有些干係的。大人之所以這般不肯鬆口,不過是不想夫人受委屈。夫人若能拿話勸些大人,不定大人也就聽了。夫人雖委屈了些,只大人往後對夫人必定更是敬重,小人也萬分感激夫人的深明大義。」說著便又恭恭敬敬連磕了三個頭。

  是夜,淡梅一夜無眠。

  ***

  「你膽子越發大了!未經我許可竟敢這般擅自做主!」

  書房裡,徐進嶸猛地拍了下桌案,擱筆的架子受他掌力,微微跳了起來。

  徐管家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重重磕了個頭,方抬頭道:「小人這般僭越自作主張,曉得罪該萬死,這才自己到了大人跟前請罪,大人如何責罰,小人都甘之如飴。只是大人,恕小人直言,大人如今行事,與從前相比,真當是優柔寡斷,再無從前的利氣。小人跟隨大人多年,曉得大人有今日局面,實在是來之不易。大人今日若是得罪了崇王府招致禍端,自己倒罷了,到時便是大人如今想要護著的夫人和遠在京中的老夫人,只怕也要受牽連。小人瞧夫人性子雖柔弱,卻並非一味不識大體之人。該當如何,大人你是當局者迷,只怕夫人都比你想得更清楚。」

  徐進嶸一隻手捏住了筆桿,啪一聲,竹管從中折成了兩截。

  「大人……如今之計,唯有先應了下來,緩住崇王府,這才可徐徐圖之。大人難道真當願意將自己的前程斷送在這一張告密信之上?」

  徐管家說著,聲音已是有些哽咽起來。

  「你出去。該當如何,我自己曉得。往後沒有我發話,再不許到夫人面前多說一字。」

  徐進嶸臉色陰沉,盯了他片刻,冷冷道。

  徐管家臉色一黯,再次磕了個頭,這才起身離去,待開了門,卻是定住了身形,門口正站著夫人,不曉得何時過來的。想必書房裡兩人的對話,她都已是聽見了。

  徐管家朝淡梅行了個禮,低頭匆匆離去。

  「郡主之事,你應下便是,不必顧忌到我得罪了王爺,累及前程。」

  淡梅到了徐進嶸跟前,看著他微微笑道。

  徐進嶸臉色一下十分難看,繃緊了下巴,一語不發。

  淡梅歎了口氣,到他身後立著給他整了下衣領,這才慢慢道:「若是一般事情,我自不會對你說這樣的話。只如今此事,真的干係到你的官運前程,甚至身家性命。若叫你因了我一人將多年心血毀於一旦,我會終身寢食難安。所以子青,徐管家方才說得並不錯,就算是為了我,你也萬萬不可做出不當之舉。」

  徐進嶸握住了她伸到自己身前的手,將她順勢扯著坐到了自己膝上,看著她眉頭皺了起來:「你真當不介意我另娶別的女子,棄你與不顧?」

  淡梅看他片刻,笑著微微搖頭道:「子青,從前是我糊塗,只一心追求所謂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才曉得這真當是貪念。就是因為我這貪念,才弄得你如今家宅不寧,白白送了一條人命,又惹出了今日這樣的禍事。我再不明事理,也絕不敢再拿你前程玩笑。」

  徐進嶸伸手,輕輕撫了下她的面頰,歎道:「你這般……叫我真當是自慚不已,怪我無用,才受制於人。你放心,我便是應了,也不過是權宜之策。待這事情過去,我必定會給你個交代。」

  「我曉得你對我的心意,已是十分感激,這便夠了,還要你什麼交代?只是有一事,我想求你應允。」

  淡梅把頭靠到了他肩上,閉上眼睛低聲道。

  「你說。只要我做得到,我必定應允。」

  「這些時日出了這許多的事,我心中甚是不安,寢食無味,又總是做夢,夢見我在蘇州的娘家,醒來心中甚是惆悵。如今良哥身子已是日漸穩妥,有奶娘丫頭細心照看著,想來應也無礙了。你若答應,我想自個過去蘇州娘家小住些時日,就當散心,你瞧可好?」

  徐進嶸低頭端詳,見她臉色蒼白,眼袋處一片淡淡黒暈,想起這一連小半年的諸多煩擾,確實是難為她了。自己現在的棘手問題又未完全解決,不若照了她的意思,送她去蘇州娘家好生休養些時日。就算應下崇王府的婚事,也不過是權宜之計,待拖些時日,有了兩全的法子,徹底解決乾淨了再接她回來,倒也兩下相宜,便點頭道:「如此也好,我看哪日得空了,便送你過去。」

  淡梅搖頭道:「我曉得你現下諸多事體很是繁忙,不必特意送我過去。那裡路也不是很遠,我自己過去便是。你若不放心,多派幾個人送我好了。」

  徐進嶸沉吟片刻,終是應了下來:「也好。我叫姜瑞護送你過去。你安心陪你母親小住些時日,等我親自去接你回來。」

  淡梅點頭,應了下來。

  既已經決定要去蘇州了,沒幾日便收拾好了東西。那慧姐前次就沒去成,這回曉得淡梅又要過去,便眼巴巴地似是想要跟去。喜慶本以為夫人會帶她過去,不想她卻是婉言勸了慧姐留下,慧姐無奈,只得怏怏作罷。

  旁人倒未覺著什麼,唯獨喜慶瞧著夫人似是有些不對的樣子。待出發前一日,無意中見到她自己收拾的一個包裹裡竟有些錢莊銀票和細軟之物,心中更是生疑,卻也不敢多問,只是壓在了心裡,暗暗留意她的一舉一動。

  待到了出行之日,徐進嶸親自送了淡梅出城,兩人話別過後,船便扯了風帆一路南下。淡梅與喜慶妙夏一船,後面是姜瑞等人的隨行船隻。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船停在了個渡口。喜慶將在外間熬好溫了的藥捧到了淡梅所住的裡間,輕聲道:「夫人,好吃藥了。」

  淡梅正斜倚在一張軟榻之上借著燭火在看書,唔了聲道:「放著吧。」

  「正好可以喝了,再放涼了,藥令就差了呢。」

  喜慶笑道。

  淡梅放下了書,看了眼碗裡的藥,歎了口氣道:「喜慶,往後不必再費力氣熬這東西了。」



第七十四章

  喜慶呆愣片刻,突地面露喜色,小心問道:「夫人莫非是有喜了?」

  淡梅一怔,隨即微微搖頭道:「你瞧我哪裡像是有喜的樣子?喝了小半年早膩了,懶怠再喝了。」

  喜慶面有難色,想了下,近前一步勸道:「夫人,從前那老太醫也說了,這藥最忌諱的便是停頓,須得慢慢調養,待有喜了方好停下。」

  淡梅笑了下道:「難為你這般小心,只這藥真當是不用喝了。」

  喜慶見她說話之時雖仍面上帶笑,只那口氣卻甚是堅決。她伺候了這許久,自然曉得她脾氣,真當執拗起來,便是自家大人也只有讓步的份,無奈只得點頭應了下來。

  船行進得甚快,大半月便入了蘇州城了。

  秦氏突見女兒又過來了,待聽得是女婿近些時日公務繁忙,體恤她家女兒無人作陪,這才送回了娘家小住些時日的,喜出望外。因了淡梅面上又抹了脂粉,臉色被映襯得十分鮮豔,自然瞧不出什麼,只是嘮叨了幾句人怎的還是恁瘦。

  姜瑞與幾個護衛既將人送到了,歇了一夜,第二日便要趕回淮楚了。臨行之前,卻是被喜慶叫住了,遞了個封得嚴嚴實實的信封給他。

  「這是……」

  姜瑞有些不解。

  「夫人命你回去了便將此信交給大人。」

  姜瑞急忙接了過來,小心放入身後背著的行囊中,這才看著喜慶道:「姐姐可還有別的吩咐?」

  姜瑞年歲要大些,只府中眾多丫頭以她為首,便也跟著喚她「姐姐」的稱呼。

  喜慶欲言又止,想了下,終是看著他道:「你回去路上小心,儘早把夫人的信送到。」

  姜瑞臉膛微微泛紅,好在本就有些黑,也看不大出來,急忙應了一聲,這才翻身上馬。跑出去一段路,回頭見喜慶還立在門口癡癡望著自己方向,心裡便撲騰跳了幾下,微微有些興奮。

  喜慶哪裡曉得姜瑞的心思,待人馬都走得不見了,這才懷揣了自己的心事,低頭慢慢回了屋子裡。

  ***

  姜瑞急著回去複命,一路緊趕,不過十數日便到了淮楚。到了州府衙門,天色已是擦黑,顧不得歇息,第一件事便要將自己行囊中夫人的信呈給徐進嶸。

  那崇王府相逼甚緊,今日恰巧秘密到了個派遣過來的人,意思便是催著要回復了。徐進嶸與之密談了小半日,晚間安排了兩個一等一的粉頭相陪,自己便回來入了書房,凝神靜坐。

  他如今心中已是有了個計較,只是一些細處尚需斟酌,正靠在椅上細細思量,突聽外面響起了敲門聲,便叫進來。見是徐管家,說姜瑞已是將夫人送到了蘇州回來了,另捎帶了封夫人的信。說完便恭恭敬敬呈了上來。

  徐進嶸有些驚訝。

  淡梅離去這些時日,他白日裡倒也未怎樣,待夜深自己一人躺於床榻之上時,便頗有些念想,想起那日送她上船之時她回眸相望的情景,心中有時便有些後悔放了她離去。此時聽到她已是安然到了娘家,又給自己捎了封信過來,心中有些歡喜,白日裡面對那王府使者時的鬱悶之氣也是消了大半。接了過來揮了揮手,便叫徐管家出去。

  徐管家悄悄抬眼瞥了下,見他眉間隱隱已是染上了絲喜色,心中略微有些心虛,低頭出了書房,卻是不敢離遠,只是隔了幾步站在遊廊之上,屏息聽著裡面的動靜。

  徐進嶸將燭火撥得亮了些,一邊拆著封口,一邊想起去年兩人新婚不過數日自己便公幹外出,與她通信之時互相打情罵俏的一節,不曉得如今這信裡她又要說什麼,心跳竟也是快了兩分。

  信封裡裝了兩張紙筏。徐進嶸展開一張,微笑著看了上去,不過兩行,臉色已是大變,一目三行地看完了紙,心頭便似被利刃狠狠捅了一刀,渾身僵硬,不能動彈。一眼瞥見桌上還有另張折了起來的信筏,雖未看內容,只也猜到了七八分,一時竟是有些不敢展開。死死盯了片刻,一咬牙抖開了紙,略看一眼,額頭青筋已是爆了起來。

  「立書人文氏淡梅,平江府蘇州人氏,憑媒嫁與徐進嶸為妻。豈期過門之後,多有過失,婦德全無,兼之無出,正合七出之條,不忍再誤夫君,情願自請下堂,任其改婚,永無爭執。恐後無憑,自願立此文約為照。」後面是立約人的署名和一個鮮紅的嬌小手印。

  徐進嶸霍然而起,怒吼一聲:「管家!」

  正守在外面的徐管家聽得裡面響起這般怒吼,雖是在他預料之中,只也仍有些心驚,急忙穩了下心神,推門再入。一眼便見到徐進嶸面容猙獰,兩隻眼珠子都似要迸出來一般了,吃了一驚,呆呆望著,竟忘了開口問話。

  「我去蘇州,那個王府的人你應付著便是。」

  徐進嶸一邊厲聲說著,一邊已是頭也不回地快步朝外而去。

  徐管家這才反應了過來,慌忙扯住了他衣袖,苦苦勸道:「大人,王府使者也在此處,此時你怎好這般離去?大人,天大的事,也比不過如今這事體重要啊!」

  徐進嶸猛地甩開了徐管家扯住自己的手,一語不發已是到了門邊。

  「大人……」,徐管家一咬牙,上前撲了過去又扯住了,「大人,夫人既決意如此了,也是為大人著想,哪裡還會留在她娘家等著你找過去?她寄來的請休書,正好可以叫王府使者過目,好讓老王爺知道了安心,大人方可慢慢想出兩全之策渡過難關。如今萬事都比不過這事體要緊,求大人三思……」

  徐進嶸大怒,一腳已是踢開了徐管家,回頭怒道:「先頭便是你叫她知曉了這些汙七糟八的事情,這才引來她諸多自責的。如今你竟又要攔我。她有這般舉動,莫非都是被你相逼?她一個弱質女流,何至於敢自己做出這般事體?」

  這般罪名,徐管家哪裡敢應承下來,不敢再強行攔著,只是跪下不住苦苦勸著。

  徐進嶸未加理睬,轉身已是開了門大步離去。

  徐管家連滾帶爬地追了出去,只見到他背影迅速消失在遊廊盡頭,夜色裡有些模糊,跺了下腳,歎氣急忙趕了上去。

  徐進嶸命人備了快馬,帶了幾個人便策馬連夜往平江府方向趕了過去。

  「子青我夫,見字如面。自嫁與汝,兩相繾綣,奈何我失德在先,引出諸多紛擾。每每想起,夜不成寐,不勝惶恐。今汝既得王府垂青,正可借勢高騰,萬勿因我平白樹敵、自毀前程。我不過一自私之人,今日求退,並非成全於你,乃是求己心安。乞君垂憐,成全我之心安。另:見字之時,我已離了母家而去。父母年邁,不曉得諸多紛擾,萬勿前來相詢引二老驚慌,叩首拜謝。」

  「我真當糊塗。她那樣心思沉重的一個人,怎會曉得了王府逼婚之後還會這般若無其事?她竟騙我到如此地步!我卻像個青頭少年那般絲毫不覺!」徐進嶸腦中不斷閃現著她給自己的留書,想起送她上船前的種種,一種被欺騙的憤怒油然而生,「她的心真當是石頭做的,我一心待她,她卻不肯為我哪怕是委屈自己絲毫。她今日離我,說要求個心安。我身邊竟真當是龍潭虎穴,叫她這般痛苦萬分?」

  冰涼的夜風刮過他的面頰,已經如刀割過一般,他卻絲毫未覺,心中的憤怒叫他恨不得立時便趕到平江,抓住她問個清楚。

  幾乎是日夜兼程了六七日,平江府明日便要到了,他起先的憤怒已是漸漸消退,人也慢慢冷靜了下來。只是冷靜過後,心中卻又起了絲不被信任的受傷之感。

  「在她眼中,我便是個功利之徒,這才不信於我,不欲我左右為難,這才自己離去的吧?我當初娶她入門,確是存了別樣心思,在她面前,又何以自辯?她只記住我的功利之心,不欲阻了我的前程……」

  「大人,前面快到蘇州城了,可是要入夫人家中?」

  身後姜瑞催馬上前,打斷了他的思緒。

  徐進嶸停住了馬,沉吟片刻。

  「不要驚動我岳丈岳母,明日入城安頓下來,派人悄悄過去先打探下。」

  第二日,消息很快便傳了過來。

  「朝門房打聽了,說六七日前來了人,稱是大人派去接夫人回淮楚的。老夫人覺夫人剛到沒幾日,且那人又面生,便多問了幾句,那人只說是大人的意思,且夫人也說認得,確是淮楚州府裡來的,老夫人便也作罷。夫人辭別了,便上了馬車離去。大人,你何時派了人來接夫人……」

  姜瑞到如今還是如墜雲裡般,有些摸不清頭腦。

  「那馬車應是本地所雇,到所有車行去探查下,去了哪裡方向,便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徐進嶸幾乎是從牙縫裡一字一字地蹦了出來。

  姜瑞這才隱約曉得事態嚴重,竟是夫人撇了大人私自而去?見徐進嶸此時臉色發青,大驚失色,匆忙應了聲正待轉身離去,卻又被叫住了,聽他道:「我一道去。」

  徐進嶸在蘇州停了三天,動用了一切的手段,最後終是追到了蘇州近旁的一處命為苗莊的村子,只是當他趕到旁人所指的那處僻靜莊院之時,裡面卻已是人去屋空。

  近旁院落裡的一個農婦被問起,想也未想,便道:

  「邊上這莊戶家主早幾年便搬進了蘇州城,空置許久,前些日裡新住來了人,瞧著眼生,我便多看了幾眼。倒沒見到大官人所言的什麼夫人,只三個尋常模樣的女子,一個作婦人打扮,另兩個像是丫頭,年歲倒都不大,身後跟了兩個瞧著頗是穩重的年長家僕。我本還想著多了個鄰人,往後又多了處走動的地,不想那家人沒住兩日,也不知何時竟又悄悄搬走了,聽說是上了埠頭的一條船走的。此地水路四通八達,想尋訪到底去了何處,那便難了。大官人打探這些,莫非那婦人竟是你家中什麼人私逃了不成?我瞧著卻又不像,那婦人瞧著極是本分,面善得很……」

  農婦仍在那裡說得唾沫橫飛,徐進嶸卻已是立著,望了那農婦方才所指的方向,見遠遠一條大河,埠頭之上茅草叢生,瞧著有些荒涼。

  徐進嶸只覺心中一片冰涼,怔怔立了半晌。過去數日以來一直撐在心口懷著的一絲僥倖此刻真正是蕩然無存了。

  真當走了。她果然狠心如斯,那日送別,對面之時還言笑盈盈,轉頭卻這般決絕,不給他絲毫的餘地。

  是誰,到底是誰從她娘家假冒他的名義接走了她,那跟隨的兩個僕從又來自何方?

  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景王趙韞。他看似淡泊名利,只既冠了趙姓,又獨力撐著一個景王府,必定也不是個一味只知道風花雪月之人,在京中自有他的消息來源。且兩個王府本是親眷,他與王府世子平日也有往來,陰差陽錯曉得魚陽之事也有可能。

  只這念頭剛出來,很快便被他否定了。

  同為男人,他自然曉得景王對她懷有傾慕。只再如何,他應當也不會這般大膽,做出如此公然上門偷運旁人之妻的勾當。且以他對淡梅脾性的瞭解,也絕不會在這當口向他尋求幫助,這點他還是能確定的。

  那麼還有誰,有這個能力可以讓她信任,安排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這般背離了自己出走?

  「回去!」

  他轉身,已是翻身上馬。

  ***

  不過十一月,今歲的雪寒來得較往年卻是要早許多。徐進嶸一路飛騎再次回到淮楚之時,天上竟已是飄起了雪片,新落的雪片沾上人,立時便被熱氣給消融成了水滴,慢慢竟是滲濕了半個身子。

  後衙書房中。

  「夫人被你藏匿到何處去?」

  徐進嶸站在窗前,望著牆角探出的數枝新發寒梅,問道,聲音裡聽不出起伏。

  雖是天寒地凍,只身後徐管家額頭已是微微冒出了細汗,跪著一聲不吭。

  「事到如今,你竟然還想瞞著我!」徐進嶸一拳打在牖窗之上,窗子喀拉一聲從中折為兩截,掉了下去。他猛轉身,盯著徐管家怒道:「我那日收到她的信,並未跟你提及她信中所言,你何以曉得她已決意要離我,拼命阻攔我過去?必定是你勸她離我而去,好叫我死心塌地娶了王府的郡主,是也不是?我尋到了苗莊,她卻已是離去。你到底將她又藏匿到了何處?」

  徐管家呆了半晌,顫聲道:「大人,小人便是有心,也絕無那膽子去勸夫人這般離你而去。乃是夫人自己前些時日叫了小人過去,說她不願再累及大人,決意離去,又說住在她母家時間過長的話,怕老大人夫妻起疑,叫我想個法子。小人見夫人去意已決,勸說不動,且說得也是正理,這才暗中安排了可靠之人從她母家接了夫人出來,住到了蘇州城外的苗莊。那處莊院乃是小人叫人買了下來的,雖小了些,卻是乾淨,想的便是離蘇州近,夫人住那裡,萬一有事與她母家也有個照應,且日後大人解決了此處麻煩之後,便是過去接夫人回來也是便宜的。小人所言,句句是實。如今大人竟說夫人又已是離了苗莊,她去了何處,我卻真當不曉得了……」

  徐管家說完,臉色灰敗一片,心中已是隱隱覺著了不妙。

  他方才所說,並非虛言。在他看來,夫人若真當留書離去了,以他對自家大人的瞭解,頂多難過一陣便會打起精神,到時真到了與那王府結親的地步之時,也就沒了障礙。往後便是要尋,也是方便得很,這才照著淡梅所言,安排了車馬從她蘇州娘家接走了人。不想她竟又自己離了苗莊,這回去了哪裡,他卻真當是不曉得了。

  一陣寒風從方才那被敲破的窗戶之中湧了進來,徐管家這才感覺到自己後背已是汗漿淋淋,涼意森森了。

  徐進嶸拳頭捏的格格作響,盯了徐管家片刻,終是冷冷道:「我料你也沒那狗膽再欺瞞於我。王府的使者既還在,你去叫他曉得,他們要如何,我便如何,把他打發了回去便是,我再不想見此人之面。你明日叫人進京,悄悄把我母親送去青門。」

  徐管家一怔,只終究是跟在他身邊多年的人,想了下,突然臉色大變,駭然道:「大人,萬萬不可爭個魚死網破……」

  「有何不可!」徐進嶸已是大步到了書桌之前,取出抽屜裡來自崇王府的信,抖開又看了一遍,冷笑道,「那崇王府的人貪得無厭,我今日應了千,明日便是萬。他咄咄逼人,我又豈是善類?不鬥上一鬥來個釜底抽薪,這般苟且偷安,他日便是官至一品又有何趣?我本還有些猶疑,如今卻曉得該當如何了。」

  「大人,他家畢竟是王府之尊,大人還請三思……」

  徐管家猶未死心,苦苦勸道。

  「我意已決,正好將埋在暗處的仇家也一併解決了。你休要再多說,照我話做便是。」

  徐進嶸將手中信紙揉成了一團,用力擲了出去,那信團在地上滴溜溜滾著,撞到了牆角,停了下來。

  徐管家抬眼望去,見他眉間隱隱聚了一片煞氣,便似又看見了當年那個鐵血殺伐快意恩仇的家主,心中一時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慢慢低下了頭去,恭聲應了聲「是」。

  窗外雪越下越大。徐進嶸剛回之時,還不過飛揚,此時卻已是扯得如棉絮般在空中亂舞。

  夜半寂靜,突地傳來一陣「喀拉」之聲,想是庭院之中的瘦竹經不住雪壓,攔腰折了下來。

  這般天寒地凍,他在從前二人宿棲的小樓之上,她現時現刻,又在哪裡安身?

  她言離開自己乃是求一心安。只是這般離去,她真當能心安?就算她心安了,她又置他於何地?

  徐進嶸立於她從前時常站立的憑窗眺望之處,望著窗外昏暗,僵硬便似石人。

  待他能真正給她心安之所時,他便是尋到天穹地極,也要將她尋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7:23 AM

第七十五章

  四年之後,晚春日暮之時,杭州府西城錢塘門外的梅家村,田舍儼然,花圃遍地,雞犬吠鳴,沿著條縫間長滿了青草的青石板路一直行到了村尾,迎面一從翠竹,繞過去便是一處房舍了,竹籬縫隙之中探出四五朵粉紅桃枝,木白的柴門之前悠閒遊蕩著幾隻蘆花小母雞,追著低飛的蜜蜂啄食,那蜜蜂倏忽振翅,高高飛起越進了竹籬裡,花母雞抬頭,睜著滾圓的眼「咯咯」幾聲,似是有些失望。

  「花娘子,花娘子……」

  兩輛敞篷大驢車從青石板路上軲轆轆駛到了門前,從車上跳下個青衣小帽瞧著像是僕從打扮的十七八歲男子,到了門前直起嗓門叫喚了起來,少頃,柴門咿呀一聲開了,現出個濃眉大眼雙十年華的女子,認出了這人,笑眯眯道:「張小哥來了?」

  那被喚作張小哥的男子與她似是很熟,笑道:「喜慶姐姐,明日一早便是滿城大小酒樓到西湖鬥春酒的大日子,連新任的府尹楊大人都應了要過來擔任主判品酒論名次的。我家棲霞樓雖釀得好酒,只年年被雙會樓壓過一頭。去年用了你家的花栽團飾酒棚子,人人路過都要停下多看兩眼,末了竟是壓下了雙會樓奪了酒魁,把那酒神爺爺像披紅掛綠地給請了回去,總算揚眉吐氣了一回,我家掌櫃的這才早早就預訂了今年的花飾,這不,我照你家花娘子先前所約的日子過來搬了,怕晚了就被別家搶沒了。」

  喜慶搖頭笑道:「我家娘子最是個重諾之人,既已收了你家定金,豈有又再易於別家的道理?」

  張小哥作勢打了下自己嘴巴,便招呼驢車上跟來的人下去一道進去搬運。走進院子,便見滿眼的花團錦簇,又跟著喜慶繞過了房子站定,眼前一亮,見是整片的花圃,瞧著至少有幾畝地之大,種著各色瑞香薔薇、桃杏桂葵,牡丹芍藥,一時有些看呆,嘖嘖贊道:「花娘子真當不愧花姓,附近幾個莊子裡種花的人家也是這些花色,只唯獨你家的開出來比別人家的要好上幾分都不止……」

  張小哥正誇著,身後已是轉過來個二十左右的女子,頭髮在腦後挽了個單髻,插一隻梳篦,身著青布衣衫,乃是極其普通的鄉間婦人裝扮,面上帶了淺笑,站定道:「張小哥莫再只顧說話,你家要的團花已經修剪插枝妥當就在那棚子下。因了都無根鬚,搬了回去須得放置在陰處,早晚朝花面上噴些清水,好在也就明日一日,想來是能支撐得住的。」

  張小哥幾個回頭,見是花娘子過來了,笑嘻嘻唱了個諾,這才過去了那涼棚下,一眼便見到已經修剪插枝妥當的各色大盆花團在地上一溜擺開,鮮豔明媚,尤其是正中那盆最大的,更是惹眼,當下不敢怠慢,叫了人小心翼翼地都搬上了門口的兩輛驢車之上,一五一十地照起先議定的價格付了錢,在驢車上面支起了遮陽的棚布,這才道了謝離去。

  「喜慶,方才尋了一圈,不見小寶,可是又在王大娘家廝混?」

  那少婦目送張小哥幾個離去,轉頭問道。

  提起小寶,喜慶臉上便是掩不住的笑意,道:「可不是。妙夏前兩個月生了個小娃兒,可把小寶喜得什麼似的,整日裡只說是自個的,哪天不跑去看一眼便連覺都不肯好好睡。我這就過去叫他回來?」

  那婦人眉間亦是浮上了一絲笑意,想了下道:「我去叫他吧。」

  喜慶點頭道:「也好,我去灶下熱下飯菜,回來便好用飯了。」

  那婦人嗯了一聲,到牆角邊的一個大瓦缸裡用瓢舀了水淨了手,便朝王大娘家過去。

  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淡梅。她幾年前自定居到了此處,便一直以養花賣花為生。方才那張小哥所提的棲霞樓便是個朝她買花的老主顧了。至於他口中所提的鬥酒會,卻也有個來由。此時這酒水乃是官府課稅的重頭,官府也是極力鼓勵民間消費,故而這半官方半民間自發的鬥酒會漸漸便成了近些年春季之時的一場盛會。

  每年到了暮春此時,西湖邊正是柳綠鶯啼,城中各家大小酒樓便擇個晴好日子在湖邊擺出酒鋪子,列上自家新春釀得的好酒,由人品嘗,又請本城府尹大人和些德高望重之人擔任評判,最後那奪魁者便迎回酒神爺爺的金身供奉在酒樓大堂之內,此乃極大的臉面,故而各家酒樓無不明爭暗鬥,到了近兩年,發展到了連臨時搭的酒鋪子也要極盡華美,花團錦簇得好奪人眼目招徠人氣。

  王大娘家離她家不遠,便是遠遠喊上幾聲也能聽到。淡梅一路過去,碰到的村人紛紛與她招呼,極是親切,淡梅一一應了,又被個婦人臨時扯住問了些護花心得,待脫開了身到了那王大娘家,天色已是沉暮了。

  淡梅推開虛掩的柴門,叫了聲「小寶」,便聽屋裡起了個響亮的應音,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娃便如個小炮彈般地衝了出來,朝正彎下腰的淡梅懷裡頂了過去,淡梅一個踉蹌,差點沒被頂翻坐到了地上,剛抓住他藕節似的小胳膊,還沒來得及責備,那男娃便沖她笑嘻嘻道:「娘,我這般的話,喜慶姨姨便能好好接住我。」言下之意,便是說她無用了。說話之時,一雙亮晶晶的眼便彎得成了月牙鉤兒。

  連自己懷胎十月從腹中爬出的三歲小兒都嫌棄她,淡梅又是好笑好氣,牽住了他手正要進去說聲叨擾,卻見屋裡出來幾個人,正是王大娘和妙夏。

  妙夏與王大娘家的兒子兩相看對了眼,去年便被淡梅做主嫁了過去,如今已是一個孩子的娘,看起來早已不是當年的青澀模樣,人豐腴了許多,過去便牽了小寶的手叫留下吃飯。

  淡梅笑著搖了搖頭,看向王大娘道:「這些日我忙了些,小寶整日的都在大娘處廝混,給添了麻煩了。」

  王大娘呵呵笑了道:「花娘子這話說的。當年湊巧碰到了一起坐了同條船,便是緣分。小寶不嫌我家沒地坐,那便是給老婆子臉面了。有事儘管放心去,有我媳婦看著呢。」

  正說著,外面進來個肩扛鋤犁的後生,肩膀寬厚,是王大娘的兒子從地裡回來了。妙夏眼一亮,迎了上去,和那後生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那後生憨憨一笑,放下了東西,朝淡梅恭敬打了招呼。淡梅見他二人雖成婚一年多,連孩子都生了,如今還是這般新婚時甜蜜,心中也是歡喜,含笑應了,這才告辭了牽了小寶回去。

  吃飯之時,小寶便不住提著從旁人處聽來的明日西湖邊的鬥酒盛會,眼巴巴地看著淡梅。見淡梅不理,便鑽到了邊上喜慶的懷裡不住扭著,喜慶哪裡熬得住,立時便求起了情。

  淡梅想起自己自開春來便一心撲在花圃裡,確實沒怎麼陪他玩過,且又打算下半年便送他去私塾進學好早些認字,只怕到時更沒玩耍的時間了,心一軟,便應了下來,喜得小寶連飯都比平日多吃了半碗,喜慶亦是十分歡喜,幾個人說了些舊年西湖鬥酒大會的盛況,一時倒都和小寶一般,恨不得明日早些到了。

  晚間都收拾妥當了,淡梅陪小寶睡覺,躺帳子裡被他摟著脖子湊在耳邊翻來覆去嘀咕著明日的各種熱鬧,良久才將亢奮的小人給哄得睡了過去,扯了幅被給他小腹按住了,自己覺著並無睡意,便出來到了前院裡,想去看下院子的門有無關緊。剛出來,卻見那架木香棚邊的竹椅上坐了喜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了把蒲扇,怔怔望著天邊的月,瞧著似是有些心事。

  淡梅站立了片刻,暗歎了口氣,輕聲叫了下她名字。喜慶聽見,慌忙扭過了頭站了起來,面上已是帶了笑道:「夫人怎的還沒睡?」

  淡梅到了她身旁,自己坐到了另張椅上,搖頭道:「跟你說多少次了,莫再叫我夫人。」

  喜慶起先不語,半晌才低聲道:「夫人便是夫人,到哪裡也改不了的。旁人面前我自不會叫的。」

  淡梅凝視她片刻,見她一張鵝蛋臉上眉目明朗,恍惚便又想起了當年她十六七歲時的模樣,如今一眨眼已是過去四年,自己倒未覺什麼,她卻被耽誤得早過了時人眼中的碧玉年華,心中微微有些難過,歎了口氣道:「喜慶,你心裡可曾後悔過當日跟了我的舉動?是我誤了你。」

  喜慶仿佛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看了淡梅片刻,已是從椅上挪開跪了下去道:「夫人千萬莫要這般做想。我從前既被大人派了伺候夫人,夫人到哪裡,我自然就跟定伺候到哪裡,何來耽誤?且夫人待我情同姐妹,小哥又這般口口聲聲喚我姨姨,這般抬舉,更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夫人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喜慶打心眼裡敬佩,跟著夫人便是這般到老我也願意。方才只是想起小哥昨日悄悄問我的話,這才一時有些失神……」

  淡梅扯了喜慶重又坐回了椅子上,這才哦了聲,隨口道:「他最是淘氣了。又問了什麼?」

  喜慶偷偷看她一眼,這才低聲道:「小哥問我他的爹爹如今在哪裡,為何都不來看他……」

  淡梅一怔,心中慢慢便起了絲難言的味道,想了下,展眉笑道:「怪我平日對他有些嚴厲,這才叫他想著這個的吧,明日起對他好些,自然便會放下了。」

  「夫人,都過去這許多年了。去歲冬日景王過來之時,也提起了大人。如今既早沒了當初崇王府的難處,夫人為何還不……」

  喜慶試探著,低聲這般道。

  「喜慶,我曉得你是為我好,覺著女人家總是需得有個男人靠著,下半輩子才算穩妥,對吧?只我當初既走了如今這條路,哪裡還會想著再回從前?我如今過得很好,他也應是。便是如你想的回去了,與他中間還是隔著個周姨娘,又有什麼意思?那周姨娘在旁人眼中再輕賤再不堪,在我看來也是良哥的母親。你跟我這許多年,應也曉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樣的話,往後莫要再在我面前提了。」

  淡梅看著喜慶,慢慢道。

  月光之下,喜慶見她面上雖帶了絲笑容,只眼中透出的神色卻甚是堅定,曉得自己是說不動她了,暗歎了口氣,不再作聲。



第七十六章

  淡梅回了屋子上榻,躺在小寶身外之時,許是被方才和喜慶的一番話所擾,竟是良久未能成眠。

  開春幾個月,花圃裡的事情越來越多,她白日裡累了,夜裡也就睡得甚是安穩,似這般輾轉難眠,倒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

  小寶嘴裡不知道嘟囔了聲什麼,一個翻身趴了過來,一隻手打到了她的胸口之上。

  淡梅將他重新翻了回去仰面躺好,借著從糊了綿紙的窗戶處透進的朦朧月光,隱隱可見他睡得正香,小嘴巴微微地張著,像朵喇叭花似地嘟了起來。

  淡梅望了片刻,忍不住湊過去往他肉嘟嘟的兩邊臉頰上各親了下,這才重又躺了下去。

  這個孩子的來臨,完全是個意外。他很乖,剛剛孕育在她腹中的時候,完全沒有讓她感到任何難受或者嘔吐,直到三四個月後,她安頓到了這個名為梅家村的地方,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再見月事了,身體似乎也正慢慢起了些變化,這才想到了很有可能是懷孕了。

  估算了下日子,是在她為他慶賀生辰的那夜懷上的嗎?至今,她仍記得那夜裡,淡淡月光之中,自己和他都很放鬆,甚至到了後來,那張精緻的牙床仿佛已經幻化成了懸浮在夜空之上的一隻船,而自己如同漂在夢中一般了。

  剛知道自己腹中正孕育著生命的時候,除了起初短暫的驚訝,剩下的就是夾雜了一絲淡淡酸楚的歡喜之感了。這個孩子選擇到來的時機到底是對還是錯,她不願多想,她只知道他既然來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然面對。

  喜慶在她身邊已經陪了將近四年。只在她眼中,遲早終有一日,自己總是須得回到這孩子的父親身邊的吧?

  淡梅仔細想了下自己方才在她面前說的那番話,心情微微有些沉重起來。

  那確實就是她的所想。

  但是,對那個已經分別了差不多四年,現在閉目,音容笑貌卻仍仿佛歷歷在目的男人,她真的已經完全放了下嗎?

  「夫人……大人,他總有一天是會找過來的……」

  這是喜慶很久以前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她一直忘不掉。

  她心中突然起了絲不安。這種不安,甚至比她在那個飄雪的冬日離開他,踏上未知之路的時候都還要來得強烈,甚至叫她有些心驚肉跳。

  她歎了口氣,側身過去靠近了小寶,把自己的臉貼到了他溫暖的額頭之上,聞著他熟悉的味道,漸漸才覺著心安寧了下來,慢慢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個晴好的日子,一大早地,王大娘家的兒子就套了驢車趕到了門口等著。小寶穿戴一新,左手牽了淡梅,右手拉了喜慶,歡天喜地地上了驢車,一路又同接了另兩個也要帶了小孩過去逛的村中婦人,把個驢車坐得滿滿登登。

  這梅家村離西湖不過幾裡地,日頭升起不過一人高時便到了,漸漸靠近段家橋一帶,便見鶯啼芳樹,燕舞晴空,春色遍佈郊野,湖邊芳草如茵,不時可見幾道被香車碾過後留下的痕跡,平湖之上到處是大大小小畫舫遊船,這邊船頭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官妓在彈琴奏樂,那邊便有仕子書生應聲放歌。沿著湖邊小道又行了片刻,遠遠便見到前面一溜排開了長長的彩棚,到處是攢動的人頭,原來那鬥酒會已是開始了。

  小寶貪熱鬧,哪裡人多便往哪裡去,沒一會便到了個裝扮得花團錦簇的彩棚前,正是棲霞樓的酒鋪子。

  張小哥一眼便在人群裡看見了淡梅幾個,急忙擠了過來,朝淡梅先見了個禮,這才看著喜慶笑嘻嘻道:「今日忙壞了,人手竟是不夠,姐姐若是願意,過來搭把手可好?」

  這棲霞樓乃是淡梅的大客戶,春夏秋冬各色時令鮮花每隔幾日便要過來拉一趟的,見他既開了口,喜慶自然應了下來,淡梅便帶了小寶繼續前行,路上看見賣各色吃食玩耍的,小寶嚷著要,淡梅便各買了些,小寶兩手抓滿,樂呵呵地一路小跑到了前面,坐進個涼亭裡玩了起來。

  此時日頭已高,淡梅跟了小寶許久,也有些燥熱起來,便也揀了亭子角落的一張石臺上歇下,湖心微風吹來,一下便覺汗意去了大半,十分舒爽。扭頭看去,見不遠處便是那段家橋了。

  這段家橋便是後來的斷橋,只此時還未衍化成那名字。此時的這斷橋橫臥於長堤之上,用青石築成,石縫間長滿了青草,只能容兩人通過,與後世的那條用水泥澆築成的橋大相徑庭,卻正是淡梅想像中斷橋應有的模樣。

  淡梅正遙望那橋,忽聽身後起了腳步聲,回頭見是個少婦,手上牽了個與小寶年歲相仿的玉雪女孩,瞧著應是母女,兩人進了涼亭,想也是走得累了來歇下。

  那少婦年紀比淡梅要大上五六歲的樣子,容色豐澤,十分美貌,朝淡梅點頭微微笑了下,便抱了那女孩坐到了邊上的一張空石凳上,低聲道:「再不聽話甩了奶娘自己亂跑叫人好找,娘下回便把你哥哥帶過來,換你留京中陪著祖母,你爹再給你說話也沒用!」

  小女孩扁了扁嘴,似是有些不甘,一雙眼裡已是有些淚光瑩然,突見邊上小寶面前的玩意,大多都是杭州本地才有的玩物,嘴巴也不扁了,眼睛直直盯著看。小寶發覺,抬手便招了下,小女孩立時便跳下了石凳,湊到了小寶的身邊,兩人擺弄起了東西,嘰嘰咕咕低聲說起了話。

  那婦人似是有些無奈,見淡梅在望著,便朝她又笑了下,搖了搖頭道:「我家小女被她父親一向寵著,成了這般模樣,叫你見笑了。」

  淡梅見這婦人雖衣飾甚是精緻,舉手投足都是大家風範,只言談間並無倨傲之氣,反而甚是可親,便也笑著應了幾句。坐了片刻,本是想帶小寶往回與一道出來的人會合,只見他與那女娃娃玩得又甚是投機,正躊躇著,面前已是匆匆過來了個與那婦人年紀相仿的男子,女娃抬頭一見,也不和小寶玩了,立時便朝那男子張開了手,笑著嚷了起來道:「爹,抱。」

  那男子幾步便到了跟前,一下抱起了女娃高高舉起,吧唧一下親了一口,道:「乖囡囡有沒有惹你娘生氣啊?」

  那婦人站了起來迎了上去道:「你再可著勁地慣她,過幾日只怕就要爬上你的公堂桌案搗亂了!」

  男子不以為意,笑嘻嘻道:「這般才好,叫此地人都見識下我楊家女兒的聰明能幹,小小年紀就能代他爹升堂問案了。」

  那婦人嗤一下笑了出來,低聲罵道:「就你臉皮越發得厚,越老越不長進,你自己倒罷了,當心女兒被人背後笑話。」

  「誰敢笑話我女兒,我叫他好看……」那男子瞪大了眼,突然注意到了亭子一角還坐著的淡梅,這才有些訕訕地收了口,轉而對那婦人低聲道:「走吧,來了幾日都沒得空閒,方才那些酒水喝得我到了最後似是在灌馬尿了,好容易才脫開身,正好陪你去閒逛下。此地真當是個山青水秀之所,與京中風物大不相同……」

  「小哥哥再會!」

  那夫妻兩個正相攜出了亭子,被那男子抱懷中的女娃突然回頭,朝仍望他幾個背影的小寶甜蜜蜜地招了下手,小寶跑了過去,踮起腳尖高高舉起一個繪了採蓮抱魚娃娃的撥浪鼓,遞給了那女孩道:「送你的。」

  那夫妻二人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下小寶和淡梅,相視一笑,將女娃放下了地,讓她接了過來。

  「謝謝小哥哥。」

  女娃被牽著離去之時,仍是不住頻頻回望。

  淡梅目送著這一家三口上了斷橋,心中暗暗有些驚訝,聽這夫妻兩個方才的對話口風,莫非竟是張小哥昨日提到的新任府尹一家?只若真是,這位瞧著仍有些童心未泯的府尹大人卻實在是叫她有些意外了。轉眼又見小寶仍站在亭子口呆呆望著,一張小臉上似是有些羨慕之色,心中微微一動,便道:「小寶,好回去了。」

  小寶嗯了一聲,拿了方才玩剩下的東西,乖乖地被淡梅牽著走了幾步,回頭又看了眼身後斷橋上的那幾個身影,突然怏怏道:「娘,我也想這樣被我爹抱著走。」

  淡梅一怔,心中泛起了絲難言的滋味,想了下,便蹲下身抱了他起來,柔聲道:「娘這般抱你走,你瞧行嗎?」

  小寶扭了下身子,搖頭道:「娘沒力氣,一下就抱不動了。我想被我爹抱……」

  淡梅只當沒聽見,抱著他緊走了段路,好在路上好玩好吃的東西甚多,小寶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不再念叨著方才那話,淡梅這才鬆了口氣,只心中卻微微有些沉重,早上出來時的好心情也早沒了。

  ***

  淡梅方才猜得並沒錯,這一家便是新到任上的楊煥一家。他自四年前從西北戰場立功歸來,先後便在京畿任了些職位,年初又被調為杭州府府尹。太尉府上老夫人捨不得放平哥跟著過來,給留在了京中,他夫妻二人便只帶了女兒赴任。

  楊煥一手抱了愛女,一手攜了嬌妻,站在斷橋之上四顧平湖,見遠山迤邐,心情大快,笑道:「昨日你跟我講了個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那兩人便是會在這橋上?我瞧著不對。這橋這般窄小,只能容兩人過去。他兩個若那般占住了橋親親熱熱你儂我儂地不讓別人過去,被攔住了的人還不甩開官腔大罵?罵急了不定把他兩個都丟這湖裡去呢!除非那許仙出錢,雇些人守住兩邊橋頭清場子。」

  許適容斜睨他一眼,見這般美好故事到他嘴裡竟歪成這樣,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搖頭道:「只怕你才會做出這般事體吧?早知道不跟你說那故事了,沒得壞了氣氛。」

  楊煥笑嘻嘻道:「娘子若是有心也想和我來個斷橋相會,我便出錢雇些人清場子也無妨……」

  許適容笑駡了一聲,轉頭見身後果然已是有人被堵住過不去,面上似是有些不滿,急忙扯了他袖子下了橋,又閒逛了幾步,突然「咦」了一聲,面露驚訝之色,定住了腳步。

  楊煥順了她的視線望去,臉色突地一變,眼睛睜得滾圓,大叫道:「他不是在淮南路做官嗎?怎的陰魂不散竟跟了我到這禹浙路!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7:36 AM

第七十七章

  長堤之上,一個皂袍男子正朝斷橋方向慢慢行來。腳下幾步開外便是隨風輕微翻湧的碧波,入目一片瀲灩,他卻眉頭微鎖,神情淡漠,這溫山暖水竟似絲毫沒有軟化他身上散出的疏離之氣。

  「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認錯了他!只和從前不大相同了!瞧著有些不對勁了!」楊煥嘀咕了幾句,回頭見後面匆忙趕了上來的奶娘和僕從,眉頭一皺,湊到了許適容耳邊道:「既湊巧在此遇到了故人,我若不好好招呼下,未免有失地主之誼。你先帶了青青回去,我跟他好生會下,探探他來此到底何意。」

  許適容又看了眼那人,略一猶豫,低聲道:「都過去恁久的事了,你莫再記仇,多生事端。」

  楊煥眉頭一抬:「你當我這般小雞肚腸?放心,放心,絕不會給你丟臉便是。」

  許適容見他抬頭挺胸,說得一本正經的,且已經是這般照面相遇了,從前雖有些芥蒂,卻也不是什麼殺家打劫的事,畢竟又是同朝為官的,悄悄避了不見也有些說不過去,又見楊煥頭點得似啄米的母雞,恨不得她立時便從此地消失的樣子,略微也有些猜到他的心思,應是不想叫自己被那人看見,無奈只得點頭應了下來,不放心又叮囑了幾句,這才牽了女兒的手轉身和趕了過來的奶娘僕從們一道離去了。

  楊煥目送妻女離去了,轉頭見那男子已是對著平湖負手佇足而立,背影雖仍挺直,卻是透出了絲冷寂。也不管這麼多,直直走到了他背後,猛一掌拍他肩頭,大聲道:「徐大人,一別多年,不想今日竟在此相遇,故人可無恙乎!」

  徐進嶸猛回頭,乍見到立在自己身後的楊煥,怔了片刻,似是有些難以置信。突然眉頭一展,面上猶疑之色頓消,也是朗聲笑了起來。

  「真當是故人了!一別數年,小公爺風采不減當年,叫徐某好生欣羨!」

  楊煥哈哈大笑,瞥眼見許適容母女已是走得不見人影了,這才笑嘻嘻道:「好說,好說,什麼風采不風采的,家中那雙小兒女疊起來都要比我高一頭了,哪當得起你這般玩笑,不提當年,不提當年。」

  楊煥話說完,見徐進嶸神情略微一滯便不語了,倒是有些奇怪,靠近了些端詳了下,嘖嘖道:「我瞧徐大人比起從前,真是清減了不少,倒是奇了。前些年雖未曾與徐大人照過面,只也有聽聞你在淮南路,那官當得有聲有色,正是大展宏圖之際,何以竟會竄到了杭州府,還這般悒悒不樂?」

  徐進嶸眼裡一黯,望著長堤之上來去如織的人流,似是微微有些走神。

  那楊煥起頭方才乍見徐進嶸,一下想起陳年舊事,雖被許適容提點過,只心中難免還是有些疙瘩,這才故意拿話堵他的,此時見他竟真當抑鬱難消的樣子,心中好奇之意哪裡還壓得下去,張嘴便道:「雖則從前瞧你十二分的不順眼,只如今都過去了,今日竟又在此相遇,也算是難得了。你在淮南路雖手眼通天,只這杭州府卻是小爺我的地盤,到了此處,有何難處,說來便是。」

  徐進嶸似是有些驚訝,看了他片刻,默不作聲。

  「好你個徐進嶸,當年可是你對不住我。小爺我都放下了,你莫非到如今竟還念著不放?」

  楊煥臉色有些難看,氣哼哼道。

  徐進嶸搖頭苦笑了下,轉身對著湖面吟嘯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前朝太白非我知己,卻是一言道出我今日之心聲。楊老弟若是不嫌棄,陪為兄的去痛飲幾杯如何?」

  楊煥見他突然改口稱自己老弟,又見他眉間儘是抑鬱難平之色,自己卻正意氣風發,心頭一熱,立時便拍了胸脯道:「自然。我乃地主,這就去湖邊最有名的醉紅樓,不醉不歸!」

  ***

  這日淡梅與喜慶帶著小寶重坐著驢車與早上一道出來的村人歸家,到了村口之時,已是日暮,迎面便見一路過的婦人笑道:「花娘子,你家兄弟又來了,正在院裡等著呢。」

  淡梅與喜慶還未反應過來,小寶已是從車上跳了起來,嚷道:「舅舅來了,舅舅來了。」

  他這般歡喜,卻是因為那舅舅每次過來都會給他帶各色好東西,故而待他離去,便要反復念上好一陣子才消停。

  淡梅卻是有些驚訝,景王因了腿疾,這幾年每年春夏之交都會到淮楚老太醫之處,過後便到她這裡探望下,已是慣例,只今年卻比往年要來得早了些。

  妙夏男人緊趕了驢車,沒片刻便到了她家門前,見門口的樹幹上拴了匹馬,邊上立了兩個常服男子,便是景王身邊的侍衛了。

  淡梅推開虛掩的柴門之時,一眼便見到昨夜自己與喜慶坐過的那架木香棚邊上的長椅上多了個人,一身青衫,坐著閑閑地煮著一壺茶水,夕陽斜照了過來,在地上拉出個狹長的身影,正是景王趙韞。

  景王聽見門口響動,抬眼望了過來,臉上便露出了笑容,朝小寶招了下手。

  「舅舅!」

  小寶已經朝他飛奔而去,一下便便撲到了他膝上。景王接住了,兩人笑鬧了一陣,景王便道:「屋子裡有給你的玩意兒,過去看看可喜歡?」

  小寶回頭,看了淡梅一眼,見她只是笑著不語,歡呼一聲便飛奔朝裡去了。喜慶曉得他應是有話要說,恭恭敬敬見過了禮,也跟了進去。

  景王抬眼,見淡梅立在夕陽中,面上帶了淺淺笑意,目光清明,凝望片刻,便微微笑道:「今年來得早了些,卻是因了老太醫舉薦了他在此城的一位杏林舊友,言道對我腿疾有助。我也不耐煩年年扎針,便聽他言過來了,順道瞧下你母子兩個。」

  淡梅到了他近前坐下,伸手用塊布墊了,端著已經滾水的茶壺,往他面前的杯裡注了熱茶,道:「老太醫既這般舉薦了,想必不是泛泛之輩,盼著你能早除頑疾,免得年年這般遭罪。」

  景王呵呵笑了下,垂目看著白瓷茶盞裡尚上下翻滾的綠色茶葉,沉吟片刻道:「我上月到淮楚之時,順道也派了人去蘇州你母家暗中打聽了下消息,老大人兩位身子都健好,只仍不曉得你的事情……他每年都會數次派人遞信遞物過去,故而你父母還道你還在淮楚與他好好過著日子的,只是多年未見人過去,有些念想罷了……」

  淡梅面上那笑一下便凝固住了。

  當年她離去之時,確曾在留書的末尾加上句話,請他暫且不要讓自己父母曉得自己離家之事。按了她起先的想法,她離去後,他難過一陣,便應順理成章另娶,那時她再歸家向父母請罪。父母雖難免心傷,只總還是會接納她這女兒的。不想四年將近過去,景王如今帶來的消息竟還是如此。

  他對自己,為何竟要執念到如此地步,以致於如今叫兩人都這般相互為難?

  「你……真當還是不欲讓他曉得你安身在此?」

  景王端起杯盞,微微抿了一口茶,眼睛看向了方才小寶進去的方向,道:「他再大些,總是要認祖歸宗的好……你若願意,我朝他透個口風也是方便的……」

  淡梅望著木香棚後開了白花的一地夜合,出神片刻,搖頭道:「等小寶再大些,曉得些事理了,他若是願意回去,我自放手。只如今……」

  如今,她曉得自己其實也是有些茫然。唯一清晰的感覺,便是害怕被他知道自己正隱在此,害怕如今的這平靜生活被打破,害怕有朝一日真若四目相對,到時自己該如何自處?曉得他至今仍未放棄在尋找自己,這種害怕便越強烈。

  景王笑了起來,搖頭歎道:「也該是他命中的劫吧,何以竟會遇到你這般執拗的女子。也罷,你既不願,我自然不會違了你的意思行事。」

  淡梅舒了口氣,想了下,望向景王道:「最近無事之時,我時常會想起當年的一些舊事。當年從蘇州苗莊要離去之時,湊巧竟訪到了王大娘一家也要回杭州府,這才同船跟了過來的。到了此處,又得王大娘到裡正處說我是她家的遠方親戚,這才落戶定居了買田置業。從前只當自己運道好,出門便遇貴人。如今細細想來,我今日能有這安身立命之所,應是你暗中照應的吧?可笑我從前一直未覺,甚是慚愧。如今趁你過來了,正好朝你道聲謝。」

  景王未料她突然會提起這茬,有些驚訝,只很快便坦然笑道:「我與崇王府的世子年紀相仿,偶也有往來。他是個藏不住的話的,有次會面之時,偶然聽他露了口風,郡主竟是非徐大人不嫁,且聽他意思,這事情已是成了十之八九。我有些放心不下,這才命人到了淮楚留意著幾分的,後得報你竟自己離了淮楚而去。我雖不明你的想法,只想來你總是有自己的道理的,這才叫人暗中照應著些。我倒未做什麼,只你一個女子,這些年竟靠了自己把這花田之事打理得這般妥當,真叫我刮目相看。」

  淡梅笑著自謙了兩句,又鄭重再次道謝。

  景王笑著擺了下手,道:「千金易得,知音難求。我生平碌碌,唯好花道。見你之初,便有故知相逢之感。不過是略盡我之所能而已,且我亦是存了私心……」

  景王微微歪過頭,神情顯得竟是有些頑皮:「我從前便聽你提過綠色牡丹,且又應允若培植出來要送我的,至今念念不忘。恨不得早些見到這天下第一的新品牡丹,這才又早早趕了過來的。」

  與他相交數年,倒是第一回見他露出這般頑皮的樣子,淡梅莞爾,點頭道:「你來得正好。綠系牡丹我藥壅試培了幾年,用盡方法,均不見成效,唯獨今年瞧著不錯,已經打蕾,尚需幾日便可開放了。若真當花開碧色,自然要送你的,因它本就因你而來,名字也由你定。」

  景王大喜,想了下道:「待親眼目睹之後,我再想個好名字,定不教負了它的芳姿。」

  淡梅含笑點頭。她幾年費心想要培出綠牡丹,自然不是求名,不過是從前與景王閒話之時,無意中提到除了複色,世上尚存一種綠色牡丹,更是稀罕。景王心嚮往之,她這才應了試著藥壅培植。若真當成功了,便贈與景王,也算是自己對他這幾年照應的謝意。

  「若真成了,你帶去京中之後,還請勿要透漏此花來歷。」

  淡梅猶豫了下,看著景王道。

  景王一怔,隨即便明白了她意思,歎息了聲,點頭應允了下來。

  ***

  徐進嶸與楊煥從那醉紅樓出來告別,已是黃昏時分了。夕陽從遠山照射而來,鋪灑在湖水之上,半是金紅半是陰綠,風起得大了些,隱隱能聽到水波拍擊著堤岸的聲音。雖是萬物欣榮的暮春,只這景象落他眼中,卻也似帶了秋日般的蕭瑟之色。

  一個下午都在與楊煥對飲暢談,幾年來倒是頭回這般痛快。只此時酒散人去,被風一吹,那酒便上頭,腳步一個踉蹌,扶住了邊上一株楊柳。便是此時,那縈繞了他數年的人影竟也驅之不散,心中更是鬱懣難當。

  「到底去了何方?竟是生死消息全無。世上竟有這般狠的人,若被我尋到……」

  他猛一掌擊在樹幹之上,震得柳枝簌簌抖動。



第七十八章

  楊煥有些搖晃著回了府尹後衙,剛推了房門進去,便見許適容沉了臉看過來,突想起從前她給自己定的喝酒規矩,今日顯見是過了,一個激靈,那酒意便也醒了不少,幾步上前摟住了她便湊過去要親,被她推開,伸手扇了下面前他呼出的酒氣,皺眉道:「別跟我說是酒逢知己才喝成這模樣回來的!」

  楊煥嘻嘻一笑,順勢仰躺到了榻上,伸腳一勾,許適容便站立不穩,撲到了他身上,被一把摟住了,這回重重親了口,見她柳眉倒豎,立時便搶了道:「曉得他何以到杭州嗎?」

  許適容一怔:「他到杭州,我怎曉得為何?」

  楊煥歎了口氣:「我也不曉得。」話說完,便又搖頭道:「喝了一下午,連我從前被我爹揍的事都抖了出來,他那張嘴倒似蚌殼,緊得密不透風,硬是不提到此的緣由。只瞧他那心灰意懶的樣子,必定是逢了什麼糟心事。他那般的人竟也會吃大排頭,弄得我倒是越發心癢難耐地想知道了。」

  許適容想起那人從前的心思細密喜怒不形於色,又想起今日遠遠見到時他眉宇間透出的落寞之色,倒也是有些驚訝。只她不似楊煥那般八卦,想過便也作罷,見他猶是心有未甘的樣子,沒好氣道:「瞧你喝的,連衣服都一股熏死人的味道,快去脫了換掉!」

  楊煥躺著不動,只是看著她笑嘻嘻道:「你給我脫,我便換。」

  許適容見他一副耍定無賴的樣子,若不順著他些,借了酒意癡纏起來只怕便沒個頭,少不得只得自己動手了。

  ***

  徐進嶸回到落腳的館舍,天色已是完全黑了。頭還略微有些脹,剛進去,迎面便見姜瑞過來,似乎已經等了些時候了,精神一振,問道:「可有消息?」

  姜瑞看他一眼,低聲道:「景王自到了此處,前些日便一直在裡仁巷的碧家醫館內進出,並無別的舉動。我怕大人等得心焦,今日先回來稟報下。」

  徐進嶸面上難掩失望之色,自言自語道:「他離了淮楚到杭州,真當是為就醫?只他為何又派人到蘇州去打探消息?」出神片刻,這才問道:「姜瑞,杭州從前我記著叫人查尋過一次的?」

  姜瑞想了下,道:「那是去年初時候的事了。我把蘇州臨近的地都尋訪過一遍。此地因了並非如洛陽那般乃是產花之地,夫人想來不大會到此盤桓。且花戶俱是星零分佈,查了些時日未果,便未再停留,去了別地。」

  「既又到了此處,便派人再尋訪一遍。此次務必要查得更細些,所有種花之地都要找過,一處也不能遺漏。」

  姜瑞應了下來,退下之時,見徐進嶸神色蕭索,自己心情也如墜鉛。

  這幾年來,大人尋找夫人的舉動便一直未停歇過。哪裡傳來發現有與夫人相似之人的消息,便立刻馬不停蹄趕到哪裡去。只每每都是懷著希望而去,帶了失望而歸。至於那些夫人最有可能停留的地方,諸如她熟悉些的京畿之地、盛產花卉的洛陽等處,更是幾乎被翻遍了每寸地皮。只人海茫茫,天地之大,真當要尋找到一個存心隱藏起自己蹤跡的人,又談何容易。

  大人至今仍對蘇州的老大人夫妻隱瞞著此事,一年之中,總會派自己過去送信傳物個一兩回,一是安撫他兩個,二卻也是存了個心思,盼望夫人能與母家聯繫,好有個訊。恰前個月,他又去蘇州之時,在門房處正遇到個人在打聽老大人夫妻府中的事。

  待那人轉身離去,問了門房,才曉得從前也來過數回的,且每次都是打聽完便走,心中疑竇頓生,立時便派人跟蹤了去,不想竟是一路跟回了淮楚,見那人最後進了老太醫的居所,這才曉得竟與每年都要到此的景王有關。哪裡還耐得住,待曉得景王離了淮楚往杭州而去,立時便悄悄跟了過來。

  尋常似他這般年歲的男子,早娶妻成家了。只他一年之中,大半時間都是在外奔波,哪裡有心思想這事情?況且……

  姜瑞的眼前浮現出了幾年之前,自己在蘇州與那個濃眉大眼的女子相別時的情景。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當時她遞了夫人的信過來,心事重重地叮囑他路上小心,早日把信送到。他上馬遠去之時,回頭還能看見她站在那裡遙遙相望。

  當時他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還以為她只是不捨自己離開,心中甚至歡喜了很久。現在想來,她當時應該只是隱約有些察覺了夫人的意圖,卻又不敢肯定,這才那般心思恍惚的吧?

  她現在必定也還在夫人身側。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可依舊安好?

  姜瑞歎了口氣,加快了腳步出去了。

  ***

  幾日之後的清晨,淡梅與平日一樣到了後面園圃,卻是驚訝地發現圍籬處被扒開了個洞,那塊地上種著的綠牡丹不翼而飛,邊上是個被挖開的大泥坑,地上還殘留了些牡丹的細小根鬚,想是夜半黑燈瞎火,那竊賊又心慌意亂,這才弄斷了的。

  此地民風向來樸實,極少有這般偷盜之事,且這綠牡丹雖稀罕,只淡梅根本未想著待價而沽,故而也只是挑了個適合的地與別的花一道種在了屋後的圃田之中。剛開放沒兩日,正想著待景王下回過來移栽到瓦盆中讓他帶去,沒想到竟會被人先下手一步了,想了片刻,想起前兩日住村頭的那個無賴張小七仿似在自家籬牆之外晃悠過幾圈。

  張小七遊手好閒,家中只有年邁父母,乃是本村人人見之皺眉的懶漢,時常混在城中爛賭,家中更無妻兒。淡梅從前剛住此處時,那張小七便對喜慶打過主意,被她拿了鋤頭罵走,後又經王大娘找到了裡甲,給遞了些錢,裡甲尋到了張小七痛駡一頓,這才收斂了些的。如今莫非竟是他心生歹意,偷了這綠牡丹?

  淡梅到了村頭張小七家,果然不見人。他那老娘破口便罵兒子是個趴路頭挺屍的貨色,說昨夜出去就一直就沒回,巴不得都別回了,她也好得個清心。

  張小七他娘扯住淡梅便不住訴苦,淡梅心中已是明白,無奈只得陪了片刻,這才脫身離去。

  喜慶憤憤嚷著要報官,終是被淡梅阻住了,她如今最不想的就是與張小七這樣的無賴糾纏,把事情鬧大。只是景王那裡,看來真當是和這綠牡丹無緣,只能待明年重新培植一株再送與他了。

  ***

  「大人,這回都派人細細查過了,回來報說,本地種花有名些的婦人,一是東門官橋的崔三娘,一是錢塘門梅家村的一婦人。那崔三娘年紀不小,自然不符,梅家村的那位,雖年紀相當,卻是個帶了兒子的寡婦。聽裡甲說,家中還有個兄長,想來也不可能是夫人了……」

  姜瑞小心地回報這幾日查訪得來的消息,見徐進嶸眉頭緊皺,自己心裡也是歎了口氣。

  徐進嶸沉吟片刻,終是揮了揮手,有些疲倦道:「你先跟我一道回淮楚吧。留下人,在這裡繼續留意著景王便是。」

  姜瑞恭聲應了聲是,見他起身從桌案之後起來,負手慢慢出去了。

  尋了她這許多年,徐進嶸早已經從一次次的希望到失望間起落了無數回,當初的急切和焦躁到如今也已漸漸成了透心的疲倦。之所以還這般不放棄,為的只是一個在夜半時分經常跳出來磨礪著他,卻又讓他心中泛出一絲酸楚的念頭:「天若叫我尋到了她,我就……」

  天若真叫他尋到了她,他就如何?

  他會憤怒譴責過她的冷血無情,然後轉身決然離去,還是會將她緊緊抱住,告訴她他真的願意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只要從今每天一覺醒來,睜眼就能見到她正安靜地臥在自己的身側?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必須要找到她,讓自己有一個了斷。

  淮南路尚有許多事情亟需他處理。在此已經盤桓了多日,他需要回去了。想起那日西湖之側偶遇的楊煥,如今的杭州府府尹,他微微猶豫了下,終於還是決定過去招呼一聲再離去。那位小公爺,是個至情至性之人,這一點他從前就知道。只不過如今事過境遷,物是人非,從前種種,恍如隔世,他兩個才能這般把酒言歡。

  楊煥聽得門房來報,親自到了衙門前迎了他進去。兩人坐定,聽他說要離去,過來不過是特意來告別的,有些惋惜道:「既到了此處,便再多留幾日又有何妨。你若真有什麼難處,說來便是。我既是此地首官,多少也有些用的,若是能幫,必定不會推辭。」

  徐進嶸笑道:「此番過來,本已是違了規制的,哪裡還敢再多停留。楊老弟的心意,我心領了。」

  楊煥曉得他是不願說出內情了,也只作罷。兩人又敘了些話,約定日後時常往來,見他要告辭,突然想起個事,便笑道:「你既到了此處,臨別之際,我這地頭之人總得表示些心意。我曉得你家中金山銀山滿坑堆,那些俗物自然是入不了你眼。前兩日有個屬官過來拜會,曉得我不收財禮的,他倒狡猾,竟是叫人抬過來了一株綠牡丹。你曉得牡丹在此地本就不易栽好,且竟又是前所未見的綠色牡丹,真當有些稀罕了,莫說你那淮楚之地,便是天下繁華的京城,只怕也是……」

  「那綠牡丹可還在?可曉得出自何人之手?」

  徐進嶸起初還有些不在意,越聽下去,臉色便越凝重起來,竟是不顧禮數打斷了楊煥的話。

  楊煥見他神情急切,一怔之下,摸頭道:「牡丹如今就在後院之中。我給買了下來,本是想著討好我家夫人的,不想反被她訓了一頓,說這般名品,她又不懂栽花之道,萬一栽死了那就糟踐了,如今竟成了個燙手山芋。你若有意,帶去便是,正好幫了我的忙。只是出自何人之手,這卻不曉得了……」

  「那送花之人必定曉得,快帶我過去問下!」

  徐進嶸已是站了起來。

  楊煥極是驚訝。片刻前見他還是面帶微笑,神情自若,怎的一聽到這綠牡丹便這般沉不住氣了?想起他死死隱瞞不說的此行目的,莫非竟有什麼牽連?一下便起了促狹之心。當下咳嗽一聲,笑眯眯道:「急甚麼!那送花之人剛巧昨日被我派去外出公幹,想來沒個十天半月的只怕回不來了。你若真想知道,留下慢慢等便是。西湖處處是景,小弟我正好陪著,慢慢把它逛個遍!」

  徐進嶸聽到這綠牡丹,一下便想起從前淡梅栽過的變色牡丹。天下之大,能有這般心思和巧手的,就算不是獨一,想來也不會很多。多年尋覓無果,正當心灰意冷之時,突然曉得這可能的線索,哪裡還會置之不理?一顆心跳得厲害,恨不得立刻便找到那種花之人看個究竟。

  自己竟被妻子留書拋棄,至今杳無音訊。這樣的內闈醜事,輕易豈肯讓人曉得?且又是楊煥!只是今日情景,若是不說出個子丑寅卯,瞧他樣子便會故意捉弄拖延。便是編個別的緣由,想來以楊煥之狡獪,也是不會輕易相信的。

  徐進嶸沉吟片刻,終是敵不過尋妻的迫切念頭,歎了口氣,略微提了下。

  楊煥瞪大了眼睛,半晌愣怔著,突然爆出了大笑,抱著肚子哎呦叫喚不停:「你……你真當會遇到此種事情!哈哈,我倒真想見識下你那位夫人,真當女中豪傑!下回帶來與我家嬌娘認識下,想必會成閨中知己……」

  徐進嶸面孔漲紅,皺眉等著他笑完了,這才站了起來冷冷道:「你既都曉得了,好帶我去找那人了罷!」

  楊煥一邊起身,一邊揉著肚子道:「好,好,這就立馬帶你去他家!可憐見的,也不容易……」

  那送花的屬官突見楊府尹到來,身邊還跟了個面容嚴峻的男子,一時有些不明所以。待聽得是問前次送去的那綠牡丹的來歷,鬆了口氣,立時便道了出來。

  原來這屬官也是個愛花之人,平日喜到花市閒逛。前些天過去,恰巧碰見個人在叫賣牡丹,面前圍了許多的人在嘖嘖稱奇。過去一看,才曉得竟是極其稀罕的碧牡丹。

  時下各色牡丹都有,唯獨未有綠色。從前也時常有人把白色牡丹浸染成綠色抬高身價。只這盆牡丹,用沾了水的手輕觸花瓣,並無褪色,竟是貨真價實。立時便心動了。見那賣花之人形容猥瑣,瞧著便不是個務實之人,這花的來歷必定有異,見那人價格出得極高,便端出了自己身份恐嚇,那賣花男子果然面露驚慌之色,最後以三十千的價格脫了手。

  這般價錢竟是買到了這樣的絕世品種,那屬官極其得意,欣賞了兩日,也不知從哪裡聽聞新到的府尹大人不收錢財,唯獨喜好風雅,便想著把這花送去討好,這才到了楊煥手上。

  「那賣花之人你可認識?」

  徐進嶸問道。

  屬官見此人雖一身常服,只目光淩厲,不敢小覷,急忙道:「我並不認得。只花市之人想必有見過。要找的話,我這就帶二位過去。」

  ***

  那張小七因了手頭拮據,前些日無意瞧見村中花娘子圃中的綠牡丹,曉得是個稀罕的品種,心中便起了歹念,欺她家人丁薄弱,趁了夜半時分潛進去,用把鎬頭刨出了花,第二日便遠遠到了城南的嘉會門花市,想賣個高價蹭錢。不想被人恐嚇了幾句,他心中有鬼,哪裡還敢撐著,胡亂得了三十千錢便作罷,拿了錢,立時便到了城中的私賭窯子裡去。這日正卷了袖子在賭桌前喝五吆六的,突覺四周之人胡亂卷了些錢,驚叫一聲作鳥獸散,還不曉得為何,瞪了眼正要罵,肩膀被人一拍,回頭一看,竟是衙門的皂吏,當場便嚇得跪了下去求饒不已。

  張小七被拎了出去丟到地上,戰戰兢兢抬頭看去,見面前是個年輕的官,正笑嘻嘻看著自己。邊上另個男人,卻是面容冷峻,目光看過來便似刀鋒。後背立時便起了絲涼意,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何時得罪過這樣的人。

  徐進嶸到了張小七面前,慢慢問道:「你那株綠牡丹,從何而來?」

  張小七腦子嗡一聲懵了。本以為那花娘子孤兒寡母,平日又和善少語的,少了株花,最多自認倒黴,想來也不至於會告到衙門去的。沒想到這麼快竟被官府找上了。哪裡還敢隱瞞,立時便一把鼻涕一把淚道:「都怪小人一時糊塗。這花確實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偷了花娘子家的拿出來賣。小人家裡還有年邁父母要養,求大人饒了小人,往後再不敢犯了。」

  「花娘子……她是何人?」

  「她是個寡婦,帶了個兒子,」張小七見面前這人對此似是有興趣,擦了把鼻涕,急忙又補充道,「幾年前才搬到村裡的。平時不大說話,也不大跟人來往。她身邊有個丫頭叫喜慶的,卻是個潑辣貨色,從前還拿鋤頭要敲我,虧得我跑得快……」

  徐進嶸猛地一把抓了張小七的肩膀,把他整個人拎了起來。

  「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張小七兩個肩膀痛得似要斷裂,見那人雙眼圓睜,一副要吞了自己的模樣,不曉得哪裡又說錯了話得罪了人,結結巴巴道:「我說……那個喜慶是個潑辣貨……」

  徐進嶸將張小七猛地摜到了地上,強壓住心頭掀起的千尺波瀾,冷冷道:「這就帶我過去。找對人的話,重重有賞。」

  張小七屁股被摔得要裂了兩半,只聽到那最後四個字,什麼疼都丟九霄雲外了,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忙不迭地應聲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7:50 AM

第七十九章

  楊煥抬起一腳踹在了張小七屁股上,罵道:「便宜你這龜兒子了!」這才又轉身看著徐進嶸笑嘻嘻道:「我就不跟去了。只若真當是嫂子,你便欠我個天大人情,日後可得想好怎麼還才是。」

  徐進嶸方才一聽到喜慶的名字,便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時便插翅飛過去看個究竟,哪裡還有心思再和楊煥歪扯,隨口應了聲便催著張小七立時出發。

  張小七雖不曉得出了何事,只方才這人最後說的那「重重有賞」幾個字卻是牢牢記住了,呲牙摸了下屁股,哪裡還會耽誤,朝著楊煥磕了頭,爬起來便一溜煙帶路去了。

  徐進嶸方才乃是與姜瑞一道騎馬過來的,這張小七卻不會騎馬,只得在路上雇了個車,自己也棄馬同坐,朝著梅家村過去了。一路之上,細細盤問著那花姓女子的諸多事情。張小七見他詢問,一心想要討好,恨不能把那花娘子的祖宗十八代都抖摟出來,哪裡還會隱瞞,從樣貌身材到當初來時大腹生子,後又種花賣花等等,事無大小,一無遺漏。

  張小七說完,已是口乾舌燥,見對面這人越聽下去,表情越是驚異,臉色一陣白一陣青,到了最後面容已是扭曲,膝上的一雙手緊緊捏緊,手背青筋畢露,甚至能聽到骨節相錯發出的「格格」響聲,嚇了一跳,生怕又說錯了話惹毛了他賞錢便沒了,急忙閉口不語了。

  徐進嶸只覺自己兩個太陽穴突突作響,胸口便似要爆裂般痛脹,深深呼出口氣,勉力定下神來,這才看著張小七道:「還有什麼和那女子有關的,都一併道來。你放心,便是找錯了人,賞錢也不會少你的。」

  張小七大喜,歪著腦袋眨巴了幾下眼睛,突地一拍腦門,張嘴便道:「這兩年,倒是有見過個男子過來探望那花娘子。小人聽村中人說,是她家的兄弟。大官人莫看小人落魄,不過是時運不濟,小人看人真當不走眼的,這兩人哪裡有兄妹的樣子,長得全不相似。這花娘子雖說是個寡婦,長相也不怎麼出挑,只那眼睛卻似會說話,身段也著實風流,加之人又年少,有個相好的也未可知,不定那叫小寶的小子就是他的種……」

  「混賬!」

  徐進嶸大怒,臉色鐵青。

  張小七這回真當是嚇到了,慌忙住嘴,呆呆看著對面那面容有些猙獰的人。

  徐進嶸壓下自己狂跳的心臟,閉目沉思片刻,待怒氣漸消,這才睜開了眼問道:「那男子是否長相清俊,且腿上有疾?」

  張小七這回不敢再多說了,想了下,這才看著他臉色,小心翼翼道:「那人確實極其清俊的,腿腳我倒未親眼見過,只聽村人說仿似是有點不便……」

  徐進嶸不再作聲,只一雙眼卻暗沉得猶如子夜時分的天幕。

  將近四年的尋找,一千多個日夜的椎心之痛,突然就這樣知道了她的去處,仿佛面前砸下一個驚雷。他覺得他應該仰天長笑,或者是長嘯,但是現在,他什麼都不想做。他只是這樣坐在馬車之上,對著個憊賴之徒,等著趕到她的面前,等著她看到自己時的反應,還有……等著去見到那個叫小寶的孩子。

  那是他的孩子,他第一直覺就這樣認為。

  徐進嶸的牙齒又緊緊地咬了起來,血液開始在他的血管裡奔湧不休,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正在微微發顫的手。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做的心腸,竟會在有了他的骨血之後,還做出那般離家的舉動。

  張小七也不作聲,只是擠在馬車一角,有些驚懼地偷偷打量著車廂裡這個明顯看起來情緒不太穩定的男人。他再無賴,也知道這種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現在突然有些後悔自己前幾日的一時鬼迷心竅。如果沒去偷那株花,也就不會生出這許多事端了。

  馬車行駛了約莫一個多時辰,終於在梅家村村口停了下來。張小七垂著頭,在村人的驚異目光之中,帶著徐進嶸一直到了村尾,遠遠看見那蓬翠竹了,這才停了下來,伸手指著,縮頭縮腦討好笑著道:「過去就是了。大官人方才說好的賞錢……」

  徐進嶸扯下身邊錢袋擲給了他,緊走幾步,拐過那從竹子,一眼便見到一道籬牆,中間門半開著,院落裡可見滿院的花草,沒有人,但隱隱可以聽見一聲清脆的孩童聲傳了過來:「鵝鵝鵝,曲項向天歌……說的便是你了,別跑……」接著便是幾聲哦哦的鵝吭聲。

  這聲音落入徐進嶸耳中,他整個人便如遭雷擊,腳步竟是定在了地上。離那扇門不過幾步之遙,他整個人卻沉得像是墜了千鈞的重量,無法動彈,只覺到了全身的血液都湧向了心口。

  「說多少次了,不許啄花,乖乖去槽裡吃食。」接著便是一陣趕鵝的噓噓聲,從門縫中鑽出了一隻紅冠大白鵝,撲騰著翅膀要跑,然後一個肉肉實實的小娃緊跟著跑了出來,雙手舞動著想把鵝趕回去。

  徐進嶸俯身一把便抓住了鵝的長頸,把嘶聲力竭哦哦叫不停、猶拍著翅膀的鵝提了到那小娃面前,蹲下身去看著他,這才輕聲道:「你便是小寶……」

  小寶見那鵝在他手上掙扎,有些心痛,急忙抱回了鵝。大白鵝有些重,他手短,抱著有些吃力,卻是緊緊不放。剛想點頭,突又後退了一步,歪著頭再仔細打量了下他,猶豫了下,這才道:「我娘說了,叫我不要和面生人說話,他再要過來,我就要大聲叫嚷好叫人聽見……」

  他說話間,大白鵝已是從他懷裡跳了下去,搖擺著鑽回了門裡。小寶回頭看了下,剛要轉身跟著跑進去,卻是被徐進嶸輕輕握住了胳膊。

  徐進嶸握住小寶肥肥軟軟的胳膊,望見自己投映在他烏黑瞳仁中的清晰影子,又見他稚氣濃濃地睜著雙清澈的大眼,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目光中有有好奇,有驚訝,又有微微的害怕,想對他笑下,臉上肌肉卻是僵硬得牽扯不動,想說句什麼,喉嚨也似是被布團堵住了。直到看見小寶朝自己伸出了小手,輕輕抹了下他的面頰,這才驚覺自己眼眶發熱,竟已是流出了兩行淚。

  「我娘說,男子漢大丈夫哭鼻子要被笑的,就算摔倒了也要自己爬起來……」

  小寶遲疑了下,奶聲奶氣地道。

  徐進嶸抹了下自己面上的濕痕,重重點了下頭,一把抱起了小寶,低聲道:「我曉得了,這就去找你娘。」一把推開了柴門,低頭彎腰剛進去,卻聽屋子後傳出個女子聲音道:「小寶,方才和誰說話呢?可是有人過來買花……」

  這聲音帶了笑意,婉轉柔和,卻叫他如墜冰窖,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住了,又像是飛升上天,有了種漂遊在空的不真實感。抬眼望去,見屋子邊的矮籬之後正轉出個人,烏黑的髮,彎彎的眉,盈盈的眼,青布衣衫,手上抱了一懷剪下的枝葉,唇邊帶了淺笑,不正是他尋了幾年,叫他苦痛憤懣卻又心酸難當、念念不曾忘記的文淡梅?

  喜慶晌午過後便與妙夏一道坐了他男人的車到城裡採買些東西,淡梅陪著小寶玩耍了片刻,自己便到屋後花田裡修剪枝葉。因了鵝頗有靈性,有陌生人過來就會引吭警報,所以倒也放心,聽著他在前院一會念著新學的兒歌,一會和大白鵝說著話。待聽見前面那大白鵝起了躁動,又隱隱聽見小寶似在與人說話,便轉了出來想看個究竟。待抬眼見到了那個人,腦子裡嗡一聲,差點要軟倒在地。

  徐進嶸望著淡梅,見她一張臉驀得慘白,眼睛睜得滾圓,懷裡的花枝已是盡數散落在地,一時竟也無法挪動半寸,只是抱著小寶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生怕自己一眨眼,這一切便又會如午夜夢境,消失無蹤。

  「娘……」

  小寶看見了淡梅,便扭著從徐進嶸身上下來,邁著兩條小短腿跑了過去,到了她身邊,這才仰臉笑道:「娘,他不是壞人。他剛才看見我都哭了呢,我見他可憐,便跟他多說了幾句話。」



第八十章

  淡梅看著對面這個男人朝自己緩緩邁了一步,又一步,越來越近,腦子裡轟轟作響。小寶在說什麼,她幾乎已經聽不清了,只是下意識地隨了他的逼近,一步步地後退,直到退到了那架木香棚邊,再無後路。

  「娘,你怎麼了?」

  小寶站在中間,看看臉色陰沉的徐進嶸,又看看木香棚下靠著的白著張臉的淡梅。從未見過自己母親露出過這般表情,雖然年紀小小,他卻也隱約有些知道,這個人嚇到了他的娘親,她很怕他。

  小寶猶豫了下。

  他不怕他,剛才看到他蹲在自己面前掉淚的時候,心裡甚至有點想親近他。但是……娘親既然不喜歡他……

  「你嚇到了我娘,你快些出去。」

  小寶跑到了徐進嶸的面前,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

  ***

  喜慶出去之時,是與妙夏兩夫妻一道的。到了城裡買完東西,見他小夫妻兩個難得這般單獨出去,一路恩恩愛愛的,倒是不好意思一直跟著,恰遇到鄰村一個也是趕了驢車出來的熟人,便坐了那人的車回來,一直到了岔路口,這才道謝了提了籃子下來,見日頭已是西斜,梅家村就在前頭,抬眼可瞧見個輪廓,走路一刻鐘便到。

  喜慶緊走了沒幾步,聽見身後響起「得得」的馬蹄聲,聲音越來越近。這地方驢車牛車的甚多,馬車卻甚少見,忍不住停了下來,回頭張望了一眼,見是一輛城裡專門用作租賃的馬車,車夫正緊甩了鞭子趕著過來,瞧不見車裡的人,也不知是去哪家的。因了路窄,便讓到了路邊讓它先過。

  那馬車剛過去了,卻見後面還有一人騎馬而來,乃是個二十四五的勁裝男子,騎在匹棗紅大馬之上,瞧著與那車裡的人應是一道的。那騎馬男子目視前方,表情凝重,目光飛快地掠過還停在路邊的喜慶身上,提了馬韁稍一讓,便已是飛奔而過了,帶起了陣風。

  喜慶這回卻是低呼一聲,下意識地追了幾步,見對方已是出去幾十步開外,這才收住了腳。

  是自己看花了眼麼?馬上的那個男人,為何看起來竟這麼像……姜瑞?比她記憶中的黑了些,面容比起從前也更顯硬朗,但她覺得自己應該不會認錯!

  難道竟是大人終於找了過來?

  喜慶捂住了嘴巴,望著那馬車和騎馬之人的背影,心亂如麻,一時竟辨不清是喜還是憂。手上的籃子早已經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滾出幾個今日特意買了帶回來要給小寶的頻婆果。

  姜瑞跟在雇來的馬車之後,一路之上,心中那忐忑之意只怕比徐進嶸也少不了多少。倘若天可憐見,這回真尋到了夫人,非但大人得了解脫,便是自己……

  他正這般想著,突記起方才那個站在路邊避讓車馬的村姑,方才太過匆忙未加細看,現在想起,仿似有些面熟……

  姜瑞略微停了馬勢,回頭望去。

  他是練武之人,目力較之尋常人要好過許多,雖是這般遠了,只那女子的面容卻仍是一目了然。

  濃眉大眼,皮膚微黑,此刻還站在路邊望著自己的方向,癡癡發怔。

  姜瑞猛地勒住了馬,調頭飛奔回來,到她面前飛身而下。

  「真當……是你!你可還……好?」

  他只覺自己心口砰砰亂跳,看著她結結巴巴道。

  喜慶眼見他又策馬回來站到了自己面前,眼裡是掩飾不住的狂喜之色,百感交集,又是難過,又是歡喜,一時也不曉得說什麼好,低低嗯了聲,俯身下去便要撿回方才滾出去的頻婆果。

  「我來!」

  她剛俯身伸手出去,他也早搶上一步,兩人手便先後搭在了同個果子上,她的手被他的包住了。

  喜慶啊了一聲,便似被蟲蟄了般地縮了回來,咬著唇眼睛看著腳背,那姜瑞更是面紅耳赤,愣在那裡只是呆呆盯著她看。

  喜慶抬眼掃了下對面這男子,兩人從前共事時的種種掠過心頭,突覺心中起了絲淡淡的甜蜜之意,低聲問道:「你既來了,大人想是也來了?」

  姜瑞應了聲道:「方才那馬車裡的便是。」

  喜慶這才醒悟了過來,慌忙道:「夫人和小寶還不曉得大人過來了,快些過去看下!」

  姜瑞一怔,這才記起自家大人已是趕在前頭了,一下便撿回了果子放回籃裡,自己提了過來道:「這就一道過去吧。」

  因了此時正是村人歸家時分,村裡一下多了陌生人的面孔,自是有些惹人注目。只喜慶掛著家中情況,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自己走在前面,那姜瑞牽了馬行在後,匆匆趕到了門口,剛一腳跨進去,便見到小寶正攔在了徐進嶸的身前,仰臉要趕他走,哪裡還經得住,已是脫口叫了出來:「大人!」

  徐進嶸回頭,看了喜慶一眼,這才低頭輕輕撫摸了下小寶的頭頂,再次蹲了下去,看著他輕聲道:「小寶,我和你娘親從前很好很好的,我怎會嚇她?我尋了她很久,尋過來想和她說幾句話,你看行嗎?」

  小寶回頭又看了下淡梅,遲疑了下,一張小臉上已是佈滿了迷惑之色。

  「喜慶!」

  徐進嶸淡淡叫了一聲,喜慶這才如夢初醒,急忙走了過來,低聲哄道:「小寶乖乖聽話,姨姨給你買了頻婆果,咱兩個去井邊洗了就好吃了……」一邊說,一邊牽了他手,慢慢哄了出去。快到門口時,小寶卻又突然回頭道:「你要說話算話,真不能嚇她的!」

  徐進嶸轉身朝他笑了下,點了下頭。小寶這才朝淡梅揮了下手,喜慶抱了他起來,帶上門出去了。院落裡終是只剩下了他兩個。

  小寶剛出去,徐進嶸面上方才的那笑容便消了去,只剩一片冷肅。

  他沒再過來,只是立在那裡,盯著她看。

  這個男人,這個四年之後從天而降,突然再次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他仍是舊日的模樣,寬肩挺背,只是,他眉間深刻難消的川字紋、陰鷙的目光,緊緊繃起的如刀鏤出般的下頜線條,還有他全身散出的隱忍的憤怒,是的,憤怒,他應該在極力壓制了,但是她仍能明顯覺察得到。

  他已經不是從前的他了,就像她一樣。時光已經漸漸把天各一方的他和她,各自雕鏤成了另一個人。

  兒子方才的天真舉動和稚言稚語讓她幾乎落淚,他對兒子的回應卻叫她沒來由地更加難過。

  ……他和她曾經很好很好,他找了很久,現在只想和她說幾句話……

  淡梅的喉頭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掐住了,緊得她無法呼吸,再不逃離他帶給她的這種壓迫之感,她覺得自己真的會因為窒息而暈過去了,逃到哪裡都行,只要不再這樣站在他的對面。

  她猛轉身朝著屋子飛奔而去,砰一下關上了門,顫抖著手上了閂,靠在了門背上,腿軟得幾乎要站立不住了。

  「你若不開門,我便立時將小寶帶走,往後你休想再見到他。」

  良久,久到她以為他已經消失了,她聽見外面響起了他的聲音。

  冷淡,克制,仿佛不帶絲毫的感情。

  她想他真的會這樣,如果她繼續用這樣一扇門隔開裡面和外面的話。

  她已經在這裡躲了四年。是習慣了把自己藏身在殼中,所以連現在,竟還會這樣無意義,甚至是可笑地繼續躲避?

  該來的總會來。

  她閉上眼睛,長長呼吸了口氣,等那陣焚心般的焦慮之感過後,終於朝門閂伸過了手去。

  他應該一直在聽她的動靜,她剛拔出了門閂,一隻手就伸進了門縫隙裡,然後,他已經頂開了門,進來了,反身壓上了門。

  他和她站得這麼近,四年來,這是他們最近的距離了,近得她已經聞到了他身上的氣息,一種熟悉的乾爽而醇厚的男人氣息,叫她再次起了一陣輕微的暈眩。

  「為什麼不說話?」

  他低頭看她,逼近了她。她後退一步,後背已經抵在了門上。

  「你想我說什麼?」

  她盯著他的肩膀,聲音低啞地擠出了見到他之後的第一句話。

  「說你為什麼前一刻還好好地對我笑著,轉身卻不知去向?說你為什麼明明已經懷了我的骨肉,卻還這般帶了他去,叫我和他生生分離了許久?這些年你曉得我是如何過來的?如果不是叫我無意得了你的消息,你還是要藏下去,就這般躲著我一世,是也不是?為何這般對我……」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猛一拳砸了出來,擦著她的臉頰砰一聲落在了距她耳邊不過幾寸的門板之上,震得門框之上的細小泥沙撲簌簌一陣抖落了下來。

  淡梅一個激靈,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半天沒再見他有響動,這才又微微睜開了眼,卻正對上他望著自己的眼。

  外面已是夕陽西沉,屋子裡光線更黯。一片昏暗中,他不再像片刻前那樣激憤難平,目光暗沉而平靜。

  「從我出現在你面前的一刻起,你便十分害怕的樣子,連兒子都瞧出來了。你到底怕我什麼?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不堪?」

  「我尋了你將近四年,也想了將近四年,有朝一日我若是尋到了你,你會如何對我?現在我曉得了,你仍是不願見我,想必也是不願跟我回去的。」

  他伸出一隻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臉,盯著再次細細地看了片刻,這才搖了搖頭,聲音裡帶了絲疲憊和隱忍的痛楚:「只我既曉得你有了我的兒子,便是為兒子著想,也斷然再不會由你這般飄零在外。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這就跟我回去了。」說著便鬆開了她下巴,開門叫進了姜瑞和喜慶幾個,讓去村口把停著的那輛馬車叫進來。

  「小寶,方才和你娘親說好了,你與她一道隨了我去個新的地方住,那裡有許多你沒見過的新奇東西,你可願意?」

  等著馬車的功夫,徐進嶸抱著小寶,看了眼坐在屋裡正怔怔望著他兩個的淡梅,笑著問道。

  小寶眼一亮,突然歪著頭看著他,問道:「你是誰?我和娘親為何要和你住一起?」

  「我是小寶的爹爹,從前一直不知道你在這裡。現在知道了,你們自然要和我住一起了。」

  徐進嶸毫不猶豫道。

  小寶愣了一下,突然扭頭看向了淡梅,小心翼翼道:「娘,他說的可是真的?他真的是我爹爹?」

  淡梅的兩隻手緊緊扭在一起,望著小寶一雙閃著希望的明亮的眼,勉強擠出了絲笑,僵硬地點了下頭。

  「我有爹爹了!我也有爹爹了!」小寶一下緊緊抱住了徐進嶸的脖子,像平日親淡梅那樣地重重親了下他的臉,歡天喜地道:「你會把我抱得高高的,帶我去玩,是嗎?」

  徐進嶸胸口一熱,緊緊抱住了他,用力點頭。

  他的兒子,流著他和她共同血脈的兒子。

  四年以來的第一次,他突然覺得胸中所有難平的意氣都平了下去,所有難消的憤懣也都消失無蹤了。

  就算她的心中沒有他,從這一刻開始,她這一輩子也永遠無法再這樣逃離開他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8:01 AM

第八十一章

  淡梅獨自靠坐在館舍房間裡的榻上。夜已是有些深了,隔壁屋子裡卻仍不時隱隱傳來小寶發出的各種叫嚷聲。從入了這館舍的門起,徐進嶸就一直在陪著他,再未出現在她的面前。

  小寶很快樂,從上了馬車坐上他的腿開始,就一直興奮地在說笑個不停,一晚上已經不知道叫了多少聲的「爹」,甚至完全忽略掉了她這個坐在對面的母親。

  徐進嶸不知道做了什麼,小寶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叫,然後就是兩人壓低的格格笑聲,稚嫩的童音和著他低沉的聲音,一陣陣鑽進了她的耳朵。

  小寶一直是渴望像別的孩子那樣,有個可以讓他叫「爹」的人的,這一點她早就知道。只是直到現在,這孩子一晚之間迸發出的仿佛沒有盡頭的無限熱情和快活,才第一次讓她深刻地感覺到,獨獨只有來自自己這個母親的愛,對小寶來說,或許真的遠遠不夠。除了她這個母親,他還需要山一般偉岸的父親。

  就和喜慶說的一樣,他終於……還是找了過來。

  驟然的這樣一場相見,叫起初毫無防備的她狼狽不堪,瞬間像是被抽離了所有的思想,唯一剩下的感覺就是逃離,逃離他的視線和存在。但是現在,在黑暗中側耳聽著隔壁他的笑聲,她本早已刻意不再去碰觸的許多記憶,現在仿佛像被觸動了坎位的機關,正慢慢地從她心底最深處浮泛了上來,齊齊堵在了她的心口之上,心底裡卻只剩下了空落,空得叫她茫然無措。

  ……照亮了半個夜空的那場烈火、烈火中傳來的似泣似訴的女人絕音、歇斯底里的周姨娘、望著她的來自於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的冷淡憎恨目光、那位郡主、那個有著白月光的靜謐夜晚,他對她說過的話:往後你要都這般露出笑臉,往後我兩個也要都這般快活地過下去……

  她知道這些都過去了,他也找到了她,要帶走她和孩子,她無法再繼續躲避下去。只是,如今的兩人,能像他從前說過的那樣,一直快活地過下去了?

  這真的已經不再重要了,在見到了小寶和他相處時的天性流露之後。

  她撇下了他,偷得自己的浮生幾年閑,現在也該到頭了。

  他對她一直很好,好到讓她曾經以為自己離開他就無法存活下去。只是現在,在經歷了這樣一場自己加諸在他身上的尋常無論哪個男人都無法忍受的極大恥辱之後,他心中就算還殘留了些感情,那幾分也不過是因為小寶而存的吧?這般回去了,兩顆都已蒙塵的心,再次朝夕相對,還有什麼?真的或許就只剩下了她從前曾一心相求的「相敬如冰」。

  「這些年你曉得我是如何過來的?」

  他責問她的聲音猶在耳畔。

  她過得可算很好。但是他呢,他真的到底是如何過來的?

  心口堵得無法呼吸,喉嚨乾得甚至發痛。淡梅不想再去想了,只是下了榻,趿了鞋朝桌子方向去。那裡有個茶壺,裡面有水,能解她的痛。

  屋子裡有些黑,只從窗戶處映進了些許外面走廊上懸掛著的燈籠的光。快摸到桌子邊時,她踢到了一張凳腳的邊稜,一陣銳痛從腳趾傳了上來,一直延伸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蹲了下去,揉著自己的腳,那痛漸消,眼中卻是慢慢墮出了淚。

  上次像這樣流淚是什麼時候,她已經想不起來了。她現在只是需要流淚,似乎只有這樣,她堵得幾乎要爆炸的心口才能找到紓解的出口,而踢腳的痛不過是個恰好到來的契機而已。

  淚越流越多,她已經坐在了桌邊的地上,弓腿把臉埋在膝上,無聲地流淚。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聽到自己面前響起了一個聲音:「你在哭嗎?」

  淡梅猛地抬頭,淚眼朦朧中,看見徐進嶸手上舉了盞燭火,隔了一步距離,蹲在她的面前,正在看著她。比起白天,安靜的燭火光中,他面容上的稜角看起來柔和了許多。

  淡梅急忙抹了下臉,想把面頰的淚痕擦乾。只是尚未擦乾,新的淚水卻又湧了出來。

  「你哭什麼?」

  他看著她,繼續問道。

  淡梅知道自己不該再繼續流淚,委屈的人不該是她。但是在他這樣的注視和發問之中,她的喉頭卻堵得更加嚴實,非但沒有止住淚水,反而開始抽噎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她想站起來,躲開他的目光,卻見他已經把燭臺放在了地上,朝她伸手過來,抹了下她面頰上的淚。

  「你跟了我這許久,我唯一見過一次你哭,便是新婚第三日送你回門,你在照壁前看見你娘眼便紅了,那時我曉得大約是我虧待了你。此外再沒見你哭過,至少從未見過你在我面前哭,便是方才在梅家村,你也沒哭。我還道你這輩子再不會在我面前哭……」他不急不緩地說著,繼續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她面上的淚,「如今見你哭了,我心裡方好過些,至少教我曉得原來你也是有幾分難過的,並不是全然一副鐵石心腸……」

  淡梅搖頭,淚落紛紛。

  徐進嶸伸手過來,已是將她整個人抱了過來。

  「你想哭便哭好了,哭過心裡才會痛快些。便是我,剛見到小寶的時候,也是他伸手給我擦臉,就像我方才給你擦臉一般……」

  淡梅再忍不住,把頭埋在他懷裡,緊緊抓著他衣袖,嗚嗚哭了出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知多久,等到終於流得再無淚水可流之時,這才驚覺他衣襟處已是被自己的涕淚沾汙了一大片。

  「心裡可好過了些?我只叫你哭下,卻未叫你哭這許久。你瞧瞧,兩個眼都腫成桃了……」他伸手抬起她臉,替她把沾在面上的額髮攏了回去,有些愛憐道。

  淡梅眼一熱,卻是流不出淚了,只是抽噎了下,哽聲道:「你不氣我了?……」

  徐進嶸凝視她面容片刻,終是歎了口氣:「你這般棄我而去,我若真只氣你,便不會這般滿天下地去尋你。這幾年裡,我除了氣你,更是想你念你,日夜擔心你一個女子,獨自在外如何過活,若是遭人欺淩該當如何,更怕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

  他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從地上站了起來,抱她往榻上去,待到了近前輕輕放她躺下,又給她除去了腳上的鞋,這才坐她身側的床沿上,繼續低聲道:「我哪裡會想到,你竟瞞了我生養了兒子,更沒想到,這些年你沒有我,過得反而更是舒心,我卻是……」

  他猝然停住了,黑暗中,兩人都沉默了。

  「淡梅,在你心中,可曾有過在意我,便是半分也好?」

  良久,他終於慢慢又這般問道。

  地上的那只燭火方才被他起身時踢滅,現在他就坐在她的身側,她看不清他的臉,卻依稀聽出了他最後話語中壓抑著的鬱結。

  她的心中,可曾有過在意他?

  說一聲是,這般輕巧的一個字,偏壓墜得她張不了口。若是,何以她會這般棄他不顧?說一聲不是,她曉得那又不是她的本心。正搖擺不定間,黑暗中卻聽見他又道:「我知你喜那梅家村的田園日子,這般強擄了你走,已是叫你為難了。若不是小寶,只怕你還未必會這般聽話。如今又在叫你為難了。算了,你也不必再想著怎生回應我,跟我回去之後安心過日子便是。你放心,再不會有從前那般叫你糟心的諸多事體。我覺著悶,想出去走走,你自己先歇了吧。」話說完,聲音裡已是一片落寞了。

  淡梅見他從床沿上站了起來,轉身朝著房門過去,背影寂寂,心口竟是又一陣酸痛,極力睜大眼,見他已是行到了門邊,那門輕微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也不知哪裡來的衝動,一下已是翻身從榻上坐了起來,連鞋也顧不得穿上,赤腳便朝他背影跑了過去,撲上去從後一把抱住,把自己緊緊貼在了他後背上。

  徐進嶸一震,幾乎有些不敢相信,僵硬地直立在原地。直到感覺到她面頰貼著自己後背時傳來的溫熱和交纏在自己腰前的一雙手,這才確信竟真是她跑了過來抱住了自己。

  他握住了她手,回轉了身,有些遲疑道:「你……」

  「留下陪我一道……我睡不著……」

  淡梅已是靠在他身前,閉上眼低聲道。

  和從前相比,她並沒有長高多少,倚他而立,仍只是及肩。只是這般緊緊貼在他身前的胸口,薄薄的一層春衫卻完全掩不住那柔軟的高高隆起。

  他心中突然一熱,伸手出去便將她攬住,低頭親上了她的額。

  他的妻,從前的小女人,四年過去,她已經長大,長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青春、充滿了誘惑。對比她的長大,他卻是一年年地在步向不惑。人生七十古來稀,他便是有這般的古來稀,人生也是一晃已過了一半多,而一千多個一逝不返的日子,已經在尋尋覓覓中被他們蹉跎過了。

  他驀然一陣焦慮,一陣惆悵,更加用力地抱緊她,仿佛這樣,她便真的能永遠這般倚在他懷中,再不分開了。

  「你長大了……我卻是老了……」

  他一手攬住她腰身,一手托住她臀,將她抱高了些,讓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啞著聲喃喃道。

  淡梅搖了搖頭,伸手撫摸了下他的臉頰,歎息一聲:「幸好是你……也只有你,才會這般等著我,容忍我……子青,從前我便問過你,如今還想再問,為何要對我這般好?」

  不等他回答,她也不需他的回答,她的手已是用力按下了他的頭,仰起自己的臉,把自己的唇印上了他的唇。



第八十二章

  她貼了過來的唇柔軟而溫暖,和他記憶中念想的一模一樣。他閉上了眼睛,感覺到她伸出了小小的舌尖,試探一樣地輕輕舔了下他的唇,有些濕潤,又有些癢。

  他心中立刻起了陣戰慄,全身的毛孔倏然張了開來,卻是仍一動不動地這般托抱著她,只是貪戀著這樣來自於她的一分溫存,那是他過去這幾年的時光裡連做夢也未敢夢到過的。

  她繼續舔吻著他,用自己的舌尖輕輕來回掃著,直到他唇上濡濕一片。

  「親我……」

  她雙手抱住他脖子,頭略微離開了他些,低聲呢喃道。

  他嗯了一聲,低頭尋找到了她的唇,立刻一口含住了。不同於她方才的溫存和淺嘗輒止,他輾轉著直直欺了進去,絞住了她的小舌,用力汲取來自於她的潮濕的芬芳。他的手也貼著她的後背,隔著一層薄衫用力地撫繪著她的曲線。大手過處,感覺到她的身子輕輕打了個哆嗦,抵著他胸口的兩團綿軟也仿佛挺翹了起來,他的呼吸慢慢粗重了。

  思念了四年的人兒,他的妻,她現在就在自己的懷抱之中、掌控之下,她剛才還用她小小的舌尖反復挑逗著他的唇,讓他親吻她,他還需要等什麼?

  他打橫抱了她起來,抱到了那張床榻之上,還沒等她躺好,猛地低頭再次含住了她的唇,用力攻佔。

  他覺得自己現在像個初次抱著夢中神女的青澀少年,心怦怦地跳得厲害,一心只想討好她,取悅她,讓她從此對自己死心塌地,再無二心。

  感覺到她仿佛有些透不出氣了,他終於從她的唇上撤退,讓她再次得以喘息,改為一路向下地攻佔她的身體。

  是攻佔,是取悅,也是撩撥。他用自己的唇齒在她的頸項間留下一朵朵只有最親密的人才能留下的吻痕,一路向下,直到徹底撕咬下了掩住她身體的最後一幅柔軟綢子。

  光線太暗,他看不清她的身子,但是掌心之下,卻是盈盈已然盡數綻放的豐滿。這觸感是如此的清晰,又是如此美好。

  鄉間的田園並沒有粗糲她衣衫之下的一身柔滑肌膚;靈秀山水邊的幾年時光雕琢,讓她的身體也比從前更瑩潤飽滿。她已經像花朵般完全開放,又像枝頭嫣紅垂蜜的果子,散發著誘人的暖香,只等著郎君採擷。

  黑暗中,他用自己粗糙的臉頰一遍遍地磨過她胸前挺立的柔軟,恣意吮吻愛憐著這具熟悉卻又陌生的身體,感覺到她在自己的唇舌和雙掌之下微微戰慄,直到發出入他耳中讓他血脈賁張的呻吟之聲。

  他已經無法再等待了,只想立刻侵入她的身體,與她緊緊結合在一起,再不分開。

  「小寶……」

  她抓住了他的髮,微微掙扎著起身,喘息著低聲道。

  「他睡過去了……我會輕些……」

  他一邊低聲哄著她,一邊已是欺身慢慢進入,感覺到她身子一滯,他低頭再次緊緊吸住她的小舌,終於用力把自己送了進去。

  溫暖、柔軟、緊緊地擁抱推擠著他的,不是別人,是來自於他兜轉了半生方遇到,這一世都再無法割捨的女人。

  他將她的手繞到了自己的後背之上,命令她緊緊抱著,然後閉上了眼睛,開始用力捶打耕耘著身下這片豐沃的美地,聽著她高低起伏仿似苦痛又似歡愉的呻吟,直到她全身疏忽繃緊,一股來自於她身體最深處的熱流如湧泉般淋灑了出來,浸潤著他,幾乎也要將他帶上峰頂。

  不,這遠遠不夠,他不會這樣就放過了她。四年的相思,一千多個日夜的煎熬,他要她就在這夜盡數補償回來。

  他屏住呼吸,猛地從她還顫抖著的溫暖身體裡退了出來,不顧她的低聲哀懇,抱她跪臥在了自己身前,扶住她的腰,再次侵入,一貫到底。他的力道如此之大,甚至讓她俯衝著趴了下去。

  「嗚……會……壞的……」

  不知道多久過去,她終於穩住了自己搖搖墜墜的身子,勉力回頭。但是沒等她說完,她的唇已經被他再次俯身吸絞住。

  「說,你是我的,再不會離開我……」

  他終於鬆開了她的嘴,手緊緊包纏住她的胸口,壓在她後背之上命道。

  「嗯……」

  她趴著,氣喘吁吁,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話。

  他不滿,將她再次拖著腰身跪了起來,再次用力,一下下繼續重重槌著她的最深處。

  「嗚……我是……你的,再不會離……」

  她終於敵不過,用被他衝撞得斷斷續續含含糊糊的聲音,可憐兮兮地應著。

  隨了她響起的嬌軟聲音,一股再也無法遏制的極儘快意直衝頭頂,他終於盡情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噴留在了她身體的最深處,纏絞著,繾綣著,久久仍不願出來。

  當喘息漸平,他將她的身子抱著,與自己貼在一起,額頭相抵,輕輕撫揉著她的手心,那裡有磨出的小小繭塊。

  「這些年,苦了你了……」

  他將她的手牽到自己唇邊,親著她的手心。

  「我不苦。」她抽回了手,摸索著他的臉,指尖劃過他英挺的眉,停留在了眉心處,用拇指輕輕撫摸著那裡,仿佛這樣,就能將他的川字紋給撫平:「倒是你,這些年是是怎麼過的?從前那些事……」

  她遲疑了下,停了下來。

  「從前那些事,都已是過去了。」徐進嶸歎了口氣,再次緊緊抱住了她:「若非是我無能,當初累你陷入那般境地,你想來也不會離去。幸好如今天又叫我尋回了你。你從前不是對我提過一雙人嗎?那時我還不明,甚至責你貪心。如今四年生生分離,我方才曉得何為一生一世,何為一雙人。我掙再大的家業,搏再高的功名,若是身邊沒了你,又何來暢快可言?從今往後,我只願與你一生,與你一對,你可信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8:15 AM

第八十三章

  被他堅實的臂膀在黑暗裡這般擁抱,聽他低聲對自己小心鄭重地說:只願一生一對,你可信我。這個遲來的信諾,這一刻從她男人的口中所發,她為何不信。

  心口發脹,喉頭微微又哽住了,她說不出話,只是點頭。

  夜已過半,短短半日之間,心境大起大落、便如在谷地波峰間上下游走跌宕的二人又經了方才的情濃繾綣,本都該是疲憊不堪了,卻偏偏毫無睡意,只是這般額頭相抵,不停低聲說著話,仿佛要把這四年裡遺落掉的所有哭和笑都補回來。

  他聽她說著剛到此地時的安頓、生養稚子的苦樂,末了,長長歎道:「小寶很好,你把他教養得很好。我見了他,心中……」話說了一半,竟是說不下去了,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她。

  淡梅伏在他頸間,聽著他的心跳之音,輕聲道:「這兩年景王偶爾有過來,聽他提起過一些事。只曉得前頭那年,崇王府先是遭了場大火,後被御史揭出與遼國使者私下往來,說是密謀阻礙我朝與西夏議和,皇上龍顏大怒,只憐其從前勞苦功高,這才只削去了他親王封號,改降郡王,命舉家遷到極南之地,若無皇命,斷不許進京。景王當時說起之時,唏噓不已。我聽聞之後,心中卻一下想到了你身上……」

  徐進嶸一怔,隨即低聲笑了起來,把手插進她後腦髮際,揉蹭了幾下:「知我者,非你莫屬也。你想得並未錯,那事便是我做的。從前你留書給我,言是求己心安。只我曉得那當口若沒這崇王府相逼,你也不至於會這般離去。你想的雖是成全於我,只在我看來,我堂堂七尺男兒,卻受人這般掣肘,連自己的妻都庇護不周,還有何顏面去見你?這才發狠……」

  原來自淡梅走後,徐進嶸明裡與那崇王府虛與委蛇,派了徐管家秘密入京轉圜,答應讓對方入了自己最來財貨的漕船營道,又口應了與魚陽的婚事,只是藉口公務繁忙,要待來年春暖之時再行媒妁之舉。崇王府見他應承了下來,還道他被拿捏住了軟肋服軟了,有些得意,雖還未全然放心,只哪裡會想到他膽大包天背後另有謀算?老崇王是頭老狐狸,徐管家繞過了他去,暗地裡用重金賄買世子。

  世子長於浮華膏粱的京中,與大多世家子弟一般,精於玩樂,卻無多大能耐心機。得了重金,又被灌了美酒,放下了心防,沒多久便被徐管家從他口中套了出來那告密之人和密信的所藏之處。原來竟是被那老崇王藏在了書房的牆板夾閣之中,鎖孔隱秘,只怕便是連老王妃也不曉得此處所在。獨獨那世子從前因了揮霍無度,手頭緊短,曉得自己爹必定有個私藏寶物之處,暗地留意偷看過一陣子,方被他得了這地的。趁著無人,也試著去開過,只是唯一一把啟鎖的鑰匙卻在老王爺身上貼身保管,無法到手,這才作罷的。

  幾日過去,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那王府的北書房竟在三更之時著起了大火,火勢兇猛,驚動了闔府之人趕來撲火,急得老王爺如熱鍋之上的螞蟻,待滅了之時,火場稍涼,也不顧斷梁殘牆隨時倒塌的危險便命人進去敲開那塌了半截的牆,一下捶胸頓足,原來裡面那些金銀雖被燒化了,尚可重新熔鑄,只自己搜集藏了半輩子的字畫和些重要文書卻早成了灰燼,一捏便碎。

  府上眾人都只道是走廊懸掛的燈籠失火引災。老王爺心痛過後,想到幸好此時拿捏住了那徐進嶸入了他的漕道營運,往後同分一杯羹,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只是那密信已被大火燒化,少不得只能讓那人再重寫一封,附列上他前次所提的徐進嶸的產業買賣清單過來,如此才算穩妥,故而第二日便立刻派人潛了出京,未想派出的人走了還沒兩日,自己卻是惹上場禍事,竟被個朝中的御史給告了一狀,責他與遼國私通,密謀阻攔大宋與西夏的議和休戰。

  當時那大宋與西夏的西北戰事已是延續了數年,雙方都是疲累不已,那西夏更是因了戰事拖累,國庫空虛,且李元昊又被兒子割鼻致死,有心休戰,東京和興慶之間的議和秘使便來往不斷。

  大宋與西夏停戰休兵,這局面卻並非遼國所願,前幾個月便一直有國書如雪片飛來,甚至派遣使者到東京向仁宗皇帝施壓,威脅要求更多的歲貢,朝中官員有主張應承的,也有極力反對的,皇帝心中也是老大不痛快,一直拖著未答復。

  待聽了御史彈劾,又親眼見了呈上的在邊關繳獲的來自遼國細作的密信,見竟是寫給崇王的,叫他在朝議之時遊說皇帝接受遼國條件,否則西北戰事剛平,東北便要狼煙燃起,署名赫然是烏合,乃遼國興宗帳下的左右手,正是從前崇王在真宗年間出使遼國之時的舊相識。

  本朝自太祖建國以來,太祖思慮心重,想到自己便是兵變起家,為防禍起蕭牆,便對本家親王有所防範,到了仁宗一朝,因皇帝仁厚,才放鬆了許多。此時竟會出了這樣的事,想起祖訓,心中又惱又恨,哪裡還忍得住,當場便發作了出來。

  崇王見無端惹禍上身,那罪名竟是個投敵叛國,嚇得不輕,連聲呼冤,說自己是被人栽贓陷害。仁宗怒氣交加,自然更不可能親自去信給那遼人烏合對質,哪裡聽得進去,沒幾日便降旨,削了他親王名號,降為郡王,闔府一家被強令立時離京,遷到極南的廣南路去,若無恩召,不得回朝,否則便視為作反。

  老崇王見自己竟是被人借了這與西夏、遼國議和起戰的微妙當口給在背後狠狠捅了一刀,自己不過是年輕皇帝在百官群臣面前用以殺雞儆猴的那只猴子,曉得大勢已去。他平素得罪之人不少,反復思量此事到底出自何人的手筆,恰此時派出去的人遞回了消息,說那人剛前個月的一日晚上醉酒失足,跌入湖池之中溺斃。

  老崇王得了這消息,立時聯想到之前自己府上那把連皇帝也驚動了派人過來詢問的火。之前心中已是隱隱猜想不定與那徐進嶸脫不了干係,此時更是確信無疑。只此時縱然曉得了,苦於沒有證據,也是回天無力了。

  枉自己一世聰明,撥慣了算盤,未想臨老卻是一著不慎,被人在背後這樣算計了一把,悲憤交加,一口氣堵在心口,竟是嘔出了血。此時再去空口白話地鳴冤,不定反更被皇帝嫌憎,只得含恨舉家上了南下的路。路上顛簸辛苦,他人年紀又大,竟是一病不起,尚未到那廣南路,便抑鬱含恨而終。

  淡梅聽他這般跟自己慢慢道來,心驚肉跳,用力掐住他臂膀,待他說完了最後一字,這才長長籲了口氣,歎了一聲:「我只曉得那崇王府的麻煩後來沒了,未想這其中卻……」

  徐進嶸輕輕撫了下她臉,道:「官場爭鬥便是如此,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若非他欺人太甚逼走了你,我也不會這般對付他。這些我本不想讓你曉得的,免得你以為我慣會用心狠手辣的手段。」

  淡梅沉默片刻,拿臉輕輕蹭了下他肩膀道:「我曉得人在其位,身不由己的道理……」

  徐進嶸突地將她又摟緊了,道:「我本來以為你不曉得我的事情,當我真另娶了那個魚陽才這般躲了我四年的。你既明明曉得我一直在找你,竟還這般硬生生躲了我四年,讓我四處碰壁,我一想起這個,心裡就直想好好打你一頓,好把你這個腦瓜敲醒……」

  淡梅張嘴咬了下他肩頭:「我不是在你邊上麼,你心裡不服就打好了,免得回去了你還記恨。」

  徐進嶸低聲笑了下,伸手扭了下她耳朵:「瞧瞧,我說你一句就又惱了。算我方才說錯了話,我哪捨得打你。方才我的意思,便是盼你能與我同心。我兩個若是同心了,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坎?」

  淡梅輕輕親了下方才他被自己玩笑咬過的地方,這才低低嗯了一聲道:「我曉得你意思……」

  這一夜兩人一直說話到了四更天多,倦極了,這才相擁著沉沉睡去。

  第二日徐進嶸睜眼醒來,短暫的頭腦空白後,立時便想起了昨夜的一切,猛側頭,見身邊那女子仍靠在他身側沉沉睡著,睡容嬌憨,曉得這不是夢,這才微微籲了口氣。

  屋裡已經映照出滿室紅陽,外面應是日上三竿了。曉得隔壁小寶必定是被喜慶拾掇好了,自己竟也是不願起身,只想將她再摟住睡片刻。手剛伸到她腰身上,便見她眼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已是慢慢睜開了眼。兩人對視片刻,徐進嶸摟住她又溫存了片刻,忽聽見外面樓下似乎隱隱傳來了小寶的跑跳笑聲,淡梅急忙推了下他,催促起身。



第八十四章

  徐進嶸一頓,隨她所指側耳聽了片刻,果然聽見孩童的隱隱笑聲之中夾雜了鵝兒的幾聲引吭高歌。

  去年一村人家中的母鵝孵出了一群雛鵝,小寶見了喜歡,那村人便送了他一隻,被他當寶貝般地養著。昨日曉得往後要跟著新來的爹一起住,別的東西都還罷了,那只大白鵝卻是捨不得送人,淡梅沒奈何,這才叫一道給帶了出來的。

  徐進嶸把手從她身上挪開,笑了起來道:「那就起身吧,果然已經不早了。」說著便掀開了被翻身下去,幾下便穿妥了自己衣物。

  淡梅也是跟著坐了起來,一手抓被掩胸,探出身子,另一手去拿自己昨夜褪下的一堆衣衫,卻是被他手快給搶抓了過來,已是坐到了她身邊的榻沿上道:「還是我來伺候你穿吧。」

  兩人從前雖做了一年半的夫妻,只中間隔了近四年,此時一覺醒來,這般裸裎對著他,淡梅仍是微微有些不自在,何況還是讓他給自己穿衣,正要搖頭,卻見他已是展開了她的一件內裡小衫,抬起她臂膀給穿了起來。又俯身到她背後仔細結著帶子,衣袖輕輕拂過她臉龐,後背肌膚也清楚地覺到被他略微有些粗糙卻又溫暖的手指無意磨觸,心中一暖,便聽話地任由他折騰了。

  徐進嶸給她穿好了衣衫,連腳上的羅襪也未落下,又蹲了下去給她穿好了鞋,這才抬頭展眉一笑,牽她手讓她站起來:「好了。」晨光中,笑容看起來溫暖而滿足。

  淡梅心中感動,忍不住踮起腳,抱住了他頸項靠在他肩膀上,默默不語。

  徐進嶸一怔,大概未料到她會這樣。只很快便也回抱住了她,輕輕拍了下她背,低聲道:「你若喜歡,往後我天天這般給你穿衣裳……」

  小寶一早醒了過來,一骨碌爬起來,揉著眼睛叫了幾聲娘親。平日裡娘親聽到便會進來,今日卻是遲遲不來,只進來了喜慶姨姨。曉得自己娘在隔壁屋子裡睡,穿了衣服正要去隔壁拍門,卻被她攔住了。

  「我去叫娘起來。」

  小寶有些不解。

  喜慶小聲道:「你爹和娘都還在睡呢,小寶不要去吵他們。」

  「爹爹過來了,以後娘就都和他睡,不和小寶一起睡了嗎?」

  小寶扁了扁嘴。

  喜慶心中雖是有些煩憂,只被他這樣表情也給逗笑了,急忙哄了道:「別人家的爹和娘都是睡一起的。小寶不是一直很想要個爹爹嗎?要是娘還像從前一樣都跟你睡,爹爹就要走了。」

  小寶皺了皺眉頭,那模樣和徐進嶸便有幾分神似了,想了片刻,這才小聲道:「姨姨,我不要爹爹走,我就讓娘陪爹爹睡好了。」

  喜慶笑了起來,摸了下他頭,想了下,蹲下去道:「小寶,往後不要再叫我姨姨了,叫我名字就好。」

  小寶又皺起了眉頭,這回卻是搖頭:「娘叫我叫你姨姨的,我不聽她的話,她會生氣的。」

  喜慶無奈,心裡歎了口氣,牽他過去洗漱用了早飯,又陪著一道在院子裡看他用菜葉子餵那只大白鵝,微微有些發怔。半天回過神來,抬頭無意卻看見院子的門外站了姜瑞,仿佛正在看自己,心裡一下有些慌張起來,連手腳都有些不自然了,頓了下定住心神,這才朝他走了過去,微笑道:「可是有事來找大人?他還陪著夫人未起身呢。」

  姜瑞臉微微發紅,也不敢看她了,低了眼睛道:「楊大人一早便命人送來了邀帖,說明日是他家妞妞的生日,曉得了大人一家團圓,讓過去一道慶賀熱鬧下。」

  喜慶嗯了一聲,兩人便這般對站著不動,正扭捏間,聽見身後小寶響起了歡呼聲:「爹爹,娘!」回頭看去,原來是樓上那房間的門開了,自家大人與夫人一道出來了。

  如今住的這館舍乃是個大客棧其中的一方獨立小院,地方雖不大,倒也清幽,之前被徐進嶸整個包了下來。店主雖不曉得租客的身份,只杭州不乏豪客富商,見對方這般出手,曉得是個有來頭的,只管伺候周到便是。昨夜見客人回來,隨行的馬車之中下來一個年輕婦人,帶了個小娃娃和個大丫頭,後面還跟只搖搖擺擺的大白鵝,心中雖十分驚詫,只也未敢多問,只是多送了幾個下人過來服侍而已。

  徐進嶸本是打算今日就要離開的,只意外得回了妻子,又收了楊煥的邀帖,和淡梅商量下了,便也不急著走了,打算多留幾日,遊遍西湖,再啟程上蘇州回她娘家探望下,最後再回淮楚。

  小寶聽得明日竟能再見到那個前次在西湖涼亭邊遇到的女孩,有些雀躍,又聽說要和爹爹娘親一道出去遊玩,更是喜不自勝,上前便巴住了徐進嶸的腿,仰臉笑嘻嘻道:「我把娘親讓給爹爹,叫她往後都陪你一道睡了。」

  稚子無心童語,倒是把淡梅臊了一把,徐進嶸看了一眼她,笑著抱起了小寶,親了他臉道:「這便對了。爹娘一起睡,往後你娘便會再生出個小娃娃,那時再讓小娃娃陪你玩。」

  淡梅見這父子倆嘀嘀咕咕,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瘋話,急忙打斷了去,便準備著今日出去遊玩了。待車馬吃食等物都備好了,徐進嶸也已是寫好了封信,密封起來交給了那店家,給了銀錢,叫送到里仁巷的碧家醫館,遞給一位趙姓男子。

  晴空萬里,風和日麗,到處是遊玩的人流。

  徐進嶸雖前些日獨自遊走過一遍長堤,只彼時心境和如今天差地別,同片碧空之下的一汪湖水,入他眼中,自然憑空鮮濃了無數。那小寶被徐進嶸一路高高騎坐在他肩上,更是興奮得吱吱喳喳,如同放飛的鳥。一家三口坐上了條遊船,頭包花布的船娘一邊蕩櫓,一邊唱著小調,聲音雖不及歌娘婉轉,和著槳聲,聽來卻也是別有一番韻味。

  淡梅坐於船尾,看著船頭的兩父子,回頭望了下,見跟隨了出來的喜慶和姜瑞正在岸邊的亭子裡,身影漸漸變成兩個黑點。想起她自昨日起便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隱約也是有些猜到她的心思,等下了船,上了孤山的秋鶴亭,兩人並肩坐在亭子的鵝頸欄桿邊,看著小寶在不遠處跑跑跳跳,便對徐進嶸道:「我出來時,帶了喜慶和妙夏。她兩個一直在我身側,陪了我許久。我很是感激。如今妙夏已經有了人家,喜慶卻是空誤了這許多年,我想回去了便給她找個合適的人嫁了……」

  徐進嶸看她一眼,只唔了一聲,別話全無。

  淡梅又道:「你莫非心裡還惱我離了你四年,只是不好對我如何,便把氣都轉到她身上,道她不給你傳遞消息?若是這樣,她便真冤枉死了。這些年裡,她不知道勸了我多少回,都是被我給攔了的。若是沒她陪著,我這日子還不曉得過成什麼樣子。我心裡她便跟我妹子似的。你若還惱她知情不報,我第一個就跟你過不去!」說完便用肩膀輕輕撞了下他。

  徐進嶸心裡一顫,見她正似笑非笑地飛眼看著自己,便是真當有些不快也早消散了去,伸手攬住了她肩,歎了口氣:「原先是有些惱的……若她能私下給我遞個信,我何至於如今才找到你。只再一想,她這般忠心對你,也是個實心眼的丫頭,我再責她的話也說不過。況且就跟你說的那樣,她陪了你四年,我實在還得好生謝她才是。」

  淡梅這才朝他甜蜜蜜笑了下,突想起早上見到她與那姜瑞相對站在小院門口的樣子,心中一動,脫口問道:「姜瑞可有婚配?若無……」

  她話未說完,徐進嶸便是明白了她意思,笑了下道:「他兩個自己若是有心,一切隨你。」

  淡梅自己怔怔想了片刻,越想越是覺得那兩個人般配,竟是恨不得立刻就拐回去問明喜慶的心思了,被徐進嶸看了出來,握住了她手捏了下,發酸道:「今日你是陪我出來遊玩的,怎的總想著別人?」

  淡梅嗤一聲笑了出來,伸手擰了下他腰身,挪了點過去靠得近了些,這才見他露出了笑。

  三人離了秋鶴亭,過了跨虹橋,到了附近的風林寺逛了一圈,又爬了棲霞山,遊了紫霞洞,一直到了黃昏時分,小寶疲累了,趴在徐進嶸肩頭打起了瞌睡,這才下了山踏上歸程。

  晚間回了館舍,安頓好了小寶,淡梅雖自己也很是疲累了,恨不得立時便爬上床歇息,卻記掛著喜慶的事,趁著徐進嶸還沒回房,叫住了她,把白日裡自己和徐進嶸的話給她略微提了下。

  「我瞧著姜瑞不錯,以後前途也是好的,且喜他並未娶親,你若願意,回去了就把你們的事給辦了,如此可好?」

  喜慶立著不動,起先有些發呆,慢慢那臉便有些漲紅了起來,低頭不語。

  原來她自昨日曉得徐進嶸找了過來,心中便一直喜憂摻半。喜的是大人終於找到了夫人和小哥,往後一家終可團圓,憂的卻是曉得自家大人一貫狠厲,對夫人自然不會如何,對自己這個徐家的奴僕,卻會不會惱她知情不報,教他空尋了這許多年,這才一直有些心神恍惚的。

  今日與那姜瑞被一道留在湖邊,兩人到附近閒逛了下,話雖不多,只那姜瑞言語間卻是透出了些意思,叫她心慌意亂,卻只能裝作不知。此時竟驟然聽到夫人說竟是替自己在大人面前放了話,又說要做主定了她終身,一時那心便怦怦亂跳,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淡梅見她這般樣子,本是想取笑下的,只又不忍,便上前握住了她手,笑道:「你這樣子,我便當你是願意了。你放心,我心裡早拿你當自己親人,你嫁了他,往後必定不會讓他虧待了你的。」

  喜慶一張臉紅得更是不行,急忙抽出了自己手便要跪下來道謝,被淡梅給攔住了,恰此時那徐進嶸進來了。喜慶不敢多看,順勢給他跪了下去道:「婢子多謝大人的不責之恩。」

  徐進嶸只唔了一聲,並無什麼表情,喜慶便磕了個頭,這才退了下去,給帶上了門。

  等喜慶一走,淡梅便責怪道:「瞧你方才那張掛著的臉,怪嚇人的。」

  徐進嶸摸了下鼻子,一把抱起了她往床榻上去,笑道:「我對旁人掛著臉,對你笑便是了。你回來不是嚷著渾身酸痛麼,上了榻我給你揉揉,明日好有精神去楊老弟府上給他妞妞道賀湊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8:28 AM

第八十五章

  碧家醫館裡,景王坐於軒窗之前,借了燈火細細反復又看了幾遍白日裡收到的一封信,終於放下了信筏,後倚靠在了椅背上,抬頭望著窗外。

  那個男人,她的夫,是個有胸襟的人,和他之前揣度的一般。這封書信,字裡行間,除了謝意,剩下的他能讀出的,就是來自於那個男人的淡淡的喜悅了。

  他說,碧玉牡丹失而復得,成全了他與妻子的一番夙緣。他感激他對她的數年照應。當年雲長千里單騎,今時他的磊落亦不遑多讓。此種恩德,他將永銘在心。無以為報,唯有牡丹相贈,以謝知音。

  景王微微凝神,想起了多年之前,在京郊那個滿是遲遲不開的菊花的花農院子中見到那女子時的情景。

  「天不作美,人又能奈何?」

  那時候,她這樣說了一句。

  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故而有鼓琴者,有聽曲人;有蒔花者,便也有賞花人。

  他終不過是個賞花人而已。

  景王輕籲口氣,終於長長伸了個懶腰,從椅上站了起來。

  夜空晚涼,月華如水。他想出去到小院中走走,或許離開這裡之前,還會再趁這樣的月華去湖東再行一遍。

  他喜歡這個地方,尤其是褪去了白日喧囂,天地之間只剩一月一影一湖水的時候。

  門被推開,身後傳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鼻端隨之聞到一股淡淡的草藥之香。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碧家那個名為碧九的女兒。除了她,再無哪個年輕女子會這般衣染清冷藥香。

  「公子,該吃藥了。」 碧九手執託盤到他面前,將託盤放在了桌案之上。

  她一直稱他公子,而非時人通行的「大官人」。

  老太醫起初介紹自己到此求醫之時,隱約提到他家祖上乃是前朝後周的的柴姓散貴,精研藥典。只是遭逢國滅,這才隱居此地,改為碧姓,取碧血丹心之意。

  景王伸手取過了碗,一飲而盡,朝她道謝。

  碧九略微一笑,將空碗放回託盤,轉身離去,走了兩步,仿佛想起了什麼,停了下來回頭道:「我爹方才叫我問你,公子近日可覺好些?」

  景王點頭道:「令尊妙手,蟲咬般酸脹確實消了不少,想來再幾日便會痊癒,多謝令尊大人了。」

  碧九瞟了眼他站立著的左腿,略微搖頭道:「我爹與方老太醫乃是舊友至交,他既開口,我爹自然盡心,你又何須這般謝來謝去?我爹雖能止你苦痛,調理得當,或許往後亦不再年年發作。可惜你這腿疾因了小時初發之時處置不當,經年累月下來,早傷肌筋,想復原如初,只怕比登天還難。」

  景王見她說話間,眉眼中似有絲惋惜之色,笑了起來:「人常戚戚不樂,乃是因了心池過大,填塞不滿。我若貪求登天之美,豈非作繭自縛?」

  碧九略微一怔,仔細看他一眼。比起方才,一雙明淨眼眸裡倒是多了幾分欣賞之色。想了下,轉過身來看著他道:「公子若有妻妾在家,可挑一聰敏耐心者送到此處。我教她一套拿捏之法,輔以養生。公子回去後,每日持之以恆,就算無法恢復如初,於你肌筋也是大有裨益。我聽你口音,應是京畿之人,身邊有人通曉此道,也省得你這般千里就醫,諸多不便。」

  碧九說完,見他面有躊躇之色,遲遲未應,倒是有些不解,以為他不領自己心意,便也作罷,朝他略微點了下頭,轉身待走,不想卻又被他叫住,再看去,見他已是道:「多謝九娘子好意。九娘子若不嫌麻煩,在我跟來的幾個隨從中挑揀一個教了可好?」

  碧九驚訝。她這一套拿捏之法因了乃是近身動作,難免肌膚相觸。這才提議教會他身邊的女子,也好方便行事。不想他憋悶半晌,竟是叫她教他的隨從。腦海裡掠過那些個三大五粗的漢子早晚替這溫潤如玉的男子拿捏的景象,心裡突地起了陣笑意,怕被對方瞧出,急忙忍住了,只唔了一聲,點頭轉身離去了。

  景王見自己話說出來,碧九眼睛閃動了下,隱隱似是有些笑意,只倏忽便消隱了去,點頭轉身匆匆離去,只餘淡淡藥香,一時倒是有些不明就裡,自己怔了片刻,搖了搖頭。

  同一時刻。

  徐進嶸抱了淡梅到榻上,給她除了衫裙,只剩個小衣小褲,叫她翻身趴在了榻上,便一邊給她揉捏腳底小腿,一邊慢慢說話,漸漸便說到了明日要給愛女慶賀生辰的楊府尹一家。

  他是無意在那個楊府尹口中聽得了碧牡丹,聯想到了自己,這才一路順藤摸瓜地找了過來,淡梅已是曉得這個,此時突然想起那日在湖邊的亭子裡休憩之時遇到的那一家三口,聽他夫妻二人言語之間透出的口風,那個男子仿佛便應是此地的首官,便手趴在枕上,支起下巴道:「前些天西湖邊鬥酒,我帶了小寶過去玩,路上無意碰見了一對夫妻帶了個女孩,聽他們說話間,倒有些像是府尹一家。那楊大人是不是二十四五,相貌英俊,眉梢飛揚,一雙眼睛黑亮像會說話?他夫人極其美貌,笑起來便是連我也……」

  淡梅回憶著那日的情景努力描述著,突然停住了,自己倒是笑了起來:「瞧我糊塗了,人家的夫人,你怎會見過?你只說那楊大人是不是我講的那般便曉得了。」

  淡梅話說完,沒聽他回答,反倒覺他正揉著自己腿的手一沉,沒再動了,還道他揉得手酸了,便翻過了身展了個懶腰,靠在枕上笑道:「你抱了小寶大半日的,比我更累,不用給我揉了,早些躺下來歇了吧。」

  徐進嶸唔了一聲,依言躺在了她外側,伸手摟住了她腰身輕輕撫揉了片刻,卻是一語不發。

  淡梅見他突然沉默,有些奇怪,側頭看了一眼道:「我提他一家,你怎的不吭聲了?」

  徐進嶸手停了下來,握住她腰身把她往自己身邊壓了過來,待兩人緊緊貼靠一起了,這才貼靠在她耳邊,幾乎是耳語道:「有個事,我不曉得該不該讓你曉得。怕說了你會惱我……」

  他這般小心地看著自己,倒真是第一回見到,淡梅索性翻了個身與他面對面,這才笑道:「難得見你這般模樣,什麼事說了便是,我何至於會到惱你那地步。」

  徐進嶸見她眉目含笑,一雙眼亮晶晶地看了過來,心中一飄,脫口道:「從前你不是在我書房見過個花勝嗎?還惹出了點不痛快……」話說到此,便又停了下來,有點忸怩似地看著她。

  淡梅心中一動。當年為了自己誤戴那枚蝴蝶花勝,被他訓了一頓。這許多年過去,雖早已不再刻意記住,只此時聽他提起,自然便想了起來,哼了一聲道:「你為那花勝還罵了我一頓,那話難聽得緊。我自然記得。怎麼突然又提這個?」

  徐進嶸面上浮出絲尷尬之色,咳了一聲,看著她臉色小聲道:「我後來有次不是跟你提了遍,說那花勝的主人……」話說一半,卻又沒聲了,只是把她摟得更近。

  「她堪稱當世奇女子,我求而不得,當時雖有些遺憾,只過去的便都過去了……」

  淡梅終於想起了他後來對自己解釋過的話。

  「啊!」

  淡梅猛地坐了起來,睜大了眼盯著徐進嶸,狐疑道:「你別是說……那女子便是楊夫人!」

  徐進嶸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老臉發熱,好在反應快,急忙伸手將她抱住,一個翻身壓了上去,低頭便親住了她嘴,堵得嚴嚴實實,直到她臉漲得嫣紅,嗚嗚地搖頭要喘氣,這才鬆了開來,低聲賠好道:「我從前不是就跟你說過了嗎,那都是過去的了。我如今心裡只有你一個。只是想著明日你兩個要見面了,覺著再瞞著你不好,這才跟你托底的,往後在你跟前也求個坦坦蕩蕩,你千萬莫跟我置氣。」

  淡梅方才本極度驚訝,只被他壓住這般一個親吻,到了最後連氣都透不出來了,那十分驚訝便也去了七八分。想起那日見到的那女子,容顏之美麗,目光之靈秀,舉止之大方,實在是自己所不能及的。他傾慕那樣的一個女子,倒也是無可厚非。何況就像他自己說的,都是過去的事了,再揪著不放,未免有些小氣,且對人家那對恩愛夫妻也是種不敬。這般想著,心裡便也慢慢平了下來。

  淡梅心中這般想著,一轉眼,見他正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一臉尷尬之色。從前沒見過他這樣,現在瞧著倒是有幾分好笑,極力忍住了笑,伸腳踢了他一下:「呶,你自己既然坦白了,我自然對你從寬,不會計較。只是往後……」

  徐進嶸見她眸光流轉了幾圈,已是轉成盈盈笑意,雖那張臉還繃著,只伸腳踢自己,卻是帶了絲打情罵俏之意了,心中一鬆,長長出了口氣,立時便趁勢一把捉住了她瑩潤小巧的腳掌,伸手在腳底心咯吱了幾下,呵呵笑了起來:「有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夜夜在身側陪著,我哪裡還有精神頭去想什麼往後,只顧應付你了……」

  淡梅怕癢,撐不住便笑了出來,伸手打了下他,罵了句「貧嘴」,他鬆了她腳,卻是就勢將她壓了下去,伸手便扯下了帳子,一夜無話。



第八十六章

  次日到了出發時辰,淡梅與小寶坐車,徐進嶸騎馬護在側,帶了禮物,一行人前往府尹府邸。路上小寶聽得今日要見的小壽星竟是前次在湖邊遇到的那女娃,歡喜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立時便見到。隨坐的喜慶聽了這兩人前次的巧遇,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小哥與那楊府上的千金倒是投緣得緊,不過見了一面便這般念念不忘。」

  「小妞妞叫我哥哥呢。」

  小寶歪了頭笑嘻嘻道,一片天真浪漫,倒是把淡梅和喜慶逗得都笑了出來。笑聲傳入徐進嶸的耳畔,他亦是嘴角微微上翹,眼中一片溫暖之色。

  車馬到了府尹府的門外,早有候著的門房一溜煙進去通報,片刻,楊煥夫妻二人便親自出來迎接。

  淡梅因了昨夜從徐進嶸口中已是得了確認,故而此刻見到他夫妻果然便是前次偶遇過的那一對璧人,故而並無驚訝,只是含笑上前見禮。反倒是許適容,一見淡梅和她手上牽著的小寶,愣了下。

  許適容早幾年在京中之時,那徐進嶸與集賢相府的千金聯姻一事,曾是高門貴婦們茶餘飯後的談宗,故而多少也是有些耳聞。前幾日聽楊煥說起徐進嶸家中後院生變,他被夫人撇下,這些年四處苦苦尋妻的事,訝異之餘,心中便也對這文相府裡的千金起了好奇之意,心道該是如何一個女子,才有膽色在當下世風做出這般連徐進嶸這樣的人也焦頭爛額的事。

  此時剛一見,立時便覺著有些眼熟,再仔細一看,分明便是前次在湖邊見過的那對母子。雖則衣著打扮完全不同了,只那眉眼之中透出的溫婉秀雅卻是如出一轍,尤其是那男娃娃,一雙眼黑白分明,長長的睫毛翹起,不用他母親說,便到了自己面前有板有眼地行了個禮,問道:「那日見過的小妹妹呢?」

  心中一下便喜歡上了,急忙牽過了他一隻小手往裡面帶去,一邊回頭對淡梅笑道:「我家小妞妞過個小生辰,本是不想驚動旁人的,自己一家人給她做碗壽麵吃了便好。偏我家官人是個喜好熱鬧的,說徐大人一家團圓,又趕上了小妞妞的生辰,如此雙喜臨門,一定要兩家人聚一聚慶賀下才好。我覺著有理。我家小妞妞倒罷了,賢伉儷今朝喜得團圓,這委實是件大喜事,這才厚了臉皮邀了你一家人過府,一道熱鬧下的。」

  淡梅過來之時,本以為府尹府上應是賓客盈門,不想到了卻見靜悄悄的,心中本還有些驚訝,聽她這般解釋了,這才曉得原委,對這夫妻二人的低調行事更是敬佩,被引著入了內院,見走廊上幾個丫頭端著託盤杯盞來來去去,前次見過的那小女娃今日打扮得活潑可愛,正翹首望著這邊,一看見小寶進來,愣了一下,便歡呼一聲,提起了裙擺跑了過來,慌得身邊跟著的一個奶娘急忙追了上來,嘴裡嚷著「仔細摔了」。

  小寶來時來不停念著,此時見到了人,反倒有些忸怩起來,立著只是不動。早被小女娃一把拽了他手就往裡面帶去,歡天喜地道:「小哥哥怎會是你?昨日我爹又給我帶了些新的稀罕東西,你來了正好,我給你看。」

  許適容與淡梅跟了進去,兩人一邊陪著小孩玩,一邊說著話,言語間覺著甚是投機,沒多久竟都有些相見恨晚之意了。

  一個丫頭挑簾進來,面上帶笑道:「夫人,徐夫人,小妞妞的壽席已是擺好,就在園子裡。大人說他與徐大人勘比兄弟,兩家人便如一家,拋卻繁文縟節,一道入席便是,也正好熱鬧。」

  許適容與淡梅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了起來。她兩個自然不計較這些的,方才正好起了個話頭,不想那兩個男人竟自己也會這般提議,倒都想到一處去了。當下叫了小妞妞和小寶,一道往園子裡去了。

  見假山水池邊已是擺了宴席,邊上竟還有個皮影傀儡戲的臺子。那些躲藏在臺子下的藝人見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過來,不用吩咐就鏗鏘開演了,把小妞妞和小寶歡喜得什麼似的,拍手笑個不停,原來都是楊煥的主意。

  酒席過半,小妞妞也吃了壽麵,兩個小娃早沒了吃飯的心思,都趴到了傀儡戲的臺子前盯著看,目不轉睛的。楊煥放下酒杯,盯著兩個小娃娃的後腦勺看了片刻,突然一拍桌子,對著徐進嶸道:「我有個主意,說了出來,不知你意下如何?」

  徐進嶸笑道:「楊老弟開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楊煥哈哈笑了起來,擺手道:「不必,不必。我只是瞧這兩個小娃娃如此投機,這才突發奇想,我兩家何不給他兩個定個娃娃親,做個親家,往後我便有女婿,你有兒媳,省得大了四處亂尋,豈不妙哉?」

  徐進嶸想都未想,張口便應了下來,只是他兩個還沒碰杯相賀,便聽對面自家夫人已是脫口而出道:「不妥!」竟是異口同聲了。不止徐進嶸與楊煥面面相覷,便是許適容和淡梅兩個,也是有些驚訝,相互看了一眼,這才各自啞然失笑。

  許適容對淡梅笑道:「我方才說不妥,並非是覺兩家結兒女親家不妥。只是覺著孩子都還這般小,尚未定性,恁早訂了親不妥。待他兩個再大些,若是還這般情投意合的,我自是巴不得有你家公子這般的可心人當我女婿呢。不知妹妹作何想法?」

  淡梅亦是點頭道:「姐姐方才說的便是我心中所想。定親之事,還是等孩子大些為好。」

  楊煥與徐進嶸見自家夫人竟是同聲同氣的否決了這主意,一時那驚訝倒是勝過了失望,愣了片刻,楊煥這才搖頭道:「罷了。你兩個見面,加起來也不到半天,竟連說話那腔調都一模一樣的,可見實在是有緣人。大些便大些,我還真不怕我家這好女婿會跑掉。」

  他這話一出,許適容與淡梅便都笑了起來。徐進嶸亦是笑了起來,看向許適容,朝她略微點了下頭,便把目光轉向了自己對面的淡梅,凝望了片刻。

  淡梅見他望著自己,嘴角含笑,目光裡滿是情意,心中便如拂過陣暖風,朝他略微抿嘴回笑了下。獨那並肩而立還在翹首看著傀儡戲的兩個娃娃,還不曉得自己方才差點被爹給訂了終身,還在那裡指指點點,低聲議論不停。

  飯畢又小憩片刻,徐進嶸這才攜了淡梅告辭離去,小寶與小妞妞依依惜別。一家人又在杭州遊玩了兩日,便啟程去蘇州了,走的仍是水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8:54 AM

第八十七章  

  杭州走水路到蘇州甚是便利,沒幾日便已是行程過半。

  小寶從前只知道自己有娘親和喜慶姨姨,生平第一回,曉得自己除了這個爹,還有外祖父母,祖母,家中還有一兄一姐,往後都要一一去見過,咬了半晌手指,這才望著淡梅小心道:「他們……會不會像爹爹一樣見了我歡喜?」

  淡梅尚未回答,邊上的徐進嶸已是應道:「自然。你是爹爹的小寶,便也是他們的小寶。他們見了你,不曉得有多歡喜呢。」

  小寶這才放心,轉頭看著淡梅,翹了嘴道:「娘壞,從前都不教我曉得我還有爹爹外祖父母祖母哥哥姐姐,早曉得了,我便自己去找。」

  淡梅這幾日本就有些近鄉情怯,越近了蘇州,心裡便越發沒底,不曉得該如何去面對多年未見的雙親,解釋這憑空冒了出來的小外孫。此時被小寶這般問話,哪裡還應得出來,求救般地看向了徐進嶸。他笑了下,一把抱起了小寶,呵癢了他幾下,兩父子便笑鬧成了一堆。

  待晌午飯後,又如前幾日那般,抱了他到船頭指指點點,看了會四面風景,待到了他每日的午憩時辰,見眼皮子有些沉下來了,這才送到了後條船的喜慶手上。

  徐進嶸回了前船,見淡梅還坐在舷窗的那張涼椅上,眼睛望著外面的遠山,神情看起來略微有些愁煩的樣子,曉得她的心思,過去了將她抱了起來坐自己腿上,從後摟住她腰,貼了過去道:「越近蘇州,見你倒越愁眉苦臉的。等見了丈人丈母,只怕就要哭出來了。他二老若是責問我,我該當如何作答?」

  淡梅聽他語氣調笑,回頭瞟了一眼,見他果然正含笑望著自己,眼中帶了絲戲謔之意,便歎了口氣,懶洋洋靠他懷裡怔了片刻,這才吞吞吐吐道:「恁多年的不露面,這般突然回去了,且又多了個小寶……」話說一半,卻是說不下去了。

  徐進嶸靠在椅上,挑眉等著她說話的樣子,見她停住了,乾脆將她整個人抱著朝向了自己,這才看著她慢悠悠道:「嗯?如今總算曉得開不了口了?當初甩手走的時候,怎不多想想這些?」

  淡梅見他分明在幸災樂禍,一時惱將起來,恨恨捶了他兩下,扭著就要下來,卻是被他緊摟著掙脫不開,便哼了一聲道:「你就等著見我出醜,心裡很痛快是吧?」

  徐進嶸這才哈哈笑了起來,笑得有些肆無忌憚。惱得淡梅又要捶他,那手卻是被他給抓住了,輕輕一扯,她整個人便貼到了他懷裡,這才聽他道:「這一路過來我瞧你都心神不寧的,原來都是愁這個,你放心便是。從前我既幫你瞞著他們了,如今你人都回我身邊了,我哪裡還會再用過去了的事叫他二老憑空煩心。你只管吃好睡好,養得白白胖胖地讓他們瞧見就好。」

  淡梅抬頭,有些不解地望著他,卻見他微笑附到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聽罷眼睛一亮,只很快又抬眼看著他,有些不確定道:「這……這也能行?」

  徐進嶸伸手捏了下她臉頰,嗯了聲道:「為何不行?丈人丈母見了小寶,喜都還不及了,哪裡會管那麼多?」

  淡梅有他這話,懸了多日的心這才放了下來,長長吐出口氣,輕輕靠在他胸前蹭了下,低聲道:「多謝你這般為我想……」

  徐進嶸低頭,見她溫順伏在自己懷裡,心中慢慢滿溢了柔情,攬住她耳鬢廝磨了片刻,這才道:「往後莫再在我面前提謝不謝的了。你從前那般離去,我的不是倒是占了大頭。雖中間白白沒了四年的光陰,只這幾晚上,醒來便摸到你在側陪著我,我恍惚間便覺著那四年功夫不過也做了個夢一般。都過去了,我兩個就當是齊齊做了個夢,從今把往後的日子過好便是。」

  淡梅應了一聲,更是用力抱住了他。

  小寶已是在後船上午睡,此時也不怕有人會入此艙來打擾。徐進嶸便靠在椅中,讓淡梅斜倚在他懷裡,滿艙涼風之中,兩人一邊看著舷艙外岸上的夏日風光,一邊說著話,慢慢沒聽見她聲音了,低頭一看,原來已是靠著自己睡了過去,想起昨夜兩人糾纏得狠了,這才白日裡睏倦,嘴角微微上翹了下,也不驚動她,只是扯了件近旁自己放著的外衣,輕輕蓋她身上,自己便也閉目靠在椅背上陪她了。

  再幾日,船便近了蘇州埠頭。考慮到淡梅父母二人年紀都已是大了,怕這般突然過去,兩人太過激動萬一齣了狀況不妥,徐進嶸便預先派了姜瑞過去報個訊,自己這一行人才棄舟上岸,不緊不慢過去。

  那秦氏夫妻一連數年都未見到過女兒的面,雖年年都有女婿派人過來探望,問起緣由,不是說事務繁忙,就是說下回再來。文父倒罷了,秦氏幾年未見女兒的面,想念自是免不了的。只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的水,莫說只是幾年,那夫家若是遠的,或是苛刻的,便是一輩子難得見幾回也是有的。故而雖極其想念,心中也有些疑慮,只曉得女婿對自家女兒一向貼心,也還算放心,只是時常想起念叨幾句而已。

  今日卻突見前門看院的小子歡天喜地一路沖進了院子,差點與自己身邊的丫頭撞了起來,正要罵幾句,不想卻聽那小子結結巴巴道:「老夫人……姑爺府上的那姜護衛過來了,說姑爺兩夫妻一道過來了,立馬就到,還……還帶了外孫來看你!」

  秦氏起頭還沒反應過來,待回過了神,腿一軟,若不是邊上那丫頭手快,早腳底打滑要摔地上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睜大了眼道:「你方才說甚?他兩個一道過來,還帶了我外孫?」

  那看門小子笑嘻嘻點頭道:「可不是麼,我說今日院子裡那棵樹上的喜鵲怎喳喳亂叫個不停,原來竟是姑爺一家來了!這不來幾年,一來,竟是連小小哥都帶來了!」

  秦氏哎喲叫了出來,大喜過望,一顆心已是噗通噗通亂跳起來,飛奔著便往大門裡去了,連自家老頭都忘了關照一聲,她身邊丫頭叫住了個路過的,叫趕緊去書房告訴一聲老大人,自己便也急忙跟了上去。

  秦氏和那後趕到的文父一道便等在大門裡翹首等著。沒片刻,遠遠果然便見到有車馬朝自家大門過來,那當先打頭的可不正是自家女婿?大喜過望,急忙便迎了上去。

  女婿還沒下馬,秦氏便見後面那輛馬車的廂門開了,裡面探出了個小娃娃的頭,一雙眼睛正好奇地看了過來。那面目,依稀便和女婿有幾分相似,曉得這應便是自己的親外孫了,整個人便似被雷打了,站著動彈不得,只直勾勾地盯著那小娃娃瞧,直到馬車到了門前,女婿下馬將那小娃娃抱了下來,又扶著一個年輕婦人下馬,不正是自己數年未見的女兒?這才顫聲叫了句:「女兒……」

  淡梅早便一眼看到自己父母。見四年過去,兩人都是老了許多,如今看著自己正滿面激動之色,連從前一向內斂的老父亦是如此,一時心酸,喉頭便有些梗塞住,只是怕他二人起疑,這才強忍住了,見秦氏已是叫著自己要迎上來,急忙便叫了聲「娘」,搶了上去一把扶住。邊上徐進嶸亦是與自己老丈人見過了禮。

  秦氏一把抱住淡梅,往她臉上摸了幾下,眼裡已是隱隱有淚光閃動。淡梅吸了下鼻子,急忙從身後牽過了一直歪頭在看的小寶。小寶早被她教過,此時也不用多說,對著秦氏便彎了個腰,叫了聲「外祖母」,又叫了「外祖父」,聲音極是清脆響亮。

  秦氏大喜,拿帕子抹了下眼睛,一把摟住了小寶便往她臉蛋上連親了五六下,心肝肉地叫了起來,左看右看地看不夠,眼睛都笑得眯到了一起。邊上文父雖也高興,只畢竟穩重些,咳了聲道:「女婿一家大老遠地過來,這般堵在門口像什麼,還不快迎進去。」秦氏被提醒,這才牽了小寶,高高興興地入了內。

  待幾個人坐定奉了茶,沒喝一口,秦氏便埋怨淡梅道:「你也真是荒誕,幾年不來看下娘便也罷了,怎的生了小寶這般的天大喜事都不派人來知照一聲,那滿月白日周歲的沒娘家人過去,被旁人曉得,豈不是說我短了禮數?」

  淡梅心中愧疚,被秦氏問得低下了頭去。徐進嶸朝她邊上喜慶看了眼,喜慶會意,便笑著將小寶從秦氏膝上接了過來,哄了出去到園子裡玩。

  待他出去了,徐進嶸咳嗽一聲,這才笑道:「確是我兩個的不是,還請丈人丈母見諒。只實在是有個緣由。這孩子尚在腹中之時,恰得遇個開了天眼的得道師傅。師傅言他命格清奇,只是若要保得一世順風順水,須得小心養到滿三歲方好到親眷面前露臉。我雖不大信這個,只是那師傅既如此說了,總歸小心些好,這才一併隱瞞了下來到如今。今日丈夫丈母才是第一個見著小寶的長親,連他親祖母如今都還不曉得。正想著這裡探望過了二老,回去便趕著去見他親祖母呢。」

  秦氏驚訝之極,愣了半晌。待反應了過來,聽得自己竟是比他那嫡祖母都要早先見著面,心中一陣歡喜,也不去細想了,笑道:「原來竟是如此!早就聽說過有人家為求吉,把男娃當女娃來養。這般避了親長生養倒是頭回聽說。只既然是得道師傅說的,想必便是真的了。如今過來了便好,好好……」

  淡梅方才偷眼看去,見徐進嶸說得一本正經,自己父母都未有疑,心中這才鬆了口氣,朝徐進嶸投去個感激的眼神,被他接住,兩人對視笑了下,正巧被秦氏看見。她哪裡曉得這二人私下裡的小九九,只當女兒女婿恩愛非常,心中更是滿意,自己笑個不停。

  小寶嘴甜,哄得二老整日裡眉開眼笑,巴不得多留幾日才好。秦氏只是一個勁地寵愛,恨不得把他浸在蜜罐裡當糖人來養;文父便只教他念些淺顯的前朝詩歌,諸如《靜夜思》、《春曉》等等,這些淡梅從前也大多都有教過的,見他小小年紀,不少竟能朗朗上口,意思也說得八九不離十,極其歡喜。

  等有日小寶念得興起,把他未曾教過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也給背了出來,心中大為感概,見了徐進嶸便不住贊他兒子孺子可教,小小年紀曉得民生不易,往後前途未可限量云云。徐進嶸曉得個中乃是淡梅教養得好,感念她這幾年委實不易,心中那本十分的愛憐更又增多了幾分。

  這兩個一個感激他替自己隱瞞,一個憐惜她為自己生養兒子不易,到了床笫之上,自然便你儂我儂,忒煞情多,如今方曉得芙蓉帳裡春宵短的意思了。



第八十八章 終章

  二人原本打算住三兩日便要走的,只被極力挽留,最後過了四五日,這才告辭了離去。秦氏萬分不捨,登車親自給送到了埠頭,這才與淡梅小寶依依惜別。

  半個月後,淮楚終是到了。

  船頭碰到了淮楚碼頭上水線處長滿經年綠苔的大青石,微微晃了下便穩穩停了下來。淡梅步上船頭,四顧望了下。數年過去,碼頭仍和當年她隨了徐進嶸初到之時見到的一樣,人來車往,熙熙攘攘,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水腥之氣。

  埠頭一側的空地之上,早已經停了幾輛馬車。邊上等候多時的,正是徐管家。

  那徐管家頭幾天便收到了消息,曉得自家大人這一回南下,不但天遂人願尋到了走失多年的夫人,連帶回的兒子都已是三歲整了。饒是他平日不信神佛的,此時也恨不能跪在神像面前重重磕幾個頭。當年這夫人出走,他從中助了大力的,只是後面那第二出的「金蟬脫殼」未在他意料之中而已。

  那崇王府的事情過後,眼見徐進嶸多方苦尋俱是無果,他原本以為再過個一年半載的,大人那心淡了,自然也就慢慢過去了。未想一晃三四年,眼見徐進嶸變得愈發沉默,更無放棄尋找的打算,且雖也並未多責怪於他,只他自己心中卻極其不安。故而近些年,暗地裡也是極其用心打探,盼能早得到夫人行蹤,也好彌補自己當年的過失。

  一次次失望過後,此時竟是喜從天降,非但尋回了夫人,連娃娃都滿地跑了,興奮得幾夜睡不好覺,指揮人把整個後宅整飭一新等著夫人和小哥回來入住,今日一大早地又帶人到了碼頭等著。

  徐進嶸一手抱了小寶,一手輕扶著淡梅下船踩上石階,見徐管家飛快地跑了過來,平日也極其隱斂的一個人,此時卻只站在自己面前幾步的地方,既不見禮,也不開口,只是盯著小寶不放,兩片嘴唇不住微微顫動,曉得他心情激動,微微笑了下,便繞過了朝前走去。

  小寶見這人見了自己,眼睛又是直勾勾地盯著不放,雖還有些不慣,只想起前幾日外祖父母見了自己也是這般,如今已是有經驗了,便轉回了身趴在徐進嶸肩頭,只露出半張臉與他對視,片刻,衝他甜甜笑了下。

  徐管家一個激動,差點沒老淚縱橫,見淡梅從自己身邊經過,急忙正了下臉色道:「小娘子曉得夫人和小哥今日回來,歡喜得不行,定要親自過來到這裡接。我拗不過,給帶過來了,如今正在前面車上等著呢。」

  淡梅聽到慧姐竟親自到了碼頭處來迎自己,心中也是一陣激動。自己一去數年,她如今也應是個十三歲的亭亭少女了,之前在路上就向徐進嶸問過她的情形,如今立時便要見到,竟是有些稍稍有些緊張。待到了碼頭空地上停著的那幾輛馬車前,立著等的奶娘和短兒早搶了上來給她和小寶和見禮。

  奶娘看起來與從前並無多大差別,看起來反倒更胖了些,見過了禮,先是奉承淡梅越發精神,又不住口地贊著小寶一臉福氣相,與大人那是一個模子裡引出來的等等。短兒也早不是當年的黃毛丫頭樣子,人高了不少,看起來倒也清秀,叫過了「夫人」,便一直望著小寶好奇地抿嘴在笑,小寶不怕生,也衝她笑,惹得奶娘越發誇得起勁。

  小廝端了條馬紮過來,淡梅正要上去,卻見那車門已是從裡被推開,探身出來個少女,腮凝新荔,梳了個雙螺髻,穿一身淺碧衫裙,文靜嫻雅,不是慧姐還是誰?

  淡梅定定望著慧姐,慧姐也是望著她,眼睛一眨不眨,漸漸地便有些紅了眼圈,卻是忍住了,猶豫了下,試探著輕聲叫了聲「母親」。

  淡梅還沒回,一邊的小寶聽見了,立時便搶著站到了馬紮上,費力踮起腳尖,朝她舞手,試圖引起她注意:「你是我姐姐了。姐姐,我是小寶。」

  慧姐低頭,看了小寶片刻,臉上慢慢綻開了笑,伸手正要去牽他的小手,徐進嶸已是過來,將小寶一下抱了送進去,又扶了淡梅也上去了,待幾個人都進去車廂裡坐定,這才展眉笑道:「曉得你兩個有話說,只在這裡忒招眼了,路上慢慢說去便是。」說著便關上了門,叫車夫小心趕車回知州衙門。

  馬車裡,淡梅握住慧姐的手,細細打量了片刻,歎道:「一晃幾年不見,你都快長成個小大人模樣了。你從前白白叫我聲母親,我卻是沒有好生照看過你,你心中可曾怪過我……」

  慧姐微微低頭,眼圈又是有些泛紅,片刻吸了下鼻子,這才搖頭,抬頭看著她道:「母親當日離開,必定也是有個中緣由的。我從小到大,就只覺著和你投緣,且你又是捨命救護過我的,如何當不起我叫你一聲母親?這些年你不在家中,我時常想起從前,心中很是牽掛。且眼見爹也是整日鬱鬱寡歡,想必也是極度思念母親,心中便恨不得母親能早日回來。如今我終是心想事成,且又多了個這般討喜的弟弟,歡喜都還來不及,如何會怪?」

  小寶上了馬車,便一直趴在窗邊,推出條縫在看外面熱鬧的街景。此時冷不丁聽見自己被提起,回頭看去,見自己娘親和那新見面的姐姐緊緊挨坐在一起,親親熱熱地說著話,倒像把自己給丟一邊,急忙也不看外面了,轉身硬是擠進了她兩個的中間夾著坐了進去,一手扯住淡梅,一手扯住慧姐,這才心滿意足起來,露出的那可愛表情把身邊的兩人都逗笑了,淡梅便又問了些她平日的起居功課,加上小寶不時插嘴,方才有些沉悶的氣氛慢慢活潑了不少。

  「良哥如今也有十一歲了吧?身子可好?回來時聽你爹說,比起剛開始是好了些……」

  淡梅想了下,終是忍不住問道。

  慧姐歎了口氣,搖頭道:「比起頭幾年是好了些,只如今身子還是弱得很,一個月裡總有十來天在吃藥,這幾日又躺著起不起身。平日裡便是好了些,也不大肯出來,我有時看不過眼去,叫他多出來到院中走走,曬曬日頭也是好的,他卻只是不理,跟個泥塑人似的,真當是愁死我了。許是一直在想他那姨娘也不定……」

  慧姐說到此處,突然便停了下來,小心地看了淡梅一眼。

  淡梅心中也是有些惻然。大人之間勾心鬥角,出盡齷齪,卻禍及這般年紀的孩子。不管那孩子怎生不討人喜歡,終歸是個無辜的。低頭見慧姐似是有些不安,伸手過去,隔了小寶拍了下她手背,撫慰道:「我都曉得了的,不當緊。」

  慧姐這才輕輕吐出口氣,朝她笑了下,轉眼便又被小寶纏住,便低聲陪他說話起來,兩人不時發出笑聲。

  淡梅靠在廂壁之上,聽著身側那姐弟兩個的說話聲和笑聲,人卻是有些出神,想起與徐進嶸遇見的第一夜,他便告訴過她的關於這個家宅之中的一些隱秘之事。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門被打開,見徐進嶸探進身來,笑道:「到了。」說著便已是朝小寶伸出了手,小寶歡呼一聲,朝他撲了過去給抱下了馬車。

  淡梅下了車,與徐進嶸並肩一道入內,遇見的下人僕從大多都還是老面孔,一個個瞧著都是有些面帶喜氣,見身邊景物如故,心中一時有些感慨。路過自己從前那牡丹園子時,見門扉緊閉,忍不住便多看了兩眼。

  「去瞧瞧吧。你那些花都恁多年沒見你,想來也怪寂寞。」

  徐進嶸無意側頭,見她眼睛看了過去,便停了腳步笑道。淡梅笑了下,索性便找他所言,拐了過去,早有丫頭推開了門,見裡面一片鬱蔥,半根雜草也無,雖過了花期,只裡面那些牡丹芍藥卻長勢甚好,那株曉妝新更是看起來生氣勃勃,顯見是一直有人在用力打理。

  「我以為……」

  淡梅又驚又喜,看向了徐進嶸。

  「以為這園子已經荒掉了?」徐進嶸看著她,笑了起來,目光裡微微閃動著些得意,「你不在,我便特意雇了個花工來照看。想的便是有朝一日你回來了,豈能讓它滿園荒蕪地迎你?如今看來,我當初的想法甚是不錯。」

  淡梅胸口一熱,怔怔望著他說不出話。徐進嶸伸手輕輕捏了下她腮,低聲道:「一路勞頓,先回房去歇息下吧。等緩了過來再好生謝我不遲。」

  淡梅看了下,見幾個丫頭都站在園子外面,四下無人,小寶也是跟著喜慶先回屋子了,便伸手拉低他頭,踮起腳如蜻蜓點水般飛快親了下他唇。他尚未反應過來,自己已是笑著轉身而去。徐進嶸立著摸了下唇,見她背影輕盈,已是到了門邊,搖頭笑了下,跟了出去。

  因了慧姐漸大,淡梅前幾年又不在,故而早就另搬到個院子裡單住了,她從前住的那屋子如今便收拾出來當小寶的臥房。剛回來,自是好一陣忙亂,待都妥當了,慧姐也正式朝淡梅重新見過了禮,卻並未見到良哥過來,徐進嶸想了下,便對著個丫頭道:「去把良哥叫過來。」丫頭應了聲,轉身急忙要走,卻是被淡梅止住了。

  「不必特意叫過來了。方才聽慧姐提了下,道他這幾日起不來在吃藥。你要麼與我一道過去探下他,不過只是個孩子而已。」

  徐進嶸看她一眼,終是唔了一聲。邊上那小寶聽了,便也說要去見下哥哥,淡梅無奈,只得也帶他過去了。

  如今那良哥仍住在從前與周姨娘一道住過的院子裡。進去了,見庭院裡花木都十分齊整,那株西府海棠雖過了花期,上頭卻已是結了些碧豆般的果實,顯見是有人經常打理的。屋子門口正站了個丫頭,看見他幾個過來,叫了聲,急忙掀開了簾子。

  淡梅剛進去,便聞到股撲鼻的藥味。若光藥味還好,偏又雜了悶氣,便如這屋子長久沒有通風過一般,叫人聞了極不舒適。

  「外頭日頭正好,怎的不開窗走下風?」

  徐進嶸問正聞聲從裡室匆忙出來的一個丫頭。那丫頭見他臉色沉了下去,有些慌張道:「小哥不叫開的,說不喜吹風。」

  徐進嶸皺了下眉,道:「去打開。往後天色晴好,每日早晚都這般開著透下氣。」

  那丫頭急忙應了下來,過去把窗子一扇扇都支了起來。

  他說話間,小寶已是閃過那架隔開了裡外的屏風鑽了過去,淡梅也跟了上去,一眼便見到良哥正直挺挺躺在榻上,眼睛盯著屋頂,神情呆滯。也不知是故意還是太過沉浸在自己思緒裡,雖屋裡有人進來了,卻仍是一動不動。

  良哥如今也是個十一歲的少年了,躺在那裡,臉色蒼白,比從前雖是高了些,看起來卻骨瘦如柴。

  小寶大抵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比他早先預想中的「哥哥」模樣差了許多,歪頭看了半晌,這才上前一步,小聲道:「你……便是我的良哥哥?」

  良哥這才像是回過了神,轉頭看向了小寶,定了片刻,既不搖頭,也不點頭,神情仍是呆滯。

  「良哥哥,我是小寶。你身子快些好起來,我有只大白鵝,往後我們一道給它餵食……」

  小寶卻是個不怕生的,以為他沒聽見自己說話,乾脆蹦蹦跳跳到了他面前,笑嘻嘻又這般道。

  良哥反應了過來,面上起了絲波動,眼睛從小寶身上抬離,這才像是剛看到站在自己榻前幾步之外的徐進嶸和淡梅,嘴唇囁嚅了下,低低地叫了聲爹,又看了淡梅一眼,呆了片刻,見她朝自己點頭笑了下,瞟了下一邊徐進嶸的臉色,終是跟著叫了聲母親,掙扎著仿佛要坐起來。

  幾年不見,他小時身上的那股陰戾如今已是不見,只是對徐進嶸的懼怕看起來卻並未減少,整個人看起來更是全無生氣,便說個小老頭也是不為過了。

  徐進嶸皺了下眉,上前一步到他身邊坐下道:「既然身子又不好,不必起來了。你母親和弟弟今日歸家,第一件事便是過來探望你。你往後須得愛護弟弟,他自然也會與你親近。」

  良哥慢慢躺了回去,眼睛又看向了小寶。小寶朝他笑嘻嘻用力點頭,那良哥便似被針刺了一般,有些慌張地挪開了目光。

  徐進嶸盯他看了片刻,終是搖頭又道:「我走之時,你不是還好的,怎的如今又成這般模樣?我早跟你說過,我不想你別的什麼,只盼你身子能好起來。醫藥雖不可少,只也不過是調理,你自己若是生氣全無,每日裡這般懨懨的,便是拿藥當飯吃也沒用。你不小了,應當也明白事理,我與你母親心中都是盼著你好的,你自己也要爭氣,才不會叫人低看了你。」

  良哥神色微變,眼眶微微有些泛紅,目光在徐進嶸和淡梅身上轉來轉去,嘴唇微微動了下,卻終是又閉了回去。

  「良哥,你可有什麼話說?說來便是。」

  淡梅見他樣子,曉得是想說話,便道。

  良哥看她一眼,猶豫了片刻,終是對著徐進嶸,像是鼓起了極大勇氣,低聲道:「我……前些天聽說靜音庵裡的師父來過,說……姨娘的癔症又重了些,糊塗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瞧著像是要不行了……我……我想去看下……」

  「不必!從前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她當年蛇蠍心腸,害了慧姐的娘,我未送她去青門縣官府,應她自己所求到庵裡清修,已是著了你的面。如今這般都是咎由自取,往後再不要在我面前提這話頭!」

  徐進嶸一下沉了臉,呵斥道。

  良哥微微瑟縮了下,垂下了眼皮。

  「你身子不好,好生歇著吧。缺了什麼叫丫頭去拿便是。」

  徐進嶸似是不願再多說,起身站了起來,抱了小寶便往外去。淡梅招手叫了伺候的丫頭過來,問了些日進飲食,又讓有事便要讓自己立時知曉,回頭看了一眼,見良哥正睜著眼,呆呆望著自己,眼裡滿是悲傷,歎了一聲,也慢慢出去了。

  淡梅回了屋子,那徐進嶸因了離開有些時日了,前衙裡積壓下的事務頗多,跟她說了聲便換了公服匆匆離去。小寶卻是初次住進這麼大的房子,好奇不已,被喜慶帶著東逛西逛,爬假山,過遊廊,上石橋,玩得不亦說乎。淡梅因了初回,那徐管家也是過來朝她稟些府中的事務,又說老夫人自前幾年被送回青門老家後,便一直住那裡了。徐進嶸後來幾次要接她到淮楚,卻都被拒了,道是就終老在那,哪裡也不去了。過幾日正好要派人過去看下,問有沒有要傳的話。

  晚間待徐進嶸回來,淡梅便將白日裡徐管家的話給提了下。徐進嶸想了下道:「我娘還不曉得小寶的事,我這就修封書信帶過去,也好叫她高興……她尚不曉得你的事,至於小寶……」他笑了下,「就拿糊弄你爹娘的話去糊弄她好了。」

  淡梅噗一聲笑了出來,親自過去給他鋪紙研磨,又坐在一邊看他寫。等看到他信末提及良哥,說一切都好的時候,猶豫了下,看著他慢慢道:「今日我從良哥處回來,卻總在想著他最後看我時的眼睛……心裡甚是不安……」

  徐進嶸一頓,手中筆略停了下,便又繼續寫了下去,唔了一聲道:「小孩子都是這樣,過些時日便會好的。」

  淡梅曉得他在敷衍自己,按住了他提筆的手腕。徐進嶸這才無奈放下筆,抬眼看著她道:「他在你面前說了什麼?你想替他兩個求情?」

  淡梅搖頭:「他並未在我面前說什麼,我也不是在替他兩個求情。從前倒也並未覺得,如今自己有了小寶,才曉得養兒不易,母子連心。良哥雖只叫她姨娘,卻是母子,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那周姨娘從前雖做錯了事,只如今這般模樣,也算是遭了天譴了。如今她既快不行了,良哥孝心,你便讓他過去見一面又如何?這般強壓著,只怕往後一世都會有心結。」

  徐進嶸仔細看她一眼,搖頭道:「並非我心硬,定要生生拆散他母子兩個。只你不曉得,從前我派去青門尋到了當年給慧姐她娘接生的婆子,她曉得自己惡事敗露,怕我追究,便苦苦求著說要去庵裡清修念佛,以度自己的罪孽。我看在良哥面上,應了她所求,送她去了庵裡,只是不許出去。本以為她真有幾分悔過之心,哪裡曉得她在那裡,非但不好好反省,反倒時常怨天尤人,詛罵那死去的春娘,害了她兒子的趙總憐,甚至連你也一併咒駡。雖都是癔症發作之時的舉動,只言為心聲,她既這般,可見心裡始終並未自省。這般糊塗之人,叫良哥再過去,沒得又被她教壞!」

  那良哥當年所中的奇毒,乃是趙總憐趁了徐進嶸攜妻在淮楚任上,京中府邸只剩幾房姨娘之時,買通他身邊伺候飲食的丫頭,下了大半年。初時因了定時都有攝入,故而並無異狀,待後來那趙總憐隨了春娘一道被遣散,良哥又被帶往淮楚,斷了藥源,這才慢慢發作了出來的。

  這些淡梅之前都聽徐進嶸對自己提過的。如今再次想起,心中仍是禁不住一陣惻然,歎息道:「她幾個相互爭鬥,自己娘又糊塗,這才累及了良哥。不過也只是個無辜的孩子,卻落得今日這般的下場。這事本也是不該我多嘴的。只是如今我既回來了,往後就是一輩子的光陰了。我也想與那孩子好生相處下去。兒不嫌母醜,她再不是,在他心裡也是自己的親娘。他心中若放不下,總是記著從前的恨,往後見了我與小寶相處,想起自己連他娘臨死也被攔著見不著一面,只怕心中芥蒂更深。我看還是叫他去探望下的好,也算了了他個心事。你若不放心,我親自陪他過去便是。」

  她起先還有些小心試探的樣子,待說到後面,那口氣已是斬釘截鐵了。徐進嶸曉得她主意已定,有些煩悶地抓了下頭,想了下,終是無奈道:「你牙尖嘴利的,我總說不過你。你既覺著好,我明日讓姜瑞送你們過去,叫他見一面就回來。」

  淡梅見他讓步,這才歡喜起來,便叫個丫頭到良哥院裡傳話,說明日一早就送他到那靜音庵裡去。

  徐進嶸寫完了信,叫人拿去給徐管家一併捎去青門,兩人又商議了下給喜慶和姜瑞何時做親的事,去看了下小寶,見喜慶已經哄著他入睡了,回來自己屋裡正也要歇了,卻聽個丫頭過來敲門道:「小哥過來了,說要見大人和夫人。」

  他二人本已是脫了外衫的,聽丫頭這般說,與徐進嶸對望一眼。徐進嶸便拿了她衣衫給她穿回去了,按她坐在椅上,自己只著了中衣過去開門了,見果然是良哥被個丫頭扶著正站在門檻外。見門開了,也不用丫頭扶了,自己進來便一下跪了下去。

  「這般晚了,還過來做什麼?」

  徐進嶸低頭看他一眼,不緊不慢道。

  良哥朝他磕了個頭道:「兒子過來,是特意來謝爹爹准許我過去探望姨娘的。」說完又轉了個方向,朝著淡梅也磕了,這才抬起頭道:「多謝母親幫我說話。」

  淡梅一怔,只很快便明瞭。徐進嶸這些年一直不准他過去靜音庵,此時卻突然改了主意,那良哥也不是個傻的,一想便應知道是自己的緣故,這才特意過來道謝?當下站了起來到他近前,笑道:「你是個孝順孩子。往後等身體好了,便帶著弟弟一道去念書。他極是調皮,你這個當哥哥的要多教他些事理,讓他以你為傲,你可答應?」

  良哥一怔,跪在那裡,抬頭見她正含笑看著自己,神情極是柔和,與印象中自己姨娘那張時常怨天尤人尖酸刻薄的一張臉大不相同。怔怔看了片刻,生平第一回竟隱隱覺得這個自己不得不喚她為「母親」的女子,其實也並非像從前姨娘私下裡時常教自己說過的那樣陰險歹毒。

  怔怔看了片刻,見她上前要扶自己起來,心中有些慌亂,急忙扯出了笑,又胡亂磕了個頭,自己爬了起來,又低聲謝了徐進嶸一次,這才退了下去。

  待那良哥走後,淡梅見徐進嶸仍是立著有些發怔,上前輕輕捶了下他胸口道:「你傻了?」

  徐進嶸搖頭,順勢把她攬進懷裡,一邊抬手拆她頭上的髮飾丟在桌上,一邊歎道:「我方才在想,我仿佛從未見過這孩子笑。方才雖也笑得難看,卻也算是笑了。」

  淡梅本也倒未覺著,被他一說,仔細回想了下,倒確實如此,心中也是有些感歎,唔了聲道:「也有你的不是,我也從未見過你對他笑過。」

  徐進嶸被她說中,揉了下她鬆散了下來的長髮,又給脫去方才穿回的外衫,笑了起來道:「他若都像方才這般明事理,我見他順眼了,自然就好了。」

  ***

  第二日淡梅早早便起了身,待收拾妥當與喜慶和另兩個丫頭一道出去,見姜瑞已在邊門口了,那良哥也早早就立在馬車邊等著,比起昨日,今早起色已是好了許多,只兩個眼圈有點發青。見淡梅過來,上前問了安。

  「昨夜可是沒睡好?怎的眼眶發黑?」

  淡梅笑問道。

  良哥頭微微低了下去,邊上跟他出來的那丫頭已是笑道:「曉得今日要去探他姨娘,小哥昨夜就一直沒睡好,巴巴地等著天亮呢。」

  淡梅莞爾,見他似是有些難為情,輕拍了下他肩,便叫各自分了馬車上去,姜瑞和另個家丁騎馬護著,一道往靜音庵去。

  那靜音庵就在淮楚城外的小息山腳下,有些路,一直行到了近晌午,過了個不過幾十戶人家的村子,這才到了。庵裡的主持師太自收容了那周姨娘,雖單獨辟出個小院讓她和同來伺候的婆子占著,吃穿抓藥一概都不用她管,只要看好不叫她逃出便是,且每年從知州府上得的香油供奉也是不少,自然也不會多話,有事的話派個女尼出去到他府上知照一聲而已。

  上個月見那周姨娘病越發嚴重,癔症更是發作頻繁,瞧著竟有些燈盡油枯的樣子。雖曉得她如今不過是個犯錯被逐出的,只怕死了自己要擔干係,急忙派了個女弟子過去尋了徐管家。徐管家帶了郎中過來,開了好些藥,一直吃到如今,看起來也沒好多少,整日裡只是把自己關在屋裡念念叨叨的,一有力氣便又不住哭號,便也懶怠理睬她了。

  今日剛敲完木魚,正要去用齋,突見知州府上呼啦啦來了一群人,待曉得竟是知州夫人帶了那周姨娘的兒子來探望,慌忙大開山門給迎了進去,親自帶到了周姨娘住的院子門前。

  那院子就在庵中的西北角,後面便靠山,地方雖不大,倒也清幽。淡梅送了良哥到門前便停了腳步,讓個丫頭陪著叫他進去。良哥走了幾步,回頭看她一眼,便加快了腳步,飛也似地進去了。

  那師太有心想奉承,見正是午時,便吩咐小尼姑重新去燒菜做飯,又苦了臉道:「委屈夫人了。這庵裡貧寒,也整治不出好東西,還請夫人莫要嫌棄。」

  喜慶笑道:「師父多慮了。出來時自己已是帶了食盒,都是些素菜,並無葷腥,也不會衝撞了神佛。煩勞個小師傅帶路到灶前,熱下便好,若有乾淨的碗具,那再好不過。」

  師太一怔,急忙應了下來,叫了個身邊的小尼姑帶了喜慶過去,自己便陪了淡梅到間佛堂坐下,閒話起來。說了沒一會,便聽外面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仿似有人在跑路過來,抬眼望去,見佛堂門前竟是跌跌撞撞進來個婦人,穿了庵中尼姑的青衣,只頭髮未曾剃去,用塊青布包起來而已。再一看面目,正是那周姨娘,只不過比起自己印象中的,卻是蒼老了不知道多少,面目焦黃,雙眼深陷,看起來便似有四五十歲了。

  淡梅想起之前聽這師太說那周姨娘這幾日已是有些不認人了,此時看起來雖極度憔悴,只那眼睛看起來卻還清明。見邊上那師太已是驚慌高呼,叫人把她架回去看好,那周姨娘卻是不住掙扎,看著自己不住叫「夫人」,聲音淒厲,雖有些心驚,只也叫人住手。

  周姨娘一得鬆脫,便已是噗通一聲跪到了她面前,一口氣連著磕了四五個頭,已是氣喘吁吁起來,伏地道:「婢子這幾日躺著,自覺魂都飄飄蕩蕩要起來了,曉得是從前那被我害了的前頭夫人索命。我死便死了,也是罪有應得。只唯一想著的便是我的良哥,死命掙著口氣就是想再見他一面。天見可憐,這孩子今日竟真的過來瞧我了。我曉得大人是斷不會有這憐憫心腸的,都是夫人的好。我本也沒臉再到夫人面前說話,只終究是放心不下我那良哥……他雖是我肚子裡掉下的肉,只我從前卻沒好生教導過他……如今悔之已晚,求夫人看在他也是大人骨血的面上,抹掉我從前的過犯和得罪,往後代我照看下這孩子,他也是個可憐的……下輩子做牛做馬,必定報答夫人的恩德……」說著已是泣不成聲了,伏地哀哀痛哭起來。

  淡梅看向門外,見良哥正怔怔倚在個門柱上,看著地上的周姨娘,眼裡不停在流淚。

  「良哥過來……」

  周姨娘掙扎著直起身來,回頭叫了那良哥進來,命他也在自己身邊跪下了,自己又不住磕頭。

  淡梅急忙叫個丫頭扶住了她道:「你放心吧。便是沒你的話,我也自當會好生看顧他的。」

  周姨娘眼中一下放出光彩,哽咽道:「有夫人這話,我便是死了也放心。良哥,快些向夫人磕頭。」

  那良哥朝淡梅又磕了個頭,抬起時已是滿面淚痕,抽噎道:「母親,我姨娘時日不多了,我想留下陪她最後幾日,求母親應允。」

  淡梅歎了口氣,問了聲邊上那個早看得一愣一愣的師太,師太回過神來,急忙道:「夫人放心。那院裡還有空的屋子,若住不下,還有別的空屋可以騰出來,只莫嫌棄山地簡陋便是。」

  淡梅想了下,便點頭應了下來,又叫兩個屋裡跟了過來的那兩個丫頭留下一道伺候。待用過了飯,叮囑了一番良哥,見他俱是一一點頭應了下來,便自己登車離去了。晚間把過程跟徐進嶸提了下,他沉默半晌,終是道了一聲:「她到如今方曉得如何做人……卻是晚了。」

  三天后,靜音庵裡傳來消息,那周姨娘死去。徐進嶸命人就近找了塊風水寶地,厚葬了下去。待接回了良哥,見他神情憔悴,終是道了一句:「你莫怪我心狠,她死去也不叫入我祖家墳地,實在是那裡已有被她所害的慧姐娘。我想便是她自己,也是不願回去的。」

  良哥搖頭,低聲道:「我這般陪了她到最後,心裡已是十分感激了。往後一定好生做人,叫她地下有知也曉得我在給她爭氣。」

  徐進嶸一怔,倒像是生平第一回認識這個兒子一般,重重拍了下他肩膀,點了下頭,轉身離去,腳步卻是十分輕快。

  ***

  兩個月後,一列大船從淮楚碼頭離開,扯帆東去,往通州府的青門方向而去。

  淡梅與徐進嶸立在船尾,看著後面跟著的那條船艙之中,已是婦人裝扮的喜慶坐在一邊和慧姐一道繡個花樣,兩人不時低聲說著話。邊上小寶正蹲著用手中菜葉餵那只越來越囂張的大白鵝,一邊餵著,一邊朝良哥招手道:「哥哥莫怕,你多餵它幾次,它認識你了,自然就不會叼你了。」

  良哥身子如今雖還不大好,只因了時常外出走動的緣故,起色比起起先卻是好了許多。雖還記得從前被這只大白鵝叼手時那火辣辣的痛,只也不好意思在這麼小的弟弟前塌台,便壯著膽靠近了些,揀了片菜葉遞過去……

  一陣風吹來,吹亂了淡梅的髮。徐進嶸收回注視那船艙裡眾人的目光,低頭看著她,微笑道:「風大,進去艙裡吧。正好我有個事要跟你說下,你聽了莫要跳起來。」

  淡梅睨他一眼,轉身回了艙裡,這才笑道:「有什麼天大的事會讓我跳起來,你也忒小看我了。」

  徐進嶸坐了下來,招手叫她坐到了自己腿上,抱住了親熱了片刻,這才道:「我在淮楚府的任期將滿,這些天一直在想個事。我欲送個冊子入京,道老母年邁在鄉,家中唯我獨子。雖時時想著報效朝廷,只自古孝道第一。故而待此番任滿進京述職之後,求聖上憫我孝情,准我回鄉侍奉老母終老。當今聖上最重孝道,想必不會駁了我的冊子。」

  他尚未說完,淡梅便猛地抬頭,一下撞到了他下巴頦:「你說什麼?」

  徐進嶸捂著自己下巴,嘶嘶道:「娘子,你說了不跳起來的……」

  淡梅不理他的玩笑,只是睜大了眼追問:「你的意思是說,往後不再做官了?」

  徐進嶸唔了聲,伸手撫摸她鬢邊髮絲,慢慢道:「我少年時家道衰落,孤兒寡母,遭鄉人鄙視,便發誓終有一日要躋身朝堂,叫旁人仰我鼻息,方可算沒白來人世一趟。為這誓願,我這幾十年裡苦心經營,做了不知多少心狠手辣的事,又有不知多少人因我而家破人亡,結仇無數,禍及至今。我自娶了你,借力騰達,幾年前便可算達成了當年的誓願,只我卻發覺身在高位,並沒我少年時想的那般美妙,幸有你在身邊陪著,這才覺得了許多樂趣。後來你離我而去,我雖鬥倒了崇王府,卻更是心灰意冷,早就想著若能尋回了你,從此便與你攜手共度餘生,再不去涉足官場糾紛。如今諸多煩擾已定,我自然便要照了自己心意行事。只是不曉得你如何看?」

  淡梅怔怔坐他膝上,回味著他話,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可是不喜我這樣?」徐進嶸見她不語,以為是不贊同,壓住心中失望,小心問道,又道:「你若喜歡我一直做官,那我便做下去……」

  淡梅突然伸手捂住他嘴,笑了起來:「你曉得我方才想起了什麼?我想起很久以前,剛與你成婚不久,有日無意看到你在看的一本書,長安某公與那陋巷裡的賣餅人。賣餅人云,生意做大了,心思也就複雜了,從此再無閒情唱歌。我以為說得極是。」

  徐進嶸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用力摟住了她道:「你果然是個剔透心竅的妙人!我只恨與你相遇太晚,此生有你相隨,誰還要當那勞什子的什麼官!那楊老弟府上有個二叔,我與他從前見過數面,言語甚是投機。他便是個深諳個中道理的率性之人。他與他夫人一道,二人攜手游遍大江南北,我聽說這兩年甚至去了南洋諸地,竟是有意要在那地常住的打算。我甚是羨慕。待我娘百年歸西,我也與你這般踏遍四方,看盡山川大河,你可願意陪我?」

  淡梅望著他神采飛揚的一張臉,幸福歎息一聲,把臉靠在了他懷裡緊緊抱住他腰身,低低道:「我願意。」

  是的,她願意。

  ----- 正文完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10-17 09:20 AM

番外 徐進嶸的幸福生活(上)

  今日入了通州,棄舟上岸,再坐兩三日的馬車,青門縣便到了。

  徐進嶸從前曾在此地居住多年,風物極熟,從前那宅子也還在,至今仍留了幾個日常看護灑掃的下人。待一行人抵達之時,先頭開路的姜瑞早已叫人把幾間主屋收拾了出來,鋪上攜帶的乾淨鋪蓋便妥了。

  水上多日,來去就是那般風景,且也有些拘束,幾個孩子早先的興奮和新鮮感漸漸消去,便只剩下枯燥了。大了的慧姐和良哥倒還好,小寶膩煩了,每日裏便只問幾時到,幾時可以見祖母,見終於上岸了,這才歡喜起來。

  用過了飯,天色暗了下來。因了已入初秋,怕晚來天寒,淡梅依次先去慧姐和良哥的屋子裏看了下,摸了下被褥薄厚,吩咐早些睡了明日還要趕路,最後才到了小寶處。小寶因了這娘親總被爹爹占住,好容易見她落單,自然纏住要她陪著。

  淡梅哄他上了榻,輕輕拍他身子,待他眼皮漸漸合上了,這才自己輕手輕腳下了榻,叮囑了夜間值守的丫頭幾句,正要出去回自己的房,抬眼卻見門口靜靜倚了個人,正是那徐進嶸,便朝他過去,低聲道:「你怎的過來了?」

  徐進嶸應道:「我一人無事,左等右等不見你回來,就過來看看。見你正哄小寶睡覺,便讓丫頭不要驚動了。」

  淡梅微微一笑,手已是被他牽了過去,待上了遊廊,抬頭才見外面不知何時已是落起了場秋雨,淅淅瀝瀝,被風卷著撲了過來,有些涼意,剛瑟縮了下,手已是被徐進嶸握住了,暖意從他手心立時便傳了過來。

  「手心有些涼……」徐進嶸掌心包住她手,拇指在她手背摩挲了下,「這些時日瞧你甚是疲乏的樣子,行路辛苦,所幸也快到了,再熬兩日便好……」

  淡梅被他一說,確也覺著自己近些時候總有些睡不夠的意思,人也懶怠了許多,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一事,心微微跳了下,只是還不大確定,終是忍住了沒說,只是低低唔了一聲,往他身邊又靠了些過去。

  西窗透紗,屋子外是一陣一陣夜雨落在蕉葉之上的細密之音,屋子裏卻是靜悄悄暖玉生香。

  燭火未滅,錦被之下,淡梅枕在徐進嶸手臂之上,任他手慢慢撫過自己光裸的後背,舒服地打了個哈欠。

  徐進嶸見她闔上眼睛,兩排睫毛在下眼瞼處投出一圈扇形陰影,微微顫動,似睡非睡的樣子,忍不住低頭輕輕親上她眼皮,覺她眼皮處微微抖動,便慢慢移至兩片溫暖柔軟的唇,含住了吸吮不停,呼吸也變得慢慢粗重起來,熱熱的鼻息一陣陣拂在她臉龐之上,仿佛化入了肌膚,惹她胸前兩朵櫻桃小顆也慢慢挺了起來,被他覺察,用手捧住了反復愛憐不停。

  「仿似比從前又大了些……唔……」

  見她睜開了眼,眸光似水,正盈盈看著自己,他低低笑了下,鬆開了手,下移到了她胸口,尋到了張嘴叼住,用舌齒輕輕吮齧。

  淡梅全身一陣戰慄,被他挑逗的頂尖之上陡然傳來電流通過般的一陣觸感,極是酥麻,又略有些刺痛,這卻是從前沒有過的。忍不住嗯了一聲,伸手抱住了他頭想推開,只他手又已是下移到她腰臀,將她用力抵向了他,曉得了他心意,急忙氣喘吁吁地搖了搖頭。見他不過略微有些失望,只那手卻並未鬆開自己,反倒繼續下探,猶豫了下,終是攀到他耳際,貼過去悄聲說了句話。

  徐進嶸聽罷,猛睜大了眼,見她倚靠在枕上,兩頰雖猶存方才與他親熱時染上的紅暈,只嘴邊噙著的那笑卻是真真切切,這才有些顫聲道:「你……你方才說……?」

  淡梅見他這般反應,實在不像個已有三個娃的父親,心中也是有些被觸動,靠近了他些,柔聲道:「月事已經停了一個多月,這些時日又覺著身子和平日有些不同,想來應是有了……只也還不確定……」

  徐進嶸目光一閃,猛地從榻上一躍而起,翻身下去抓了衣服就穿了起來。

  「你去哪裡?」

  淡梅見他這般模樣,有些不解。

  徐進嶸一邊穿衣,一邊回頭道:「自然是去請郎中來給你看看。」

  「這般晚了,等明日再說,或是到了青門也不晚……」

  淡梅見他竟這般性急,有些好笑,急忙攔他。

  徐進嶸已是穿好了衣衫,探身過來重重親了她一口,這才笑嘻嘻道:「這般大的事情,我不曉得便罷,曉得了哪裡還能熬得過這夜。你等著,我這便叫人去請最好的郎中過來。」說著已是往外出去,一疊聲地叫丫頭進來伺候她更衣。

  淡梅見他風風火火,無奈只得起身也穿了衣衫,把頭略微整了下,便坐著等起了郎中。

  那徐進嶸在此地居住過多年,請個郎中自然不在話下,只是待那郎中趕過來之時,這鬧出的一番動靜已把喜慶諸人都給引了過來。起先還有些驚慌,以為夫人身子突然有不適,待曉得竟是要看喜脈,這才又驚又喜,忐忑等著。

  郎中看過,果然便診為喜脈,道脈象極是穩妥,頭幾個月小心照應些便是,開了副補藥,得了診金便被送走了。

  那郎中走了,淡梅自己因了心中起先有些篤定,雖也喜悅,倒還好,剩下的諸人卻都是喜笑顏開,齊齊向淡梅道賀,正在玩笑間,卻見大人回房,喜慶手上端了個託盤,上面是盞新做的宵夜,曉得他夫妻兩個有話要說,便都退了下去,方才還熱熱鬧鬧的屋子裡一下便靜寂了下來。

  徐進嶸關了門,一把抱起了淡梅,小心翼翼地送著坐到了榻上,給她除了鞋襪,又拿了枕頭塞她後腰讓靠住,扯了被攏住了她腿,這才過去端了那盞羊乳玉蕊羹坐她身邊,舀了送到她嘴邊,一勺勺餵她。

  「晚間已是吃飽了,不餓。」

  淡梅這幾年早沒了宵夜的習慣,不過吃了幾口便搖頭。

  「乖乖地要聽話,再吃幾口,養得白白胖胖才好……」

  徐進嶸又舀了一勺,送到了她嘴邊,笑眯眯哄道。

  淡梅在他目光注視之下,終是把一碗羹都咽下了,這才見他滿意起身,又親自給她端了漱口用的口杯痰盂,待都好了,這才上了榻,伸手輕輕摸了下她小肚子,望著她嘿嘿笑了起來,眼裏滿是喜悅的光。

  淡梅壓住了自己心中滿溢的幸福之感,皺了下鼻,取笑他:「不曉得的人見你這般模樣,還當你是第一次做爹呢。」

  徐進嶸一怔,呵呵笑了下,幫她脫去外衣,又脫了自己的,這才看著她道:「也不知為何,我只是心裏委實高興。從前你有小寶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錯過了許多。這回曉得你有了,那感覺……便真如你說的,第一次做爹那般。此番我一定要牢牢守著,看著他在你腹中一日日長大……不行,我太高興了,我怕是要睡不著了!」

  淡梅嗤一聲笑了出來,扯他躺到了自己身邊:「你不睡,我可要睡了。往後日子還長著呢,你就夜夜都不用睡守著好了!」

  徐進嶸抱她入懷,親了下她額頭,拍拍她後背,低聲道:「你睡吧。我就愛看你睡著的樣子。」

  淡梅微微笑了下,在他懷裏尋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閉著眼睛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漸漸那吃飽了的睏意泛了上來,打了個呵欠,終是抱住他腰身慢慢睡了過去。



番外 徐進嶸的幸福生活(下)

  又是一年蓮花放,灼灼亭亭,十裏清香。淡梅轉眼已是十月懷胎大腹便便,算來那產期也快了。如今整個宅子裏,上至徐老太太,下到伺候起居的丫頭,無不等著她發動生產那刻到來,喜氣洋洋,連小寶亦是時常要到她身前,歪頭瞧個片刻,笑嘻嘻道自己要做哥哥了。

  唯獨一人卻越發緊張起來,她飲食起居無不親自過問,見如今快要生產了,更是把那幾個選中的產婆早早就給強留在了家中不放回去隨時待命。那幾個產婆得了大錢,又被伺候得紅光滿面,自然喜笑顏開,私下裏磕牙之時,一併都道自己接生了大半輩子,似這般疼惜夫人的男子倒真是頭回見到了。

  徐進嶸年初進京述職,仁宗對其任上作為頗為讚賞,本欲再行委以他任的,不料他卻進言,道天下升平,昌盛隆運,故而如今惟願回鄉侍奉老母,以盡孝道。這般將錦繡前程拱手推讓,叫滿朝文武俱是驚訝,仁宗雖也意外,只他向來便倡導孝道,唏噓一番之後,特命中書省起詔褒獎,以為天下效尤,又親自解了身上玉帶賜他,並言日孝道若滿,再應以報效朝廷為重。再特誥封徐母為四品端賢恭人,賞賜鎏金頂冠。徐進嶸謝恩退下,與京中舊交一番相辭之後,心中掛念家中妻小,便緊趕著回了青門。

  徐進嶸本乃是朝中大員,如今為了侍奉老母,辭官回鄉,甚得上意,褒獎有加,日後複起自是不在話下,故而莫說那青門縣令,便是通州府裏的一干官員,素來曉得他在本地聲望,俱是存了交好之意。剛回之時,家中每日裏賓客不絕,一兩個月後才漸漸淡了些。

  徐老太太去年自收到徐進嶸的家書,曉得自己竟是有個小嫡孫了,不聲不響地已三歲,且過些時日便要回去青門,大喜過望。這些年她自是不曉得兒子與兒媳之間的這番糾葛,還道兩人都在淮楚好生過著日子。對這媳婦的肚子遲遲沒動靜,心中難免失望,只鞭長莫及,也不過是自己嘀咕幾句,去信之時催逼下而已,只附近幾個寺廟道觀的門檻都沒被她踏破,到處許願。

  如今驟然曉得,從前那點不滿自然煙消雲散,剩下的便是日盼夜盼,盼著能早些見到而已。待見了小寶,被他幾聲「祖母」便給叫得直摟在懷裏叫親親,這邊笑還沒完,轉眼便聽得媳婦竟已又是有了身子,歡喜得連眼睛都眯成了縫,直說仙佛保佑,第二日便喜滋滋地到處還願去了。

  徐進嶸此番回來,她本以為不過是暫住些日子,往後還是要做官的。待他入京回來,曉得竟是從此常住不離,告別官場,雖一時有些失望,只自己竟被皇帝親口誥封,得了個金玉包角的文書和頂金冠,四鄰八鄉的哪個婦人見過這個?

  且自己年歲日長,口中雖不說,心中自也是盼著小輩都陪在自己身邊的,這般一想,那點失望便也一下沒了,特意在堂屋把那文書和金冠在個顯眼位置供好。也不要丫頭動手,自己每日裏親自過去擦下灰塵,以為榮耀。心中想起多年之前兒子剛娶這媳婦之時,自己去那兩家寺中求來的批籤,如今看來,竟是一一應驗了。自此對淡梅更是另眼相看,婆媳相處極是融洽。

  青門有道海塘,乃是從前那楊知縣在任之時修築,栽了垂柳,植了草皮,多年過去,如今已是一片蒼翠,成了此處一道風景。春夏黃昏之時,時常有人過來到此嬉戲乘涼,儼然成了此地一道風景。淡梅數個月前也時常被徐進嶸陪著到此走上兩圈,想著日後生產時能方便些。如今肚子委實大了,行動不便,這才改成在自家園子裏散步。

  這日晚飯過後,照例又到園子裏走了兩圈,覺得腰肢酸軟,便慢慢回了房。不想到了半夜,突被一陣腹痛驚醒,曉得應是發動了起來。因了從前有過經驗,倒也不是很慌,只忍住了痛,推醒了身邊的徐進嶸。

  那徐進嶸醒來,曉得她要生了,連鞋都未來得及穿好便慌慌張張地到了門口喊人,一時差點沒把全院的人都驚醒,連老太太也被喜慶扶著過來了。那幾個產婆睡眼惺忪地趕了過來,摸了下淡梅肚子,見他立在一邊極其緊張,不住擦汗的樣子,強忍住了笑道:「還早著呢。大人若都這般吊著,只怕等孩子下來,夫人沒怎樣,大人倒要熬不住了。」

  原來她幾個自住到了這裏,只見到他對夫人柔善,百般疼惜,卻不曉得他從前模樣,故而並不似旁人那樣心生敬畏,這才敢這般玩笑。玩笑過後,又以產房之地不好有男子在場為由,要將他趕了出去。

  淡梅見他不願離去,又實在緊張,便忍住痛招他到了近旁,附在他耳邊低聲道:「你立著反倒叫我分心,且我也不想叫你瞧見我等下的模樣。你只管出去在外等著,我讓你再當回爹便是了。」

  徐進嶸雖年歲不小,此番卻是生平第一回親自守著自己身邊女人生產之事,自然難免緊張。見她笑顏望著自己,口氣甚是堅決,身後老母又不住催促,無奈只得重重握了下她手,這才出去了。

  淡梅這不是頭胎,生產起來還算順利,只也折騰了大半夜,第二日天亮之時,這才產下名男嬰,哭啼洪亮,中氣十足。

  裏面產婆報喜,徐進嶸自是大大鬆了口氣,自己抹了把汗,坐在椅上猶是有些腿腳發虛,都是被方才屋裏傳出的淡梅有些壓抑的痛叫之聲給驚得。他娘罵了聲「沒用」,自己便是歡天喜地起來,嘴裏念了聲阿彌陀佛,便急急忙忙要進去看自己那新得的小孫孫了。

  一個月半後,正是丹桂飄香的中秋之夜。合家慶賀賞月,那按了他出生斤兩,起了乳名喚為「十五」的小兒如今已是被養得白白胖胖,逗弄下雖還不會咯咯出聲,卻是極愛笑,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跟著人跑,極其惹人喜愛,老太太與小寶喜歡得什麼似的,祖孫兩個爭著逗弄。

  淡梅前次生小寶之時,雖也是這樣的暑天,只自己幾日後便用溫水擦身,故而並未覺著多少不適。此番才覺到了難受。那老太太非但要把她屋子關得嚴嚴實實,連擦身也是不准,說怕閃了風受了涼日後落下病根。淡梅忍了幾日,聞著自己渾身酸味,終是忍不住在徐進嶸面前抱怨。

  他起先也是聽他娘的,只是不許,待她抱怨次數多了,又反復跟他解釋產後衛生的重要,見他還是猶豫,乾脆惱了起來甩臉子給他看。徐進嶸這才沒奈何,怕自己那老娘曉得了嘮叨,只得命人半夜燒了熱水偷偷送進房,自己親手擰了布巾給她擦身。只她要洗頭的事,任她出盡花招卻是一概不應,恨得淡梅直咬牙,直到今日,比旁人一個月的月子還多坐了十幾天了,這才叫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淡梅從水中出來,渾身舒暢,自覺連人都輕了一半。被他用塊巾子擦乾了頭髮上了榻,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想起方才在水中摸到自己腰腹都大了一圈,想是生了小十五後,每日裏被他迫著一日要吃六七頓的緣故,心裏難免有些沮喪,那臉色便不大好了。

  待他曉得緣由,卻是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撲到了她身上埋頭下去一陣啃咬,含含糊糊道:「胖些才好,好容易才把你養得肥了些……大刑伺候起來才有勁……」

  淡梅腦中立時自動出現了母豬的樣子,又聽他把當年取笑自己的段子給重新搬了出來,啐了一口,捶了下他要推開,反倒被他扯下了衣衫,刹時露出滿身瑩潤肌膚,雪白耀眼,更兼方才被他糾纏之時,因了二人都是長久未曾這般親熱過了,被他撩撥幾下,一時情動,竟是溢出了潔白乳汁,滴滴答答地滴將下來,羞得滿面通紅,一把扯回衣衫遮蓋,又要去叫人把小十五抱來,卻是被他從後抱住了腰身,貼了過來道:「他方睡了過去,你又抱他來做什麼?不是有我嗎?」

  手微微用力,便已是將她身子扳了過來壓向了自己臉,諸般恣意過後,壓她躺了下去低聲道:「前次你說要一個半月後才好……我數著日子,已是超出了一天了……」

  他說話之時,呼吸粗重,眼睛亮晶晶地放著光,淡梅曉得他熬了許久,又早覺出他下面支起了座小山,如今自然是不必顧忌了,伸手抱住了他頸項,輕輕親住了他唇,頓覺淡淡乳香縈繞口鼻,想起他方才那般放形浪骸,更是心猿意馬,不能自己,這一夜月下天香桂子紛紛飄落,帳幕低垂裏濃情蜜意,花好月圓。

  五年過後,慧姐已於一年前養到十七歲時,經楊煥夫人許適容的介紹,嫁給了她母族中的一位表侄江淵。那年青人父母俱是亡故,家境中上,如今雖有些破落下去,只祖宅與田地都還有的,祖上也都是讀書之人,稱得上書香門第。

  其父一生不願為官,故而這江源受其影響,也並不像時下少年之人那般醉心功名,反而自小習武,練得一身好筋骨,又博覽群書,心存遊歷天下,識遍名山大川,留下一部可傳後世的風物異志的心願,故而連婚事也是遲遲未定,待父母去後,雖孝期已過,卻也無心於此。

  徐進嶸如今雖長居青門,只與楊煥一家卻是未斷過往來,也是合該他二人有緣,去年徐進嶸與淡梅去了杭州故地重遊,帶了慧姐一道同去。正巧那江淵也是慕了西湖之名前來遊歷,暫住在了府尹府上。兩個年輕人偶爾相遇,竟是一見各自傾心。

  那江淵怕佳人離去便再不得見,厚了臉皮去求許適容做媒,許諾一生不求納妾,只要她一人足夠。許適容見他誠心,便去與淡梅提了。淡梅見了這年輕人,見儀表周正,身高體健,說話之時坦然磊落,心中先是有了幾分滿意,待問了慧姐意思,見她面上緋紅,羞羞答答,便曉得她心意了,去跟徐進嶸提了下。

  那徐進嶸從前本是斷不會瞧上這般家世的女婿的,只如今這些年隨了淡梅,早改了當年心性,見她已是中意,又聽聞那江姓少年許諾不再納妾,倒是有些被觸動了,自己最不缺的便是銀錢,女婿只要人品周正,對女兒好的話,別的都不在話下,便應了下來,這才成就了一段好姻緣。

  慧姐自出嫁後,家中便只剩三個男娃了。良哥十六,小寶八歲,十五五歲。那良哥還好,畢竟大了穩重些。兩個小哥倆卻是形影不離,弄得雞飛狗跳,徐進嶸不勝煩擾,難免便念想起女兒的好了。

  從前淡梅生下十五之後,他因了親見她懷孕生產辛苦,故而這些年一直避孕未再生養。如今在淡梅面前多念叨了幾句,淡梅自然便曉得他心思了。她心中實在也是想有個如慧姐那般乖巧的女兒,這日晚間見他坐在自己身邊又提女兒的好,心中頑皮之念頓起,便伸出白嫩嫩的腳到他下身處勾住碾了下,瞟他笑吟吟道:「我自是沒問題的,就是不曉得官人你雄風依舊否?」

  那淡梅如今不過二十五六,明眸秀色,雪肌凝香的,又做出這般勾人姿態,真當是嬌媚無邊,那徐進嶸雖大她許多,只身子向來精壯,哪裡還忍得住,騰一下便起了火,一語不發撲了過來便將她按在了身下扯了衣物。這一夜,真當是可憐東風摧海棠,好個風流貪花郎,直把個淡梅折騰得軟綿綿昏沉沉無從思量,到了末了只是悔自己起頭不該拿話激了他。

  也是天隨人願,沒兩個月後,淡梅便果然又診出了喜脈,老太太如今雖年近七十了,曉得了也是十分歡喜。那徐進嶸更是十分得意,自此更加用心照料,待十月期滿,真當便得了個嬌嬌女兒,冰雪肌膚,與淡梅長得極其肖似。

  徐進嶸大喜過望,寵愛異常,真當是恨不得把最金貴的寶貝都拿來堆她面前,只求引她一笑,想來想去,到她滿周歲之時,這才好容易給圈了個大名叫「瓊蕊」,問他,原來是按了淡梅之名的意思,取「瓊枝嬌蕊」的意思,自此便「阿蕊阿蕊」地叫了。

  再過了兩年,老太太年過七十,無疾安詳而終,臨去前道自己合了全福、全壽、全終的喜喪,命他夫妻二人不得悲慟。早兩年那楊煥杭州府尹任滿,因了斷獄之名,本是調回京中要重用的,只後來恰巧那通州府空出了個府尹職位,他自己待慣了地方,與夫人兩個無拘無束,不耐煩留在京中日日早朝,且被父親管束,便以從前與通州府素有淵源之由,上折請求過去。

  那通州府並不是個富庶之地,從前連年災禍,這幾年海塘圍成,災禍才少了些。仁宗不曉得他犯懶心思,還道他一心忠君為民,雖是有些不捨,只也准了。他一家自到了通州,與徐家自然來往更密。此番曉得徐母過世,正打算與許適容一道過來青門拜祭,恰巧他二叔楊昊夫妻路過通州附近,順道拐了過來,曉得消息,因了那楊昊從前與徐進嶸生意上也是有過私交,自是一道過來了。

  徐母四品恭人之榮,身後之事自然極盡榮華,整個通州府大小官員幾乎都來拜祭過了,只把徐進嶸和淡梅兩個忙得人仰馬翻,這日見楊煥與楊昊夫妻聯袂來訪,那楊煥倒也在意料之中,楊昊卻是個意外了,自然十分用心接待。安排他四人到靈前拜祭過後,自己陪著他叔侄倆,兩位夫人自然便由淡梅來接待了。

  淡梅此番乃頭回見到顧早,見她與許適容相仿年紀,明眸皓齒,也是個十分爽朗的人物,因了這些年陪著夫君走過不少地方,見識頗廣,言談片刻,便是十分地欣賞。待發喪完畢,楊昊與楊煥夫妻因了各自都還有事,雖被苦苦挽留,只還是定了明日要走,臨去前夜,徐進嶸拉了兩個男人喝酒,淡梅便也在庭院中設了桌小筵席,與她兩個餞行。

  此時恰又是八月之時,晚風送來陣陣木樨清香,極是舒適。席間三人言笑晏晏,淡梅敬了顧早和許適容一杯,她兩個飲了杯中酒,對望一眼,顧早猶豫了下,便對著淡梅笑道:「我與妹妹雖初次見面,卻是一見如故,心中竟覺著極是親切,這才與你推心置腹說幾句的。我從前與夫君遊歷之時,飄海去過東海之中的琉球島,那裏地勢盤穹,林木合抱,土潤田沃,氣候溫暖,地產也極是豐富,島上住民亦非常熱情好客。我與夫君在那地向當地首領盤下了塊地,打算往後有空過去建起房舍,日後……」

  她猶豫了下,許適容卻是與淡梅交往已久,曉得她亦是個灑脫之人,便接著笑道:「如今中原昌盛,自是大安。就只怕往後到了兒孫之時,天下萬一不平,那島國卻是個世外蓬萊,有個地先備著,到時候也好有個退路,總好過惶惶然南下……」

  淡梅越聽下去,越是心驚。待聽到此處,已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道:「金人南下,靖康之恥!」

  此話一出,她自己倒未如何,那顧早與許適容卻是大驚,四目相對之後,呆呆望著淡梅。淡梅這才也反應了過來,心中一下如萬馬奔騰而過,連血液都要倒流了,看著她兩人,又顫聲試探著道:「金人南下過後,便是蒙古元朝鐵蹄……」

  她對面那顧早與許適容未再說話,只面上神情卻是了然,已是分握住了淡梅有些發涼的手,許適容搖頭歎息道:「我與你交往恁多年,竟是絲毫看不出你也和我們一樣……」

  那顧早與許適容因早曉得了對方秘密,故而此時驟然又曉得多了位同行者,起初的驚訝驚喜過後,便也有些釋然了。只淡梅卻是如今方曉得這世上竟還有與自己一樣的女子,且如今就坐在自己面前,心中那激動自然不可言喻,已是有些說不出話了。顧早與許適容一道撫慰了她片刻,淡梅這才定下神來,笑道:「我今日心中實在歡喜,竟會如此遇到你們。不瞞兩位姐姐,我也早想到你們方才說的那事,為了兒孫之計,心中本就有移居的打算。琉球確實是個好地方,待過些日子,我便與我丈夫商量,也隨你們一道,在那裏先把基業打了下去。」

  顧早與許適容笑著點頭,三個女人既已無秘密,比起之前自然更加親密,乾脆遣退了伺候的丫頭,自己三個自斟自飲,回憶著各自前世的諸多事情,一時勾起無數心事,又哭又笑的,等在外面的丫頭見月移中夜,那三位夫人卻是仍哭笑不停,心中害怕,急忙去前廳請了徐進嶸幾個過來。待他三個男人趕到,見自己夫人竟是坐在一起,喝得面若桃花,醉眼迷蒙,口中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話,全無平日模樣,大驚失色,急忙分開了各自哄了回房,這才散了筵席。

  徐進嶸扶了淡梅走了幾步,見她腳步踉蹌,乾脆一把抱了便回房中,待把她放在了榻上,給餵了些醒酒湯,又親自給她擦面淨手,這才見她有些醒了過來,卻是不看自己,只怔怔盯著上方,仿似離了魂,心中一下覺著被忽略了,便皺眉道:「方才怎麼回事?喝得那般醉,倒是嚇我一跳,幸好是在自己家中,若是在外……」

  淡梅還在回想著方才的意外驚喜,嫌他囉囉嗦嗦,不耐煩起來,便笑著朝他招了下手,媚眼如絲的。徐進嶸心一跳,面上卻仍端著,只丟了手上帕子靠了過去,還要再念,聽她哼了一聲,尚未反應過來,一下已是被她推倒,趴上去就含住了唇用力咬,堵住了他下面的教訓之辭。

  真真是花月錦繡兩團圓,此生此夜永長好。

  ----- 番外完,系列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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