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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陳毓華 - 人間丈夫【單】 [打印本頁]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1-12-18 06:06 PM     標題: 陳毓華 - 人間丈夫【單】

本帖最後由 qpmw159 於 2011-12-18 10:52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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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她不知道這男人怎麼還有臉敢出現在自己面前,
就算他功成名就,在商場上被譽為舉世無雙的偉大企業家,
也不能抹煞他是個負心漢的事實,她怎會給他好臉色看!
可他不懼她的冷臉,每天風雨無阻的送便當來給她吃,
還買東西給她買上了癮,小至手錶大至房子無一不送,
甚至裝可憐的說自己離開這裡太久,人生地不熟的,
想博取同情拐她陪他去買生活用品……
真虧他說得出口,當初他被有錢老爸接回美國後,
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她再也聯絡不上他,
而她卻因為他一句「不要嫁別人」的要求,
就傻傻的一等十四年,等到再也不抱希望、心也死了,
他卻又突然出現,像牛皮糖一樣甩也甩不掉,
可他不知道的是,現在她生命中已有了更重要的男人,
想和她在一起,得先過「他」那一關……

【出版日期】2010/10/01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花園1419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1-12-18 06:09 PM

過去和現在的起始

  鐵皮房子又破又舊,佇立在左右都是嶄新建築大樓的中間,寒磣難看又格格不入。

  沒有人知道當年炒地皮的投資客為什麼沒有整片土地都買下來,眼看左右大樓美輪美奐的蓋了起來,唯獨留下那麼一塊荒地。

  荒廢多少年了,沒有人說得準。

  平常連小狗都懶得看一眼的土地,卻在暮色將近的時候來了個人,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那間要倒不倒的破房子。

  剪裁合身的休閒黑西裝讓他看起來每寸軀幹都充滿性感的力道,修長的腿被夕陽拉長貼在地上,經過的人沒有不多看上他一眼的。

  也不知道佇立了多久,直到輪胎咯到小石子的聲響驚動了他。

  喀拉喀拉,車子要解體似,但是聲音是筆直朝著他過來的。

  他轉頭,對上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

  金黃色的陽光灑在一張像薄胎描花細瓷藝術品一樣精緻無瑕的臉蛋上。

  她個頭不高,頭髮應該是被風吹過,耳下的長度,亂糟糟的,簡單的棉T,腰際繫著的圍裙上頭沾滿麵粉、油漬,髒兮兮的,和那張有著驚人美麗的臉蛋簡直是矛盾的組合。

  一開始,兩人的臉上看得出來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女子的臉上有些迷惑,和她對看的是怎樣的一雙眼,沒有一絲溫度,看著、看著,會讓人在溽暑的天氣打起寒顫。

  而男人呢,他看得太用力了,就只差沒動手把那女子翻過來又轉過去的看個清楚。

  就這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時間造成的隔閡,歲月模糊了記憶中的容貌,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馬路不遠處汽車呼嘯過去的噪音,還有他們腳下翻攪的冷風。

  她先回過神來,力道不輕的打了下自己的臉,把不知所謂的幻覺拍掉,但是,那個男人並沒有消失。

  男人開口了,「我回來了。」

  他的嗓音帶著讓人耳膜發顫的磁性,字正腔圓,不只動聽而已。

  不是幻覺,也不是幻聽。

  「你……回來了?」

  因為太不確定了,她的聲音顯得虛弱。

  「妳去哪裡了?怎麼這麼晚?」不是很高興,他向前一大步。

  現在是什麼情況,怎麼好像早一步回家的丈夫在詰問自己晚歸的老婆。

  「今天叫外賣的人很多。」

  細細的眉微微攏起,她指著單車後面的木箱子上面一個褪了色的麵字,不解為什麼要這樣被質問,但還是下意識地回答了。

  「那現在可以下班了嗎?晚上吃什麼,我餓了。」

  「每次你看到我就只會喊餓,只想到吃,除了吃……還想到什麼?」被颶風刮過的心情回過神來了,站在她眼前的男人不是虛幻的存在,她咬牙自嘲,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更深濃厚重的,無以名之的爆發了,「你這混蛋,終於知道要回來了,回來做什麼?」

  不是夢境,不是眼花,是真真實實的人。

  他移動腳步靠近,聞到她身上帶著的蔥花油香味。

  那是一種遠久的記憶,一下毫不客氣的鑽進他的鼻息間,把他帶回已經鏽蝕的好多年前……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1-12-18 06:17 PM

第一章

  敲門聲很規律,叩叩叩,停頓一下,又三聲。

  沒有人應門,敲門的人不放棄,似乎篤定房子裡一定有人。

  幾分鐘後門開了,是個面黃肌瘦的少年,一頭栗金色的髮髒亂,一件看不清楚顏色的T恤空空的掛在身上,外加牛仔破褲,一眼就看得出來是混血兒的他,身板比門板還要薄。

  「現在才來開門,怎麼了,眼睛那麼紅,阿姨又不舒服了嗎?」女孩的個頭明顯比男孩高上一截,紅撲撲的臉蛋,水靈靈的眼睛,像顆小桃子。

  「一個晚上都在發燒。」男孩的聲音很啞,卻說得一口標準國語,很久沒喝水也沒吃東西的喉嚨一說話就痛。

  他想盡辦法,用冷毛巾擦了又擦,還是不行,他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別一直守著了,這樣也不是辦法,我給你送飯來,你吃飽飯,不如也去睡一下,也許等你醒來阿姨的燒就會退了。」安慰人不是她的強項,只能盡量挑著好聽的字句說。

  看著空盪盪什麼都沒有的房子一眼,說實在的,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生病除了找醫生,別無他法,但是,這家人連吃飯都成問題了,看醫生,哪來多餘的錢?

  「是嗎?」變聲期的公鴨嗓子流露幾許渴望。

  他好像很久沒睡了,就算闔眼也是斷斷續續,隨便風吹草動都會讓他無端的嚇醒,他得隨時注意母親的病況,不能有一點點閃失。

  渴睡已經不是一兩天,能支撐到現在其實靠的是他僅剩的意志力,要是失去這股力量,他應該隨時會倒下。

  「可以的,睡一下不會怎樣,你要是比阿姨先出事,那不是更糟糕?」

  他的眼眶是黑的,綠色的眼珠黯淡到像失去光澤的珠子,眼白佈滿紅絲,搖搖晃晃的身軀,想必隨便一根手指就能叫他躺平了。

  「不行,我媽需要人照顧,我……不能睡。」他閉了閉眼,拒絕了。

  「那吃點東西好了,你多久沒吃飯了?」

  女孩很不忍,她也有難處,沒辦法天天給他送吃的來。

  「……忘了,我也不餓。」餓了,就喝水,幸好家裡的自來水還沒有被切斷。

  喝水充飢的感覺,沒有親身體會的人是不了解的,肚子越喝越沉,胃卻越喝越餓,餓到後來飢火就像一把刀,時時刻刻的鋸著他的腸胃。

  「咕嚕……」

  才否認餓,無法粉飾太平的肚皮卻很適時的發出抗議聲,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你跟我客氣什麼,我又不收你的錢。」她沒笑他,也不會。

  其實兩個人的家境沒差到哪去,皮琪拉的小叔叔勝在年輕力壯,夫妻倆盤了間小店賣熱食,自食其力,薩克的媽媽卻是個風吹就倒的藥罐子,大病小病輪流上身,一天比一天破敗。

  皮琪拉自從認識薩克開始,就少見過這個阿姨下床,裡裡外外,吃喝拉撒,都要靠這兒子張羅。

  那種吃力,皮琪拉看在眼裡。

  她把一只大碗公從小巧的外賣箱子裡拿出來,麻醬麵料芳香撲鼻,裡面還有兩隻肥肥的大明蝦跟一大塊醬燒肉。

  薩克聞到麵香,乾澀的嘴冒出了津液,他死命地往喉嚨吞嚥,餓火猛烈的燒了起來,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碗。

  「吃完碗就放著,我明天會過來收。」

  「哦。」他的心神已經整個被食物攝住。

  「對了,明後天有空你還是去一下學校比較好,班導說你缺課缺得太嚴重,要找家長去講話了。」

  他大口大口的吃麵,沒空回話。

  他們是同學,同住一個社區,兩家就隔著一條巷子,老師知道他們住得近,交代的作業、催繳班費,甚至連督促他上學這種事情都交代她。

  皮琪拉不知道為什麼一來二去的,薩克就變成她的管轄區域了。

  她又不是警局裡的管區,而且她真的覺得班導太狡猾了。

  「喂,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

  「嗯……」他模糊的應了。

  也難怪他對學校的事情漠不關心,薩克是國一的時候轉到班上來的,轉學生本來就屬於孤鳥一派,高挺的鼻子和深刻的混血五官,尤其是一雙眼睛,綠海一樣的顏色,濃密的睫毛比全班女生還要漂亮,也許是知道自己的長相跟別人不同,他完全不在意同學的排斥,也無意打進班級的交際圈。

  他對誰都沒好臉色,男女一視同仁。

  壞就壞在他那宛如神人的外貌,就算他從來不多看女生一眼,皮琪拉敢說,全班的女生九成九都暗戀過他。

  但是,若誰敢厚臉皮的來找他講話、遞紙條,一定會被他的毒牙咬得抱頭痛哭。

  在校園裡,他自卑於身上又破又髒的制服,長又亂的頭髮,訓導主任一看到他就皺眉頭,他一看到訓導主任就抓狂,訓導主任追著他在校園跑的景象幾乎三天兩頭就會上映,隨之而來的大過小過也就成了家常便飯,每個學期他的操行成績都在退學邊緣。

  每到那時候,令皮琪拉印象很深的,就會看見經年累月抱病在床的阿姨,用飄的飄進校長室替薩克求情。

  再下個學期,他依舊孤僻不合群,一個學期繼續大半時間蹺課不見人影,他的惡名傳遍學校社區,父母親總是叮嚀自家的小孩要遠離這個人,免得被他帶壞。

  這樣的他為什麼肯搭理她,別問皮琪拉為什麼,她也用力想過,直接去問薩克本人?她沒那膽子,她最後只能說人生就是這樣,很多事情緣分使然,無法解釋。

  現在要畢業了,他家裡又一團糟,她心裡有數,他連學校也不會去了。

  她默默地走開,回程路上卻開始發愁,薩克明天也不可能上學,她得找個什麼說法應付班導那白髮魔女?

  至於畢業旅行……她沒提,薩克家目前這種情況……她家呢,恐怕也不會有這筆預算。

  什麼青春無憂少年,煩惱多如牛毛啊。

  ※ ※ ※

  二十幾年的舊社區,皮家麵就位在十字路口的三角窗,一樓擺攤做生意,佔去小半個騎樓,這是台灣人特有的陋習,沒有人會說話,二樓夫妻倆住,皮琪拉睡三樓,神明廳在頂樓,人口真的不多。

  她小五那年父母出車禍雙雙過世,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的小叔叔,直接跳出來說要收養她。

  她點頭答應。

  比起大叔叔一家六口人的複雜,到小叔叔家變得很順理成章。

  甚至連嫁出去的姑姑也來問過她的意思。

  她沒想過自己這麼熱門。

  她不去聽那些故意在她耳邊繞來繞去的耳語,說小叔叔收養她是為了大筆的賠償金,還有爸媽生前替她保的保險金。

  她也不管大、小叔叔是不是暗地裡爭破頭,對她來說,那個衝到靈堂,眼眶含淚對著她伸手說「來我家住」的小叔叔,她比較看得順眼。

  至於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下了課,她會下樓到麵攤幫忙,收拾客人用後的餐桌,再不然,附近的鄰居打麻將打電話來叫外賣,她就踩著腳踏車負責外送。

  她並不想當這個家的閒人,要說她早熟也可以,誰叫她是孤女,所以知道人要自求多福,人不能沒有危機意識。

  這天,一波客人剛走,她把一落的碗泡到水裡面,抬眼看見一雙布鞋站在水桶的旁邊。

  「咦,薩克,你出來……有事嗎?」她天生輕飄飄又嬌軟的嗓音帶了點意外,站起來,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自從阿姨生病了以後,她很少有機會在街頭看見他遊蕩的身影。

  「我一下就得回去。」他手裡拎著塑膠袋,袋裡看得出來是包洋芋片,他眼神淡漠,眼睛裡有一種什麼都不在乎的神情,和年齡非常的不搭。

  「你不會要拿零食當正餐吧?我小叔叔的手擀麵很好吃喔,你進來,我請他下麵給你吃。」她很用力的老王賣瓜,晶瑩嫣然的小桃子臉上鼻尖冒著汗。

  「我吃這個。」

  「吃洋芋片不好,手擀麵真的Q又香喔,而且能填飽肚子。」

  不知道為什麼,薩克就點了點頭。

  他冰冷的性子就是對她有反應,也許是因為她那張桃子臉,也許是麵攤香熱的食物味道,他的腳不知不覺地就往這裡來了。

  他們家不開伙,通常是外食,常常一個便當或是幾塊麵包就是一天的全部,自從媽媽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以後,他就完全沒有吃熱食的機會了。

  這世間的人都遺棄了他,除了皮琪拉。

  像這樣對他招手,像這樣對他笑,給他一雙家裡用的鋼筷,不是衛生筷。

  她沒有把他當客人……而是拿家人用的筷子給他,這是把他當家人的意思嗎?

  麵店不怕大食客,皮琪拉的小叔叔對這個吃白食的也沒有多說什麼,分量十足的麵食給得毫不手軟。

  「謝謝小叔叔。」填飽肚子的他看起來精神了不少,對稱呼人完全不拿手的他想了想,跟著皮琪拉一起喊小叔叔應該不要緊吧?

  「以後要是肚子餓,家裡沒人煮飯就往這裡來,不必客氣。」一向話不多的小叔叔手裡忙著活兒,頭也不抬的說。

  「小叔叔要你來,你就來。」皮琪拉笑得很開心,心無芥蒂的。

  不知道為什麼,單單看著他吃飽,她就覺得心滿意足,好像世間的任何成就都比不上看他吃一頓飽飯。

  「好。」薩克想了想,他會來,不過他會打工來抵。「那個……謝了,我回去了。」

  「不客氣,掰掰。」

  他走得遠了,發現皮琪拉還在揮手。

  ※ ※ ※

  六月。

  畢業典禮和暑假一起到來。

  因為讀的是所謂的放牛班,住這附近的同學都選擇了直升市立高中,只有少數因為推甄去了外地。

  皮琪拉沒什麼離愁,她也是選擇直升普通高中的一員,開學又都是熟面孔,要適應的只有新老師跟學校環境,所以也談不上離愁。

  她是白白得到一個暑假的那種人。

  學校課業輔導、補習班挑燈夜戰,那都不關她的事,人貴自知,她從來都不是讀書的料,輔導費、補習費,就別浪費小叔叔的錢和她的青春了。

  跟同學們道別後,她沒有直接回去,而是順路先到薩克的家。

  不用說,從學期開始就缺課到學期結束的人,連畢業典禮也大方缺席了。

  因為校長的「寬宏大量」,實在也沒聽過國中有留級生,班導很大方的讓他這顆燙手山芋畢業了,恭送出校門,希望到老不相見。

  畢業證書呢,也只能由她這個快遞小妹來送。

  三合板門是開著的,這間房子她來過太多次,也就什麼心理準備也沒有的走了進去。

  一眼可以看透的房子裡,薩克雕塑般的站著,背對著她。

  這個家從來不點燈,窗戶也總是關閉著,跨過門檻,就好像從光明的世界進入黑暗一樣。

  他靜靜的在黑暗裡,奇異的和暗色融成一片。

  她不喜歡那種晦暗的感覺。

  「喂,今天畢業典禮欸,你怎麼沒來,你不會忘了吧?」

  他沒動。

  皮琪拉移到他身邊,想把畢業證書給他,卻發現他直挺挺的站著,一雙紅眼只是死命地盯著床上的母親看。

  「薩克……」她也順著他的眼望去,定住,然後不忍卒睹,腸胃都打結了。

  他僵硬的轉過頭來,眼裡燃著兩簇綠色的冰火,俊美的臉皮不自覺的抽動著,像是要把她吞了。

  「都是妳的錯,妳說我可以瞇一下眼的,可是……」他眼睛一閉上,不知道怎麼的就睡了過去,等醒來,發現睡前黝暗的天色已經大亮,媽媽每天拉風箱似的喘氣聲不見了,他顫抖的用手指去探她的呼吸,卻發現她身體冰涼,早在他睡著的時候斷氣了。

  「都是妳害的……我要是不睡過去就好了!」

  他徬徨得不知道要自責還是遷怒別人,又傷心又無助,情緒無處發洩,忍了又忍,這時皮琪拉的出現,很不幸,她成了那個剛好送上門來的替死鬼。

  「你不要這樣,薩克。」她的腦筋也是一片空白。

  「妳是害蟲,走開!」

  「你……不要難過……好不好?」她不是害蟲,不是啊,她只是不忍心看他一個人為了照顧阿姨而心力交瘁。

  「走開!妳走開!」他是受傷的小獸,這下子人世間真的剩下他一人,無依無靠了。

  「我不走。」

  他作勢要打她,但是皮琪拉坦然無懼。「你想哭就哭吧,我發誓,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她伸出細緻的胳膊抱住他,希望能撫平他一些些傷痛,她了解那種痛,時間雖然好像過去好多年了,她卻覺得沒多久以前才送走自己的爸媽。

  「妳走開!我不要妳在這裡。」他全身顫動,粗魯的扯開她的手,拒絕她的碰觸。

  「我不走,我陪你。」他的力氣大,抓得她好痛,可是她仍舊細聲細氣,清潤的聲音裡飽含無比的堅定,兩條胳臂緊緊箍住他。

  「混帳!」

  兩人用力氣拔河,儘管皮琪拉的個頭身材看起來要比薩克高大,可是盛怒之下失去理智的他力氣出奇的驚人,她被摔出去,不喊痛,又回來,繼續用同樣的姿勢抱他。

  他又甩,這次,兩人一起跌坐地上。

  但是她哼也沒哼一聲。

  壓抑的啜泣慢慢地從倔強男孩的嘴裡穿透出來,那是一種深刻的哀號,他淚流滿面,情緒再也掩飾不住了。

  不管對薩克還是皮琪拉來說,這一天都著實難熬。

  人死了,一了百了。

  那活著的人呢?

  那天,她因為放學沒有直接回去,又陪著薩克忘了時間,小叔叔找來,看見她身上的瘀青狼狽,凶狠的罵了薩克一頓。

  附近的鄰居也因為這場騷動知道了薩克家發生的事。

  里長出面率先捐出三萬塊來,又聯合社區發起募款,幾天後,總算簡單的把喪事辦了。

  經過這些事,本來身形就纖細的他更瘦了一大圈,棉T穿在他身上就跟套布袋一樣,薩克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會怎樣,老實說,皮琪拉也不知道。

  要坐困愁城嗎?也沒有,畢竟吃飯都成一回事了,想辦法餵飽肚皮,把生活過下去比較實在。

  但是看看薩克這身板,論身高,個子比她小,胳臂比她細,腰桿大概一折就斷,從頭到腳沒一項贏得了她,沒一樣合格,這樣瘦弱的他能做什麼?

  她煩惱得吃不好、睡不好,都要生出白髮來,薩克卻幾天不見人影。

  一天,她正忙著收拾一桌子狼藉的時候,他來了。

  還不算笨,知道要趕在打烊以前出現,再晚個十幾分鐘,就剩下湯水了。

  幾天不見的他,自從母親去世了以後,本來就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話來的人更緘默了。

  沒有親戚能倚靠,他又已經這把年紀,誰肯收養他?

  開里民大會的時候有人提議送慈善機構,但是他名下還有那麼一間破房子,資格不符,坐在遠處的他嗤了聲,說是鬼才要去社福處,那人吃了一鼻子灰,雖然笑笑的沒說什麼,但是自從那次以後,里長再打電話過去,就直說不管這件事了。

  大家互踢皮球的結果,就是薩克的去處不了了之,他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又回到以前沒有人管的狀況。

  不管怎樣,又見到他那張冷漠彆扭的臉,她就莫名的心安了。

  「自己找位置坐,我給你拿什麼你吃什麼可以嗎?」

  「嗯。」

  她趕緊去張羅,小叔叔把剩下的牛肉、海帶、滷蛋切成一盤都給了他,又把熄了火的瓦斯打開,下了碗紮實豐盛的麵條。

  「謝謝小叔叔。」

  「也就說你幾句就不來了,怎麼,現在想通了?」小叔叔看著冒煙的鍋,把勺子敲得震天響。

  薩克不吭聲了。

  「你可是把小琪摔得都是傷,她是女孩子,你懂嗎?」

  「小叔叔,那些擦傷早就好了,事情都過去好久了。」薩克好不容易肯露臉,她不希望又被小叔叔外冷內熱的臉給嚇走。

  「對不起。」很清楚的彎腰,道歉,真心的。

  沒見過他給誰低頭道歉,皮琪拉反而不習慣。

  小叔叔冷瞥一眼。「你們,別聊得太晚了。」

  「我知道了。」

  「謝謝小叔叔。」薩克站起來道謝。

  「嗯。」沒有多說一句廢話,小叔叔施施然的上樓去了。

  這也就等同原諒他了是嗎?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1-12-18 07:48 PM

第二章

  下麵切菜,這些都難不倒皮琪拉。

  東西都上桌,薩克也不管燙不燙,迫不及待的扒了一口湯頭極美的麵條。

  「我找到工作了。」他說得含糊。

  「咦咦?」看他吃得香,有人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端著盤子傻笑。

  他又夾了滷蛋一口吞下。

  「我有工作了。」這次比剛剛清楚許多。

  「你慢慢吃,慢慢說,啊喂,沒人跟你搶,小心等一下噎到……」

  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肚子又餓又想趕快把好消息告訴她的薩克,真的被蛋黃哽到,一下漲得臉紅脖子粗。

  皮琪拉趕緊從冰箱裡拿來飲料,插好吸管,直接遞到他嘴邊。

  他一口吸光鋁箔包的飲料,總算緩過氣來。

  「家具行的搬貨小弟。」很小的傢具行,雖說是隨車小弟,雜七雜八的事情都得要幹。

  「要搬很多東西?」

  「嗯。」老闆娘還管一餐飯。

  這樣啊……

  「你這麼矮,不會被家具壓垮吧?」

  他忽然就不高興了。「我又不會一直這麼矮,妳的身高標準在哪裡?」

  「男生起碼要一八○,總不能比我矮。」她說得很自然,沒發現他板起臉來。

  「我會達到妳要求的標準。」可是看著她亮晃晃,幾乎要溢出笑意的明眸,他只能低下頭把桌上的食物一掃而光。

  吃完東西,他很熟練地收拾起碗筷。

  皮琪拉看著他忙碌的身影,心想,以後誰嫁給這樣的男人,應該不會太壞。

  「那天……很對不起,我不應該罵妳又害妳受傷。」

  「我早就忘了。」他從不給人道歉的,方才願意在小叔叔跟前低頭就已經讓她很吃驚了,現在他是在回應她的關心嗎?

  他的從不低頭表現得最徹底的,是在他不喜歡人家提起他爸這事上。

  國二下學期時,有幾個校外的中輟生在放學的路上堵他,嘲笑他是沒爸的小孩,他當場用書包扔得那個人鼻血直流。

  當然,一場架免不了,那些年紀比他大、個頭也比他強壯的少年,把他當沙袋打,他也豁出去的死命抵抗,後來雖然沒有分出勝負,那些少年倒是再也沒有來找過碴了。

  「這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妳要學著精明一點,以後誰對妳不好,誰虧欠妳都要記得討回來,不要笨笨的說忘了。」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就算不是故意,再怎樣我都要忍。」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話總是有辦法讓他空寂的心變柔軟。

  母親離去的那天,他的心底太淒涼,要不是她的聲音熨燙了他的靈魂,使盡全部的力氣牢牢地抓住他,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惡魔還是什麼?

  「反正事情都過去了,以後只要記得要給我這救命恩人好臉色看,這樣我就很滿足了。」小小要求,不會太過分對吧?

  「笨蛋!」

  「你沒吃飽嗎?所以心情不好?」幹麼突然發飆?雖然說憤世嫉俗是少年人的權利,但這麼偏激有礙發育的。

  「救命恩人嗎?」

  「是啊。」

  「那麼妳就要記得,以後都要牢牢抓住我。」

  「這有什麼問題?」抓住他,不難啊。

  在她單純的腦袋裡,還不是很清楚這傢伙說的「抓住」是怎麼回事,反正她力氣大,要抓住一個人有什麼問題?

  基於本能,當然就答應嘍。

  薩克聽見,一雙綠眼在燈光下亮得扎人。

  皮琪拉癡迷地看著他那如同綠翡翠的眼珠,這時的她,可不知道自己這種不瞻前也不顧後的本能,給她招來了怎樣複雜又糾纏一生的戀情。

  這世上沒有早知道這回事,也沒有後悔藥吃,追根究底只能白眼一翻,牽拖給月老眼花牽錯紅線了。

  薩克臨走前,她給了他一瓶牛奶。

  粗工欸,不多補充一點牛奶,哪來的力氣?

  「記得鐵門要拉下來。」牛奶是溫熱的。

  「這種事要你來說,我每天都在做。」

  她後知後覺的想,這算薩克式的關心嗎?她得記下來,因為好不容易啊。

  路燈映著柏油路面,燈罩下繞著來撲火的飛蛾,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好像該說的話都講完了,薩克走了。

  慢半拍的她才想到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忘記問他暑假後要讀哪裡?

  算了,忘就忘了,改天再問。

  她轉身進店裡,拉下了鐵門。

  ※ ※ ※

  暑假是學生的天堂,皮琪拉卻沒什麼時間出去野,反倒是小叔叔看不過去,趕她出門。

  「同學呢?在學校比較談得來的都沒有嗎?去找他們玩,我好像沒看過朋友來找過妳。」

  備料的手一刻也沒停,口氣很不經意,其實他已經打了很久的腹稿。他要是把哥哥的小孩養成孤僻鬼,以後要怎麼向他交代?

  十幾歲的小孩每天窩在家裡不正常。

  「有人去外婆家過暑假,有的出國去,要不然就上補習班去了。」她不是會有暑假計劃的那種人,生活能按部就班就好。

  「妳也想出去玩嗎?像同學那樣出國還是什麼的?」

  「不必,在家很好,我從來沒有那種想法,你就別麻煩了。」

  「在小叔叔這裡,我希望妳能過得自在。」他抓著大把青蔥的手定住了。都過了好些年,這孩子還是跟他生分嗎?

  「我住得很習慣,這裡很好。」

  她總是說好,不管他問什麼。

  但他想說的是,收養她不是為了要一個免費幫傭,也不是只為了跟她當一個屋簷下的名義上的家人,他希望她能融入這個家,是真的一家人,這個,她懂嗎?

  對一個孩子來說,賴床才是正常的,可她總是準時七點一刻下樓來,他老婆要是時間寬裕做了早餐,她就吃,如果一早上市場買菜去了,她就自己麵包夾個果醬再配瓶牛奶,不過最近她似乎把那瓶牛奶省給了薩克,因為她總是把那瓶牛奶掖著而不是喝到肚子裡去。

  她過得這樣戰戰兢兢,不是他的初衷。

  「我們休息一天,不開店了。」

  「啊,為什麼?」

  「想去遊樂園嗎?小人國還是什麼八仙樂園之類的?」

  皮琪拉小小的被雷了下。

  她的小叔叔啊,看起來嚴肅,其實是豆腐心。

  「要不然約薩克去看電影,身上有錢嗎?電影票錢小叔叔幫妳出。」

  她第一次抬頭正視這一直對她很好的男人。

  「如果我想去看我爸媽呢?」她很想他們。

  小叔叔懂了,他太粗心,碰上清明祭祖的時候,他頂多讓皮琪拉拿炷香在公媽面前拜了拜自己的父母,壓根沒想過其它。

  「納骨塔嗎?要不要小叔叔送妳去?」

  「我知道怎麼去,從家裡出去要搭77路公車上山,再轉寺廟專用車就能直接上山了,小叔叔還是忙你的生意,一天不開店,損失很大吧?」

  成本、工讀生薪水、還未付清的房貸,這些她都知道。

  「不要那麼懂事,妳也才多大的孩子啊!」他喟嘆,把她養得這麼獨立,他到底要高興還是悲傷?

  「小叔叔,我暑假過後要上高中,我不是小孩了。」

  其實大家都沒經驗,她沒當過人家養女,小叔叔也頭一遭收養別人家的孩子,所以她從來不抱什麼期待,如果小叔叔跟小嬸嬸對她好,她當撿到,如果感情培養不起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是啊。」他應該慶幸沒有碰到她的叛逆期還是青春期嗎?「可是我還是不放心。」

  他的心底是有那麼一點小小失望的,如果她任性一點、會撒嬌一點……他在想什麼?

  總之,他還是不放心。

  「小叔叔,你不要偷偷跟著我去,我一個人真的可以的。」

  爭不過她,連最後一點心思都被窺破,於是,皮琪拉得到一天的假期。

  她胡亂帶了點東西就背起背包出門去了。

  天色很好,沒有雜色的天空像被水洗過一樣。

  她腳步輕盈,心中迫切地走出了社區,好心情似乎也連帶影響了周邊的磁場,一到公車站,車子來得剛剛好,車子搖搖晃晃地離開烏煙瘴氣的城鎮,也不過半個小時,就已經到了放眼望去滿是綠意的山上了。

  中站下車,寺廟每天派的專車就等在那邊。

  她想爸爸跟媽咪,爸媽也在冥冥中思念她吧,所以讓她一路順風,就好像有雙翅膀要把她送到久違的父母跟前。

  山上,香煙裊裊,熏風習習,是另外一個不同於紅塵的世界。

  她待到很晚,在知客僧的催促下才不情願地離開,趕上了最末一班車。

  沒有人知道她跟爸媽說了什麼,但是慢慢從車窗出現在她眼前的萬家燈火,照亮了她眉目淡淡的寧靜。

  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天。

  她悠閒自在地回到家,才放下背包,小嬸嬸剛剛掛掉電話,看見她的人,便十萬火急地拉開嗓子。

  「小琪啊,你回來得正好,醫院打電話說要找你。」

  個性很急的小嬸嬸和安靜的小叔叔是兩個極端,但是配在一起非常地剛剛好,小叔叔對她是百依百順,私下啦,一旦有外人在場,她可是很以夫為天的。

  「醫院?」才放下背包,倒杯水的手還在忙。

  「就兩條街外的那家小型醫院,我跟你小叔叔走不開,不能陪你過去,等客人走了,我們就到。」

  「誰進了醫院?」水不喝了。

  「來,錢帶著,我已經跟診所的廉醫生講了,哦哦,你看我這記性,就那個薩克,聽說跟一群不良少年打架了,頭破血流的,這個孩子跟野馬一樣,淨做這些事情。」

  小嬸嬸的聲音還在耳邊,皮琪拉已經跑出了店面。

  她還張著的嘴慢慢地合起,神情訕訕地踱到丈夫身邊。

  「走得比飛的還快,這算不算女大不中留啊?」

  小叔叔瞪她一眼,「你們都是女人家,有空跟她聊聊,我是不贊成小孩子太早談戀愛的。」

  早戀,從來不會有好結果的。

  「也許是我們想太多,兩個孩子都小呢。」

  「最好是。」

  ※ ※ ※

  她的唇一點血色也沒有,虛軟地坐在病床的旁邊。

  醫生原來是要撥另外一個床位給她的,她覺得太誇張,堅持說不要,誰知道一坐下來才覺得眼冒金星,一步也不能動。

  失血過多果然不是菠蘿麵包還有牛奶馬上能補回來的。

  「你是豬腦袋啊,居然背著我做那種傻事!」醒過來的薩克劈頭就罵。

  她那張桃子臉現在比殭屍還要青白,他看了非常的不喜歡。

  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血?他就算沒有那些血也死不了,她卻卷起袖子捐血給他,這一捐就600CC,女人啊,要喝多少四神……不對,四物湯才能補得回來?而且像他這種對社會無益的人死了一個也算除害不是?

  她的頭很暈,不想回話。

  當她趕到醫院時,醫生劈頭就說病人需要輸血,但小醫院沒有這麼多血包,叫她趕快去設法。

  她說她可以捐。醫生用他的深度近視眼睨她,問她滿十七了嗎?她說謊,說滿了。

  「喂,你要不要緊,那個庸醫到底是怎麼肯讓你捐血的?」

  皮琪拉用眼睛覷他。他知不知道自己的樣子很慘?嘴角磨得厲害,眼角淤青,半張臉是腫的,大腿還拉了一條又深又長的口子,被別人揍個半死的人,這時候卻不依不饒堅持一生做錯事,一心要替她出頭。

  「廉醫生說,醫院臨時沒有你這種血型,那就算要去別的醫院調,也要時間,所以我就跟他說我已經滿十七,而且滿很久了。」她話說得很慢,身子一直發軟,頭發暈,好想睡哦。

  「你滿十七,他眼睛脫窗了嗎?」

  「誰叫我高頭大馬。」

  「最好是!」她個頭是比他大沒錯,不過也只有半個頭的差距,總之,那個醫生太隨便了!

  「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又活回來了。」

  「我就算沒有你那些血也不會死,你沒有聽過禍害遺千年嗎?連續劇裡的壞人總是最後才翹辮子,你理我做什麼?浪費你寶貴的鮮血,你以後做事要是再敢這麼不經過大腦,看我怎麼對付你!」

  「能罵人了,那靠過去一點,床邊借我趴一下。」

  「你那裡不舒服?護士——」他氣急敗壞地喊。

  「拜託小聲一點。」她用細細的手指頭塞住耳朵,嫌他吵。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他溫柔地拉下她的手。讓出一大片床位。

  「孽緣嘛。」

  「以後不許再做蠢事!」他就是彆扭,一個謝字卡在喉嚨裡吐也吐不出來。

  「還怪我?是你要我牢牢抓住你的……」撇了撇嘴,有功無賞,那麼她當然就用她自以為是的方法抓住他啊。

  他啞口無言了,心底湧起了說也說不明的東西,緊緊地抽痛。她居然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把珍貴的血給了他,他的身體裡竟然有著一個女孩子的血……

  他們的感情要他來說其實是朦朧的,什麼都沒有挑明,可是她已經傻乎乎地為他做了很多女孩子一生都不會去做的事。他值得嗎?

  「笨蛋!」

  「你很吵哦,要不然,你的大腿借我躺一下,我睡一下後,起來又是一條活龍了。」他不想去看他的頭頂是不是冒煙了,她犯睏,很愛睏的那種,還有既然他把床讓出來了,為什麼還一直碎碎念?又不是老公公。今天整天奔波,又加上輸血,讓她睡吧,老大!

  他差點請他吃爆栗。一條活龍是形容男人,不是女生好不好?

  「我不喜歡你跟人家打架,以後不要再打架了。」她軟綿綿地趴上了床沿,像毛毛蟲似的努力找了一處比較舒服的地方。看她那個樣子,薩克很自動地伸出他完好的胳膊將她拉上床。還沒有來得及想他哪來的力氣,她碰了碰那胳膊,覺得硬度還不錯,接受他的貢獻,躺進他的臂彎。

  「我的拳頭硬,才不怕,你都不知道那些垃圾多可惡,看我一個人卸貨居然想過來收保護費,傢俱行又不是我開的,就算是我的,他們憑什麼收保護費,於是就幹起來了。」一比七,那些人渣每個都掛彩,想到得意處又看見她白白的小臉,很孬地改了口,「……好啦,別翻白眼給我看,男子漢說不打就不打,這樣總成了吧?」

  她秀美的嘴角溢出淺淺的溫柔,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薩克看得有點發怔。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漂亮了,原來只是一張桃子臉啊?

  她說自己高頭大馬,他不得不說,她其他地方的發育都很正常,就唯獨胸部有點平……又看看自己不滿一米七的身高。他太弱了,一個很弱的男人難怪誰看到都想欺負他。以前他總是過一天算一天,現在,他好像不能再凡事蠻幹了,要說他這輩子從哪天開始有了長遠計劃,為的就是她。

  天知道他那根筋錯亂了?

  畢竟是年輕的身體,觀察了一天以後,醫生很爽快地答應放人。把人送到家,確定他在未來的幾天都不會亂跑可是看看他這住家環境……

  「有空你也把房子收一收,亂得跟狗窩一樣,不,應該叫豬窩。」自從阿姨過世後,她再也沒有來過這裡,那亂相看起來一點也沒變。

  「我又沒要你進來。」他武裝自己,臉上看不出心情喜怒,不過臉頰的一抹紅稍微出賣了他的心思。不論男女,都不會喜歡被人家看到這一面。

  媽媽死後,剩下他一個人可有可無地過著,沒有人有多餘的心思來關心他的一切,好吧,皮琪拉十分例外。他自己呢,一個還未滿十六歲的少年,養活自己就很耗力氣了,哪來的心思整理家務,打理生活環境?

  她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個大塑料袋,開始撿起那些吃剩的泡麵碗,該丟的,該洗的,該掃除的,很難得地小媳婦上身。

  他眼色迷離地看著她慢慢收拾,胸口像被鉤子鉤著,用力地扯了起來。他的房子裡有個女生在努力地幫他收拾一切,他明明開心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喂,別做了,過兩天還不是恢復原狀?」

  「你想的美,我會不定時來抽查,看你有沒有保持乾淨。」她手裡抓著一件應該是他隨手丟在一旁的T恤,便宜的衣料因為洗穿的次數太多,顏色都掉了,她什麼也沒說,直接放在待洗的籃子裡。

  「女暴君。」他嘟囔。

  「我聽到了哦。」她給他一個回馬槍。

  「好啦,我盡量就是了。」他很難得地允了。

  經過這一連串的事情後,薩克家這三不管地帶多了個管家婆。打定主意要變高變壯的他,除了照常在傢俱行工作,多餘的時間開始到學校的籃球場去打籃球,每天每天,一身臭汗。很多事情你不去做都不知道自己有那個天分,他才混進雜牌軍組成的籃球隊裡沒多久,就隱隱取代了原來的隊長位置。不過他的目標不在這裡,籃球不是他未來的方向。

  他食量本來就大,運動量大增後,胃口更加可觀,皮琪拉只好另外用一個小平底鍋多幫他煎上一個蛋,給他補充營養。發育期的孩子本來變化就大,也不過一個月時間,皮琪拉發現薩克的臉逐漸拉長,開始變得有稜有角,四肢越發抽長,少年的單薄也漸漸被陽剛取代。他變得耀眼了。

  逐漸有些年紀相仿的女孩子會藉故來吃麵,要不就故意經過,然後探頭探腦地偷看著,膽子大一點的,還當面來問薩克在不在。不過,薩克除了跟她有話說以外,對別人依舊冷淡到近乎無情,尤其是女生。

  「假惺惺的,廉價的美麗,太噁心了。」他一點都不留情,把那幾個面貌身材看起來都很正的妹批評得一文不值。

  「偏見!」這年紀的女生哪個不矜持,真要隔層紗地殺過來,他才真的會被嚇到吧?

  「你拿了她們多少好處,替她們說話?」他不悅了,眉頭打結。

  「幹嘛這樣就生氣?」

  「你以後要是不當媒婆就不要隨便給人家配對,笨蛋!這樣以後可會換你嫁不出去。」

  一個花樣少女被罵成笨蛋,他的眼睛長在頭頂嗎?「哼,隨便你啦!」

  「記住,不要隨便把我丟給別人!」

  還沒解凍的臉,輕卻迫人的語氣,明明口氣很差,為什麼她的心卻怦怦直跳?皮琪拉用手按住胸口那不斷跳動的地方,一下說不出話來了。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1-12-18 08:01 PM

第三章

  新的學期來得很快,因為里長替薩克申請了低收入戶補助金,有了這筆錢,所以他們一起順利地上了高中。開學第一天,老師跟同學通常都沒什麼心思上課,從善如流的老師也就跟學生純聊天打屁,台上的年輕老師神采飛揚地話當年,薩克左右看不見皮琪拉,不耐煩坐在這裡,背起書包,堂而皇之地從後門走掉了。

  想當然耳,不知道何為低調的他,又在這所新高中裡一炮而紅了。蹺了課的他,直奔麵店。

  原來無敵女金剛感冒了,就在開學典禮前一天。傷風感冒只要是人誰不會?她也沒放在心上,第二天,感冒沒好,發起高燒來不說,大姨媽也湊熱鬧地來報到,颱風跟颶風同時來襲,一早爬也爬不起來,小叔叔很自動地替她請了病假。

  兩個大人手忙腳亂地輪流上來摸她的額頭,問要不要喝水,要不要看電視,要不要聊天說話,就怕她什麼都不說。從來沒有照顧生病小孩的經驗,兩個大人比什麼都緊張。

  皮琪拉雖然睡得渾渾噩噩,但是嘴角卻莫名地掛著笑。有家人的感覺真好……其實早在不知不覺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是一家人了。

  他的房間靠著馬路,躺在床上迷糊地還能聽到客人的喧鬧聲,車子的喇叭聲,外面好熱鬧啊!躺久了,忽然發現時間過得好慢,這時候同學們都在做什麼呢?有沒有人發現她不在?她就算不在,對這個世界也沒有影響吧?

  「小琪,薩克來看你了。」是小嬸嬸的聲音,聲音從樓下傳上來,力道十足。她的話才說完,敲門聲響了。

  「進來吧。」她的聲音像貓叫。

  門本來就只是虛掩,他進來一看見皮琪拉那副慘樣,五官就皺了。一隻手探了過來,毫不避諱地摸她的額頭,摸她的臉,「連自己都不會照顧,你是怎麼搞的?」

  「喂,我病人耶,你要是專程來罵我的就不必了。」這麼大一尊杵在她眼前,想欺負她也不必趁現在。

  她的母鴨嗓子真的難聽,不過他的手始終沒有離開她的額頭。

  「難得看你這麼乖,我今天給你當跑腿,有什麼事差遣我就是了。」

  「你的手好重,咳……」

  他不是很情願地縮回自己的手,也挪了挪雙腳。

  「我一個人好無聊,咳……要不……你陪我聊聊天。」

  「聒噪,眼睛紅得難看,嘴唇裂得跟旱田一樣,還要聊天。」

  「不情願就算了!」

  「啊喂,我有說不要嗎?」

  「那邊有把椅子。」她偷偷地笑,沒讓他看見,

  他看也不看隨手抓過來,長腿一跨,下巴頂著椅背,瀟灑的姿態有如行雲流水,叫皮琪拉看得眨眼都忘了。

  薩克發現她的異樣,「你幹嘛,把被子蓋到頭頂,腦子燒壞了喔?」

  「哪有?」她很快拉下被子。

  「對了,你要喝水嗎?人感冒體內的電解質不夠,要不我去買瓶電解水給你喝?」

  「你不要麻煩了,你看桌子上那些都是我小叔叔跟嬸嬸拿上來的,我都喝不下了。對了,這時間你不是應該在學校嗎?」牆上的時鐘才十一點,開學典禮這麼快就結束了嗎?

  「我逃課。」

  她瞪他,「新學期耶。」

  「都是你的錯,誰叫你沒去學校!」

  她無言了。這樣也能賴。

  「你就不怕未來三年都被班導盯上?」真是讓人擔心。

  「那不重要,反正我的壞名聲早就響徹街頭巷尾,不差這一次。」他真是看得開。皮琪拉拿他沒轍,她閉上眼睛,不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糾纏。

  「左邊那個抽屜你打開,我有東西要送你。」

  「為什麼?」嘴巴雖然問著,還是打開她說的抽屜,拿出一個大紙袋。紙袋走粉紅夢幻風,上面繫著深紫色的絲帶。

  「生日快樂!」

  「我生日?」他有點茫然。

  「禮物我本來想說帶去學校給你的,沒想到我的身體鬧脾氣,還好,沒有超過晚上十二點都還是生日,祝你生日快樂,Happy birthday!」

  「生日禮物?給我的?」他自己都不記得了。從小到大,第一次有人在他生日這天送他禮物,心裡的暖意塞在胸口,鋪天蓋地的感動和酸楚說也說不出來。她的關懷總是讓他感覺到溫暖和真實,他也總是情不自禁地信賴著她。

  「對啊,打開看看你喜不喜歡。」她的眼中有期盼。

  他嘴唇微顫,很久才迸出話來:「謝謝。」

  皮琪拉大驚失色,蠕動著身體要起床。

  「你幹嗎?」

  「薩克跟我道謝耶,我要看看外面是不是下冰雹了。」

  「神經!」

  「那打開來看看喜不喜歡嘛!」

  他撕開紙袋,裡面是一件嶄新的T恤,很潮的那種,白底黑骷髏頭,一條鏈子繫著兩個空空的眼眶,是時下男生都會喜歡的款式。

  他把T恤在身上比來比去,還在下巴比了個「7」字。「帥吧?」

  皮琪拉笑得差點嗆到。「你以後去當搞笑藝人好了。」其實,她本來還想幫他多買一件內褲的,他的舊內褲鬆緊帶都已經鬆垮垮的了,可是一到了百貨公司男裝部門,卻怎麼都買不下手,她要真的買了,不只臉不知道往哪擺,恐怕連薩克也會一心想死了吧。

  「另外的生日大餐先欠著,等我元氣滿滿的時候再補給你。」

  「不用了,我在你小叔叔家吃的還會少嗎?他從來沒收過錢,不用什麼生日大餐了。」

  「一年就那麼一次生日,了不起下次等我生日,你也要請我吃大餐,這樣就扯平了。」

  「總之,你打定主意要敲我竹槓就是了?」

  她笑嘻嘻著承認。

  「那就等明年。」

  「OK啊,反正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那就這樣一言為定。」

  「嗯。」她快樂地點頭。

  兩人說說笑笑,奇怪的是皮琪拉本來痛得要死的小腹奇異地不痛了,笑話聊得太多,就連砂紙一樣的喉嚨也好了一半。笑著笑著,她居然慢慢地睡著了。

  薩克看著她天真可愛的睡臉,眼睛忽然不能動了。皮琪拉,他生命裡一個奇異的存在。這樣……就叫做幸福吧?皮琪拉、皮琪拉、皮琪拉……他咀嚼這名字,從今以後,將永遠銘記。

  ※ ※ ※

  高一上學期平安順遂地過去了,薩克想,下學期、高二、高三,甚至大學他們都會這樣牽著手走下去。

  但是,人生真的很多意外。大年二十七那天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改變了薩克和皮琪拉以後的命運,兩人的感情從此逆轉,許多年過去後,始終都偏離軌道,再也沒有交集過。

  年底了,麵店的生意不受影響。這些年,人們圖的只是年假,至於過節,年味早就淡了許多。

  雖然年味不再,不過應景的年貨零食不能不積攢點,所以菜市場和年貨大街還是擁了滿滿的婆婆媽媽人潮。大人們忙得風風火火,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可用,放了寒假的皮琪拉卻覺得不過癮,年假很短,掐頭去尾,老實說就那麼二十幾天,能做的就是多賴床,把沒睡飽的覺想辦法補回來。

  圍爐那天薩克會過來一起吃團圓飯,她早就準備好要意思意思地包個壓歲錢給他了。如果可以換他一張笑臉,也就夠了。

  她把這小秘密藏得很緊,什麼人都沒說,只是有空就把放在抽屜的小紅包拿起來東瞧瞧西摸摸,讓別人以為她藏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她迫切地巴望年三十那天趕快到來。

  這晚薩克打電話來約她出去。

  「很冷耶,有事電話說不行喔?」知道他是用外面的公用電話,看了眼窗戶外面冷颼颼的天氣。可是她怕冷耶,有什麼事不能明天說?他支吾著,堅持要見了面再說。她縮了下身體,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了,了不起多穿幾件衣服好了。

  說好在社區的小公園見面,她知會了小叔叔一聲,圍起圍巾、手套,把自己包得像顆粽子出門去了。她有守時的好習慣,一分不差地到了小公園。

  薩克等坐在長椅上,臉色很黑,一整個的鬱悶,寒流來襲的天氣他居然連一件外套也沒穿,身上還是她買的那件短T恤。這人對冷暖一點知覺都沒有嗎?

  不過說實在的,人長得好看穿什麼都好看,人靠衣裝,但衣裝也是要看人的,平心而論,雖然只是一件幾百塊的T恤,在他身上就是有種與眾不同的雋朗氣質,而且啊,不管看多少次,百看不厭。

  「怎麼了,沒吃飽嗎?」所以看起來臉臭臭的。

  「單細胞動物,要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就好了。」只要擔心吃飽穿暖,其他萬事不關心。

  「火氣很大喔,你以後心情不好,拜託不要約我出來,我不是炮灰,還是你乾脆直接罵我膚淺好了。」一來就碰了一鼻子灰,這是怎樣?

  她的生活本來就很簡單,他是想要求一個十六歲少女有什麼保家衛國還是懲奸鋤惡的深刻想法?

  看她吹鬍子瞪眼睛的,一雙黑寶石般的眼珠子就算是瞪人都那麼好看,他肚子悶氣頓時消了一半。本來就是自己無理取鬧,他剛剛講話那口氣應該就連佛祖聽了也會發怒吧。

  「我那個爸爸找上我了,說要接我去美國。」

  她一下沒反應過來,等囫圇吞棗地消化了他那幾個字……「這是喜事啊。」

  「什麼喜事?我又不是流浪貓,他不喜歡就一腳把我踢開,想到了又要撿回去,要是他哪天不需要我了,我到底算什麼……」他矛盾極了,原來他還有一個親人,原來他的父親還記得他,他又驚喜又害怕。十六歲以前他還是個私生子,十六歲以後卻冒出了所謂的父親。人生好諷刺!

  「我是不知道大人為什麼分開,為什麼你跟著阿姨住那樣破爛的房子,但是往好處想,你多了個親人,美國耶,人家大老遠的來找你,難道你不想跟他回去?」

  「我媽從來不提他,我要是多問幾句就生氣,一直以來,他的存在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大人們是因為什麼問題分手,那是上一輩的問題了,你就算把頭想破阿姨也不會回來了,我想要是阿姨還在,她也希望你能有光明的前途。」

  「那你是贊成我去美國了?」

  「你那個爸爸能夠從美國找到這裡來,家境應該不錯吧?如果你去了,也沒有什麼不好。」有足夠的財力供養他努力往上爬,他沒道理要留在這樣的社會底層生活。這樣的機會是很多人想求都求不到的。

  「你一直鼓勵我去美國,沒有半點捨不得我?」

  皮琪拉絞著衣角,「這是兩件事。」

  「什麼叫兩件事?你給我說清楚,我喜歡你,我不想離開你。」他急了,捅破了他們之間這張薄薄的紙。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原來以為擁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打造他們的將來,現在卻因為他那忽然冒出來的爸爸,他們能在一起的時間驟然從無限大變成限時倒數,他心裡拔河拔得很辛苦。

  她臉上飛紅,突然被告白,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歡我?」她那紅嫩如同水蜜桃的臉蛋讓薩克看傻了眼,差點咬到舌頭。

  她把頭垂了下去,後來想這樣不對,他們可沒什麼時間搞風花雪月,你愛我我愛你的那種遊戲,她得問清楚。「你什麼時候走?」

  「過兩天。」

  「這麼快?」還說什麼不想離開她,日期根本是決定好了的。

  沒有得到答案,又不能逼她,薩克心慌意亂,見她一臉深思,又想到他們僅僅剩下兩天時間,離別在即,思緒載浮載沉了起來。

  「不能等過完年嗎?」這麼趕。

  「我得回去問一下。」他會盡量爭取。

  「嗯。」

  「那……」

  「我也喜歡你。」她的答案是確定的。

  薩克喜形於色,露出入珠穆朗瑪峰般稀薄的笑意。人生充滿意外,但是這麼多事擠在一起,是因為年輕人的心臟夠強,比較禁得起考驗嗎?

  「那麼,明天出來約會,男生女生的那種約會。」

  「幾點?」呀,聽起來好害羞,可是又好高興,這是什麼複雜的情緒?

  「七點,我去接你。」

  「一言為定!」

  很多年以後,皮琪拉忘了他們第一次正式約會去了哪裡,吃了什麼,說了什麼,只記得那一晚——他們牽了手,接吻,上床,一氣呵成,感覺好像在趕火車似的。

  不過因為一口氣直奔本壘,她沒什麼時間回味第一次的疼痛,薩克的表現好不好,甚至沒來得及品嘗戀愛的甜美,就要面對分離。

  至於薩克費盡口舌也沒能替自己多爭到一點時間,因為機票早在決定要把他帶回去的時候就頂好了。後來他才知道,不能更改的機票是因為他人微言輕,那時候的他說話誰都可以隨便否決掉。

  她沒有看過穿得那麼筆挺整齊的薩克。

  他搭載的車停得很遠,兩個他們這種中下階層無緣接觸的男人一個守著車頭,一個守著薩克,車裡,坐著據說是事業非常成功的父親。去機場的路上,薩克蠻橫地要求司機非到這裡來不可,不然他就跳車。

  小倆口手拉手,也不避諱什麼,就在旁邊的巷子口說起悄悄話來。皮琪拉把很多雞毛蒜皮的事情交代過一遍又一遍,什麼要好好吃飯,不可以常常熬夜,要跟人家好好相處,不可以交女朋友,磨蹭半天,最後四眼相對,很不想要的離別感還是湧上心頭。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要嫁別人。」他獨裁的性格是在這個時候萌芽的。

  「你開玩笑嗎?」

  「我很嚴肅。」

  她好像、似乎沒有不能等的理由,反正他們也才幾歲。「那你不能拋棄我,要回來娶我。」

  「這是一定的。」他的聲音鏗鏘有力,表情絕對真誠。

  「那好吧,我就等你。」

  一語成讖。

  那一段,竟成了記憶裡最難磨滅的對話,也成了皮琪拉這一生鬧出來最大的笑話。

  ※ ※ ※

  薩克走了,高中生的日子乏善可陳,寫不完的試題和作業、沒完沒了的考試是生活的全部,兩個月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的生活除了那些試題和作業,還加上了害喜。她一個高中生拿什麼來養小孩?這就是青春期荷爾蒙分泌過盛留下來的後遺症。

  經過長長的考慮,她拿著薩克給她的一組號碼,揣在口袋裡,走到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打長途電話。

  很久,才有人來回應,是一口流利的英語。

  「哈囉,這裡是漢彌頓公館,哈囉、哈囉,請問你是哪位?」

  皮琪拉的英語很破,支支吾吾了半天,鴨子對雷公,溝通無效的結果對方掛了她的電話。

  第二天,她這英文白丁用查了一個晚上的英文會話練出來的英文,再接再厲。

  同樣的標準英文,這次聽到的又是同樣的答案,很直接就說:「不論你要找的是哪位漢彌頓先生,他們都不方便接電話。」喀,掛了。

  第三天,「小姐,你的意思我大概知道,不過這裡沒有你所謂的那位薩克先生。」

  她看著話筒發呆。沒有薩克這個人,她算了時差,電話打了又打,隔著地球半邊遠,難道要她像以前那樣去拍他家的門,當面罵他?那個混蛋知道越洋電話有多難打嗎?

  話筒只剩下單調的嘟嘟聲,她慢吞吞地掛了電話。

  怎麼可能沒有薩克這個人!心思單純的她當然不會知道回到美國的薩克並不住漢彌頓老宅,那幢用來展示身份地位的房子通常只有遇到重大聚會時才會使用,薩克被帶到紐約,過的是另外一種水深火熱的生活。

  皮琪拉不是那種一碰到挫折就很快灰心的人,也許是時間不對,也許她的英文太爛,第四天她又再接再厲,對方很乾脆,警告他不要再打電話,不然他們要報警。

  第五天,喀,對方很乾脆掛了電話。

  走出電話亭的同時,她看見搓著手等在不遠處的小嬸嬸,她穿著拖鞋,繫著工作時的圍裙,顯然是匆忙出來的。

  「小嬸嬸。」她迷茫地喊。

  「你小叔叔覺得你這幾天不對勁,硬要我跟著來看看,小琪,你也知道你小叔叔就是愛操心……」

  皮琪拉掀了掀嘴唇,試圖拉出一抹輕鬆的笑出來。「我沒事。」

  然而,兩行清淚卻無預警地滑了下來。

  「你沒事?你這哪裡叫沒事的樣子啊?」小嬸嬸尖叫。

  「我是看到嬸嬸太高興了。」她已經語無倫次,聯絡不到薩克,那代表她得一個人面對即將而來的事情,她該怎麼辦?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回家說。」她的手被拉進一隻粗糙的手裡,皮琪拉在這個她叫她嬸嬸的女人眼裡看到樂觀。

  那一夜,麵店很反常地拉下鐵門休業一晚,他們一家三口不知道長談了什麼,屋裡的燈火直到凌晨才熄掉。

  那天後,兩個大人口徑一致對外宣稱皮琪拉大病一場,最後不得不辦休學。不過她再也沒有回到原來的高中繼續求學,又隔一年,她離家去了另外一個城市,據說考上那邊的私立專科學校。又過了很久,才回來。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1-12-18 08:27 PM

第四章

  時光堆疊,流年偷換,不知多少年過去。一年,五年,十年,青春少女會變成輕熟女,那十四年呢?

  是啊,都過了十四年再見到故人,會有什麼想法?

  她三十歲了。

  人被時光摧殘。女人的青春薄得像一張紙,三十歲的女人,能有什麼想法?一哭二鬧三上吊?又不是發神經。

  那麼盡量拿出風度來吧,但是她已經罵過他,罵完像停格的電影,沉默到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她慢慢收攏起神色,把單車轉向,準備走人。

  修長的身影飛快擋住她,那被浸沒,沒了呼吸,沒了反應的意識還在劇烈震盪時,身體卻做出了最直接有效的動作。

  薩克聞到皮琪拉身上久違的麵粉還有蔥油味,幾乎立刻就回想起那段過去。遲疑的是……她變得太多——她怎麼可以變成這樣……

  「小琪。」

  「誰說你可以這樣喊我?」又不是她什麼人,憑什麼喊得這麼親暱,不給喊、不給喊。

  「小琪。」

  「借過。」完全漠視。

  「不借。」

  「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人年紀一大,睜眼說瞎話也變得很流利。

  「不可能。」他的犀利在最初的震撼過後回來了,太久沒用而拗口的中文字咬合變得清晰異常。

  人的一生中,總會有那麼一個人,不管經歷多少時間,就是能一眼認出來。

  「我說你錯就是錯了。」口氣壞了,還不耐煩了。

  「不可能!」

  這是兩個成年人該有的睿智理性的對話嗎?

  「你想怎樣?」

  「想怎樣……你看到我不高興?我們很久不見了。」

  「這位先生,請不要一副我們很熟的樣子,還是要我撒小花拉炮歡迎精英歸國返鄉?」

  「不要挖苦我,你最了解我是怎樣的人,你有權利生我的氣,這麼多年,要換成我是你,會先打我兩個巴掌消氣再說。」他握住單車的龍頭,姿勢堅定不讓她走。

  「放手。」她的口氣平淡,但比潑婦罵街殺傷力更大。

  「不放!」

  「既然你這麼喜歡這輛破車子,就送給你當代步工具,我不要了!」

  「你不要急著走,你剛剛說外賣送完了也下班了,我們聊聊。」

  「老娘要回去做飯給先生小孩吃,就算下班我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你身上。」要拔河嗎?她不奉陪,提腳就走。

  「什麼,你結婚了?」兩次震撼,打得他翻不了身。

  也對,都多少年過去了,是他自己沒時間去談感情,這麼多年光集團的事就吃光了他所有的時間,不代表別人也跟他一樣。

  那是什麼見鬼的蕭索表情?「不然呢?我缺胳臂斷腿還是四不像,你覺得我嫁不出去?還是你以為我活該等一個滿嘴謊話的男人回來娶我?」他邊走邊罵,那個滿嘴謊話的男人指的就是他。

  他已經很久不曾這樣挨罵。「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們的那段過去也像是他手上這輛老古董了嗎?他放開那輛老單車,追上她的步伐。

  「我有苦衷。」她結婚了,也是應該,理智上他叫自己要接受,只是感情上不肯。

  「那不關我的事。」

  「不管怎樣我們又遇見了。」

  「我回去會自己下碗豬腳麵線吃,去霉氣的。」

  「你真的很不想見到我。」他噎到,意外重逢的喜悅被她連串的冷淡凍得一顆心漸涼。

  「人貴自知,幸好你還不算笨。」

  「想不到我這麼不受歡迎。」這種感覺真差,差到令人想去跳海。

  她看見了薩克備受打擊的表情。趁隙,她落荒而逃了。她走得急,只聽見他在後面喊了句什麼,她沒有細聽,直到看見皮家麵那個雙面招牌,才緩下步子,然後趕緊調整氣息。她真是沒用,她幹嘛要逃,心虛的人才要逃不是嗎?她又不是做錯事、負心的那個人。

  但是她甩掉他了嗎?後面空空如也,他沒有追來。說不出來心裡是什麼感覺,他不應該對她還有影響力的。她應該用力甩他一個耳光,然後罵他薄情郎、負心漢,讓所有人都出來看他笑話……

  好吧,沒有痛下毒手,只因為她是時尚的現代人,而且也太無聊了,就算毒打他一頓也不能挽回什麼了,那何必讓自己手痛。這世間只有錢是真的,感情卻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他不會困擾她的……她已經過了遐想的年紀了。甩掉一切,她踏進麵店,一如以往的每一天。

  ※ ※ ※

  天色微朦,對街店面幾年前改建成便利商店,一天二十四小時營業,不用抬頭,從電動門的叮咚聲可以看得出來客人的來客數和受歡迎程度。

  時間還早,街道還不顯吵。皮家麵也把原來的手動鐵門換成了電動鐵門,這會兒隨著電動門逐漸往上拉,裡面鑽出一道婀娜的人影,她穿著白衫窄裙,雙色高跟鞋,一副要上班的打扮,只是她仍睡眼惺忪,頭髮不是很聽話地亂翹著,本能地拿了地上的報紙還有牆壁上按時送來的鮮奶玻璃瓶子,就想轉身進去。

  「小琪。」那低如和弦、醇厚如酒的嗓音慢慢靠近。

  「誰叫我?」很下意識地反應。會喊她小名的人屈指可數,這聲音,好像昨天才聽過。

  「早安。」

  儘管已經是三十歲的成熟女人了,似醒非醒的臉蛋憨態可掬,沒有上妝的五官水靈清透,嘴唇翹翹的,帶著某種嫵媚,十幾年前那顆小桃子現在變成了清麗成熟的水蜜桃,昨天驚艷過了,今天再見還是覺得她漂亮。

  皮琪拉迷濛的眼逐漸清醒,發現好像有一雙熱情的眼眸正殷切地看著她。

  一大早的,「你在這裡做什麼?」剛剛的甜蜜可人消失了,她恢復了那個伸出尖尖爪子的女人了。

  「小琪,我想你。」那麼溫柔的聲音,是他的嗎?

  她的樣子真迷人,修長優雅的頸線下面是纖細的骨架,勻稱的比例延伸到腰肢,婀娜的臀部下面是穠纖合度的腿,他幾乎要看癡了。

  「我把你的腳踏車牽回來了。」邊角放著被她當成脫逃工具的可憐單車,物歸原主。

  「多事,多此一舉。」舊車一台了,扔在路邊也不會有人要,她要營造出氣勢來,不為所動,她告訴自己,這樣就心動太蠢了。

  「你真記仇。」她眼神冷淡,那種對抗的冷漠的確讓人止步。

  「我說過不想再見到你,還有,誰說你可以來我家的?」都切了,幹嘛還來!

  「我昨天說了再見,是你沒聽到。」

  皮琪拉氣結。他不只變了容貌,就連個性也變得狡猾無比。

  「不要生氣,我只是來拿我家鑰匙。」看她陰晴不定的神色,他決定再往後退讓一點點。

  「鑰匙?」什麼鑰匙?沉默了一下,她想起來了。

  就那麼一間破房子,小偷隨便一根鐵絲就能進去搜刮一空,要不然隨便踹個兩下也行,要什麼鑰匙?可是她只是瞪了他一眼,轉身進門去,兩分鐘後又出來,把一隻老舊的鑰匙扔給他。

  當年出國前,薩克把自己家的鑰匙交給她,不論是託管還是表示他會回來的決心,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一出去就是十幾年。

  「你還有什麼東西想要回去的,你最好一次想清楚,不過我這裡已經沒有你要的東西了。」她剛剛為什麼不直接說弄丟了就好?

  「謝謝你幫我保存得這麼好。」誰說沒有他想要的東西,他最想要的,就她一個。

  「我早就忘了這回事。」她討厭自己不夠鐵石心腸。

  「小琪,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他看著被摩挲到非常光滑的鑰匙,心裡有什麼在跳動。

  「沒什麼好解釋的。」他真的覺得她很好欺負嗎?說見就見,說談就談,她又不是他養的小狗,隨便丟根骨頭她就要巴上去搖尾巴嗎?

  「我們好久不見,就算是普通的朋友,就當應付我,請我吃頓飯。」

  他這是怎樣,來討飯吃?這些年,他在那個生活圈到底練成了什麼神功?厚臉皮嗎?

  「你不可能連吃飯的錢也沒有。」

  「對啊,因為我失業了。」他還笑。

  「可能嗎?別耍我了。」她還是怔了怔。

  「我不開玩笑的,你知道的。」

  「請節哀了。」嘴巴說得風涼,心裡還是直打鼓。他在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就只有這樣?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這麼希望我繼續留在那裡不要回來?」

  「與其兩個人都沉淪在社會底層,不如讓有能力的那個登上金字塔,你看看現在的你,不是很好嗎……」不對、不對,他說失業了,難道就像他當年說的,又被他那無血無淚的父親一腳踢開了?

  「豪門飯碗不好端!」

  皮琪拉仔細地端詳他的表情,他的眼皮動也不動,眼睛是亮晶晶的翡翠色,這表示他沒有說謊,是真心這麼想。

  「我以為只有那種一心想嫁入豪門的女人才會有這種感嘆,這實在不像你會說的話。」

  「聽你的口氣,你很了解我是怎樣的一個人,那我是怎樣的人?」

  她忽然警覺起來,「鑰匙你拿到了,可以走了。」

  「那吃飯……」

  「你是飯桶啊?」見到她就只會要吃,吃吃吃,她的臉上就寫著飯桶兩個大字嗎?

  「就算是死刑犯,執行槍決前也有一頓豐盛的飯菜吃,還有……你要是不答應我只好天天來站崗。」叮嚀自己要收好的爪子,不小心又出來揮舞了下。

  「什麼不好比喻,用死刑犯?真是爛比喻!」就這樣吃定她嗎?儘管不想見他,卻也不喜歡他這種自貶。

  這男人以前彆扭又冷淡,就算十幾年的時光能夠改變一個人,讓人轉了性,不過怎麼看他都不是容易妥協的人,一盞不是省油的燈,更可怕的是他的姿態擺得太低了,低得讓人很難說不,她捏著太陽穴,沒轍了。

  「要談話、要吃飯是嗎?」吃定她嗎?那就大家走著瞧!

  薩克點頭。

  「我八點半要上班,五點半下班,就約在那家新開的美味咖啡,你要是找不到地方就問一下別人。那個地方很好找。」

  這是人的通病,人們對於失去的、得不到了的,或者是錯過的都非常執著,如果透過談話可以讓他了解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她了,也許對彼此都好。

  「你在哪裡上班?讓我送你。」他很紳士。

  「謝謝,不必。」

  他想讓她變成同事們的八卦跟話題嗎?這個地方就這麼小,拜託,就別害她了。

  對事業有企圖心的人,通常不會去肖想公家這碗飯。公務員嘛,餓不死也發達不了,只有頭殼硬硬的,不思變通,不求上進的人才會對那萬年鐵碗有興趣。

  不管別人的想法,皮琪拉從高中就知道自己的能力極限在哪裡。論聰明,她不及薩克,要家世,她沒有。所以,一來,她不會有在家當米蟲的命,二來,像她這種普通學歷的畢業生,一個招牌掉下來也能砸死幾個,加上她也沒有非要達成不可的遠大夢想,所以捧公家飯碗最合適了。

  因此她一從專科學校畢業就投入高普考,家裡沒有多餘的錢給她上補習班,而且,她也瞞著小叔叔跟小嬸嬸,因為要是沒考上,比較不丟臉。於是,連做夢都拿著書本在念,熊貓眼與她緊緊相隨到天邊的苦日子就開始了。

  她是那種讓別人說不上來、很難歸類的女生,好像任何事情都無所謂,可是有時候會對某些事很堅持,就像要進公家機關和生小孩這件事。

  通常人才都往都市流去,她卻自願留在鄉下,最後也不知是靠她的堅強毅力還是亂蒙上的,她如願以償地考上了她想要的工作,好狗運地分發在自己住的這個鎮上。

  她在這安營紮寨,開始朝九晚五的粉領生活。她工作認真,負責細心,不遲到早退,不說八卦是非,通常工友是最早到的,再來就是她。用國家公帑蓋的地政事務所是洗石子的五層樓,沒有電梯,平常要跑公務的小百姓只能勞動雙腳,幸好也就登記、測量、地價、資訊科,一層樓一個科,倒也不複雜。

  她是登記科的人,大門一進來,臨櫃擺著一盆黃色貓兒臉,小黃花按時澆水,長得欣欣向榮,後面就是她的位置。

  十點過去,陸續上門辦事的民眾多了。由於房地產買賣熱潮不退,上門申請地基謄本的房仲業、土地開發業者特別多,又每個都喜歡來攀交情,希望承辦人員先做他要的資料,左右一輪忙下來,都要中午了。

  去茶水間蒸了便當,卻只隨便扒了兩口,她瞪了兩眼,菜色一如往常,都是她喜歡的菜,為什麼吃不下?嗯,也許是天氣太熱了。

  「怎麼了?琪琪,沒胃口,真難得。」

  這部門的女性十之八九都是已婚身份,跟她說話的黃玫瑰也是已婚婦女,女人四十一枝花的年紀,卻已經有十年的資歷,她的親親另一半正是事務所的主任,兩人同進同出,常常羨慕一堆來打工的小女生。

  「幹嘛把我形容得好像沒心沒肺的飯桶?」最近這些人是怎麼了,飯桶飯桶,她到底哪裡像飯桶?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七十天都能把便當嗑光的人,發什麼神經?」黃玫瑰保養得好,大波浪鬈髮,即使公務員不能穿得太招搖,她還是在腳底下做了文章,一雙L牌的鞋子,走到哪都能閃到同事的眼睛。

  皮琪拉就實際了,簡單的套裝輪流著穿,從來不在自己身上變花樣,要黃玫瑰來說,簡直就是一整個浪費。好端端的一個美人,皮膚吹彈可破,只是淡淡脂粉就清妍可人,走在路上的回頭率高得嚇人,卻從不費心打扮自己。

  太過美麗的事物總感覺不真實,皮琪拉卻不會給人這種感覺,她心思單純,每天自己帶便當上班,喝水用環保杯,每天背來上班的包就那幾個在替換,不好高騖遠,不空思妄想,這樣的好女孩要去哪裡找?她希望皮琪拉能當她弟妹,問題是自己的弟弟不爭氣,皮條沒少拉過,追了幾年,皮琪拉就是不動心。

  「不吃完很浪費啦。」這是皮琪拉常說的台詞。

  「好啦,逗你的,不過你今天胃口不好啊,有心事?」

  「就天氣太熱了,玫瑰姐,倒是你,今天沒有跟主任去午餐小約會,也在辦公室吃飯,孤家寡人,讓人看了真不習慣。」皮琪拉崇尚老二哲學,對於被當成聊天目標並不樂意,趕緊轉移話題。

  「對嘛,還吃輕食沙拉,你不是說這些草料不是人吃的,有鬼喔。」另一個同事也湊過來。

  「輕食有益健康啊,我變胖了啦,內褲都緊了一圈,我怕老公嫌棄,那個沒良心的中午還約我去吃油膩膩的燒烤,他都不知道我們女人辛苦在哪裡。」話匣子一打開,兩個同樣有老公的女人就很熱烈地說開了。

  皮琪拉樂得合起便當盒,溜到後面去洗筷子。平常的每一天都很好過,今天特別不好熬,看著洗手台對面的大樓水泥牆,水龍頭的水嘩啦啦地流,她趕緊回過神來關掉水龍頭。

  她在想什麼呢?搖搖頭,不去想了,這些年,她想得太多了,打從骨子裡覺得累了。當初很愛的時候,愛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現在,她摸摸自己那顆靜止的心,她什麼都不要再想了。她的心早就騰出來了不是?誰也填補進去,那只是見一面、說說話,又有什麼好慌的?

  說到底,她跟薩克也不過相處了兩三年,別離十四年,加減乘除怎麼都算不清這筆賬,不明白啊,真不明白,既然已經丟棄了他們的感情,為什麼就不繼續他的人間蒸發,他回來做什麼?

  她用力地搖頭,想這些做什麼?男人不管年紀大小,他們的甜言蜜語都是不能信的。

  ※ ※ ※

  美味咖啡很好找,皮琪拉遠遠地就看見等在門口的他。薩克是引人注目的,冷漠強勢的姿態,他站在那裡,隨意又自然,經過的人都自動地繞開,隨便一個掃視,都會讓人羞愧得恨不得變成塵埃。

  唉,這十幾年他把棺材臉修煉得更爐火純青了。以前他不說話的時候,就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就連放在心裡多想想都覺得罪過。如今,歲月在他臉上鑿出更完美的輪廓,唉,造孽。

  兩人眼神交會的同時,皮琪拉有那麼一瞬間的錯覺,很像看見一頭饑餓很久的野獸。

  他舉止從容地走過來接手她的車。

  「大熱天的騎單車不熱嗎?」他不苟同地問。

  「習慣了。」去到哪裡都有停車位,也不怕偷,省油免污染,超好用的。

  咖啡廳的名字不怎樣,裝潢也很普通,要是不計較這些,撲鼻而來的咖啡香倒是很及格。

  原來她連飲料都不想叫,想快刀斬亂麻,可是咖啡真的很香,不是事務所那三合一可以比的,於是她要了杯巴西的阿拉比卡。薩克叫了Perrier覆盆子氣泡水,還有一桌的甜點。

  皮琪拉看了皺眉。「你什麼時候也吃起甜食了?」

  「只喝咖啡傷胃,這些是給你的。」

  「我沒有那麼多個胃。」起碼超過十樣,蛋糕、起司慕斯、布丁、香草櫻桃千層、萊姆黃庫柏、水果塔……

  「我不知道你喜歡哪種口味的甜點,所以叫他們各上一份。」

  既然這樣,她從善如流地端過小蛋糕,吃上一口,覺得滋味不錯,慢慢地一匙一匙地舀起來放進嘴裡。

  「有話你就直說吧,我在聽。」這叫吃人嘴軟嗎?

  「你是公務員?」

  不奇怪他為什麼會知道,地方就這麼丁點大,左鄰右舍隨便問,沒有什麼是秘密。

  「這工作適合我。」

  她點頭的樣子很像小麻雀,非常可愛,當然,薩克不敢說。她身上劃出來那條界限不讓人輕易越過。

  「這些年,沒想到你還住在那裡,小叔叔他好嗎?」

  「這裡生活節奏慢,適合我,小叔叔很操勞,老了很多。」為了她,白了不少頭髮。

  「小琪,我們重新開始吧。」

  她把碟子推開,剩下的打包回去好了。

  「愛不愛什麼的太辛苦了,我們年紀都不小了,不玩那個了。」

  逼不得已地面對薩克,頭髮有型的他一雙電眼眼微微勾,眉是劍眉,鼻梁直而挺,唇形弧度優美,氣質、眼神均無懈可擊,只是他的工作應該很勞心吧,才三十而已,眼角卻有了滄桑。當然那些歲月痕跡無損他的內斂和自信,人的緣分就是這麼荒謬又奇妙,在漫長看不到盡頭的等待時,怎麼期望、怎麼求爺爺告奶奶的他都不出現,現在她豁然開朗了,他卻回來了。

  「不玩,是認真的。」

  「你傻了喔,都這把年紀了還認什麼真?」她成熟又理智,乾淨又簡單地回答。

  他們不是十幾歲的年紀,肩膀上都壓著責任和風霜,感情,是閒人的奢侈品,要說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也可以,對於那種高難度的東西,她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不是做作虛偽,是真的沒有了。

  他剛走的那段時間,她把思念當做是養分,滋養自己,可是後來一年過一年,她開始忘記他的長相,她害怕自己最後會忘記他的聲音、他的習慣、他的全部,她那麼怕,怕到每晚要把他的臉想過一遍才能睡,最後的最後孩子長大了,在極度的疲憊和痛苦後看到淺夏的臉,她想開了,被丟棄就被丟棄,沒什麼了不起,她已經不一定非要薩克不可了,她還有淺夏。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1-12-18 09:10 PM

第五章

  「我不接受拒絕。」

  真面目暴露出來了,不再是好好先生,不再有低姿態,他討厭她在兩人之間劃下的界線。

  看著他的氣急敗壞,皮琪拉卻很冷靜。「你應該不會忘記,是你先離開我的,你應該知道什麼叫覆水難收,回收一桶已經弄髒的水,是最無聊的事情了。」

  年少的承諾看似美好,其實最無情,轉眼成空。

  「小琪,對不起。」薩克低低地說,聲音充滿自責。

  「沒有誰對不起誰,少年時的戀情一般都不會長久,我沒有怪你,真的。」那只是一段不健康又不健全的交往。

  「我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薩克想碰她,她卻把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著痕跡地收回來放在裙兜上。他們的戀情那麼短,他認真過的,只是如今彷彿連餘香都燼了。

  「薩克,我們有情比金堅,山盟海誓嗎?好像沒有對吧。」現在想起來宛如小孩的遊戲。他要她不能嫁,要她等他,她都傻傻答應了。讓她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明白的是——讓過去深愛的人成為你的一切時,你卻對他不再重要了,這是多大的悲哀?

  「你一走十幾年,不原諒又怎樣?罵你也聽不到,又不能揍自己出氣,是你先放棄的,所以不要為難我了。」她的心路歷程太多心酸,不想回憶,不想重蹈覆轍,失去溫度的心空了。

  薩克臉色難看,心裡都是心疼跟自責。他不得不承認小琪說的該死的有道理,即使曾經生兒育女的夫妻一旦分手就是陌生人,他憑什麼叫人家記得自己,為什麼他會自私地以為她還會為他停留?

  但是,他承認自己就是自私,即使待她一樣好也數不出來,如果真的愛她,是應該讓她的生活過得更好,他卻沒做到這點,那些年他們在一起,幾乎都是她在付出。可是年少那寥寥幾筆的鮮艷痕跡一直在他心底褪不去,這些年他也想過,她要是結婚了怎麼辦?

  昨天為了擺脫他,她也說了,她已婚。但是她潔白的手指上沒有戒指,連戒痕也沒有,遑論男人送她上班。這發現讓他雀躍了很久。

  「我還是愛著你的,這些年我沒有一刻把你放下,你一直在我心上。」一個人愛什麼討厭什麼,那感覺是不會消失的,再見她,過去的一切又歷歷在目。

  皮琪拉微微嘆氣。這種話聽聽真好,滿足了她的虛榮,但是真的聽聽就好,真要相信……她都已經三十歲,再也沒有年少時的恢復能力了。因為他,遙遠得幾乎遺忘的心情湧了上來,被歲月塵埃覆蓋的過去……

  「不說了,說了嘴痛!」

  「我不會放手的。」他喃喃自語。他們的牽絆要延續下去,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

  皮琪拉什麼話都罵不出來,拿起皮包就走人。這男人要是能用常理說得通,他就不是薩克了,她早該知道。

  失算,她不該來的。

  ※ ※ ※

  每個月的第二個星期日是皮家公休日。難得家人在一起吃晚飯,菜色豐富,蔬菜魚肉樣樣不缺,這麼講究,為的是家裡有一個正在發育中的孩子。

  從籃球場凱旋歸來的淺夏一身汗臭,一進門就被勒令洗澡,這會兒已經領了聖旨把自己洗乾淨的他正往樓下跳,長腿一跨好幾階。他發育得很好,今年高三,正在抽高的身板雖然偏瘦,不過實際的年齡是十四歲。

  沒錯,他是越級讀書的天才。書讀得好,運動也一把罩,跟著隔壁的老先生學了十幾年的書法,有段時間迷上漫畫「棋靈王」,要求想去學圍棋,要不是後來熱度退去了些,如果照他這種拼勁,還有老師的賞識,也不是不可能在未來成為一代棋王。

  優越的智商,樂觀的天性,都源自家裡三尊大神對他的三千寵愛。

  看見滿桌都是他愛吃的菜,想也不想就伸手往一大盤的孔雀蛤偷去……

  「我說……淺夏,去問問小琪姐姐怎麼了?他今天不對勁。」從廚房裡探出頭來的小叔叔因為天氣熱,又半頭的白髮,左右不舒服的情況下,乾脆去剃了個大光頭,這會兒只見他光溜溜的頭隔著門簾,有種滑稽的感覺。

  向來下班後就會下樓來幫忙的小琪,今天一反常態窩在樓上,他都叫開飯了還不下來,怪哦。

  淺夏吸了吸孔雀蛤香甜的汁液,再噹一聲,把色彩鮮艷的殼往鋼盆一扔,舔舔手指頭,好不過癮啊,不過還是領了軍令上樓去叫人。直上三樓,敲門只是意思意思,三管齊下,喊人、推門,卻發現他那向來活力充沛的姐姐在發呆。每個人都會發呆,時間長短不一,可是,他看了下時間,連他進來都沒發現,必是嚴重的事情了。

  「皮小琪,你發什麼呆啊?開飯了。」

  十四歲的少年,嗓子還沒開,偶爾呢,會冒出粗得像砂紙的幾個字,還好大部分時間,那聲音還是皮琪拉聽習慣的。

  「哦,我馬上就下去。」她抹了抹臉,伸懶腰,這才發現自己一身套裝都還沒換,要說薩克的出現對她沒有任何影響,的確自欺欺人。

  「皮小琪?」不會吧,又走神了?

  「沒禮貌,叫姐。」

  「姐,」淺夏加重語氣地喊,「我親愛的好姐姐,你今天很奇怪哦,你常說除死之外無大事,能讓你這樣失魂落魄的,莫非……暗戀……還是失戀?」說著一條胳臂就纏上皮琪拉的肩膀。

  「你啊,淨想這些有的沒的,三十歲的女人在這年代還能找到愛人,比走在路上被原子彈炸到還要困難,再說,鈔票比男人可靠多了。」武裝自己跟生活戰鬥,都讓人快要忘記自己是女人了,暗戀?失戀?果然是小孩子的想法。

  「我說你長得又不差,比我們學校那些戴假睫毛、瞳孔放大片的妹要漂亮多了!姐,要我說,根本是你看不上人家,不過你要是回心轉意,我可以傳授你十六字箴言,讓你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不管看上誰都能手到擒來,輕鬆玩弄。」

  「電玩打太多了你。」她把快跟她一樣高的身軀按坐在椅子上,然後拿起毛巾擦起他還在滴水的頭髮。

  「拜託,誰浪費那種時間,我早不玩了。」他嘟了嘟嘴,只有這時候的淺夏還有點小孩影子。

  早幾年,同學之間刮起修仙打怪的電玩風,他也回來要求得比照辦理,經過一晚家庭會議,知道網路這東西已經是時代趨勢,禁也禁不住,那時家裡的經濟情況也不是買不起遊戲機,可是怕他沉迷,又怕他自己偷溜去網吧,只好由她這「姐姐」帶去看人家練功剿魔,誰知道他一屁股坐下就一整天,玩遍所有的在線遊戲,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他的電玩夢就這樣醒了。這些年她的薪水和職等都有調整,有能力買電腦給他後,看他除了用來寫作業跟朋友哈拉打屁,再不見其他作用。他的人格特質應該從那時候就底定了。

  「走吧,下樓去了。」皮琪拉戳了戳淺夏的臉。這張她看了十四年的臉,說起話來眉飛色舞,耍起寶來比手劃腳,她從來不覺得他像某人,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模樣,可是現在細細地看著,唉,真是造孽。

  淺夏是她的孩子,但是在名義上他是小叔叔跟小嬸嬸的孩子,所以淺夏喊她姐姐。

  這事不難懂,不複雜。她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做好被人家指指點點的心理準備,但是被冠上私生子的孩子呢?小叔叔跟小嬸嬸那時跳了出來,為了她,小嬸嬸扛了十個月的枕頭,為了避人耳目,她生產後還陪她在醫院坐了一個月的月子。

  其實她跟小叔叔說不必這麼麻煩,一人做事一人當,她並不想拖累大家。她沒有看過小叔叔生氣,就那一次,他說了很重的話。

  兩人一前一後地下樓,餐桌上的碗筷已經都擺好了,顯然就等他們兩個。

  「樓下就聽得到笑聲,淺夏啊,你說了什麼笑話也說來讓爸爸笑一笑。」小叔叔不動聲色,看著皮琪拉一如往日的笑臉。

  「我也要聽。」小嬸嬸應和。

  「老爸,我在教姐姐把哥絕招,我們夠姐弟情深了吧?」

  「把哥?」他嗆了下,還姐弟情深……

  「是啊,全面撒網,重點培養,看準目標,死纏爛打,保證手到擒來,一個都逃不出手掌心。」淺夏一屁股坐下,笑得如花燦爛。這種教戰守則學校多得很,就姐姐這種老實人不懂。

  「你是要考慮一下自己將來的幸福了。」小叔叔端起碗來,居然點頭稱是。

  「我現在很幸福。」環顧大家,這是她的真心話。

  「不一樣,你要是沒有個好歸宿,我沒辦法向我哥交代。」

  把神主牌搬出來,皮琪拉嘻嘻一笑。「吃飯的時候談這個容易消化不良,小叔叔,反正留來留去你也留我留那麼多年了,等淺夏去外地讀大學了,我再往外搬。」

  「你又繞得我頭暈,誰趕你走了?我是要你找個好男人……唔,這是什麼?」一塊糖醋排骨消滅了他的長篇大論。

  聰明伶俐的淺夏哪裡聽不出來姐姐話裡的語病。為什麼非要等到他上大學才要搬出去這個家呢?可是他什麼也沒問,他是個十四歲的小孩,蠢一點,應該的。大人嘛,誰沒有幾個秘密的。他很滿意目前的這個家。

  「我也覺得你該替自己稍微打算了,如果覺得相親老套,那就來徵婚,只要對方小康,沒有不良嗜好,大家見個面,吃吃飯,我把消息放出去,就不信一個人都沒有。」小嬸嬸把大餅畫得好像就近在眼前,只見小叔叔一個勁地點頭。很顯然,兩人陽謀計劃很久了。

  皮琪拉用力扒飯。真愛唱雙簧,把消息放出去她就不用做人了好不好!

  「我知道找張長期飯票大家比較省事,可是真的不用急著把我推銷出去嘛,反正我都三十了,三十跟三十五也差不了多少啊,以後要是不合還要離婚,不就更麻煩了。」她不想把氣氛弄擰,可是家裡這幾口子是那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個性,她不直白地說,就只能等著隨之起舞,她哪來的時間?

  話被堵死的人一個個噤了口。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單身,也沒有不談戀愛,工作的忙碌讓人疲憊,每天下班回到家還有個纏在腳邊的孩子,久而久之,就成了宅女。

  以前淺夏還小,她沒心思想這些有的沒的,後來不需要她把屎把尿了,卻失去了和男人交往的興趣,和周圍的人也離得很遠,她參加過一些集體活動,和同事交際也懂得禮尚往來,不過除了這樣再沒其他,她不主動,不肯多走一步。

  已經空窗多年,習慣成自然,她不覺得自己是什麼敗犬,也不是所謂的單身公害,她又沒害到誰,一個人就一個人吧,真的沒有什麼不好。

  「姐,如果你真的不想嫁人沒關係,了不起以後我養你就是了。」淺夏爆出讓大家撿下巴的話來。

  「你這孩子我是白養你了,我從來都沒有聽你說過等我老了你養我,偏心!」小嬸嬸不滿了。

  皮琪拉忍不住嘴角上揚,孩子話,誰也不當真,但是很貼心。

  眼看一把火往他這裡燒過來,淺夏趕緊申明,「這還要說喔,反正你們三個人我都養了好不好?這樣就沒什麼公不公平了。」這麼小的事情,女人真是愛計較!

  結果呢,年輕得不懂得人心險惡的淺夏,讓自己掉進兩個如狼似虎的女人臂彎裡被輪流著抱來抱去。這……噩夢啊。

  學一次乖,以後就算心裡有話也不能說,打死都不能。

  小叔叔沒事人似的在一旁笑彎了腰。

  ※ ※ ※

  薩克這輩子沒追過女人,他的生活中心只有事業。

  當年他到美國那個家的時候年齡已經很大了,打不進那個圈子,也一直沒有安全感,所以當那個父親安排他進公司一邊學習一邊上學,就像剛進幼兒園的小孩要從牙牙學語開始,那種辛苦筆墨難以形容。

  他跟不上別人的思考邏輯,基礎的英文會話不通,更別提公司最簡單的專業術語,身處在公司百分之九十五是洋人的地盤,他簡直吃盡苦頭。

  在公司過的辛苦,在學校也沒有比較好。家世背景一個比一個顯貴的貴族學校,每個人的家世都是一本攤開的書,語言的隔閡,種族歧視……血統更是他心裡的痛,在國內,他是黑頭髮黃皮膚中的異類,回到都是金頭髮白皮膚的洋人群,他不夠純粹的血統還是異類。

  逢高踩低是不分種族的,在國內,他好歹還有母親跟皮琪拉,可是在他漂洋過海回來的這塊土地上,每個人都冷漠得要死,不懂溝通要領的他一開始誰要敢給他臉色看,他就用拳頭來解決問題,可是那真是大錯特錯,因為他很快發現,拳頭暴力在那個地方是最低等的解決問題的方法,法律比拳頭有用多了,而那些讀得起貴族學校的學生最不缺的就是錢,他們請的律師團可以把他告到死。

  他的父親沒錢沒勢嗎?不,去到美國後他發現,漢彌頓這個姓氏是美國三百大集團的頭頭,那些吃定他的學生,只不過是看準了漢彌頓家不會有人來替他出頭。

  他逐漸學到教訓。

  在學校被欺凌,他忍;在公司看盡白眼,他也忍;做錯一點小事,被父親無情地罵得體無完膚,這些他都忍了下來,最後,甚至當他知道他回來認祖歸宗為的是要替別人打天下,那個別人是父親的大老婆,也就是大房生的兒子,而他,只是為他人作嫁,因為真正的漢彌頓繼承人太過珍貴,不能有所損傷。這些他也忍了。

  那些年,他沒敢哭,只是夜深人靜用蓮蓬頭沖澡時,眼淚會隨著水花一起被沖進下水道,打落牙齒和血吞。

  那些年陪伴他的,只有對皮琪拉的思念。他用她給的那些溫暖取暖,可是,那些溫馨到後來越來越不夠用,他空虛得要死,但是他沒錢沒護照沒自由。

  他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兩個執事輪流看管,一個負責他的生活起居,一個肩負秘書跟特助的身份。不會有人相信他想自由打個電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苦苦等待,等不到皮琪拉一通電話。

  後來他好不容易想盡辦法打了電話回國,已經是大半年後,電話是小叔叔接的,他只是很冷淡地請他以後不要再打電話來。

  他抓狂了,砸毀了很多東西,看不過去的管家這才告訴他,他等待的那個女孩子的確有來過電話。是他的父親下令要斬斷他在國內的一切,要讓他忙得沒有餘裕去想起過去的一切,包括曾經有過的電話,自然也被當做沒有這回事的給漠視了。

  他的父母都是極端自私的人,從來只為自己而活。那麼,除非他讓自己變成無可取代的人,要不然,不會有人重視他需要什麼、他的渴望在哪裡?

  儘管自卑經常變成徹夜糾纏他的噩夢,但是後來他慢慢地迎頭趕上,從一個在學校功課吊車尾的低等生變成頂尖人才,他用三年時間考完國際會計師資格,他考的是ACCA,十四門考試,他寫了無數的便條紙隨身攜帶,走到哪讀到哪,甚至吃飯、去小便池都能拿出來念。

  他也是人,失去皮琪拉這精神支柱,他有苦不能說,沒有任何成就的他拿什麼回去見她?這樣的日子很難過,但是最終他撐了下來。

  二十歲他開始打理家族事業,把參加企業聯誼當做是一日三餐那麼稀鬆平常,用力把握機會壯大自己的人脈和金脈,全盤掌握經濟動向。

  二十六歲時,漢彌頓集團在他的帶領下,已經從美國前三百大躍升到一百大集團,旗下的子公司囊括了傳媒、電子、生技還有綠能事業。

  他是事必躬親的人,愛著自己的事業,關心下屬,愛得那麼不放心,戰戰兢兢的,拖了一年又一年,把集團帶領到高峰,達到無人能及的完美,可是,這麼愛著這份事業的他接下來居然把自己打下來的天下移交給了弟弟蓋文,然後他的人就完全從美國大宅消失了。

  這也代表,他一旦決定某件事,就會貫、徹、到、底。他得回來尋找他心底卻了很久的那塊拼圖。

  很多人,一旦錯過就不再有,而他,是幸運的男人,看著在櫃檯後面忙碌的皮琪拉,心想,也許老天真的願意疼他一點了。

  薩克心裡清楚,他的小琪不是可以隨便被取代的女人,而像她這樣的性子,一旦受傷,除非自己釋懷,否則只有永遠失去她的份。

  差一刻十二點,他出現在皮琪拉上班的地方。

  他沒來過公家機關,看著來辦事的民眾抽號碼牌覺得新鮮,他看著別人,卻更多人在打量他,小鎮不容易見到像他這樣的男人,那種壓倒一切的氣勢令人敬畏,再說,這裡不會有人穿著一身用十五微米的澳洲美麗諾黃金羊毛交織的Zegna西裝來洽公。

  他個子高瘦,天生的衣架子,穿起西裝來自然得就像他的另外一層皮膚,長長的睫毛一扇,不管已婚未婚,所有芳心全倒。

  頭髮OK,小洋裝也OK,昨天去做的彩繪指甲剛好派上用場。「先生,請問有什麼事情需要我服務嗎?」見他沒抽號碼牌,見獵心喜的櫃檯之花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自告奮勇地想為帥哥服務。

  不過有人比她動作還快,登記科科長的女兒挾著毒藥香水的香風席捲了出去。「先生來辦事嗎?我可以特別為你服務喔。」嗲聲很甜,會讓男人酥了骨頭的那種。

  兩句話,一個媚眼,就能把正經的辦公室轉換成特種營業場所,實在很強。

  薩克的眼睛早就鎖定了櫃檯後面的皮琪拉,她的公務顯然很多,拿著筆的手一直不停地書寫著,完全無視這邊的波濤暗湧,看起來已經是見怪不怪。

  他是沒追過女人,但他可是見識過各種大場面的商業巨擘,對於任何女人的媚態手段早就司空見慣,看她們那麼拚命地討好,他直接無視,走到皮琪拉面前。

  看不下去的黃玫瑰終於頂了頂那個太過認真,完全置身事外的女人。

  「有帥哥找你。」真的帥啊,要讓她年輕個十歲一定倒追。

  「啊?」

  一見到皮琪拉的目光投向他,薩克馬上把身上精悍的氣勢收拾得一乾二淨,看起來甚至談得上無害了。

  「小琪,你看,我給你送便當來。」他手裡拿著某家五星飯店的知名便當,那包裝,那logo,其他人都倒抽了一口氣。

  那飯店距離小鎮很遠不說,據說要用餐預約已經排至半年後,至於便當,那傲慢出了名的主廚居然肯做便當,這是怎樣啊?

  她垂下眼,不接話。

  她的沉默引起了熱心民眾的聲援,因為薩克的手一直掛在那裡,沒有一絲半毫要收回來的意思。

  「小姐不要這樣啦,人家特地送便當來,不管怎樣就先收下再說嘛!」小鎮八卦的卷頭大嬸忍不住跳出來幫腔。

  「就是嘛,這麼帥的帥哥要是肯給我送便當,我一定會幸福到死掉。」大嬸乙也跟著附和。

  不會吧,也才幾分鐘,他居然有了粉絲群。

  「我自己帶了便當。」服、了、你、了、可、以、吧?

  「我想吃你的便當,我們交換。」

  眾目睽睽之下,她實在無法拒絕,「你不要這樣,我還在上班。」咬牙暗喊,你給我滾!

  誰知道話剛說完,午休鈴同時響了。

  想看熱鬧的人有的要去接小孩,有的要買菜,有的要做飯給公婆吃,只能鳥獸散,連黃玫瑰也知情識趣地帶著自己的便當盒去主任辦公室吃了,順道把其他捨不得離開的那群狼女帶走。

  幾分鐘前還滿滿是人的辦公室頓時剩下他們兩人。

  天要亡她。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1-12-18 09:39 PM

第六章

  辦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見她慢吞吞地出來,速度可比蝸牛。那股不情願明顯到薩克一眼就看出來。

  「我以為我們已經溝通過,而且也達成共識了。」大家都是成人了,現在也不流行死纏爛打那一套,他為什麼又出現?

  「只是送個飯,我上次跟你說,我失業了,所以很閒,時間很多。」

  所以他就把她上班的地方當大街逛?

  兩人面對著面,她接過那過於精美的雙層漆器盒,「以後不要花這種錢,太浪費了,這樣一個便當要很多錢。」

  「這種小錢我還有,還是你不喜歡這家的便當?」

  以前年輕的感情他只記得小琪對他萬般的好,現在回過頭來,他卻想不起來自己付出了什麼?

  「不會,謝謝,不過,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眼看他沒有一點要自動走人的樣子,看起來他是存心掐好時間,帶著便當過來的。

  她原來想,說不過他,躲著可以吧?他卻找上門來,躲著恐怕也不行。

  「那我們找個涼快的地方一起吃飯,我們剛剛說好交換便當的,你要吃,我要吃,不如一起吃比較有伴。」

  「我什麼時候答應你……」

  「剛剛那麼多人證,你不會想賴賬吧?做人不可以這樣。」

  「夠了!」阻止他的控訴,午休時間很短,要讓他無止境地糾纏下去,她的午休就泡湯了,反正午餐總是要吃的,一起吃就一起吃。

  她指著有幾盆植栽的小隔間,「你去那裡等我,我去拿我的便當。」

  會客室就會客室,在哪裡吃飯無所謂,重點是人。

  皮琪拉很快回來,她拿出自己的便當盒和環保筷,薩克快樂地接了過去。他打開飯盒,眼睛放光,然後以風卷殘雲的速度吃起她那毫不起眼的飯菜。

  「跟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樣。」他口齒不清,好像吃的是山珍海味。「我有時候做夢都會懷念起你早上起來用小平底鍋給我煎蛋的味道。」

  皮琪拉看著那豪華豐盛的雙層五星級便當盒,香料燉煮的牛腱肉,大量當令蔬果,卻忽然眼前一片迷濛,她硬是眨去眼中不該有的東西,低下了頭,食不知味地吃了起來。

  「以後不要再來了,這是我上班的地方,人家會講閒話的。」女人捕風捉影的本事就是高於別種生物,他這麼一出現,她今天下午都別想要安寧了。

  薩克咧嘴,笑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也對,男人的貞潔很重要。」

  她被嗆到。

  他遞過水來。

  皮琪拉看他額頭有汗,忍不住嘮叨,「你沒有比較平民一點的衣服嗎?譬如休閒衫這一類的?這裡的天氣不比過去,你這樣會中暑的。」

  政府節能減碳喊得震天價響,首當其衝就是他們這些公務機關,不是辦公時間所有的冷氣都要關掉,尤其鄉下地方,經費是很大問題。

  「我就帶了兩套西裝回來,其他什麼都沒有,我回來沒幾天,這裡我也只有你這麼個朋友,你帶我去買衣服好嗎?」他承認自己狡猾,只要吩咐下去,飯店的管家連內衣褲尺寸、款式都能替他準備齊全。他身上這件Zegna西裝春夏最新款,沒有內裡,像羽毛一樣輕盈,會流汗,實在是整個辦公室只有一架電風扇在吹,實在太摳門了。

  經過一晚的天人交戰,他不得不承認小琪對他的防備就像一條很深的長溝,他們的關係正處在過去跟現在的分界點上,太過劇烈的求愛會嚇跑她,可是若太保守又表現不出來他的愛意,這之間的分寸反而很難拿捏。

  他失去她的時間多過擁有她,要填補十四年的空白,首先,他能做的就是先把她擺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然後再想辦法鬆弛她的防備,把她綁回身邊來。

  「你把外套脫下來吧。」

  他很聽話,說脫就脫,西裝、長襯衫,要不是皮琪拉喝止,他差點連長褲都要脫了。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這個混蛋!

  不是一再叮嚀對這男人要不看不聽也不問?她這張嘴是怎麼回事?對他,她似乎總是狠不下心腸,這絕對不是什麼好現象。

  「是你要我脫……」上身還有一件無袖汗衫,她太緊張了。

  「你信不信我用紙鎮K你?」

  「我信。」摸摸肚子,吃飽了,可是她飯盒裡的菜沒動到多少,她身上真的沒有幾兩肉,就先別逗她了。

  眼看凶狠的手段奏效,皮琪拉指使他。「既然你吃飽了,後面有洗手台,便當盒拿去洗一洗。」

  「好。」他不以為忤,絲毫不覺得被指使有失面子。

  他一離開皮琪拉的視線,她便長嘆了口氣,托著額。頭痛啊!

  「你到底為什麼要回來?」她喃喃自語。

  這裡已經沒有他的親人,放棄那邊的一切,從一個對他來說已經是陌生的地方開始,是多麼辛苦的事情?他想過嗎?他下了多大的決心?

  「傻小琪,我答應過要回來娶你的,我只是回來實踐我的諾言。」無聲無息去了又回來的薩克把她的呢喃聽了進去,手裡拎著已經洗乾淨的便當盒。

  皮琪拉石化。

  「我打算在這裡定居下來,你覺得有鞦韆、有噴泉,還有一個大花園的房子好不好?」

  「這不關我的事。」

  「你給我意見,我當成參考,多多益善。」

  「你一個人買那麼大一間房子養蚊子嗎?就算有錢也不是這樣花的。」她很容易就義憤填膺了起來。她關心他啊!薩克心裡比吃了蜂蜜還要甜。

  「不要替我擔心,這些年公司賺錢,我每年都會從我的盈餘中抽出一些錢做私人投資,這些年累積下來,據我朋友說,投資的收益還不錯。」

  華爾街高報酬高利率的投資,這輩子還有下輩子就算他什麼都不做,也能過著不張揚又恰如其分的上流生活。

  「那就隨便你。」他的人生她參與那麼多做什麼?管他要蓋高樓、要買豪宅,還是蝸居,都是被人家的事了。

  ※ ※ ※

  衣櫃裡沒有一件令她滿意的外出服。攤在床上的都是很平常的家居服,幾百塊的棉衫,幾百塊的長褲,唯一能見人的只有上班的套裝。

  她不否認自己的生活是杯白開水。以前,淺夏是她的生活重心,下了班要接他下課,要應付他學校交代的繁重功課,他是個好問的孩子,問題一籮筐,就算買益智百科全書給他都沒用,走在路上他連交配的蟋蟀到底是公上母下,還是母上公下都能問得她一個頭兩個大,如今他開始在意屬於自己的空間跟隱私,不會再整天黏著她不放,她總算多出了自己私人的時間。

  但是私人的時間能做什麼?同事間流行做拼布,學插花,上烘焙班,揪團出國去玩,她都參與過。乏味又貧窮的人生,玫瑰姐總是笑她浪費老天爺給她的一張好臉蛋,換成是她不夜夜笙歌,把男友當衣服換,如何如何的荒唐又糜爛才怪,她聽了只是笑。

  清淡如水過生活真的沒什麼不好。

  把床上的衣服一件件掛回去,她為自己一時心血來潮的無聊行徑後悔了。

  「皮琪拉,你以前老是一件髒圍裙在他面前跑來跑去的,他也沒說過什麼,何況你只是陪他去買幾件換洗衣物,又不是約會,不必小題大做了。」

  換了件輕便的牛仔褲,米黃色針織衫,她抓了抓頭髮,下樓去了。樓下只有電視的聲音,淺夏和同學看電影去了,小叔叔這些年迷上政論節目,看得很著迷,她知會了聲,穿上露趾涼鞋,輕輕地關上了門。

  這些年馬路拓寬了,嗅到商機的店家也逐年增加,夜市小吃招來更多人氣,整條街入夜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

  皮琪拉出來的時候,薩克已經等在那邊,他看起來很高興,眉宇間剛毅的線條柔和了不少,表情輕鬆,頭髮垂落兩綹在額際,他沒有刻意彰顯自己的魅力,事實是他本身就是一個發光體。看見皮琪拉,他迎上來。

  「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也剛來。」

  「用走的好嗎?」

  「我沒問題,想不到這裡變得好熱鬧。」

  「夜市每天都在你家樓下,就跟全家就是你家一樣,那麼多人來來去去,也就圖個熱鬧,住家不太適合了。」淺夏就曾經抱怨過附近的環境很吵,後來他只要遇到考試什麼的,乾脆就轉移陣地到學校的圖書館去,圖個耳根清淨。

  「想過要換個適閤家居的住宅區住嗎?」

  「小叔叔跟小嬸嬸捨不得這裡。」

  「你呢?」

  她還是那個處處替別人想,卻很少想到自己的皮琪拉。

  「要是能有更好的住家質量當然最好,」她不是替自己想,是想到淺夏。「不過沒錢什麼都免談。」

  只要不涉及兩人之間的那段空白,不談感情,這樣的皮琪拉就很好說話。

  以前她一人獨自住三樓,後來淺夏嚷著要男人的隱私權,只好隔成了一大一小兩間,小的她住,大的給了他。沒辦法,她實在太愛這個孩子了,盡其所能想給她最好的。

  照她的薪水,要趕上現在天馬行空的物價,不知道要多少年不吃不喝才能有幢像樣的房子,與其想那些不切實際的,現在只要一家人能住在一起就很好了。

  溶溶月光下,兩道看起來很匹配的影子並肩走著,看著一樣的風景,吃著一樣的食物,就為了這些看似簡單的事情,他花了十幾年的時間。

  他完成了和父親的約定,成就了自己,讓自己變得強大,也成就了所有的弟弟們,他才能離開集團。他付的代價很大嗎?薩克不知道,當他坐在飛機上往回飛的時候,看著上空厚厚的雲層不是沒有忐忑過,十四年,好長,人生有幾個十四年?他的皮琪拉還在嗎?

  他每天那麼拚命,不喊哭不喊累,不知道什麼叫休閒生活,下屬叫他工作狂、機器人,他完全不在意,可是就為了這一步,他花了十四年。看見她的那一剎那,他幾乎要跪下來膜拜上蒼。

  現在,她就在他身邊。他們來到賣男性衣物的地方,他一直靜靜地看著她挑東西,問他,他就負責點頭,付錢。

  在某一攤花車上,皮琪拉看上一件長袖薄外套,和小姐殺起價,可對方態度強硬,一點折扣也不肯再打,他走到攤子前面,對著那小姐問她能算便宜一點嗎?那位小姐眨也不眨眼地看著他,拚命點頭,就差沒流口水了。

  皮琪拉只能在心裡腹誹,薩克先生,拜託不要亂放電好不好?

  他們從七樓的男性衣物樓層坐電梯到地下一樓的生鮮食品區,正想找個地方坐坐。

  「姐?你怎麼也在這裡?」和朋友去看電影的淺夏,從人群中發現向來天一黑根本就不出門的姐姐。

  大樓的一二樓就是電影院,淺夏跟朋友看完電影剛散場,正在發育中的小孩也很順路地逛到樓下來找吃的。

  跟在她一旁的男人是誰?

  「淺夏。」皮琪拉很自然地拋下薩克。

  看著她輕盈如麻雀的身影迎向一個陌生的孩子,對他而言那的確是孩子,雖然身高快要跟小琪一樣,看起來也聰慧,但臉上的稚氣仍在,最驚人的是——他也有一雙綠眼珠!

  薩克的眼神突然變成兩把刀,但很快用眼皮掩去,只是沒有人知道他眼皮下的眸子是怎樣的一番驚濤駭浪。心思電轉後他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我剛看到一件很適合你的襯衫,你來得正好,快點過來,我帶你去看。」意外看到淺夏的皮琪拉笑開了臉,很自然地拉他的手,還找出手帕來擦去他額頭的汗。

  吃一個孩子的醋很無聊,但是薩克仍不著痕跡地擠至兩人中間。他這種體型誰能忽略得了?

  「這誰家小朋友?」他加重小朋友三個字。

  「噢,這是我家的美男子。」看了薩克一眼,皮琪拉忽然覺得不對,她笑容沒了,臉上繃得很緊,轉過身來像捍衛小獸的母獸,就這樣擋在淺夏前面。

  「他叫你姐姐。」薩克嘆了口氣,這中間肯定有問題。傻小琪,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嗯。」

  「他是小叔叔的孩子?」

  「你做戶口調查啊,你離他遠一點!」

  氣氛緊繃了起來,感覺他若再問下去,她彷彿就要一口氣咬死他似的。她這邊行不通,那麼……「小朋友,我們聊聊?」

  「我不是小朋友,我有名有姓,看起來我姐姐不太喜歡你,所以,我們也沒什麼好聊的。」淺夏不敢說自己在看一面鏡子,眼前的男人儀表整潔卻冷冽異常,渾身上下沒一點人味,只能說看見這個看起來完美到無可挑剔的男人,就像看到二十幾年後的自己。

  薩克莞爾。這孩子講話的調調和小琪一模一樣,有趣。

  「這些東西你拿去,我跟淺夏要回家了。」把買好的那些東西塞給他,皮琪拉拉著淺夏的手轉身就想走。

  「你小叔叔跟小嬸嬸都是亞洲人,生得出綠眼珠的孩子嗎?」薩克不指望她會有回應,真要有,她應該會賞他一爪子。

  就在這瞬間,剛剛去買冰的同學不知道從那裡鑽出來,手肘往淺夏的身上撞了撞,擠眉弄眼地道:「淺夏,他們是你爸媽吧!你們一家三口,尤其是你長得跟你老爸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啊。」

  人家說飯可以偷吃,孩子不能偷生,這下被「贓」到了吧。

  ※ ※ ※ 

  在不安寧的夢裡翻來覆去,醒過來的時候比睡前更加疲倦,看看時鐘,凌晨時分。

  皮琪拉翻過身,花了一個小時思前想後,想她跟薩克從十四歲認識到現在的情景,那些過往像走馬燈掠過她腦海,接著她又花了兩個小時想起今晚淺夏跟薩克見了面的驚心場面。說驚心,好像就只有她一人,她以為自己非要坦然受死不可了。後來薩克送他們到家門口,什麼都沒問地走了。

  至於淺夏,也只淡淡地問了一句,「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得到答案,就進自己的房間去了。

  就這樣。沒錯,就這樣。留下她這個做賊心虛的。氣啊,這樣雲淡風輕有什麼不好?她為什麼要睡不著?

  凌晨六點,她睜著熊貓眼起床,換上運動服,想說去跑跑步,多少能提神醒腦一點。晨跑對她來說,屬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行為,譬如前天吃了大餐,那麼今兒個她就會出去跑一跑流流汗,但要是店裡晚上生意太忙,若人太多,她就放任自己睡到自然醒。當然啦,她所謂的自然醒前提是要湊巧碰到星期假日不上班,才有這麼優渥的享受。

  下了樓,穿好布鞋,不意碰到正從冰箱拿了牛奶出來的淺夏。

  「你這麼早起來做什麼?」賴床是淺夏最孩子氣的一面,要是沒人去催促他,那天他可以賴到中午起來吃飯,然後再睡回籠覺。

  他常說天大地大,睡覺最大。其實就算他書讀得順利,腦子反應靈敏些,跳級升學樣樣都領先在同儕前,但是對她來說,淺夏就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我跟小四他們約了一早去打籃球。」咕嚕咕嚕把牛奶灌進肚子,留下兩撇白鬍子,看見皮琪拉找紙巾的動作,他很自然地用衣袖把牛奶漬擦了。

  「不是有衛生紙嗎?衣服弄髒了很難洗耶。」

  「反正打球也會流滿身汗,衣服都是要洗的,沒關係啦。」他這種大而化之的個性不知道遺傳了誰。

  兩人一起出了門。

  「我走了。」他揮手。

  「淺夏?」她叫住他。

  「嗯?」

  「關於昨天,你都沒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

  他轉了轉靈活的眼珠,好似恍然大悟地道:「你說那個叫薩克的男人嗎?」

  他摸透了皮琪拉的個性,知道她藏不住心事一定會問,所以不論有什麼問題,等她來問就對了。

  「我是想知道你對他有什麼想法嗎?」

  「姐想要我對他有什麼想法?他對我有什麼意義嗎?」

  皮琪拉被他問得一個頭兩個大。早知道就不要問了,這樣怎麼接話啊?她笨蛋。

  看她無辜臉上那兩個黑眼圈,淺夏不再繞圈圈。「我上網Google過他。」

  「什麼意思?」

  「我把他的名字當成關鍵詞搜索,關於他的所有信息,總共有七十五萬九千零三十一條,他在美國是個大人物,呼風喚雨,是個手眼通天的人。」說到這裡,他的眼睛散發出水晶般的光彩。

  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新聞對他的評語好壞參半,但是論起他在商場上的功過,推崇的人稱讚他是舉世無雙的偉大企業家。一個人要被稱作偉大,除了死後被追贈之外,活生生的人,那份能幹、氣度和胸懷一定是絕無僅有的了。

  難怪這孩子昨天問了薩克的名字,原來背後是有小動作的。

  「你不問我們怎麼認識的?」

  「好吧,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他是我的親生爸爸?」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應該是,不過,他還是想聽一下他的姐姐媽媽怎麼說。

  「你你你……你你你……」她差點窒息,這孩子老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如果你不想說,我也可以當做不知道。」他無所謂地道。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是你媽媽,是小嬸嬸還是小叔叔洩漏的,為什麼你都沒有說?」這種悶不吭聲的個性到底像誰?

  「你真要聽?」他罕見地伸出胳膊環住皮琪拉的腰,臉貼在她胸前。她也很自然地抱住他。淺夏是個不太會撒嬌的小孩,就跟她一樣,這樣難得的靠近,她怎能不感動?

  「是誰小時候動不動就抱著我淚眼汪汪,說誰要是欺負我,你一定是第一個跳出來的那個,家裡買了好吃好穿的一定歸我,還有……」他遲疑了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你每晚都會唱歌哄我睡覺,我小的時候你搖著我的床唱,到我十歲的時候你隔著門板以為我睡著了,在外面唱,我一直弄不明白。」

  「後來乾脆在學校發問卷做調查,問過家中有姐姐的同學有沒有人像你這麼愛我?有哪個姐姐會叫弟弟寶貝的?答案是沒有。」

  原來是這樣穿幫的,這孩子根本是鬼靈精。

  「我一剛開始也想不通你為什麼不要我這個兒子,我以為你是為了自己,不想讓別人笑你未婚生子——」

  「才不是!」他急忙否認,「我不想讓你一生下就被冠上私生子的稱號,不想讓你經歷被人說是沒有爸爸的小孩的噩夢,薩克他以前常常為了這種事跟人打架,打得一身是血地回來,我不要你也變成這樣。」她的記憶裡,這些都是薩克年少時的噩夢,她絕對不要他們的孩子也經歷過這種苦。

  「姐……媽媽。」他的心很暖,那股暖意往上衝,很不顧一切地向從眼眶跑出來。沒有一個孩子會對母親記仇的。

  「對不起,淺夏。」

  「不要說對不起,像我這樣快樂的小孩是一個不快樂家庭能養得出來的嗎?」

  他記得以前他總是輕輕地對他唱——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讓你喜歡這世界,嘩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倦的時候有個人陪,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寶貝,要你知道你最美……

  他知道她很愛他。

  「真是厚臉皮!」

  「這就不知道是誰遺傳給我的了,基因好壞是很重要的。」他笑了,雖然不清楚他真正的爸媽要怎麼去算這筆賬,是要複合,還是繼續當陌生人,他很壞心眼地想,反正那個叫薩克的男人是姐姐的問題。

  他是小孩,等著瞧就是了。不過,有必要的時候,他絕對是站在姐姐媽媽這邊的。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1-12-18 10:24 PM

第七章

  差一刻中午十二時。辦公室的人心開始浮動,這一個月來,地政事務所一樓的女性員工只要一到這時間,大家都翹首盼望,神思飄忽,出錯率升高,只有皮琪拉一人可以正常工作。扣除周休二日,風雨無阻來送便當的極品帥哥,一定會一秒不差在這時候準時出現。

  瞧瞧,說人人到。他今天一襲小立領黑色休閒服,V字領很自然地露出一截滑順結實的胸肌,Calvin Klein牛仔褲,一身休閒,不管他穿什麼都時尚得像雜誌上的模特兒,養眼又消暑。他這便當一送一個月,每天菜色沒有重複過。

  聽見女同事們的抽氣聲,皮琪拉就知道誰來了,經過幾次極力抗拒無效,她也不再浪費唇舌。愛送便當是嗎?反正他從來不把錢當錢,她跟他計較什麼!所以幾次以後她就照單全收,送來什麼吃什麼,也不跟他客氣了。

  「小琪,下班了,出來一下。」他敲了敲櫃檯。

  「我手上還有事,便當在蒸飯室的電飯鍋裡,你自己去拿。」她清清喉嚨說。真奇怪,他越來越愛笑,叫他不要亂放電他就是不聽!

  「今天不吃便當,我發現一家蘇菜館子,去吃吃看!」

  他這人,外表完美,內心倔強,一旦打定主意,八頭牛也拉不回來。

  「你自己去就好。」

  「一起去。」

  「快點說好。」黃玫瑰踢了她的旋轉椅一腳。同事B把她掛在椅子上的背包往她肩膀上掛。這些胳臂往外彎的同事。

  「好。」她嘆氣。

  有這麼多人當他的靠山,她連找藉口的時間都沒有。她跟薩克的正面交戰算是全軍覆沒,那個男人總把她的話當耳邊風,堅持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到底,所以她只好跟他打游擊,敵進我退,敵退我跑。

  上了車,薩克替她扣好安全帶。

  「這我自己會。」

  「你要記得,以後只要你跟我出去,所有的服務都由我來。」

  幾天前他買了車,拿了車商給的型錄來找她討論車款,她說她不懂車子好壞,要他自己拿主意。拿到車子當天,他說要慶祝,所以拉著她去吃大餐,去酒吧去舞廳。

  去酒吧她一滴酒也沒沾上唇,薩克給她叫了蘋果西打,在那裡聽了一場外國歌手的演唱會,接著他說他一定要帶她去舞廳開開眼界。去就去,她把他的腳當地板踩,心想他回去不黑青個三天才怪,她那天穿的可是有跟的包鞋喔。可第二天問他,他目光鎮定地說不會。

  自從有一次交換便當的午休時間,她不經意提到自己單調的生活,他似乎就上了心。只要她下班還是例假日,他就會帶著她跑。有時候她並不是真的那麼想出門,他會打電話,聊到她睡著為止。

  「你今天穿這套衣服很漂亮。」他不吝嗇地稱讚。

  「謝謝。」

  薩克會給她買衣服裙子,她衣櫃裡的雪花染絲巾,香檳色連衣裙,銀珍珠緞面鑲亮片手提袋,鑲水鑽的平底鞋,都是他的手筆。

  第一次給她買的是一件外套,她不收,他也沒說二話,把手提袋直接扔到垃圾桶。她氣得給了他一巴掌。

  「你不要我又不能留著自己穿,我沒有變裝癖,也不是同性戀。」

  她只好去垃圾桶把紙袋撈起來。一次兩次,他像是買上癮,有時候是從香港帶回來的,有時候說是托美國的朋友買的。

  她是公務員,除非正式派對還是聚會才有穿這些衣服的機會,所以,她還是日常穿著,只是替換著包或鞋子,不過這樣還是被那些喜歡看時尚雜誌、名牌新款的同事給堵住。

  「坦白透露一下,你那個男朋友到底是什麼來頭?」

  「什麼來頭?他不混幫派,也不是我男朋友……真要說,算是前男友。」

  「不管卸任還是現任,我的意思是,他的家世背景,是哪裡的小開?你身上的衣服、手錶都是他送的吧?」

  「他目前失業。」看著同事直瞪瞪的眼睛,趕明兒個把這些東西都收起來吧。

  「失業,不可能!」艷紅色的嘴唇發出尖叫,「你知道嗎?你手上那隻鑽錶我看過,一只要十三萬美金,你昨天穿的那件花裙子是Versace前一陣子才發表的新款,一件要歐元二千五,還有那只Gucci的包,是2010的新款包。」

  的確,薩克買東西的眼光的確一流。

  「我說,人家小琪有眼光,挑到了金龜婿,你要不就去找一個更頂級的,這種嘴臉太難看了。」黃玫瑰冷不防地頂了那女同事一肘子,把一疊從二樓拿下來的文件給皮琪拉,示意她去覆印,這才沒了事。

  表面上,她跟薩克不再像緊繃的弓弦,原來看似張牙舞爪的關係似乎緩和了下來。

  他開車很穩,坐他的車是件很安全的事。他們來到一片高級住宅區,地方離她家不算遠,她知道這個地區的地段昂貴,每坪要價上百萬。

  車子進了一幢大樓的地下停車場,「這裡是哪裡,我們來這裡有事嗎?」

  「有。」薩克回答得很確定。

  兩人進了電梯,他按了直達頂樓的按鈕。很新的大樓,就連電梯裡都還帶著一種嶄新的氣味。

  二十九層的頂樓只有一戶,面積很大,竟然有好幾個廳,室內設計明亮現代,色調簡潔,硬木拼接的地板講究到跟天花板花紋一致,傢俱顯然是從海外直接運來的,因為沒有拆的包裝全是外文。

  她一間間參觀,這麼大一間屋子就算用來開公司都不成問題了。薩克拿起遙控器打開落地窗,另外把三串有著編號的鑰匙給她。

  「1098是這間房子的鑰匙,另外兩把是下面兩層樓的,這三串鑰匙給你保管,哪天你要是有空想下樓逛逛,按電梯門直接下樓就可以。」

  「這三間公寓都是你的?」

  「嗯。」

  「你哪來的錢?真要買一層自己住就好了,你是想出租嗎?」買這麼貴的房子用來租,劃算嗎?

  薩克捏捏她的小臉,寵愛之意表露無遺,他看她一臉不贊同才不捨地把手放下來。「你要喝牛奶、果汁、還是咖啡?」

  「都不要。」

  「我之前替一家公司和其他四家設計公司競標,那個企業主拿到標案,賺了一筆錢,至於房子為什麼買三層,因為我怕吵,下面那一樓可以隔音,另外一層樓看小叔叔有沒有意思要搬來住,要是他們不想,以後就留給淺夏好了。」

  這樣一筆錢到底是多大一筆?

  「淺夏才十四歲,你現在就給他這麼大的房子?」

  「要不然三間都過給你,隨你的意思去處理。」

  「我不要你的房子,你是外國人嗎?我對你沒有意思,你沒聽過好馬不吃回頭草嗎?」她怒了。

  「你剛剛說我是外國人,你知道我很多年沒回來,我中文不好。」薩克幽幽地笑。

  「你這混賬,我好不容易才走出來,為什麼你要把我往下拉?愛情是現在進行式,不是過去式你懂不懂?」最近為什麼她總是恍惚有種被愛的錯覺?

  「我不要失去你,我要讓你幸福,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的。」他想試圖覆蓋一點點這些年對她的虧欠。

  「我不要你給的幸福!你怎麼知道我沒男人?」

  「因為我給你送了一個月的飯,沒看到你身邊有半隻蒼蠅。」

  「我不要你!」

  「可是我要,我孤枕難眠,我一個人快要過不下去了,我死都不會放手的!」他太明白他的歉疚不是這些許的溫柔就能化解,感情是最脆弱的,他們之間的感情種苗要重新灌溉、愛護,這次,他要讓它變成大樹。

  「你這混蛋、王八蛋!」捶他、打他、踢他,人可以遺忘痛苦,但又怎能遺忘曾經擁有過的幸福?她以為自己都忘了,不管好的壞的,可是他的出現,他對她的好,讓她這些年被自己燒壞的青春,燒壞的感覺,燒壞的內分泌又回來了……她的心難道還沒有成灰嗎?

  「我耽誤你那麼久,我對不起你,但是一直活在過去,只會越陷越深,」他用臉輕輕蹭她的臉。「再相信我一次,我一定會讓你幸福!」這男人一直知道她的弱點在哪裡。

  「你不是只有我,你還有淺夏。」

  她那含淚的笑容格外令人心疼又心動。

  「我知道,我不是個好父親,我沒帶他去上過一天的學校,沒參加過班親會,錯過他全部的學習和成長過程,時間造成的隔閡和距離一下要縮短沒有那麼容易,不過,只要你願意站在我這邊幫我的忙,我會努力做到像一個爸爸的樣子。」他越來越不像自己了對不對,不要緊,他喜歡看小琪笑的樣子,就為了她的笑容,他可以把全世界都碰到她面前,做任何能夠讓她歡喜的事情。

  皮琪拉投進了他的懷抱。兩人擁抱到胸腔發痛。

  他專心地吻她,溫暖的棲息在臉頰鼻尖摸索,肌膚貼在一起,即使隔著一層布料,仍然感受得到彼此的溫度和憐惜。

  薩克不捨地親親她的額頭,嘆氣說:「走吧,我們不能繼續呆在房子裡,要不我會胡作非為。」

  雖然是館子,包廂裡聞不到一點油煙,紅木的圓桌帶著喜慶的顏色,服務生一個個乾淨又有禮貌,上菜速度也蠻快的。午休時間只有一個小時,看過了房子,皮琪拉說買兩個漢堡吃就好,節省時間也能填飽肚子。

  「既然都出來了,當然要吃頓好的。」薩克不答應。

  「我不能再這樣肆無忌憚地吃下去,我都肥了不止一圈了。」開胃菜、湯、主菜、甜湯、水果輪番上來,皮琪拉小肚子都撐出來了。被他這樣餵食,她連磅秤都不敢站上去了。

  「你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他意有所指。她的身子纖細,穿起衣服來顯得纖纖弱質,比較遺憾的就是十年如一日的胸部。他會慢慢地養它,不信養不大。

  「你不知道過了二十五歲的女人新陳代謝會變慢,以後都會囤積變成脂肪?」三十是恐怖的數字,剩女一枚,青春不起來也就算了,稍微不注意保養還是熬夜,肌膚就黯淡無光,臉色憔悴,腰圍也是,稍微沒控制好就會往橫向發展。

  「下次我們換一家吃,海鮮食府的菜餚就不會有你擔心的這些問題。」擦嘴,他把自己的甜點讓給她。

  「還有下次?」

  「要不,我買一個快樂磅秤給你。」以前是她餵他,現在只是反過來而已,而且她太瘦,女人還是要有點肉好,這樣抱起來不磕骨頭。

  「什麼叫快樂磅秤?」

  「我有個朋友一零一公斤,每次站上去體重計只有八十公斤。」

  「我明天去買,這樣你以後想怎麼吃都沒問題了。」

  「我不如明天一早去跑步比較實在。」

  「幾點?」他奉陪。

  「大概五六點吧,我自己跑就可以了。」跟他跑壓力太大,自己跑她自由心證,想跑多久就跑多久。

  「我在你家附近的公園等你。」

  「再說吧,啊啊啊,你趕快送我回去,還有十五分午休就結束了。」

  「我開車你安心,我會準時把你送回去的。」他很確定。

  結果,薩克只花了十一分鐘就真的把她送到位。皮琪拉悔恨不已,她的兩條腿就算已經坐在辦公室的位置上還在發抖,就算喝了整整一杯水壓驚,效果都不大。

  她還在擔心中午吃太多了,這一路,脂肪連同細胞應該都死光了,她一定是鬼遮眼,要不然怎麼一開始會覺得他開車平穩又可靠?他還是隻狼,只是暫時把爪子和尖牙收起來,出其不易想捉弄他的時候就會出來撓上那麼一下。

  小氣鬼,連拒絕陪跑也不行喔!

  ※ ※ ※

  接了皮琪拉下班,他一如往常地為她扣好安全帶。一路上她沒什麼話,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貝齒一直咬著玫瑰色的嘴唇。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薩克知道他的煩惱。除了送她回家,他也打算要正式地拜訪小叔叔。

  「我沒擔心什麼?」

  「那你臉上寫的是什麼字?」他眼底蘊著柔柔笑容。

  「我的臉?」安靜的人馬上摸著自己的臉,往後照鏡看去什麼都沒有啊,她轉回頭裝出一副猙獰面孔。「我是虎姑婆!」

  「那也是最漂亮的虎姑婆。」

  皮琪拉躺回椅背。「你要是有心理準備,他們對你不是很能諒解。」

  「我曉得,就算挨罵也是活該。」他很看得開,也有誠意。「相信我!」

  「不如改天吧?」

  「擇日不如撞日。」

  「你的國語倒是一天比一天流利了。」他的扎根性真強,荒廢那麼久的語言才經過多少時間陶冶,就快跟當地人沒兩樣了。

  「用髒話來學習當地語言又快又能融入對方生活。」

  「你皮繃緊一點吧。」

  家到了。薩克親親她的額頭讓她先下車,他去找停車位。

  麵店忙得不可開交,皮琪拉直接進店裡幫忙去了。她看單子,上面密密麻麻,外帶打包回去當晚餐的;KTV有網友在那邊辦網聚要四百顆水餃;下班順路來吃點心的;這個要小菜,那個不吃香菜、肉燥要加倍的……這些都要一個一個應付,雞毛蒜皮的事情多如牛毛,小叔叔忙得連抬起頭來多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小琪,三桌兩碗牛肉麵,一碟海帶,一碟泡菜。」他喊。

  「知道了。」

  「小琪,七桌的麻醬麵,加兩匙的辣椒。」

  「我來。」一雙手來接了過去。

  小叔叔忽然覺得不對,往後看,見到一個穿西裝的背影,來不及說什麼,在攤子前面排隊的老客人發牢騷了。

  「老皮,你動作也快一點,我孫子下課一直嚷著肚子餓,就等你這一碗麵救命啊。」

  「馬上就好!」和氣生財,這個節骨眼沒有空顧其他的,先應付這波人潮吧。

  三個人在外場忙得如火如荼,小嬸嬸負責在廚房切料下麵,一輪忙下來,西裝筆挺的薩克剩下一件襯衫。最後一個客人結賬後,已經八點多了。

  「大家都餓了吧,老婆,你在裡面弄點什麼出來吃。」小叔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順口往裡面吆喝,臉上並沒有笑容。

  「那我隨便炒個飯了。」邊在圍裙上擦手的小嬸嬸一掀門簾出來看見薩克表情很複雜。

  「小叔叔、小嬸嬸。」薩克把襯衫的袖子往下拉,扣上了扣子還有領帶。

  「你來做什麼?」

  「小嬸嬸,是我讓他來的。」皮琪拉出來承認。

  「你說他又灌了你什麼迷湯,我家不歡迎他。」小嬸嬸臉色鐵青,直接下逐客令。

  「小嬸嬸。」皮琪拉為難地喊。

  「沒關係,我來。」薩克對著她笑,表情安靜得一如月光。

  小嬸嬸不客氣地扭身回廚房去了。

  「這邊坐吧,你回來多久了?」小叔叔示意他坐下,點起煙。

  煮食的廚師通常不在做生意或準備食物的時候抽煙,一旦煙味沾染上食物,是會壞了自己招牌的,小叔叔破天荒這時候點煙,看起來他對薩克的到來仍舊有著一定程度的不歡迎。

  「一個多月了。」

  「你追我家小琪追得很緊?」要不然她怎會打開心門讓他再度進家門。

  一起生活的家人有了什麼改變,他會看不出來嗎?起初他跟老婆咬過耳朵,以為小琪想開了,認識了哪家的孩子,想不到轉來轉去卻是同一個人,兩次都栽在他身上,這真的是擰不斷的緣分嗎?

  「我浪費了很多年,笨鳥只好先飛。」

  「看起來你飛得還不錯。」起碼他已經打動小琪的心。

  「我費了很多工夫,小琪才勉強願意跟我重修舊好,給我一個機會,我會珍惜的。」

  「用嘴巴說很容易,你要知道我跟她嬸嬸對你當年拋棄他們母子的事很不能諒解,這不是一個男子漢應有的擔當。」小叔叔的臉有抹厲色。

  「小叔叔!」皮琪拉緊張地輕喊。

  薩克輕拍她的手背,給他一抹淡定的目色。小叔叔看在眼裡,心裡不由得讚賞,這孩子沉得住氣。

  「你今天只是單純的拜訪,還是有別的目的?」舔舔舌頭,他指使皮琪拉去倒水。

  「一來,我很久不見小叔叔跟小嬸嬸,既然回來怎麼能不來看看您,二來,我在天境花園買了房子,想請小叔叔同意讓我把小琪和淺夏接過去住。」他不卑不亢,帶著一股矜貴和閱人無數的風範,但是措辭很謹慎,淺淺地聊,卻見誠意的。

  「你想把人帶走就帶走,說得容易!」廚房裡爆出小嬸嬸的大嗓門,說是炒飯去,聽壁角卻聽得很仔細,而且嚴重地表達了她對小叔叔吃裡扒外的不滿。三人在外頭幾乎能感受到她的怒目相視。

  「你做什麼工作呢?買得起那麼貴的房子?」小叔叔咳了聲,佯裝沒聽到河東獅吼。

  「小叔叔,他在外商公司上班,薪水還蠻豐厚的,現在回來還接了不少替同業還有企業規劃的案子,他忙得很。」皮琪拉尷尬嬸嬸的直來直往,卻又不能站在薩克這邊聲援。她沒有說謊,每次他一有閒暇就會打開電腦回E-mail,好像有無數的E-mail要回,最多的是英文信,也有日文、法語,甚至綜合各地傳來的情報做匯整,然後下令。

  小叔叔暗自點頭。這孩子已非吳下阿蒙,這十四年的時間把他磨成了一把光亮又沉練的寶劍了。

  「兩人在一起,錢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個男人要有肩膀,要懂責任。」小叔叔話裡明顯有話。

  「我懂,我買了房子,先把小琪母子接過去住,我會做個盡責的丈夫,我知道未來的路很長,淺夏已經這樣的年紀,不知道還願不願意無條件地接受我這父親,但是不管怎樣,我都會往讓小琪幸福的這條路去努力。」這是他負責任的方法。

  「你的意思我懂了,淺夏那孩子呢,你們問過他的意思了嗎?」牽扯到小孩,大人已經沒有說了就算的權利了,何況,他的老婆肯放人嗎?淺夏可也是她的心頭肉。

  說人人到,外面響起了單車剎車聲,抱著書本的淺夏一頭闖進來。

  「爸、媽我回來了,我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了,有什麼好吃的?咦,姐,你們臉都這麼嚴肅……」他看到薩克了。「你也在。」

  薩克有那麼一下子的錯愕。

  淺夏喊小叔叔爸爸,喊小琪姐姐……他如炬的目光回到了皮琪拉身上。「我們談談。」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1-12-18 10:37 PM

第八章

  薩克終於明白這些年皮琪拉的肩膀上扛著什麼。她看過了他背著私生子之名的苦,她不要她的兒子也被別人這麼說。

  或許他不應該這麼問,但是——

  「你……考慮過要把孩子拿掉嗎?那時候。」

  「要生、要拿我都聯絡不到你,我很掙扎,掙扎得每天吃不好、睡不好,可是每當我下定決心想去拿掉的時候,肚子裡的淺夏就會很不高興,很多害喜的情況都會跑出來;可是當我說要留住他的時候,他就很乖,讓我讀書,讓我存錢,甚至快要生的時候,大腿只有一點點水腫。」

  「生下他後,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乖巧的孩子,除了肚子餓,除了尿濕讓他不舒服,從來沒讓我吃過苦,在後來的這些年裡,我一直向上蒼感謝,我初二、十六都跟著小嬸嬸拿香拜拜,謝謝滿天神佛給我這麼一個孩子。」

  「我對不起你。」

  「才沒有,好吧,生孩子那一剎那因為太痛了我罵過你,五六年過去,十字頭的時間過去,我心死了,唯一感謝的就是身邊有淺夏,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聰明,才十四歲就已經是跳級生,上個月他們校長還特地來家裡說願意寫推薦函,讓他去哈佛見習,問我願不願意。」說起媽媽經來,皮琪拉滿臉放光。

  薩克摸著她的臉,心痛到不能自已。他的愛害慘了她。

  相戀的人誰不渴望對方的身體?他太魯莽,那時的他能給的太少,卻要走了她最美好的東西,要是他能克制,多替她想想就好了。他譴責自己,但是,後悔無濟於事,現在,小琪身上的責任應該換他來扛了。家人是最甜蜜的負擔不是?他責無旁貸。

  半個月後,經過無數的溝通,他用誠意打動了兩個長輩,一家三口搬進了天境花園。

  對於匆促搬家淺夏一開始是有微詞的,這樣上學得多繞一段路。不過,孩子最可愛的地方也在這裡,對於擁有臨湖美景,有寬敞游泳池、健身房,自己還有一間單獨大房間,最後又得知這個新手爸爸答應每天載他上下課,他滿意極了。當然,不是這樣就對新手爸爸一笑泯恩仇的……他還要再觀察。

  親情是不能選擇的,而且姐姐媽媽看起來很開心,雖然他捨不得那邊的「爸媽」,不過據說新手老爸也給他們買了一間大房子,就在樓下,改天,去把他們拐過來住,這樣樓上樓下,一家人又團聚了。他的小算盤打得美滋滋,一點小小的離愁很快散去。

  為了搬家,皮琪拉請了兩天假,即使有很多事不用她親自動手,瑣碎的事情也不少,薩克不樂見她忙上忙下的,直說這些事情都可以交代鐘點管家就好,可是她說她喜歡自己來。

  看見她進了浴室,他也跟著鑽進去。浴室很大,和式風格,浴缸跟溫泉池沒兩樣,透過窗戶,外面景觀一覽無遺,但是令他好奇的不是那個,他看著橘子香氣的沐浴露,薄荷味道的洗髮精,牙缸牙刷一樣樣從皮琪拉的購物袋裡拿出來,那種家的感覺在形成。

  「這是我的嗎?」彼得兔的浴巾還有毛巾,雙雙對對。

  「我們三個人都一樣。」她最後拿出刮鬍刀放在鏡台上,對薩克的問題笑笑地回了。

  嗯,他喜歡。

  然後他又跟著來到光亮潔新的廚房。對於這個廚房皮琪拉很滿意,廚具是德國被譽為廚具界的勞斯萊斯Bulthaup,五公分的牆面系統,足以支撐整個流理台、微波爐、冰箱等離子電視等廚具及家電,不落地規劃,純白的色系,擺脫了廚房一向油膩沉重的感覺,人性化的設計,讓人能輕鬆上手使用。

  薩克恍惚地打開冰箱,一向只有礦泉水跟黑麥汁的冰箱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生鮮蔬果。嗯,真好。他們家甚至有了一盆小黃花。

  「我休息兩天,怕同事忘記澆水,就把它帶回來了。」不知道薩克為什麼要跟上跟下,回過頭,看見他對著那盆小花發呆。

  薩克見過這盆小黃花,它就放在皮琪拉的櫃檯前面,他還記得它有個奇怪的名字叫貓兒臉。這個本來只有傢俱的房子忽然不一樣了,多了人,有了氣味,有了溫度,連植物都有了。他,有真正的家人了。

  「薩克?你在想什麼?」她放下手邊的東西,靜靜地看他。他今天表現得很反常。

  「小琪,你會一直陪我到老,到我駝背,到我牙齒掉光,頭髮都變白了吧?」

  她笑了出來,卻發現他是認真的,他那如同新鮮綠葉的眼眸中,多了種名叫渴望的東西。她的心像融化的奶油,軟得一塌糊塗。原來,他跟著她,跟來跟去,像鼻涕蟲似的,居然是在擔心這個。

  她彷彿看到那個年少的薩克,彆扭冷漠,極為沒有安全感的樣子。現在的他成年了,成就非凡,可是他的心底還住著一個怕寂寞的彼得潘。

  她把手捏成小拳頭放進他很大的手掌心,感受它的溫度。

  「你知道女人很傻的,一旦愛上,就把什麼都押上了,而且你這麼帥,很難想像變老的樣子。」

  她還沒說完,薩克已經一把把她抱進懷裡,重重地吻她。親她的唇,吻她的耳垂,從嘴唇到耳垂,又從耳垂到嘴唇,慢慢地舔舐,接著把她推到牆壁上,一手圈住她的腰,一手與她十指交扣,他慢慢咬她,頂開她略顯僵硬的唇,試探地伸出舌尖,輕柔地滑動。

  她的舌尖碰到他的,若有似無地一顫,誰知道薩克卷住她的,輾轉吸吮。皮琪拉平緩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事情一旦起了頭,就無法阻止。抬起迷濛的眼,她看見他含著情慾的眼睛就近在咫尺,衣料互相摩擦著,在敏感的皮膚上挑逗出快感,彷彿希望能一把撕開對方,全部占有。

  他攻城略地,幾度融化人心的唇舌交纏,手指絞緊了手指,糾纏又糾纏,皮琪拉忍不住發出了細細的呻吟……

  不過——

  「姐,我把自己的房間都整理好了,接下來呢?」一臉燦爛陽光的淺夏看著因為自己的出現而以最快速度分開的男女。他呻吟了聲。不會以後的將來他都會不定時地看見這種場面吧?

  他要不要考慮去申請住校?

  ※ ※ ※

  「不准!」這是淺夏的新手老爸給他下的第一道命令。

  這是搬家後的第一頓飯,本來薩克建議去餐廳吃飯的,皮琪拉卻說這是家人的第一頓團圓飯,很重要,要在家裡吃。

  要淺夏說,他姐,不能叫老媽,因為實在太年輕,反正,他要說的是他這姐姐媽媽有那麼一點守舊,一點小固執,如果可以不要碰那些湯湯水水,全世界的女孩子大概都會說好。

  不過,他很意外,薩克穿起圍裙下廚做飯去了。想不到,他的廚藝還不賴。

  淺夏大口大口地吃著剔好魚骨頭的魚肉,這魚肉是薩克剔好放到皮琪拉萬碗中,又從她碗裡面最後歸屬到他淺夏的肚子裡。嘻,這樣的食物鏈,這樣的輸送帶,這個家誰的重要性比較強,很清楚了吧。他很滿意這樣的小發現。

  「你才十四歲,住什麼校?」

  「我不想當電燈泡。」他老氣橫秋地道。

  皮琪拉粉臉爆紅,「你看到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看到。」要抵死不認。

  「小子,吃飽飯我們聊聊吧。」

  「你們有什麼話是我不能聽的?」她不由得要忐忑,這對父子雖然沒有在她眼前上演過什麼惡言相向的戲碼,但也說不上親近,這段時間就算知道彼此的存在,也沒有進一步行動,她曾一度懷疑他們會處不來,要是將來演變成更大的家庭事件怎麼辦?

  「這是男人的Talk。」

  男人的Talk?他們居然已經有男人的Talk時間,那麼,她是該笑還是該計較被冷落了?

  於是,趁著皮琪拉收拾碗盤,這對熱騰騰剛上任的父子,一前一後上了有幾叢綠竹掩映,無花果樹探出幾枝,還蠻花團錦簇的花園。涼棚竹椅,遠眺可以將下面的美景盡收眼底,仰望,琉璃般純淨顏色的藍天近在眼前。

  兩人乘著涼,有一下都沒話說。兩人都在斟酌要怎麼開場。

  「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畢竟年少沉不住氣。

  「你不必一下就要叫我爸爸,叫我薩克也可以。」雖沒當過父親,但這是鐵的事實,他已有個這麼大的孩子。

  他無意擺出父親的架子,也不會一廂情願地以為這孩子願意跟過來一起住,是基於什麼感情之類的想法。

  淺夏皺皺眉,沒說什麼。

  「你跟我不熟,我也跟你不熟,不過有些話我們還是攤開來說的好。」

  「你要說什麼?」

  「我沒當過別人的爸爸,沒有經驗,可你是我的兒子,有我這樣的老爸你比較倒霉。」老實說,他去買了很多親子書回來參考,卻沒有半個作者教人家怎麼對待這麼大的孩子,他很苦惱。

  淺夏張大了眼。「所以呢?」他比較倒霉?差點就咬了舌頭。

  「所以你有什麼話就直接來問我,什麼問題都可以。」開誠布公應該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了。

  「可是剛剛說要去住校你不准。」

  「你見過哪個十四歲的小孩,父母讓他去外面住宿的?你起碼得在家裡住到十八歲,那以後我就不管你了。」有為了不妨礙父母親熱就說要搬出去住的小孩嗎?他不覺得小琪會同意。

  「我已經高三了,如果我想要還可以上大學。」此時的氣氛微妙,他是不想一開始就在這個老爸面前低頭,不想讓他看輕自己。

  「你有聰明的腦袋沒錯,可我問你,你在學校快樂嗎?」薩克哪會看不出來淺夏的這點小心眼,可是他也不戳破,順著他的話題去聊。

  「那些同學每個都比我大,有的人需要我替他們解答問題的時候就會來稱兄道弟,可是大多時候他們都不理我。」這話他從來沒有對誰說過,現在卻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

  「那你想不想讓功課爛一點,不要那麼出風頭,等這所高中把你踢回原來的學校去?」

  「有人家的爸爸鼓勵孩子擺爛,讓功課發霉嗎?」淺夏維持不住,終於臉色變了。

  「你到學校去玩,回來我給你請私人家庭教師,不過,你跟不上人家的程度可不能喊苦。」

  回到他這年紀應該去的學校,去交同年級的同學,去玩,去做蠢事,辜負一顆天才腦子嗎?當然沒有,他會去請不同領域的頂尖人才來教導淺夏更多知識。至於他能吸收多少,薩克不要求。

  淺夏一開始覺得他這老爸腦子進水,壞了,可是慢慢咀嚼,才發現了有趣的地方。

  「喜歡用這個角度看世界嗎?」薩克指著大樓林立的遠處。

  淺夏點頭。

  「不瞞你說,我到現在還是怨恨我的父親,但是,我感謝他給我看這世界的平台。現在,我也給你一樣的平台,不過我不要求你,因為現在的你比以前的我聰明一萬倍,我們和平相處,你覺得這樣的交易劃算嗎?」

  「我得想想。」他還蠻喜歡薩克把他當朋友看的態度,其他的,他還有點跟不上。

  薩克本想伸手摸摸他的頭,不過不敢躁進,於是作罷,接著就走了。

  淺夏看著頂樓如同雲端的風景。的確,這些是他以前沒有過的視野。跟別人比起來,也許他會多一個很不一樣的老爸也說不定。

  酷!

  ※ ※ ※

  「你們聊了什麼?」

  夜深人靜的晚上,皮琪拉隨便往臉上拍了點化妝水,這梳妝檯上,從化妝水到隔離霜、蜜粉什麼的,整套都出自這男人的手筆。

  薩克合上電腦,他剛結束另一端的視訊對話,對方要求視訊,他以打字回應。他不想讓皮琪拉知道蓋文還有奧斯卡輪番上陣,抱怨一堆商業應酬的事情給他聽,然後編派了很多公司不能沒有他的理由要他回去。他完全不為所動。

  也該換這幾個懶散的弟弟好好品嘗被工作追著跑的美妙滋味了,老天爺給他那麼多的弟弟,不就是為了讓他善加利用的,蓋文、奧斯卡加上一個巴洛,三人足以支撐集團運作。他想到剛剛兩個大人一起嘆氣給他聽的滑稽表情,不禁搖頭笑了笑。

  「薩克,你跟淺夏到底聊了什麼?告訴我啦。」

  他瞄了眼她保守的睡衣,沒說話,不過他決定明天去採買,黑色的蕾絲應該很適合她白皙的肌膚。

  把筆記型電腦往旁邊一放,「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欺負他的。」沐浴過後的她身上有股香氣,那個味道他喜歡。

  「你敢欺負他看我怎麼跟你拚命!」可不是說笑,她的眼中有殺氣。淺夏可是她的心肝寶貝,誰要讓他掉一根頭髮都不行。

  「你這麼明顯的偏心,都不怕我吃醋?」哀怨,他在小琪心中的份量竟然比不過一個小鬼。這小鬼還是他兒子。

  「吃什麼醋?你是大人耶!」

  「地位明顯不同,你愛他比較多。」

  「你幾歲了薩克?」這樣會不會太幼稚,跟自己的兒子吃醋?

  「十六。」

  皮琪拉啼笑皆非。「賴皮!」

  「好啦,言歸正傳,我只是讓淺夏回他原來的學校去讀書。」

  「什麼?」母雞果不其然地護衛起小雞。

  「你別緊張……」他面對著皮琪拉坐下,把父子倆的對話重複了一遍,一句不漏的。

  「我從來沒想過這一層,淺夏也從來沒說過什麼,我以為他適應得很好。」她單純地以為淺夏是很樂意跑在前面,每天享受掌聲應該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卻沒有去思考,這樣的他是不是真的開心快樂?

  淺夏小學的時候學校安排他參加著名的魏氏(Wechsler)兒童智力測驗,得到天才級的成績,他的智商190,學術評量測驗(SAT),語文650分,數學800滿分,演算微積分能力送到美國MENSA(美國高智商俱樂部)他們驚為神童,連續來了三次信函邀請入會。

  愛因斯坦智商160,伽利略180,牛頓190,達文西200以上,淺夏到了初中,智商破了200,家有天才,他又比同年齡的孩子成熟懂事,所以她也輕忽了她真正的心情。她是個不及格的媽咪。

  「你做得夠好了,真要說,我才是那個不及格的爸爸。」他用食指抬起她嬌巧的下巴,「以後,我們一起慢慢學習,一起努力,讓淺夏變成最幸福的小孩。」

  「謝謝你,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他,畢竟你一下就從黃金單身漢跳到有兒子,身份轉換不能適應,我能理解的。」

  「你少說了一樣,我是有老婆、有兒子的男人,而且我一點都沒有適應上的問題,人家要花上很多時間才能擁有的,我卻一下都有了,我要是還不知足,豈不是貪心過頭了。」

  「我們為了淺夏先試試看吧,也許一起生活以後會吵架、會難過、會分開,能相伴多久也說不定,但是總要試過了才知道。」願意給彼此重來的機會是因為每個人都會從自己的過去學到些什麼,皮琪拉從自己的過去學到珍惜眼前人。

  「謝謝兒子。」薩克哭笑不得,他壓根沒想到自己能把小琪拐回來不是他付出的真心得到回應,居然是因為兒子。好吧,不管能把美人追回來的原因是什麼,總之,人在他身邊最重要。

  「時間很晚了,我們上床睡覺了吧。」

  她有點遲疑。薩克摸摸她的頭髮,「別擔心,你今天可以安心地睡,搬家忙了一天,我知道你也累了,今天你只要讓我抱著睡覺就好了,我保證不會亂動。」

  「你在勉強?」

  「我不勉強。」

  他把皮琪拉抱起來放在柔軟的大床上,替她蓋上潔白如雪的被子,然後自己也爬上床,貼著她的身子,「這樣就好。」他在她的頸邊低語。

  他那男性的氣息強烈地昭示了他的存在,確定他擺在腰際上的手很規矩地只是搭著,朦朦朧朧的,睡意越發濃烈,她終於睡著了。

  ※ ※ ※

  第二天薩克精神抖擻地起床,他的嘴角始終勾著笑,像是在回味什麼。想不到她的身子纖細,那個地方並非真的很小,因為形狀很美。

  所有的一切都很新鮮。新鮮老婆,新鮮兒子,連同他這新上任的老爸,新鮮的同居生活。他們像剛認識的男女朋友,個性、生活習慣都要重新認識,就連看到互相刷牙的樣子也覺得新鮮。

  看著坐在後座到處好奇張望的淺夏,駕駛座旁邊的皮琪拉、正要發動車子的薩克都感到無限快意。因為還有一天的假,薩克鼓吹大家暫時放下還在整理的東西,與其把時間浪費在家裡,不如全家出遊。

  頭一遭一家人出遊,不只是淺夏興奮,當媽的皮琪拉也被感染了要出去玩的情緒,本來以為很簡單的一件事忽然慎重了起來。因為是臨時動議,皮琪拉匆忙地包著飯糰,淺夏也來湊一腳。儘管模樣實在很抱歉,但,有什麼關係?薩克負責煮花茶,看著他攪動的手,她再次意識到這對父子的相似——他們都是左撇子。

  大家分工合作,飯糰跟花茶,差強人意,他們決定其他不足的東西就邊看邊買嘍。

  「既然是夏天,那就要玩水,不玩水不像夏天。」薩克在車子裡如是說。

  「這附近沒聽說有什麼海水浴場。」

  「你不會是要帶我們去什麼遊樂園吧?我可不要。」淺夏都十四歲了,從他上初一的那天開始,他就已經拒絕再玩那些遊樂設施了。

  「看我的就對了。」某人耍神秘,不肯透露地點。母子互覷了一眼,開車的人最大,既然都上了霸王車,只好任人宰割了。

  車子離開了擁擠的都市,駛向郊區,他們去了一座私人海灘。

  「嘩,我以為只有天涯海角才有白沙灘,想不到這裡一整片都是,好漂亮。」皮琪拉驚叫。

  「你看,你兒子早就自己玩開了。」薩克打開後車箱,拿出浮潛的裝備。

  沒錯,率先跑下沙灘的淺夏,早就換上了泳褲,繞著沙灘跑了好幾圈也就罷了,面對著溫柔的海浪,竟然手呈大字狀,然後啪一下,摔進海裡,接著在皮琪拉的大驚失色中,又爬起來哈哈大笑。他玩得樂不可支,她回過神來,看到這麼活潑的兒子,一時間竟有點感慨。

  男孩子還是需要爸爸的。無論如何,男孩子有些話就是不方便對媽媽說,同樣是男人,爸爸跟兒子可以一起去做的事情反而更多。

  「趕快把衣服換一換,我們去前面等你。」薩克快手快腳地脫掉長褲,光著膀子,赤著腳,投奔兒子去了。

  看著兩人玩在一起的背影,這時候浮上皮琪拉腦海的竟然是——幸好薩克穿的不是緊身衣褲。不管任何女人看到他那標準的好身材,除了花癡地流口水,接下來就是撲上去了,她等一下一定要勒令這個就算不放電也可能桃花處處開的男人,以後嚴禁緊身衣褲。一定要記住,一定一定!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1-12-18 10:50 PM

第九章

  對於完全沒有浮潛經驗的皮琪拉來說,用她現學現賣的笨方法流連在水裡,撲騰了老半天,總算如願以償地看見了海星、海膽、珊瑚、小魚等各式各樣的海底生物,樂得根本不想上岸,最後是飯糰都進了他肚子還鬼叫鬼叫的淺夏直喊餓,她才依依不捨地上了岸。

  回到海灘邊的別墅,換下裝備沖澡,她眼尖地看見大庭院已經升起火,絡繹不絕的火烤海鮮大餐在長桌上擺得滿滿的。肥美好吃的大龍蝦,生猛現撈的生魚片,各種魚類,現搾果汁,滿滿一大盤,滿滿一大壺,吃完了立刻有人補上。

  三個人胃口大開,大啖美食。伴著夕陽餘暉,耀眼的光芒,填飽肚子,收拾好行李,和別墅的管家道別致謝後,三人離開,沿路吃喝玩樂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第一次全家出遊留下了美麗的回憶。薩克再三對淺夏保證,以後例假日只要時間允許,一定帶家人出來玩。當然,他開的支票得到熱烈的掌聲,雙頰都得到熱吻。

  薩克樂壞了,他的笑一直到回到家都還洋溢在臉上。他真高興自己回來了。他要努力補上這些年空白的回憶,不論是皮琪拉的,淺夏的,還是屬於他自己的,他要用未來的時間創造更多值得記憶的,值得珍藏的,三個人共同的回憶。

  他要一樣樣消滅那些讓皮琪拉不堪負荷的,沉重的回憶。他是個男人,他說過要給她幸福,要守護她一輩子的。

  他會做到!

  一轉眼工夫,三人一起生活了半年。薩克越來越習慣滿足現在的生活,每天接送皮琪拉上下班,他們去逛街買菜,吃小館、看電影,慢走慢活,過得很愜意。

  他們家晚飯不指定是誰做的,薩克不出門的時候自然是他掌廚,一旦有案子需要他,他會給皮琪拉打電話,詳細說明要去的地方,約莫什麼時候回來,他的鐵律是,不管再忙,一定每天回家陪家人吃飯。

  至於假日,三個人通常睡得晚,各地的小館子就是他們喜歡去的地方,解決了皇帝大事,過一個閒散無事的上午,下午把小折搬出來,沿著海岸線還是公園繞上幾圈,消耗一下體力,偶爾騎得遠一點,還能發現很多平常被忽略了的人情風俗,一粒種在田裡的大南瓜,一片花田,還是翻耕中的老牛跟白鷺鷥……

  這些過了兩天,就會栩栩如生地在淺夏的臉書裡出現,豐富生動的簡介描述讓他的點閱率逐日攀升,也交到更多朋友了。

  日復一日,太幸福的日子總是讓人感受不到歲月的流失。

  皮琪拉從晨光裡醒來,轉身就看到側著身,一手撐著臉凝視他睡顏的薩克。

  「薩克。」

  「早,寶貝。」

  他總是醒得比她早,有時候皮琪拉會懷疑薩克根本沒有睡,全部的睡眠時間都用來看她了。不是她自戀,而是照顧淺夏的時候,她半夜總要起來到兒子的房間去看看他踢被子沒,就算現在他已經不是嬰兒,也不需要她半夜起床了,生理時鐘一到,她還是很容易醒過來。

  醒來的她會捕捉到薩克亮晶晶的眼睛,有時候她會裝睡,不過說真的,他的裝睡功夫有待進步。說過他幾次,他只是捧著她的臉說:「看著你,我安心。」這大概是後遺症,短期內自動痊癒的機率不高。

  皮琪拉把臉靠上去,偎著他的手。「我不會跑,目前以後都不會,你別胡思亂想。」

  「那麼,嫁給我,你一天不嫁給我,我的心都像走在鋼索邊緣。」

  他對目前生活唯一的微詞,就是他心愛的女人對婚禮興趣缺缺,一點也沒有陪他進墳墓的想頭。對她來說,婚禮儀式是給別人看的,兒子都那麼大了,行什麼婚禮,這樣反而是在昭告天下她的過去。

  「你覺得我不夠好嗎?」雖說兩人相愛,有沒有那張紙只是其次,但是只要她一天沒有連人帶腳、從頭到尾徹底屬於他,他就是不安。

  「怎麼會!你是我見過最nice的男人,從頭髮到腳指頭都是最好的,煮的飯菜也是最好吃的。」這麼優秀的男人別說打著燈籠沒地方找,就怕找到了也不見得有他一半好。

  不願結婚,實在是……她拉起薩克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試著溝通,「也許你的不安也是我的不安,我們現在雖然形同夫妻,可是我並不抱指望,指望什麼長長久久,我們有一天算一天好嗎?」

  也許她也有病,看似沒有殘缺的外表,也許還隱藏著仍舊無法修復的傷口。他們都需要時間。現在能這樣住在一起就已經好到不能再好了。

  薩克無比專注地看著她的眼,手底感受她跳動的溫度,這似乎是她的底線了,就算不滿意,超級不滿意……可看她輕蹙的眉心,算了,要耗,他有得是時間,就一起耗下去吧。不過,不指望?那真的很看不起他。她以為他是那種見異思遷的男人嗎?看起來他必須製造更多愛她的痕跡,讓這小女人沒空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只要專心感受他的愛就好了。

  他重重地親了下去。

  「我還沒刷牙!」她想躲。他才不管,手探進她的絲緞睡衣內,一直觸到她滑嫩的腰身,又游走到後背拉下了睡衣的肩帶。

  她邊喘邊躲。「你要送淺夏去上課。」

  「你忘了他昨天在小叔叔家過夜。」

  他是皮琪拉第一個男人,她的感官裡儲存的只有他的氣味,所以,當他有索求時,總能激起她最敏感的反應。他深深地撞進她女性最私密的深處。皮琪拉驚喘出聲。

  他們在一起時,他總是很謹慎,挑她的安全期,要不就忍到最後才在體外發洩出來。他不要她又懷孕,也不要她吃避孕藥還是裝避孕器。但這次他顧不得那麼多了。高潮來得又快又猛,兩人都捨不得離開對方的嘴唇,彼此的身心再也不是自己的,靈魂互相撞擊,濺出的火花讓兩人疲累地躺回床上,再無言語。

  片刻後,薩克重新起身抱起了她。「我幫你洗一洗。」

  「我自己來就好。」

  「有事丈夫服其勞。」

  「你越來越會耍嘴皮了。」

  「你應該早說,說你喜歡我的嘴上功夫。」他意有所指,還舔了她的耳朵,令她羞不可遏。這男人,以為她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嗎?大色狼!

  薩克把她抱到浴缸,怕她冷,先用浴巾包住了她的嬌軀,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一直等到水滿,水蒸氣溢滿浴室。浴缸之大,就算兩人同時躺進去還綽綽有餘。

  她閉著眼睛讓薩克為她洗背,他的動作既輕盈,力道又均勻,加上溫度熱燙的水溫,她舒服得昏昏欲睡,卻忽然聽到薩克醇厚如大提琴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讓你喜歡這世界,嘩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倦的時候有個人陪,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寶貝,要你知道你最美……」

  這是她認識了快要一輩子的男人嗎?

  她可以信手拈來說上他一籮筐的嗜好、習慣,譬如他喜歡條紋的領帶,喜歡帕克鋼筆,穿有質感的好鞋,不注重吃,他一天要看七八份報紙,不看網路新聞,他不看摔角、足球那些賽事,但會喝點小酒,最喜歡Cuvee Dom Perignon略帶杏仁與乾果香氣的香檳。她就是不知道他會開口唱歌。這比打天雷還要令她震撼。

  「你怎麼……」她很受用、很感動,也很感覺被出賣了。「那個小傢伙把我賣了哦。」

  這是她兒子的床頭歌,她只對淺夏一個人唱,對流行歌曲一無所知的薩克不可能會知道有這首歌存在,他還哼得一字不差,很顯然是下過苦工的。

  「他只是幫我一把,他是你的寶貝,你卻是我的寶貝。」

  「我不想哭,你這壞人……」她嗚咽。

  薩克把她扳過來,頭抵著她的,把她緊緊摟在大腿上。「你愛聽,我就唱給你聽,你有你征服我胃囊的私房菜,我也想要有能征服你的私房歌。」

  「你根本是偷師。」她破涕為笑。

  「這也要偷的好啊。」真是厚臉皮!

  皮琪拉再也無言,只能緊緊貼著她用盡一生力氣去愛的男人,心中再無怨尤。

  從浴室出來,兩人互相幫對方把頭髮吹乾,換上一身外出衣服。

  亞麻衫,深色休閒褲,皮琪拉為他打上領帶,不管看過幾遍,薩克還是她眼底最帥的男人。她換上長袖的艷色牡丹薄紗斜領衫,內搭小可愛,淡紫色短裙,更顯年輕清妍。

  「我送你去上班。」

  在展現男人保護老婆的肩膀上面,薩克做得非常徹底,小細節講究,只要和皮琪拉出門,一定是他開車,替女士開門,吃飯替對方拉椅子,購物提東西,付賬的也一定是他。

  小細節講究,大環節也不馬虎,養家是男人的責任,他是一家之主,所以這個家,他來養,兒子呢,他以身作則教養他。

  如此用心地經營他的家庭,只因為他們都是他最愛的人。

  ※ ※ ※

  把皮琪拉送去上班後,他開車來到一個叫「海晏堂」的地方。一間有茶香,偶爾是黑人靈魂歌曲,有時是爵士樂,有時是莫扎特的奇怪古董店。

  店裡自從多了蓋文的老婆一雙巧手打理以後,擺設有了更多元豐富的變化,就連進來的薩克也露出讚賞的眼光。屋子裡顯然陽氣旺盛,一群都是男人,而且個個都是型男帥哥。

  「老大,你終於來了,你這麼慢,我們都喝了好幾壺茶了,再喝下去要跑廁所了。」四個男人裡年紀最小的巴洛實在坐不慣中式的紅木椅,一看見薩克,蹦地跳了起來。

  「他根本沒把我的茶當茶喝,我那可是百年的普洱,以後沒事不要常來。」一臉心痛的鐵公雞李沃擦玉器出氣。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吸血鬼……某個掌櫃腹誹得很嚴重。

  「我要送小琪去上班,所以來晚了。」薩克一點都不內疚,自己落座。

  幾個人面面相覷。

  「我打了無數的電話,你都不接。」奧斯卡嘟囔。他很忙,除了老婆的水電行,還有房地出租事業,蠟燭兩頭燒之餘,現在還要兼任自家集團東南亞區的負責人,再這樣繼續下去,不用多久他一定會離婚。老婆會一腳把他踹下床的。

  「我討厭開會、早會,中午配便當會議,還有臨時動議,股東會議,我的人生是會議堆積出來的,歐洲那麼大一塊區域,為什麼是我要負責?」巴洛一肚子牢騷。家裡那些年紀更小的弟弟們不算,他可是四個兄弟裡的老么啊,老么不是應該閒閒管吃管喝管玩樂就好?

  「誰叫你猜拳猜輸了。」說這風涼話的不是別人,是連蜜月都無限期順延的蓋文。他除了要坐鎮母公司,舉凡大小決策都要他拿主意,中國各地的各項計劃也如火如荼地展開,他希望自己是八爪章魚,還有,這個總裁的位置是燙手山芋,他以前怎麼會覺得自己游刃有餘呢?

  「我等一下要回家做飯給小琪送便當,你們有話直說,不要繞圈子,那些我不想聽。」薩克截斷了眾人滔滔如長江的抱怨。他又不是廚餘回收處,不想聽這些跟他無關的事。

  幾個男人都掉了下巴。

  「愛心便當?大哥自己下廚?」

  「能吃嗎?會不會中毒?」

  「他唬我們的吧?」

  「沒事我走了。」薩克起身,撣撣身上的灰塵。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沒空在這裡聽沒有建設性的抱怨。

  「薩克,你回來幫我們吧,我們少了你真的不行。」蓋文說話了。

  「我現在很好,我很慶幸可以離開那種密集忙碌的生活,在另一片天地享受人生,我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也無意改變。」別指望他回美國,他一點都不想回去。

  「大哥,我知道你早就想離開集團,但是我沒料到你做得這麼絕。」他丟下在美國所有的一切,那樣的決心是很難令人置信的。「如果你是因為我,因為繼承的問題——」

  薩克伸出一掌阻止蓋文。「那些都是我年少時候的想法了,以前我或許會覺得父親對我不公平,氣憤難平,不過,現在的我已經釋然,還有,我對漢彌頓家族的繼承權毫無興趣,蓋文,你身為家族的繼承人,集團是你的,這責任就交給你了。」

  蓋文聽了大驚失色。這可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以前年少,因為複雜的家庭關係,不懂兄弟親情的重要,因為機緣,他和奧斯卡、巴洛都愛上了東方的女孩子,親身體會了東方固有文化的美麗,也明白薩克為他們幾個人付出了多少心血,如果兩個弟弟還有他都沒辦法說動這個兄長,那以後……眼前一片黑暗啊。

  「薩克。」三個人異口同聲,只差沒有巴住他的大腿。

  他瀟灑地起身,「代我問候父親還有那些阿姨們好,我真的得走了,我還要去接兒子。」

  「兒子?」這下是四個人的叫聲。

  薩克不帶一片雲彩地走了,沒理會身後的驚叫,他只想著晚餐要煮些什麼菜?天氣入秋變涼了,來弄一點藥膳的湯吧。

  ※ ※ ※

  不知不覺,他們並肩走了兩年的時光。

  在廚房裡把一早從花園裡剪來的花插瓶的皮琪拉聽見大門砰地開了又關,那對一路比喉嚨大小的父子不知道為了什麼嚷著進來了。兩人都是一頭的汗跟一身的髒。一模一樣的籃球服,每天揭開清晨序幕,這兩人一定要去籃球場比劃過才覺得是一天的開始。

  「你那是擦板得分,贏了沒什麼了不起。」

  「不管怎麼得分的,我就是贏你一分。」

  聽起來是小的輸給老的了。對於兩人老生常談的輸贏問題,她不排解不勸說,通常都是聽聽就算了,因為下一秒,父子倆又好端端地同桌吃飯,討論起別的事情來了。

  她唇邊帶著笑,把花瓶往兩人中間一擺,故作不經意地說,「我記得今天好像有人要下T市去,你買了幾點的高鐵票啊?淺夏,你上課要遲到了。」

  一對鬥雞立刻四散。三十分鐘後——

  「我一到T市就打電話給你。」嶄新的三件式西裝,頭髮還特意做了造型,簡直、簡直像是要進禮堂的新郎。

  「那裡熱,記得要多喝水。」平常很抗拒出遠門的人,居然會接下遠在T市的Case,是有點耐人尋味,不過就當做出遊也好,這幾年,他總是以她為生活重心,太辛苦了。

  「要想我。」這簡直是撒嬌了。

  皮琪拉笑得很甜蜜,又有點害臊,「知道了……要不我送你去搭車。」

  同居的日子,她在薩克的誨人不倦下拿到了駕照,為了跟上日新月異的工作環境,她也在大學夜間部進修,所以要開車送她去高鐵站是沒問題的。

  「你還要送淺夏上學,自己要上班,這樣會來不及的。」他是個體貼細心的男人,該想到的,他都放在心裡。

  「那拜拜了。」

  薩克轉身出門,皮琪拉也轉身回房子裡,幾分鐘後,她開著自己的奧迪車也出門了。這一天,和往常的每一天看似沒什麼差別。

  把淺夏送到高中校門口,看他和同學打鬧進校門去,她才離開。九月開始,淺夏滿十六歲了,現在的他是高一學生,看得出來在學校混得風生水起,如魚得水。

  當然,之前有一段過渡期,她和薩克飽受學校校長還有高層人士的電話關切拜訪,他們無法理解身為天才的父母,居然想讓一個遠遠超越同儕太多的天才回去跟烏鴉在一起。說這樣是扼殺天才。

  薩克不為所動,把那些人都禮貌地請出門,接著打電話給樓下保安,吩咐以後這些閒雜人等都不許上門。閒雜人等?那些可一個個都是教育界的精英哦!她幾乎笑彎了腰。想不到一眨眼都過了兩年……

  她來到地政事務所,停好車子,關上車門,一束芬芳撲鼻的捧花瞬間來到她眼前。花色紫白粉綠嬌小可愛。

  「咦,巴洛,你怎麼會在這裡?」

  巴洛一套粉紅色西裝,年輕又帥氣,他筆直地拿著那束花遞到皮琪拉面前,一本正經地說了,「大嫂,嫁給大哥吧,你再不嫁,他都老了。」

  「這是做什麼?」

  他笑得神秘兮兮,等她把花接過去,人一溜煙跑了。皮琪拉一肚子疑問。這是在搞什麼?誰知道走過一個轉角,又一束花從牆角伸出來。是一把香檳百合,露臉的是精心打扮的奧斯卡。

  「嫂子,嫁給大哥吧,我在這裡替他求婚。」

  這婚也有人代求的?她還沒說上話,奧斯卡也消失了,懷裡又一把花。

  今天不是四月一號愚人節吧,這幾個男人葫蘆裡賣什麼藥?每年,漢彌頓家的家庭聚會都會算上她一份,每個都親熱地喊她大嫂,不混熟好像也很難。從車庫到辦公室大門不過就那幾百公尺,她都收到了兩束花,接下來呢?

  蓋文笑吟吟地站在大門前,手上一束火焰紅的玫瑰花。「嫂子,漢彌頓家出產,必屬精品,而且限量,錯過這輩子就沒有了喔。」

  還好他不是那兩個沒良心的弟弟,丟下花人就消失了,他很紳士地行了一個英國紳士禮,這才退場。

  皮琪拉沒能問出個究竟,只見應該在學校的淺夏,應該在皮家麵店的小叔叔和小嬸嬸,還有四面八方魚貫出現的,那是整整五層樓地政事務所的所有同仁,幾乎要把門口塞爆,而且的確爆滿了。

  她已經驚訝得說不出來話來,要不是青天白日,她可能會轉身就逃。就算領導要蒞臨也用不著這麼大陣仗吧……

  她倒退了兩步,卻撞在一堵溫暖的懷裡,還有強壯的胳膊裡,她抬眼,眼珠差點掉了。那是捧著夏威夷火鶴的薩克。

  「薩克,你你,你不是在高鐵車上?」這一切的一切,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薩克慢慢放開她,退了一步又一步,神情莊重,單膝下跪。「小琪,請你嫁給我!」一隻亮晶晶的鑽戒來到她面前。

  「我——」

  「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在一起啦!」像是經過嚴格訓練得大合唱又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爆發,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喊得人頭昏腦脹。這根本是人海戰術。

  「小琪,我知道我錯了,我以前求婚失敗,因為沒有鮮花戒指,基本求婚配備都沒有,所以失敗活該,這次,蓋文、奧斯卡還有巴洛替我出了這個主意,請你嫁給我。」

  皮琪拉感動歸感動,可是——「你把場面搞成這樣,以後……以後怎麼辦?」這麼多人作證,搞得人盡皆知,想賴也賴不掉了。

  「以後,就天長地久了。」

  什麼以後,她以為他還能放開她嗎?

  「姐……親愛的老媽,你就答應吧。」

  「連你也這樣說?」

  淺夏牽了她的手,很慎重地交到薩克手中,笑得像個天使。「老爸,接下來就看你的嘍!」

  帶著這麼多人的祝福和期待,薩克真心誠摯地又問了一次。「小琪,請你嫁給我吧!」

  這次,皮琪拉終於點了頭答應了。接下來就是歡聲雷動還有……一團混亂了。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1-12-18 10:52 PM

番外篇

  「聽說你想回去?」

  在英國式的書房,維多利亞風格的繡金緞面沙發上,蹺腳坐著很有份量的中年人,他的威嚴就擺在那,不論任何人看了都要低頭。

  少年穿著量身訂做的窄版西裝,馬褲,皮靴,他剛從馬場回來,就連皮鞭都還在手上。

  他的課很滿,滿到喉嚨,馬術、劍術。射擊、柔道等等,這還不包括每天八國語言練習、帝王學、企業經營……一個星期七天,他沒有任何休息日,因為眼前這個男人、他的父親,認為他必須加緊腳步才有可能追上其他的弟弟。而他身為人家的大哥,不只要追上,還要超越。

  「是,我要回去!」青白交加的臉滿是氣憤。

  「理由呢?」

  「你太過分了,我很重要的人打電話到家裡來,為什麼不知會我,為什麼不讓我聽電話?」要不是老管家看他可憐,透露風聲,他還什麼都不知道。

  「就為了這種不值一提的是逃課?」不屑的口氣,依舊不動如山。

  「你太過分了,什麼叫不值得一提?」他心中蒙上寒意。

  「對你沒有幫助、無用的人跟事,就是不值得提。你呢,最好死心,你那些骯髒的過去,最好都不要再想起,這樣對你比較好,今天我可以容許你放肆一次,以後沒有了,知道嗎?」

  「骯髒的過去?」少年的臉又痛苦又猙獰,怒瞪那男人像把刀的語言刺入他的心。「骯髒的人是你不是我,你為了一時感官的快樂和我媽媽發生關係,然後生下我,到底是誰比較骯髒?」

  從他母親那少得可憐的描述中,他知道其實不論是他的母親還是父親都是放縱好欲的人,在他們短暫的男女關係中,又在外面都有別人。更好笑的是,他們都知道彼此。

  母親的男人最少還留了一間破房子讓他們母子棲身,那這個高高在上,一臉不可侵犯的男人呢?以為施恩地把他帶回來就是天大的恩惠了嗎?然後就能夠對他為所欲為?

  很少被人這樣冒犯的男人冷眼看著怒火沖天的少年,不帶感情地說,「那是我年少不懂事犯的錯,我不認為需要對你解釋什麼。」

  「別說得那麼冠冕堂皇,總之,我也不想跟你廢話,我要回去!」他咆哮,冷靜已經沒有了。

  男人笑得很冷。「回去,怎麼回去?用走的,還是有別的辦法?」

  薩克語塞了,他恨不得可以插翅飛回去,但現實是,他一毛錢也沒有。他吃穿用度都要靠眼前這男人。離開,他只能流浪街頭,也許會死。他被一耙打到,他根本沒有能力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這一刻,他深切地體會了有人一輩子都無法體會的悲哀。

  「不如,我們做個協議吧。」

  薩克抬起了眼睛。

  「把三十歲之前的你賣給我,讓我看到我要的成績,要是能讓我滿意,你就可以走了。」

  這是跟惡魔的交易嗎?

  「你不會吃虧的,在我這裡,你可以很輕易地擁有名譽、錢財、權力、女人,所有你想要的。」男人因為勞心勞力,縱欲也縱情,不算太大的年紀眉毛和鬍子都染白了,但是那種天生的氣勢有如泰山,姿態的高傲還是很能震懾人的。

  薩克深思後,心中有如狂風巨浪的掙扎。「你說話算話?」

  「當然,我是什麼人,會對你一個小毛頭扯謊?」男人看得出他的搖擺,嘴角扯出一抹勝券在握的笑容。

  「好,我答應。」

  「那麼你出去吧,還有,這些浪費了的時間要想辦法補上。」

  少年出去了。一室歸於靜寂。

  男人按鈴,一個態度恭謹、面貌冷淡的年輕男子,腳步無聲地從另外一扇門進來。

  「漢彌頓先生,有事吩咐嗎?」

  「給老宅子的管家遣散費,把年資都給他算上,讓他回去養老,我這裡不需要多嘴長舌的人。」

  「是。」

  長日漫漫,命運的滾輪開始轉動。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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